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我吗?」
「我不恨你──我怎么会恨一个教会我长大的男人呢?」
她不恨他,只是不再爱他了。这个认知令他如坠地狱,
尝到生命最痛的苦──爱着一个不再爱他的女人。
他知道自己曾犯了错,不该轻易被原谅、要多受点折磨,
而现在,追在这个蜕变得冷静、成熟的美丽女人身后,
等待她给他一个温柔的眼神,一抹快乐的笑,
不是她惩罚他的方式,而是自己该表现的决心与真意。
他甘愿受,甚至觉得自己因这苦而更接近她、更爱她,
因为她永远是他胸口的一点血痣,心上最柔软的肉……
第一章
「听说,你回来是想找老婆的?」
阔朗的饭店书房里,这句半带调侃的问话听来格外响亮,风从敞开的窗户灌入,将声波卷成漩涡,在孟霆禹耳畔翻着浪。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从高楼下宛如积木堆成的迷你街道收回,落向不请自来的访客──
魏元朗,他大学时代的学长,也是他顶头上司谭昱最好的朋友。
这回谭昱派他来台湾主持收购案,特地请托了魏元朗助他一臂之力,只不过他本来以为这「一臂之力」指的纯粹是公事,没料到也夹杂了私人成分。
「我回来,是为了收购『风擎科技』。」他慎重地声明。
「顺便找老婆。」魏元朗补充,唇角勾着的那抹恶作剧似的笑意,教人又是尴尬,又是气结。
孟霆禹咬住牙,思索着顶头上司究竟对他这个学长透露了多少。
「谭昱全都告诉我了。」魏元朗淡淡一句,看透了他的思绪。
可恶的谭昱,摆明了不让他好过!
孟霆禹吸一口气,尽量维持面无表情。「我承认,我回来,也是顺便想找一个人。」
「一个女人。」魏元朗再次补充。
孟霆禹掐握双拳。「是女人。」他横魏元朗一眼,大有「那又怎样」的意味。「我希望停留在台湾的这段期间,能打听到她的下落。」
「没问题!」魏元朗爽快地一弹手指。「你把她的数据告诉我,我替你找。」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找。」孟霆禹拒绝学长的好意。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怎么联络她了吗?」
「还不晓得。」孟霆禹眸光暗下。「她的电话跟住址都已经变更了,大学时的校友通讯簿也找不到她。」
「那你打算怎么找她?」
「我想,先从她高中母校找起。」
「哪一间?」
「淡江中学。」
「淡江中学?」魏元朗沈吟片刻。「你那么多年没回台湾,淡水变了很多了,我陪你去找吧,也算替你做个向导。」他主动提议。
孟霆禹原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自己离开台湾多年,确实感到几分近乡情怯,有人能帮忙也好,或许能快一点找到她。
他转过身,面向窗外,高楼的狂风凌厉如刀,和心中的悔恨连手,剜割他的脸。他感觉到阵阵刺痛,却不想关上窗。
多年来,他就像脚下立着的这栋大楼一样,一层一层往上爬,终于,眼前一片蓝天唾手可得。
富贵荣华近在身畔,他原以为自己该像统治一方的霸主,顾盼自得,享受高处的好风光,但,他真正抓在手里的,只有孤独。
午夜梦回之际,他感受最强烈的,竟是悔恨。
「你怕自己找不到她吗?」魏元朗见他久久不语,关怀地扬声。
他胸口一震,摇摇头。
纵然物是人非,只要她还留在台湾,他一定能找到她,他不怕见不到她,只怕──
她不肯原谅自己。
淡江中学
一道轻盈的倩影走过。
十一月的校园,秋意在人们还昏昏欲睡的时候,悄悄来访,季节妙施巧手,为经历长久岁月的老树换了容颜,却奈何不了从日治时代便端坐着的八角塔,依旧不动如山。
倩影跟踪秋意,穿过一株株老树,在八角塔下的回廊盘桓许久,来到大礼拜堂,梭巡过一扇扇玻璃窗,最后停在马偕墓园里,静静地倚偎着一方庄严肃穆的墓碑。
天光,随着时间推移着这道倩影,当夕照染上薄云时,另一道人影缓缓地飘过来。
「沈静,什么时候来的?」
倩影凝住,旋过身,秀容勾勒着惊喜。「向老师!」
向老师抿着笑,皱纹密布的老脸虽渐渐地染上了风霜,却仍一如既往地安详慈和。
还是那个向老师啊!
