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纷乱王朝的历史背景下的一段辛酸人生和爱情。突然发现,喜欢的耽美文中的小受都好苦命啊!心疼!心疼啊!】
第九十六章
糖人儿渐渐融化,粘稠的糖浆流了满手,穆子石亦不自知,良久开口缓缓道:“无伤……其实知道皇上复位后,我最开心的不是别的,不是少冲能回京,也不是我终于能完成太子殿下的嘱托,更加不是能脱离哥舒夜破这个畜生……而是明白了你一直没有变,还是当年那个能让我全心信赖的无伤,在你面前不用有一丝儿提心提神的无伤。”
他浅浅笑着,眼中却有凄惶不安之色:“这些年我最难过最怕的那一刻,莫过于我在车里被绑着,你在车外……却说要去恭贺新皇,我不敢见你,倒不是怕被捉到宸京,而是怕……怕这世上仅剩的那个我最在乎的人,会真的伤我。”
“我现在开心极了,你永远还是我的无伤。”
说罢轻轻搂住齐无伤的腰,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齐无伤也不说话,本能的伸出手抱紧他,一下下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吱呀一声门响,却是陆旷兮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捧着托盘,盘中有饭有菜。
齐无伤道:“邱四他们都吃了?”
陆旷兮点头,温言道:“他们赶路辛苦,吃完就回房休息了。”
穆子石问道:“先生呢?”
陆旷兮吩咐伙计出去,一边将饭菜摆好,苦笑道:“我跟他们吃了一顿,没吃饱,打算跟你们再吃一顿。”
齐无伤深知那几个吃起来风卷残云,狼都抢不过,而且宁可撑死,绝不剩下,难怪陆旷兮一脸欲求不满,当即笑道:“对不住先生,我手底都是些粗人,见笑了。”
陆旷兮忙摆了摆手:“豪杰之士,非我等寻常人能比……”
却喊着穆子石:“喝药!”
穆子石多年来喝惯了,既不畏苦,也不怕烫,一抬手腕咕咚咕咚的一饮而尽,扔下碗,忍不住舔了舔手里的糖猴儿,只甜得眉飞色舞,又喀嚓咬了一大口。
陆旷兮皱着眉一把夺过,道:“别吃这些糖,与药性犯冲,何况你脾胃本来就弱。”
看他提起筷子,又是一把夺过:“这些也别吃,好生呆半个时辰,喝碗粥就睡罢。”
穆子石胃口原本不佳,但看到齐无伤吃饭,不由自主的就有些馋,难得想吃点儿,还屡屡被阻挠,登时大为羞恼,拍着桌子嚷道:“不吃粥!我难道出家了么?你们吃得满嘴流油,我天天吃糠咽菜的!嘴里毒蛇猛兽都要淡出来了!”
陆旷兮含着块酱牛肉,筷子抖啊抖的,惊愕的看着他。
齐无伤却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穆子石愤愤然起身,狠狠踹了他一脚,赌气离席而去。
陆旷兮半晌回过神来,吞炭一般咽下牛肉,道:“今日我算是开了眼界。”
齐无伤微笑。
陆旷兮叹道:“子石还只有十二三岁的时候我见过他,那时候他就没有半分的孩子气,后来我被劫到南柯山重逢,他越发老练深沉……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如此……”
神医想了半天,找了这样几个词:“一摸就炸,一点就着,不过也挺有趣的。”
齐无伤吃着菜,问道:“先生,有什么点心果子吃着既香,又对身子骨有好处?”
陆旷兮不假思索,道:“胡桃仁性温味甘,补血养神,益气滋润,尤适秋冬,子石吃上一些最好不过。”
结果第二天一早,陆旷兮刚坐到车里,就觉得自己眼睛快瞎掉了,只见车壁角落两个敞着口的布口袋,硕大无比鼓鼓囊囊,里面尽是一颗颗炒熟的带壳胡桃,粗略一估,得有三二十斤。
穆子石进来见了,却是眼睛一亮,喜道:“无伤!”
齐无伤不喜欢坐车,只觉浑身骨头疼,正把两条长腿往车窗上搭,闻言道:“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穆子石抓了两颗胡桃送他手里:“剥!”
齐无伤叹道:“你多说几个字也不会累着,无伤哥哥好歹叫一声罢?小时候没规矩也就算了,现在这么大个人,手不勤快嘴也不甜,叫我怎么放心?”
穆子石答得爽利:“呸。”
齐无伤顿时就乐不可支,笑得脸上能刮下一缸蜜糖。
陆旷兮的眼睛又抽筋了。
齐无伤一身好武功,握着两颗胡桃在手心,也不用小锤或是夹子,咔吧碎声响起,再摊开手掌,掌心便是干干净净的胡桃仁和壳。
穆子石便扑过去,手指在宽大的掌心翻翻拣拣,拈起胡桃仁吃掉。
他墨绿的瞳孔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火焰一样灼灼燃着,从未有过的热度。
齐无伤一双手变着花样夹碎胡桃,穆子石来不及吃,便顺手塞到他或者陆旷兮嘴里,赞道:“对!就这样用手指,一下夹八个!真了不起!”
或者建议:“不许用指头,就用手掌心夹!”
然后齐无伤就叹气:“我要是螃蟹就好了,八支爪子还有两支大钳。”
两人一边剥,一边吃,一边嚷嚷,一边大声的笑。
车外邱四等人听着这份儿动静,表情扭曲得仿佛被夹碎了脑子。
穆子石食量甚小,吃了十来个便不想再吃,但又想看齐无伤剥胡桃,于是强逼着陆旷兮一起吃。
待陆旷兮的胃口也宣告阵亡,干脆翻出一只药罐,将胡桃仁放进去,很贴心的说道:“一会儿给邱四他们吃。”
看着空荡荡的一只布口袋,又低头看看自己通红如猴子屁股的手掌,齐无伤深恨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臭显摆,眼下被人赶鸡下河往死里逼。
穆子石兀自快乐的挑着眉毛:“还要!无伤,我还要!”
