月亮圆而澄净,高高地悬挂在村子上空,四周的山在乳白色的月光中安然入睡,偶尔从中传来几声鸟鸣。招娣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前的那棵大柳树下,银色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招娣很矮,一米五不到,很瘦,头发很短,前面用不知从哪捡来的夹子夹着,露出布满皱纹的额头。没人确切知道招娣是什么时候疯的。每天早上,她都穿着蓝布斜襟衫挎着木桶到河边洗衣服,下村的小孩围着她边跳边笑,她也不恼,只是站在那里不动,张开嘴傻笑着,露出两排黑黑的牙齿。
招娣家的房子是我们村最大的,分上厅和下厅,中间还有个很大的天井。“她们家以前是地主哦,有特别多的地。”老人坐在檐下说起时都带着迷离的神情。“那招娣以前都是小姐喽,”我想到电视里的情节,想象着招娣年轻时坐在门边做针线活的场景。抬眼朝她家看去,她端着木凳坐在柳树下。还是傻笑着,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有时我拿东西给她吃,“来,招娣,给你!”她就愣愣地伸手来接,张开嘴不发声地笑着。她从不当着我们的面吃东西,就像从来不让我们看到她剪头发一样。
按辈分我应该叫招娣婆婆,但我从没这样叫过,对她的母亲,我倒是很规矩,每次都很谨慎地叫太婆。她快90岁了,干瘪得就像一根柴火,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眼睛虽然看不清楚了但依然时刻滴溜溜地转着,不停用那根木拐杖将地板敲得“梆梆”直响,哆哆嗦嗦地说着一些抱怨的话。大家都说她年轻时是个很厉害的女人,靠租地和放债挣下了大笔家财。但为人尖酸小气,苦死了自己的丈夫,还把招娣的丈夫逼走了。即使现在一只脚迈进棺材了,还过着每天粗茶淡饭的日子。她的眼睛看不清楚了,很多时候都把钱当垃圾扫掉,花花绿绿的都是几十年钱的纸币。
我从隔壁婶娘那听说的招娣的故事。招娣的丈夫叫长生,是一个补锅的。挑着担子一个村挨一个村地去补锅。走到我们村的时候,招娣正坐在柳树下纳鞋底,看到他走过来,低着头把家里所有的锅和盆都搬了出来。长生想娶招娣,太婆嫌弃长生是个补锅的没有答应,但她看上了长生的力,长生就这样入赘了。在那个时候,入赘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太婆言语尖酸,又把长生当牛使,只呆了半年,长生就挑起他的补锅担子走了。招娣本来是要跟他一起走的,被太婆锁了起来,关了半个月才放出来。刚开始时只是看她不说话,慢慢的就发现她神智有点不清楚了。8个月后,她的儿子出生了,没人知道长生走的时候知不知道招娣怀了孩子。招娣只是笑,孩子笑的时候她笑,孩子哭的时候她也笑。她的儿子娶了个外地媳妇后搬去了城里。儿子走了,招娣倒是没什么所谓,还是木然地张嘴笑着,每天提着木桶去洗衣服,依旧坐在柳树下囔囔自语。
很久以后,一个和尚来我们村打听招娣,我们愣了好久才想起那个挑着担子的长生,听说他晚年一直栖身在一座庙里,临死前才让人来村里打听。几十年没哭过的招娣,看到家里的布置,似乎想到了什么,在柳树下咿咿呀呀地哭了很久。
招娣遇到长生是在春天,一团一团白色的柳絮在风中飘舞,就像纷纷扬扬的雪花。那年,招娣18岁,遇见长生的那天早上,她刚刚剪了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