沈静感叹,迎上去。「老师,好久不见!」
「你啊,不是说要常来学校看看吗?怎么这么久没见你来?」向老师慈蔼地抚摸她的发。
「我有来啊,只是刚好都没碰上老师你,今天总算遇上了,真好。」沈静握住老人家的手,半撒娇地说道,在高中导师面前,她彷佛又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青春少女了。
「最近怎样?听说你开了个安亲班?」向老师关怀地问。
「是啊,就开在我们小区楼下。」
「你带那些孩子,应该没问题吧?」
「老师怕我应付不来那些调皮小鬼吗?」沈静嫣然一笑。「没问题的,他们其实很可爱,只要多点耐心,得到他们的信任,他们也可以很听话。」
「那就好了。」向老师拍拍她的手。「唉,我记得你以前高中的时候,比谁都还像个孩子,没想到现在居然开起安亲班,管教起别人的孩子了。」
「我已经长大了啊。」沈静浅浅地勾唇。
「是啊,是长大了。」向老师抬头,半瞇的老眸薄薄地氲开了深思的雾。「你变了不少,眉宇稳重多了,现在看起来,真有几分『沈静』的味道了。」
「不枉我爸妈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对吗?」沈静眨眨眼,挽起老师的臂膀,两个女人漫步在黄昏的校园里。
暮色转浓,放学的钟声早敲过了,只见路上三三两两几个落后的学生,背着书包,毫不留恋地匆匆离开这囚禁他们一天的校园。
沈静望着他们,胸口淡淡地涌上一股惆怅。
这些孩子,现在急着离开,可知将来想在这儿多逗留一分一秒,都不能吗?青春一去不复返啊!
「对了,你现在有男朋友吗?」向老师忽问。
沈静凝神,摇了摇头。
「怎么不赶快交一个?」向老师蹙眉。「你都三十岁了,也该是结婚的时候了。」
又来了。沈静幽叹。为什么每个长辈见到她,总要问上这么一句呢?
「不结婚也没关系啊,反正我一个人过得很好。」她很潇洒地耸耸肩。
「怎么可以不结婚!」皇帝不急,倒急死太监。向老师不赞成地睨了她一眼。「你现在过得自在,以后老了没人陪在身边,就知道苦了。」
「我还有好姊妹啊!」
「她们能陪你多久?人家总是要结婚的吧?」
那倒是。
沈静暗想。她最好的两个姊妹,童童跟晓梦,最近恋爱谈得可甜蜜了,看来不日就会步入结婚礼堂。
「放心吧,她们就算结婚,也不会抛下我的。」这点沈静很有信心,她们姊妹情谊可不是三两天。「何况我还有一群可爱的孩子呢!我爱他们,胜过任何一个男人。」
「那终归也是别人的孩子啊!等他们离开安亲班后,你怎么办?」
「那会有别的孩子进来,就像向老师爱着我们每一届的学生一样啊,我也会同样爱着每一个跟我结缘的孩子。」
向老师一窒,叹气。「唉,我说不过你。」
沈静微微一笑。
向老师转头看她,微拢的眉宇掩不住担忧。「沈静,你跟老师说实话,你该不会还没忘了那个男孩子吧?」
「谁啊?」沈静装傻。
「就是你在大学时交的那个男朋友啊!叫什么名字来着?」向老师仔细回想。「好像是姓孟──」
「老师!」沈静打断她。「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真的已经过去了吗?」向老师不信。「那你怎么到现在还不肯交男朋友?」
「跟他没关系。」沈静语气平淡,神情若常。「我只是还没遇到一个能令我真正动心的男人而已。」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来到校门附近一幢改装成咖啡馆的白楼。向老师邀请沈静进去喝咖啡,刚点了饮料,便迫不及待地问:「要怎样才能让你动心?你说说看条件,老师帮你介绍。」