齐无伤忍不住抱怨:“你就知道要,也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贪成这样,就喂不饱么?”
陆旷兮咳嗽一声,道:“车里太闷,我出去骑会儿马。”
说着不顾自己骑术见不得人,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毅然跳出车去。
齐无伤出行均是一人双马,保证必要时疾如风快如电的速度,邱四在空闲的马中,挑了一匹最温顺的,恭请陆旷兮上马。
陆旷兮医术医德名传天下,邱四等人均十分敬重,生怕这位神医看轻了自家王爷,解释道:“我们王爷平日不这样的……大概是久别重逢,这个……有些那个……”
陆旷兮也很替穆子石害臊,忙忙的澄清道:“子石平日也不这样的……”
于是双方陡生同病之怜,邝五热情的邀道:“陆先生到了雍凉,就在城中开个医馆可好?有了陆先生,咱们雍凉的百姓军士可就多条命,医馆一切应用杂事,我们几个都给先生包了!”
陆旷兮沉吟片刻,答允道:“将军好意,陆某感激不尽,恰好雍凉我不曾去过,待些时日也好……子石又多病,我也得留着再给他调养数年。”
桑七笑道:“先生别客气啊,什么数年不数年的,你就住下安个家多好,咱们边塞的女子,个顶个的漂亮壮健,结结实实跟母马似的,又能下崽儿又能干活儿!”
陆旷兮温言道:“我年幼时就跟着父亲四海游历,立誓此生足不停步,要遍寻天下药材,看遍天下之疾……并不敢贪图安居之乐。”
众人心中肃然,良久桑七压低了嗓子:“先生有空,也帮咱们小王爷和王妃瞧瞧……”
邱四在旁听得真切,刚想斥这二百五兄弟一顿,褚六已慨然附议:“是啊是啊,小王爷成亲都十年了,娃娃硬是生不出来!”
桑七护主心切:“我看多半是王妃的缘故……咱们王爷又不曾立侧妃或是纳妾,其实照我看,小王爷跟王妃的情分也淡得很。”
邝五粗中有细,悄声道:“或许碍于虞大将军的面子,小王爷不便纳妾罢了。”
陆旷兮一听这话蹊跷,但不便插嘴更不能追问,只竖着耳朵听。
褚六嘟囔道:“以前小王爷常年驻边也就算了,一年见不了几回面的,可在京中日夜相对,便是个泥土人儿,也该有几分情意啊,何况凭咱们小王爷的人品相貌,哪里比不得宸京城里的公子哥儿了?”
邝五忍不住加入八卦的行列:“虞王妃也不是瞧不上咱们王爷,只是小王爷性子太直,就说上次城郊踏青吧,本来欢欢喜喜的,王妃问王爷,这山林什么云烟可如笑否,王爷倒答得痛快,能伏百人之兵,宜用弩箭……王妃当即翻脸!”
褚六道:“不对!王妃不理小王爷是那回……那日也是出城散心,王妃指着个胖大白兔儿赞漂亮可爱,小王爷便拉开弓,一箭穿颈,高高兴兴的取了送她,她却面孔拉了足足三尺长,自行回府了。”
邱四屡屡想打断他们,听到此处,却不禁很冷静的点了点头:“你俩说的都有过。”
话一出口,就好比酒瓶揭了封,收不住的往外奔流:“其实也怨不得虞王妃,王妃她爹虽是大将军,她可是自小儿娇养的千金小姐,嘴里说着能吃苦,毕竟还是娇气的,何况咱们王爷也不会陪她调脂弄粉,尽使些风流小意儿。”
那属官老庞也凑了过来:“京中盛行夜宴游园,那些贵族公子啦,文人俊杰啦,都喜欢聚一块儿凑热闹,王妃好几次让王爷相伴,想来个力压群芳,让昔日的姐妹瞧着自己嫁了个好夫君眼里出火心里羡慕……”
桑七不悦道:“咱们小王爷这几年在宸京,那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深入虎穴,做的是助皇上复位铲除奸佞的大事儿!哪能屁股上插一把凤凰毛的替个娘们儿撑门面?”
邱四听他们越扯越不像话,忙道:“行了行了……别没完没了的!嘴上没把门儿的,都快成喷壶了!此番回来,王妃殿下虽舍不得离京,虞老夫人身子也不好,她不也二话不说跟着就走?冲她对咱们王爷的这份儿心,就不该对她不恭。”
褚六低声道:“四哥,方才你也没少说……”
邱四听车厢里突然没什么动静,忙恶狠狠使了个眼色,众人便纷纷闭嘴,闷头赶路。
他们方才说话虽竭力压嗓子,但总有激情洋溢的不小心拔高的时候,穆子石早听了好几句在耳朵里,脸上还是笑嘻嘻的,齐无伤脸色却有些古怪尴尬。
半晌穆子石道:“别剥了,再剥下去,就是剥你的手皮了。”
齐无伤如蒙大赦,双手拍了拍,就去摸他的头。穆子石一躲,怒形于色:“你手脏死了!”
静了片刻,又问道:“虞小姐……她已回到雍凉了么?”
99、第九十七章
齐无伤道:“出了京城我收到少冲的传书,想着不能耽搁,就给她留了大半的骑兵护送,与她分道赶路。”
想了想,道:“这几日她该到雍凉王府了。”
穆子石硬挣出一个笑容,道:“你当年在大街上碰到她,还撒腿就跑呢,现在怕不怕她?”
齐无伤答非所问的低声道:“剑关她……其实是个很好的女子,只是不该嫁给我……她也很可怜,在宸京陪我吃了不少苦。”
穆子石想再问几句,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觉嘴里胡桃仁的香味也莫名苦涩起来。
齐无伤想起一事,道:“对啦,清平侯穆勉一直甘为陶家附庸,你猜皇上怎么处置你爹了?”
穆子石淡淡道:“我猜不着。”
齐无伤道:“皇上复位后很是宽仁,只诛首恶,余党酌情,陶氏也只株连五服之内,因此穆勉只是剥夺爵位、留京待罪。”
穆子石索然无味的听罢,打了个呵欠,道:“我要睡会儿。”
说着便躺下闭上眼,面朝车壁暗处,蜷缩起身子,慢慢睡去。
齐无伤看了半晌,悄然起身下车。
邱四等人看他端坐在马上的脸色,均是噤若寒蝉,只有陆旷兮精神一振,道:“王爷,我给你把把脉。”
齐无伤道:“待投店安顿好再说。”
转眼看向邱四等:“你们到雍凉之后,就去城关戍守,原定的休沐三日免了罢。”
桑七当即哀嚎出声。
穆子石根本没睡着,车里听得真切,不禁笑了笑,缩着躺了一个多时辰,却躺得身上燥热,骨头里却透着一阵阵刀刮似的森冷寒意。
心中空落落的难过,嗓子眼里更是又涩又腥的难受,起身想喝点儿水,突地一阵晕眩,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砰的一声已一头栽下榻去,胸口悸痛难忍,心跳更是急促紊乱,待眼前漆黑渐渐散成雾状,已出了一身的虚汗。
昏沉痛苦中似乎有声音在唤着自己的名字,又有一只温暖粗糙的手掌轻轻拍打自己的脸颊,穆子石勉力睁开眼,恍惚见到了一双星子般闪烁的眼眸,想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意,齐无伤却只看到了他满脸清晰的无助与支离破碎的坚强。
齐无伤只觉怀里的人轻巧若无物,裸露的肌肤却火炭般滚烫,一颗心登时被撕扯得疼痛不堪,绵绵而沉重:“怎么了?子石,哪儿难受?快告诉我!”
穆子石竭尽全力握住他一根手指不肯松开,迷迷糊糊的求道:“别走……”
他这一病来势汹汹,在客栈躺了五六天,陆旷兮却松了口气:“哥舒夜破那顿鞭子差点没把他打死当场……本就伤病未愈,这般发散出来是早晚的事,早好过晚。”
齐无伤吩咐邱四等人先行启程回雍凉,只留下邝五与老庞随行,老庞打点一路杂事,邝五却是刀法既好,更粗中有细,万一有突发状况,可保陆旷兮无恙。
邱四有些犹豫,道:“属下还是留在王爷身边的好。”
齐无伤道:“你是中郎将之职,我打算再授你指挥佥事,总跟着我干什么?眼下虽有几位镇抚将军主持大局,你们难道不需早些去军中讨教一二?这几年父王在城关,只守不攻养精蓄锐,难道我重回射虏关,还要让那群蛮族嚣张劫掠?最晚明年,必要出关远击的。”
说着狠狠道:“阿里答河那边趁咱们家里有事,居然一口气出了三个王庭,真当我齐无伤废在京城了么!”
这些年蛮族几十个部落逐渐凝聚为三部,首领分别称为乌德王、青穹王与拔海王。
齐无伤嘴上不说,心中着实郁闷,知父亲自齐和沣登基以来,自己一离雍凉,便一改往日把蛮族往死里干的打法,只是你来我就揍,你跑我也不追,甚至眼看蛮族屡犯边境村邑,亦不过打退撵走而已。
原因无他,一则帝王之忌,雍凉这么多兵马,都得吃喝拉撒,要钱要粮草,再要远征出击,更耗饷银,朝廷却是绝不肯拨,齐和沣更恨不得用削减军饷之策来简束烽静王的军力,二则齐襄虽不喜弄权,却又不得不依赖这份军权,狼窝端了自然是好,但牧羊犬却也无甚大用了,到时候当一个不掌重兵的空头王,好比拔了牙的老虎,任人宰割的活着,又有什么趣味?
齐无伤虽极不赞成父亲将一份捍卫山河子民的责任荣耀计算得如此不堪,但子不言父过,况且自己不过是烽静王麾下骠骑将军,好在齐襄已调入京中,从此雍凉地界,天大地大不如自己大,正可以大展拳脚的尽情施展,想来齐谨倒是有心或无意的成全了自己克敌服远永绝边患的大志。
邱四听他这一席话,便再无多言,领着褚六等人,日夜兼程赶回雍凉边关。
穆子石病得虽重却不险,齐无伤悉心照料下,慢慢也就好了起来,这天午后,齐无伤坐在床头给他削一只雪梨,用的正是那把短刀。
穆子石靠在他身上裹着被子,只穿着件釉青的亵衣,衬得露出来的手腕比那雪梨都净白三分,笑道:“西魏王的兵刃,是饮血戮命的利器,用来给我削梨,倒有点儿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感觉了……”
齐无伤轻轻一挑,一小块梨肉刺在刀尖,道:“张嘴。”
穆子石低头去衔那块梨,粉粉的唇瓣抿在刀尖上,齐无伤吓了一跳:“小心些!”