「不用了,老师。」沈静推辞老师热心的作媒。「我对相亲没兴趣。」
「谁说是相亲?只是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也不行吗?」
「真的不用了──」
「沈静!」向老师提高声调,端出为师的架子。
沈静无法,只得另觅说词。「好吧,老师,我说实话好了,其实我现在正认真考虑跟一个男人交往。」
「原来你已经有对象了?」向老师喜得眼睛一亮。「是怎么样一个人?在哪里工作?人品好吗?」
一连串的问题炸得沈静晕头转向,她振作起精神,一一回应。
「他是我一个好朋友介绍给我认识的,在一家科技公司当总经理,性格很温和,人品很不错──」
「奇怪,耳朵有点痒,该不会有人在叨念我吧?」魏元朗作势掏掏耳朵,笑道。
孟霆禹明明听见了,却无心响应这玩笑,任由暮色从校园另一头走来,占领他的眼。
他还记得,当初和她交往的时候,某天曾在她带领下,回到这间她最爱的母校,那时也如同今日一般,是个秋天的黄昏。
夕阳在天边,吞吐着与今日相同的霞光,凄艳如血的霞光。
那时看了,觉得美,现下,也还是美,只是经过年华洗礼,开始懂得了夕阳无限好的惆怅。
孟霆禹收回目光,改在校园里流连,触及前方不远处一幢红瓦白墙的建筑,心念一动。
「是白楼。」他喃喃低语。
「白楼?」魏元朗好奇地挑眉。
「以前是一个修女住的宿舍,据说她很受淡江人敬重。」孟霆禹解释,回想起当时她是如何热情地跟他介绍这栋建筑。他上前几步,眼看这幢在林荫间栖息的白楼挂起了一方招牌。「原来现在改成咖啡馆了。」
「寻根园。」魏元朗跟过来,念招牌上的三个字。「很有意思的名字。要不要进去坐坐?」
「不了。」孟霆禹摇头。「我们直接去行政大楼吧。」
说着,他带头往前走,心神不定间,错过了白楼窗边一道清丽的倩影。
两个男人来到行政大楼,找到办公室里一个正埋头打字的职员,打听是否能够查到校友名录,那人指点他们可以到校友会馆问问看,于是两人又转回原路,朝位在校门口附近的校友会馆走去。
孟霆禹刚推门进了会馆,另一头,两个女人也从寻根园走出来。
「请问两位有什么事吗?」一个值班的职员走过来,笑问。
「不好意思,我们想查看看校友通讯簿。」孟霆禹礼貌地说明来意。
「校友通讯簿?你们是校友吗?」
「不是。我们是想找一个人。」
「找人?」职员侧头,打量两人。「请问想找哪一届毕业的校友?」
「我不确定她是哪一届毕业的。」
「不知道哪届毕业的?这可就麻烦了。」职员蹙眉,凝思。「好吧,你先告诉我她的名字。」
「沈静。沈从文的沈,安静的静。」
孟霆禹一道出这名字,另外两人同时一震,魏元朗睁大眼,满脸不可思议地瞧着他,职员的表情亦是惊讶万分。
「你找沈静?」职员确认地问。
「是。」他点头。
职员望着他,笑了。「这么巧,沈静刚才才来过啊!」
「她来过?!」孟霆禹震惊,一时激动,失态地捉住职员的手。「那她现在在哪儿?」
「应该还在学校里吧!她每次来,总是会在校园里逛上大半天,找以前教过她的老师聊聊……」
话未完全落下,孟霆禹便转过身,狂风似地卷出校友会馆,焦急地转了几圈,甚至追出校门外,左右张望。
许是命运玩腻了擦身而过的花招,他忽地看到了,校门外下坡处,一辆白色的轿车缓缓驶过,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女人,雪白的衣裳,清秀的侧脸。
沈静!真的是沈静!