穆子石吃着梨,笑道:“好甜……明天咱们出发罢,耽搁久了,府里关隘都担心呢。”
齐无伤却迟疑道:“路途劳顿,你身子只怕吃不消。”
穆子石道:“没事,我让老庞寻了辆最舒服宽大的马车,陆先生还可以在里面熬药,我只管躺着休息就是。”
想了想,忍不住打趣道:“耽搁了行程,虞小姐只怕第一个要杀了我。”
齐无伤苦笑:“你浑身上下就只有一张嘴硬……再歇一天。”
穆子石看他几天不曾刮脸,下巴脸颊冒出一片青色的胡茬儿,棱角分明的脸愈显一种纯男儿的魅力,有点儿野,有点儿不羁。
而他凝望着自己时,眼眸却似月光下的潺潺流水,有绵邈都静的温柔意味,让人一点一点沉溺其中,不忍醒来,不愿抽身。
老庞找来的新马车果然不错,双马拉车,又快又稳当,齐无伤虽照顾着穆子石的病,日上三竿才动身,刚一薄暮就歇下,但不出半月,还是抵达雍凉西魏王府。
雍凉入冬早,江南不过落叶缤纷,这边早下过一场初雪。
虞剑关领着下人在二门外候着,穿戴着整套的王妃衣冠,罩着件火狐皮的披风,比之十年前,娇美俏丽的面孔多了几分端庄雍容之气。
马车一直驶到影壁才停下,车帘卷起,齐无伤跳下车来,箭袖薄袄寻常装束,虞剑关见了,忙迎上前来,道:“王爷可回来了……”
话音未落,却见齐无伤回过身去,伸臂亲自将一陌生少年抱了下车,又有一半边脸戴着面具的文士,随后而出。
看着那少年双足落地,却还牢牢牵着齐无伤的手,虞剑关不禁皱眉。
齐无伤笑道:“剑关,这是穆子石,你们见过的,还记得么?那年在洛皇后的两仪宫里,便是他帮我解围,出了个极难的对子,打发走了朱家千金……”
虞剑关冷冷打断道:“王爷一向不喜欢诗文辞赋,臣妾自然也就忘了什么对子不对子的。”
说着一双星丸含露的眼利剪般掠向穆子石,只见他长身玉立,穿着纯黑色的貂裘,一张脸苍白如雪,带着些病容,却矜贵清华得莫可逼视,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的线条形状竟有几分奇异的熟悉感……
虞剑关心中悚然一凉,指甲已刺痛了掌心,这个人的眼睛像自己!或者该说,自己的眼睛像他……除了那魔鬼一样的墨绿色瞳仁。
感觉到虞剑关的目光,穆子石含笑点了点头:“见过虞小姐。”
执礼毫无恭敬之意,嘴角虽有一抹笑,言语却是淡淡的疏冷。
虞剑关扶着一旁侍女的手,缓缓道:“穆公子官居何职?前来雍凉可是助我们王爷守城?”
穆子石一笑:“草民无品无职,但助王爷守城,倒是可以的。”
敌意硬碰硬,砸出火光四溅。
齐无伤听不下去了,温言道:“子石,叫三嫂。”
虞剑关怒道:“王爷!”
自己做姑娘时是虞大将军的独女,除了宫里的公主们,宸京城里是头一份儿的尊贵,比及嫁人,是烽静王世子正妃,现如今是西魏王的正妃,这穆子石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当年慧纯太子的伴读罢了,若真敢叫自己一声三嫂,自己拼着伤了齐无伤的脸面,当场也要令人将他打出去!
穆子石心中冷笑,却亲亲热热的喊道:“三嫂!”
他的读心术差一步就是真妖怪了,虞剑关那点儿小心思明晃晃的连瞎子都瞧得出来,穆子石岂有不明之理?他性子本就不厚道,别人待他好,他还得掂量着这好里有几分真心,虞剑关如此鄙夷且怀恨,他自然是能气则气气死最好。
只不过说也奇怪,穆子石自问素日城府极深,喜怒绝不形于色,什么委屈都能忍,什么苦楚都能挨,便是在禽兽如哥舒夜破的手里,亦能苦忍熬过了三年,但不知为何,在虞剑关面前,却一丝一毫的不愿忍、不愿挨。
心中有个绝不肯宣诸于口,甚至想都不敢多想的极为傻气而自私的念头,这位虞小姐这位西魏王妃,抢走了本是自己的齐无伤。
听得这声三嫂,虞剑关一愕,随即面色都紫涨了!穆子石冷着脸垂着眼睛,也是连装都懒得装。
齐无伤嗅到空气中莫名而来的火药气,心中着实不解,却只得叹道:“剑关,吩咐收拾间屋子,给子石暂住几日罢!”
虞剑关一听暂住,登时消去几分怒意,正色道:“那就住后花园东花厅的三间屋子罢……”
看了看穆子石,见他竟然毫无怨怼之色,反而眼睛里满是纯净瑰丽的笑意,稍觉诧异,忍不住寻衅道:“再说那里适合病人住,一来养病清静,轻易没人打扰,二来离中院儿前厅都远,也防着病气过了人。”
穆子石心情似乎突然好得不行,也没反唇相讥,只轻笑道:“虞小姐多虑了。”
齐无伤不欲当着一群下人的面给自己的王妃没脸,便答允道:“东花厅……也好,反正只是小住几日。”
虞剑关抿着嘴微微笑了,她笑起来宛如少女时,楚楚动人,别有一番灵秀娇艳的风姿,道:“我已备下家宴,都是王爷爱吃的,王爷一路奔波,今晚可得好好松快松快。”
齐无伤点点头,看向穆子石:“你……”
穆子石笑道:“既是王爷家宴,我就不扰啦,再说我病未痊愈,跟陆先生在后面花厅用些就好。”
齐无伤也不拖泥带水,让管家挑几个仆从丫鬟领着穆子石与陆旷兮去东花厅,道:“子石能吃些什么,先生想吃些什么,尽管吩咐下人让厨房做就是。”
停了一停,道:“好生歇会儿,晚些时候我过去瞧你们。”
陆旷兮跟穆子石朝夕相处数年,对他脾气也有了些许的清醒认识,一路走着,一边不停的瞄他的神色。
穆子石悄声道:“先生……”
陆旷兮忙应道:“嗯?”
穆子石笑嘻嘻的问道:“你很喜欢我么?”
陆旷兮眨了眨眼,他因一心治病救人清心寡欲之故,年纪虽已三十有余,一双眼却还是孩子般的单纯:“啊?”
穆子石似乎很遗憾的叹了口气,道:“你这样直勾勾的看着我,我还以为先生看上我了,心中正欢喜呢。”
陆旷兮大咳几声,脖子都红了,幸好他声音轻,这种话没被下人们听了去,咳完有些哭笑不得,这样的穆子石,跟南柯山上行事说话透着阴测测的深沉劲儿的粮台,简直判若两人,自己都快不认识了,说顽皮也顽皮,说可爱却又说不出的可爱。
一时低声道:“我只是好奇,虞王妃把你搁后院儿,又嫌你有病,你居然还不生气?”
穆子石道:“有什么好生气的?无伤说啦,只是暂住几日。”
陆旷兮想了想,道:“也是,王府里毕竟还是王妃主事,咱们出去,城里赁个屋子住倒也舒心。”
穆子石摇了摇头:“先生,咱们是要去射虏关……无伤此次回雍凉,必定要让北陲再无蛮族的王庭,他既不留在王府,肯定也会把我带走。”
说着一笑:“无伤不会撇下我的。”
陆旷兮看着他全无阴翳的明亮笑容,心中却掠过一丝隐忧。
100、第九十八章
齐无伤用餐一向甚快,虞剑关刚慢慢的吃完一碗老火炖的燕翅羹,他就已经擦擦嘴,赞道:“味道不错,竟是三熙楼的口味。”
虞剑关见他面前菜肴点心一片风卷残云后的寥落,不由得笑道:“这是我前阵子特意从三熙楼重金请过来的大师傅做的,人不在京城,能吃到故乡的风味也是好的。”
齐无伤不懂茶的妙处,一时端着只鳝血裂冰的青瓷茶盏,吩咐满上一杯清水,仰脖一口喝干,便静静坐着等虞剑关吃完。
虞剑关爱煞了他纵横任意的男儿气,却又着实鄙薄这等毫无情趣的不讲究,不禁蹙了眉头,越发一小口一小口的夹些菜磨牙般吃着。
齐无伤耐心甚好,不急不躁的等她吃罢漱口净面完毕,又陪她回到房中,坐下又喝了一盏水,方起身道:“你先歇着,我去看看子石。”
虞剑关登时变色,霍然立起,挥手令一屋子的丫鬟们都下去,强忍悲愤,柔声道:“王爷,臣妾哪里伺候得不够周道?你对我到底有哪里不满意?”
齐无伤有些不解,安慰道:“你是西魏王的正妃,也是最好不过的女人……我尊重你,绝无半点不满。”
虞剑关看着他,直恨得牙都要生生嚼碎!他总是这样,掌握着宁国最强大的一支军队,能杀退最危险最凶残的蛮族,能翻天覆地让幽禁七年的太上皇复位,但他却故意听不懂自己的话,故意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总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无辜懵懂的嘴脸。
虞剑关当即厉声道:“王爷,你扪心自问,你可对得住我?我堂堂虞大将军的独女,自十年前嫁到雍凉来,侍奉公婆操持府中,何曾有过半点疏漏不妥?你朔边打仗,我守活寡,你去宸京筹谋,我还是守活寡,如今你是这雍凉城的皇帝了,边关亦无大战,难道你还要我接着守活寡?”
这位千金贵妇真正急了,倒有几分虞禅大将军的脾气,齐无伤被吼得怔住了,温言问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发这么大脾气?剑关,你知道我并不是个伶俐人,也不会猜别人的心思,你明说了,我才明白。”
虞剑关咬着牙,眼睛里已蓄满了泪,欲言又止。
齐无伤见她哭了,心中不忍,忙道:“我的确对不住你……陪你太少,可我真的没有空闲……”
虞剑关惨白着脸,堵在胸口的一句话终于如箭离弦:“是么?没空陪我……那你怎么有空去陪那个姓穆的?”
话音一落,两人都有一刹那的雷轰电掣之感。
良久齐无伤如梦初醒,却低声道:“我只是把他当孩子待……”
虞剑关慢慢退后两步,哽咽道:“你还是说出来啦……你心里怪我生不出孩子,怪我不肯给你纳侧室……我就是善妒又如何?爹娘也教过我,得主动给你纳妾讨你欢心,还得一宽厚贤良的好名声……可我偏偏不服这个气!我一直以为,齐无伤矫矫不群世间无双,跟别的轻浮男子不一样,我真心待你,你必定也不会负我!”
说着咬了咬唇,几步走到柜子旁,开了锁捧出一个大大的木盒子,啪的一声摔在桌上,木盒里掉出一堆娃娃来,各式各样,有男有女,有纯金白玉所制,亦有不值几个大钱的陶瓷的或是木头的,但无论精雕细刻或是拙朴粗糙,都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虞剑关的眼泪终于滚滚滑落:“这么多年,你每跟我好一次,第二天我都会去买个娃娃回来……你以为我不想要孩子么?我想得都快发疯了!”
“你不知道我求过多少神灵,偷偷喝过多少苦药……”
五指冰凉的在一个个娃娃身上点过去:“可十年啊,十年……我只攒了十七个娃娃……”
齐无伤悚然而惊,看着桌上那十来个笑眉笑眼的娃娃,只觉戮目刺心,忍不住轻轻抚摸了一下虞剑关的脸颊,还是水豆腐一样的软而嫩,可他辜负了她花一样的年华,甚至害了她一辈子,害她背井离乡,害她年寿不永。
心中愧疚,一把拥住虞剑关,低声道:“我陪你,好不好?”