孟霆禹心跳狂乱,不顾一切地追上去,胸口波涛汹涌,一股浪潮翻打至喉腔,眼看着就要化成最心痛的嘶喊。
但,他喊不出口。
佳人就在前方,梦中百转千回的容颜就在眼前,他,却不敢喊住她。
不一会儿,车子已然驰远了,她的倩影再度走出他的世界。
孟霆禹颓然僵立原地。
几分钟后,魏元朗也追上来,看他木然如一座雕像,又是好笑,又是同情。他清清喉咙。
「人走了?」
「……」
「想不想知道怎么找到她?」
孟霆禹一震,回过头。
魏元朗微笑清朗,星眸闪烁。「你早告诉我她是谁不就好了吗?沈静嘛,我最近常跟她见面。」
孟霆禹愕然,好片刻,神智才蓦地一醒。「你认识她?怎么会认识她的?为什么你们会常见面?你们是什么关系?」
「别急。」魏元朗翻起一只手掌,安抚他。「总之你先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她。」
见魏元朗一副不疾不徐的神态,孟霆禹也不好太咄咄逼人,强自捺下焦躁的情绪,坐上魏元朗的座车。
香槟色的Lexus穿过淡水狭窄的街巷,在一处僻静的小区大楼前停下,此刻,右侧一扇雕花铁门正好开启,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叫嚣着冲出来。
接着,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
孟霆禹胸口一痛,如遭重击。
如黑墨般的秀发随意披在肩头,雪白的裙袂在小腿处翻扬,腰间一条五彩丝巾随风摇摆。
她走出来,轻快的步履宛若蜻蜓点水,一步一点,在他心湖投下圈圈涟漪。
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奔向她,伸出肥肥胖胖的小手,她展臂,一把抱起小男孩,向晚的微风将她的发缠在小男孩的脸上。
小男孩觉得痒,轻轻地打了个喷嚏,她愉悦地笑了,樱唇在那粉白的颊上啄吻一下。
昏黄的暮色下,她抱着小男孩的身影,美得像幅印象派的画。
孟霆禹只觉心弦震荡,醋味在胸臆漫开。
是她的孩子吗?原来她已经结婚了?
他转向魏元朗,正想发问,后者却已下了车,往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倩影走去。
「沈静!」那爽朗而亲切的叫唤,令他气息一呛。
「元朗?」沈静回过头,粉唇边浅浅勾起的笑意很明显是表示欢迎。「怎么忽然来了?」
「我想见你,所以就来了。」魏元朗说得率直,孟霆禹听了心惊,沈静也微微讶异。
她放下小男孩,秀颜仰起,直视魏元朗。「发生了什么事吗?」
魏元朗迎视她敏锐的眸光,笑。「我不能来看看你吗?」
「当然可以,只不过──」沈静聪慧地一顿。「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为什么不像?」
「因为你不会无缘无故想见我。」
「沈静,你说这话实在太令我伤心了!」魏元朗眨眨眼,半真半假地抱怨。「我可是把你当成一个很特别的朋友啊!」
「我也把你当成特别的朋友,只是──」
「所以啦,我来看你是理所当然。」魏元朗抢先一步截断沈静的话,感觉到身后两道灼热如火的视线,他抿着嘴窃笑。
沈静没注意到他身后还有另一个男人,只觉得他怪怪的。她拢着秀眉,玩味着魏元朗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对了,沈静,晚上约你吃饭可以吗?」魏元朗又问。
「有事吗?」沈静小心翼翼。
「一定要有事才能约你吃饭吗?」
「好吧,让我查一下行事历。」要玩游戏大家就来玩吧。沈静淡淡地笑。「如果我有空,当然不介意有帅哥陪我共进晚餐。」
「你口中这个帅哥,是指我吗?」魏元朗笑嘻嘻地问。
「不然会是谁?」这家伙究竟玩什么花样?
「如果我说,今天想跟你吃饭的,不只我这个帅哥,还有另外一个,你会答应吗?」
总算现出底牌了。
沈静略微懊恼地翻个白眼。难不成连他都想替她安排相亲?