虞剑关缩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却闷着不出来,她打小儿就骄傲,再怎么委屈了,也不能被下人们听到丢了脸面,在背后指点妄议。
齐无伤将她抱上床榻,亲手帮她脱了外衣和鞋袜,盖上被子,吹灭灯盏,声音温柔得仿佛春风吹过:“睡罢。”
虞剑关闭着眼睛无声流泪,却竖着耳朵等齐无伤也上床安寝,小别胜新婚,何况还这般半真半假闹了一场,虞剑关脸蛋被泪水冲得冰冷,身子却是热热的散出温存艳丽的体香。
她像是一方干旱已久渴盼着风雨的土壤,齐无伤却安静的坐在床边,呼吸微闻,没有任何举动。
虞剑关又是期待又是失望,失望之余愈发期待,渐渐感觉夜已深沉,再按捺不住,刚准备开口,却听脚步声响,随即房门轻动,睁眼看去,齐无伤竟悄悄出门了!
斜月高悬,正是半室如银。
虞剑关愣愣的瞪大眼睛躺了许久,幽魂一样起身,端坐妆台前,镜中人颜色正好,心机却已用尽,眼神更是早早的枯萎了。
次日一清早,虞剑关陪嫁过来的贴身大丫鬟进屋伺候,见她眼圈肿着,不由得软语劝道:“小姐,照我说呀,您性子也忒强了些……王爷再有不是,也是皇上亲封的西魏王,那是大宁头一份儿的爵位啊,而且昨儿才风尘仆仆的回来,脸儿都瘦啦,您怎么能让他在屋外台阶上坐了一宿?苦了自个儿,也寒了王爷的心,你说是不是?”
说着打了个凉凉的毛巾把子:“您捂一捂眼睛,也是……王爷挨冻受罪,您也心疼啊!”
虞剑关有些怔忡:“他一夜都在屋外?”
丫鬟悄声道:“可不是!昨夜阿瑶闹肚子,睡得不踏实,都看到了呢!到天光亮了,您还不准他进屋,他这才到旁边屋里躺着去了。”
说着忍不住俏皮的笑了:“王爷挺有意思的,早上我看他抖着脑袋把一头的露水抖掉,也不擦一把,满不在乎的就去睡了,活像个孩子。”
虞剑关眼睛亮了亮:“他没离院子?”
丫鬟附耳劝道:“自然不曾,小姐啊,这些年我在您身边不离寸地儿的,王爷待你什么情状可都瞧在眼里呢,王爷就是天生的不好女色,又忙着朝廷军队的大事,这才好呢,再说了,这么多年,小姐你看他对哪个女人动过心?”
虞剑关眼神又复黯淡,幽幽叹了口气:“你不懂的……”
突地悲从中来,捂着脸,低声哽咽道:“我好生后悔。”
“她当然后悔……”穆子石在东花厅喝着没滋没味的粥,闻着外面炭炉上熬着的药的苦气,皱着眉头看陆旷兮面前琳琅满目的点心,下床气本就盛放全开,何况陆旷兮还揉着眼睛来了一句:“王爷也够心狠的,这样好的府邸,这么美的王妃,居然一门心思赶着去射虏关……我看这位虞王妃多半有些后悔嫁了他。”
穆子石用小勺慢慢搅着粥,道:“当年无伤娶她,就是皇上的意思,怕陶家势大,而陶若朴又与虞禅交好,故此让烽静王与虞大将军结个姻亲,以作平衡牵制。”
趁着陆旷兮不注意,偷着夹了个黄雀馒头,续道:“虞小姐身在锦绣长于绮罗,看惯了京城里那些个公子纨绔,猛一打眼见了无伤,好比孔雀凤凰堆里冒出个苍鹰兀鹫,傻乎乎的觉得新鲜,就蒙着头嫁过来了。”
说着又笑又讽道:“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千金小姐们看了这样的诗,难免就芳心神飞,却不想真到了这边塞苦寒之地,却只剩了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更有甚者,就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了。”
“又要夫君是一代名将人人敬羡,又要能陪着自己风花雪月两不耽误,她哪是喜欢齐无伤,她喜欢的不过是自己凭空想出来的一个风流可喜的军中战神西魏王……”
侧头想了想,眉目斜飞处有种纤细阴郁的漂亮:“嗯,左拾飞说过,看见贼吃肉,也得看见贼挨打,哪有那么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陆旷兮吃着馒头,只是不吭声。
穆子石却说得痛快,道:“先生你大概不知道,无伤有多会气人。他呀,对情这一字,天生就是一截木头,还是最硬的檀木,用火煅烧得透了,浸足了桐油,再用锤子打,最后还得用铁箍箍上……就那么又硬又木,点都点不透,虞小姐又不是铁匠,哪能制得住他?”
陆旷兮再听不下去,用牙筷敲了敲他的手背:“行了,这么滴沥咕噜的一大串,话多伤元气,你保重着些罢……不知道的还当你跟虞王妃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老实人无心一言,戳得穆子石十分疼痛,心中微微一酸:“不是的……先生,当年无伤跟虞小姐第一次见面,我就在旁边呢,那时我年纪小,无伤还问我喜不喜欢虞小姐,我挺不高兴的,就臊了他一顿。”
陆旷兮初始颇感莫名其妙,待看清他的眼神,一个激灵似乎觉察到了些许蛛丝马迹,当下放软声音,劝道:“那又怎样?王爷不都已娶了她十年了?你要是真为王爷着想,就该盼着他们夫妻和睦!”
穆子石低着头,半晌淡淡道:“先生说的是。”
陆旷兮看不出他是真听进去了还是敷衍自己,只得一叹作罢,穆子石懒洋洋的看了半天闲书。
冬日里后花园虽清静,好歹也有松竹梅三友,并不显衰败,穆子石很是自得其乐。午后喝了药就躺在美人榻上半眯着眼睛接着看,时不时端过红枣蜜茶喝两口,两个小丫鬟屏息静气的一旁侍立,屋角香鼎里燃着百合暖香,齐无伤走进来时,只觉得眼前情状,竟有些像当年东宫昭旭殿的光景,一时笑道:“这儿住得还舒服?”
穆子石放下书卷,也不起身,慢吞吞的说道:“再舒服也呆不了几日,就得跟着你去射虏关喝冷风。”
齐无伤也不惊讶,大笑着坐在榻边,道:“又猜到了……难不成你是我肚子里的虫?”
穆子石哼的一声,不理会这种蠢话:“我还以为你今天得带些东西过来。”
齐无伤见他吃得好歇得好心里就高兴,一叠连声的问道:“带什么?你要什么?好吃的还是好玩儿的?”
穆子石气得笑了,道:“吃!玩!敢情你们齐家这一辈儿所有的脑子都长太子殿下一个人那儿去了!少冲笨得要命,你更是个夯货!”
齐无伤一点儿火气都没有,认认真真的询问:“我哪儿夯啊!”
两个小丫鬟互相掐手扯帕子搞得跟百合姐妹一样苦苦忍笑。
穆子石喝了口茶,补充了个例子:“小时候你教我射箭,就把人家弓弦都拉断了!你还说你不夯!”
齐无伤看他像只名贵娇养的猫一样慵懒的赖在榻上,皮肤细白得仿佛凝乳,半睁的眼眸却是深深的浓郁墨绿,连生气也像是猫炸开了茸茸的毛,说不出的好看惹人爱,当下只是纵容的笑:“那你要我带什么过来?”
穆子石狠狠瞪他一眼:“别把我当小孩子!”
又道:“雍凉军的粮秣军需、马器辎重以及营盘将官,这些种种,我都要心中有数,你不带这些卷宗函册过来给我看,我如何当好幕僚参军?”
第九十九章
齐无伤沉吟片刻,敛容道:“军中辛苦,不说我等必得枕戈待旦,便是幕僚文职,战事一起,亦是夙兴夜寐,寝食不安……射虏关有我的骠骑将军府,虽不大却也勉强能住,你在那儿离我既近,又不甚劳累,岂不是好?”
穆子石断然拒绝:“不,要我无所事事的住那儿,跟在这儿耗着有何区别?你可知晓,南柯山攻打夏深二州,都是我坐镇督管,粮草分拨军令往来尽出我手,你竟有眼不识泰山,把我这样一个栋梁之才搁置闲弃?”
齐无伤知他秉性刚强能为更是深不可测,但怎么也不忍心把这模样儿的穆子石扔人间炼狱般的沙场上,便道:“你身子骨弱,若是在军中病了,却是累赘。”
穆子石可不上当,道:“陆先生也跟着去啊,他早想当一阵子军医了,再说你从了我的意愿,我一高兴,便不会郁结于心,反而容易调养好。”
看齐无伤面色犹豫不定,忙凑近了些,双手撑在他膝盖上,仰头深情款款的看过去:“我虽无朝廷的官职勋位,可在雍凉,你西魏王擢拔个幕僚或主簿还不是举手之劳?都不必发我的饷银,我吃你的喝你的就是……你看我想得周道不周道?”
“而且少冲也在军中,我去见见他不好么?”
“我能写会算……跟我一比,你们军中那些幕僚的字肯定都跟狗爬一样,我又懂筹划又通谋略,还能帮你给皇上写折子要饷要粮报功请赏,我文武双全,就连骑射也很不错……”
“等等!”齐无伤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什么时候骑射很不错了?我怎么不知道?”
穆子石一点儿不亏心,很镇定的说道:“你不知道那是因为你傻,如果你在乎骑射那你就愈加的傻,昔日孙膑受髌刑,不是居辎车计杀庞涓大破魏军?”
齐无伤道:“诡辩!”
穆子石干脆把脸皮揉了揉丢开:“求求你了无伤……”
他眼神透过浓密的睫毛凝望过去,纯净瑰丽得不可救药无孔不入。
齐无伤顽强的抵抗了足足一眨眼的工夫,然后叹了口气:“雍凉的首席幕僚正是邱四的父亲,指挥同知邱鸣西,到了军中,你多与他亲近亲近。”
穆子石大喜,似乎很想扑到他身上抱上一抱,却硬生生顿了顿,转而笑眯眯的握住了一旁丫鬟的小手:“小烟,去给我剥点儿胡桃。”
小烟脸红了红:“公子先放开奴婢的手。”
齐无伤看不下去他的轻薄风流,一把扣住手腕使了个巧劲,抖搂开他的手指:“哪儿学来的!”
穆子石有些不怀好意的笑了一声,只道:“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齐无伤既决定领他入军营,便干脆利索的说道:“三天后罢,我让老庞给你备下所需应用之物,书画或是别的什么小玩意儿,你去书房里挑一挑,自己收拾了带走。至于军营里的事务,等到了射虏关,我让邱鸣西好生教给你。”
穆子石点了点头,却嘲笑道:“你这王府里还有书房?”
齐无伤趁他笑得最欢的那一刻,一把将他拦腰抄起搁在肩头,道:“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识见识!”
穆子石也不害怕,只砰砰的砸他背后,笑得喘不过气:“没穿鞋!”
齐无伤便将他轻轻放下,亲手给他加上一件玉色镶狐狸毛的袍子,又弯腰给套上一双羊羔皮的暖靴,道:“今儿不冷,这些尽够了,走罢!”
穆子石扶着他的肩,只觉暖融融的热气透着衣衫从手心里直传过来,一颗心就像长了翅膀,跳得又轻又快的欢腾,不由自主恨上了十年前的自己,怎么居然让他娶了虞剑关呢?他若是一辈子不娶亲,可不就水到渠成的是自己的了?明知自己这样极其的无聊无耻,却越想越邪性的入了魔。
齐无伤直起身,见他一脸神往的笑,以为他正盘算着席卷书房,道:“皇上赐了我一套山居图,你一定喜欢。”
穆子石果然很喜欢,西魏王府本就是烽静王府稍加改建扩充而来,他们父子虽不喜书画之道,但毕竟是亲王府邸,自有博学行家承值打理,故书房里林林总总,该有的一样不少,甚至颇见几件孤本善本,书帖字画也非凡品。
穆子石拿了这册,舍不下那卷,如空手入宝山,一心要满载而归,惜乎没有赶头骡车,不能尽情搜刮,好在齐无伤虽比不得骡子,却也颇堪重负,于是两个多时辰后,穆子石恋恋不舍的牵着齐无伤回了东花厅,捧着一堆宝贝简直不愿意再看他一眼,不耐烦的打发道:“你快去跟虞小姐吃饭罢!”
齐无伤哭笑不得:“你这可算是卸磨杀驴兔死狗烹?”
穆子石凝神端详揣摩着化度寺碑,不忘分心阴损的回了一句:“嗯,你比得极好。”
齐无伤一边拔脚就走,一边默默含恨,自己方才怎么就不用鸟尽弓藏过河拆桥呢?
虞剑关得知穆子石搜罗了些书画和字帖去了,又打理行装,知他的确只是暂住,不觉松了口气,给了齐无伤一宿的好脸色。但到了第二天,发现齐无伤竟也开始备下一些应用之物,心中登时不安,用罢晚膳,便问道:“王爷要远行?”
齐无伤点头,道:“去射虏关。”
虞剑关蹙眉道:“父王他多年整饬,边塞已然太平,王爷又去做什么?”
齐无伤道:“你不懂这些……蛮族如今王庭有三,一旦壮大,边关军民岂有安枕之日?”
虞剑关猛然想起一事,急问道:“穆子石呢?难道王爷……”
齐无伤道:“自然是跟着我去军中,子石熟谙政务计谋也好,放到邱鸣西手底,雍凉又多一人才。”
虞剑关默然片刻,突的扬起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给了齐无伤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一旁侍女都惊得呆了,呆完忙纷纷跪下。
其实她一抬手,齐无伤已反应过来,却既不躲闪更不招架,闷不吭声挨了这一下,轻声道:“对不住。”
虞剑关气得直哆嗦,牙关都嗒嗒作响,嘶声道:“滚!”
齐无伤起身,道:“我明早启程,你好生保重。”
虞剑关含着泪,冷冷道:“我会保重的,等着你战死边关……我还要当节妇,守你的灵牌守一辈子呢!”
次日一早,一行车马出西魏王府,穆子石卷着车帘,撑着腮帮子,侧耳听齐无伤说话。
齐无伤的青骓老了,已做不得战马,便留在王府马厩养老,昨晚他亲自伺候,用草料伴着麸子油饼喂了一顿,又用鬃刷从头到尾刷洗干净,今日齐无伤动身,那匹老马如有感应,亦在槽前嘶鸣良久,声壮而悲。
齐无伤心中难受,一路上也不管穆子石爱不爱听,一门心思给他讲些马匹之事,对蛮族马战冲锋居多,因此马好比战士的半条命,战前马一定要喂给些硬货,好比饼子油条,这才能保证冲杀体力,而雍凉寒冷,马匹一停跑,就得把汗擦净,甚至骑兵都随身携带一张薄毡,不是给人,而是给战后浑身出汗的马。
穆子石认认真真的听罢,道:“我以前看过些许史料,据说蛮族多用母马,若缺了粮,还能以马奶为食。”
齐无伤听他这话说得内行,郁闷稍解,拍了拍胯下正值青壮口儿的蹄血乌云,又看了看车后的一匹乌骓,道:“那样能轻装出击,行动更是如风如电。”
穆子石道:“想必咱们雍凉骑兵一人双马也是为了保证行动与出击速度?”
齐无伤颔首:“你要不要试试我那匹乌骓?”
穆子石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小半张脸一双眼,坐在车里都感觉朔风如刀,当即拒绝:“不!”
说罢放下车帘,留齐无伤自己在外面吃风,自己专心致志的吃起蜜麻花咸排叉了,咔嚓卡擦嚼得崩儿脆,齐无伤听得心都碎了。
出了城上了一条前往射虏关的古道,便觉得寂静荒凉了起来,茫茫的冻土千里,荒烟蔓草,却人烟稀少村庄寥落。
好在土地冻得硬了,车马行走十分便利。
穆子石突地又从车里探出脑袋,默默看了齐无伤脸颊上的指印良久,道:“无伤,虞小姐对你不好。”
齐无伤道:“是我对她不好……我从未喜欢过她,也从来不曾用心待过她。在她面前,我就是个没心肝的畜生。”
穆子石悚然而惊:“难道她还是处子之身?”
齐无伤顿时觉得他聪明不在正道儿上,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
“那么就是她另有所爱,你却恶形恶状倚仗权势的摆出一副妒夫嘴脸,将她与那奸夫棒打鸳鸯的拆散了。”
齐无伤气道:“编故事也得有个谱儿!”
陆旷兮却是头疼耳朵痒,忙劝道:“你少说两句罢……那是王爷的家事。”
齐无伤被他两句却说得仿佛开了的茶壶揭了盖儿,不由自主就想往外突噜,毕竟憋了数年更无一人能诉,当下直言道:“剑关在宸京的时候,我并未将要对付齐和沣之事告知于她,还用她的懵懂不知来迷障陶家的眼目,她却是个喜好热闹的,与陶夫人相交甚密,又时常一起进宫觐见皇后,后来就被下了药。”
穆子石眉毛轻扬,即刻道:“我懂了,想来是绝育药吧?陶家和齐和沣绝不愿雍凉一系与虞禅大将军太过亲密,怎会容虞小姐生出孩子来?”
齐无伤缓缓点头:“齐和沣的皇后,给她下的是宫中秘药,早绝了生育之能,纵然请名医悄悄调理,也已伤了身子根本,只不过她自己却不知晓罢了。”
穆子石低垂着睫毛,咬了一小块蜜麻花,蜜麻花上撒了芝麻,又甜又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