「谢谢你的好意。」一声叹息。「不过不用了,小女子我恐怕无福同时消受两位帅哥的殷勤。」
「先别急着拒绝,这个人你绝对要见一见。」
「我为何要见?」
「因为……」魏元朗还来不及解释,便听沈静尖叫一声。
他愕然,只见沈静方才抱在怀里的小男孩正追着一颗足球到马路上,而转弯处,一辆出租车急驰而来。
「安安!」
沈静惊慌地唤,撩起裙襬追上去。她一把推开小男孩,自己却因重心不稳倒在地上,出租车急踩煞车的锐音如催命符划过耳畔,她直觉闭上眼,双手捧住头。
倏地,一个男人急如星火地抢上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了她,将她护在怀里,两人齐往路旁滚去。
煞车的余音依然在暮色里嚣张地咆哮,危险却已消弭于无形。
沈静颤颤地掀起眼帘。
映入瞳底的,是一张男性脸孔,一张五官如锐刀雕就、线条峻厉的脸,一张眉宇纠结、满是惊骇的脸。
一张熟悉的脸。
一张来自过去的脸。
一张就算化成了灰,她也永远记得的脸──
心跳,是快了,还是慢了?她分不清,只确定绝对不是无动于衷。
沈静悄然闭了闭眸,唇角勾起无声的微笑。
初和他分手的时候,她曾无数次幻想两人重逢的情景,曾以为是大悲,也或许是大喜,但直到今天,她才恍然领悟,原来这滋味,既不是悲,也不是喜。
是怅惘,也是坦然,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也是云淡风轻。
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再度扬睫,凝望久别重逢的男人,眼眸薄薄的迷雾散开,又是两潭澄澈的秋水。
「霆禹。」她幽幽地、既似有情又像无情地喊着他的名。「你放开我好吗?」
他身子一颤,彷佛被她久违的呼唤慑住了心魂,双手猛然松开。
她盈盈起身,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尘,注意力转向一旁惊魂未定的小男孩。
「安安,你还好吧?」她蹲下来,安慰地搂了搂他。
「老师!」小男孩躲在她怀里颤抖,颊上泪光点点。
「没事了,乖,不怕不怕。」沈静抚摸他的头,温柔的声嗓自有一股安定的力量。
「老师对不起……」安安哽咽地道歉。「我不应该自己跑到马路来。」
「对啊,你这调皮鬼,你知不知道老师刚刚差点被你吓死了?」沈静捏他小鼻子。
「对不起。」安安抽泣。
「好了,没事就好,下次记得要乖,知道吗?别哭了,来,跟方老师去洗洗脸,爸爸等会儿就来接你了。」沈静揉揉安安的头,将他交给安亲班另一个老师。
目送小男孩牵着方老师的手,安全地走进小区的雕花大门,沈静这才转身,面对两个默默旁观的男人。
她首先望向魏元朗,似笑非笑。「你突然来找我,就是为了霆禹吗?」
魏元朗一愣,似乎没料到她提起前男友时,语气会如此平静,呆了半晌,才点点头。
「我就说嘛,你今天说的话真不像你。」淡然的嘲讽如细针,刺得魏元朗眼皮尴尬地一跳。
他看看沈静,又看看一旁神情黯淡的孟霆禹,摸摸鼻子,自知是退场的时候了。
「既然你们两个见到面了,我这个电灯泡也该识相点,你们慢慢聊,我先闪人。」
语毕,也不管两人如何反应,他径自跳上爱车,潇洒离去。
直到引擎声远远地逸去了,沈静才悠然启唇。「你什么时候回台湾的?」
「我?」孟霆禹愣了愣。「前两天刚到。」
「回来做什么?」
「公司派我来主持一个收购案。」
「是吗?」沈静淡淡地不置可否。「你现在一定很有成就了。」
她低声细语,他听不出其间究竟有何意味。
「刚才谢谢你救了我。」她扬眸望他,眼底几点星光闪耀。「好像我每次差点被车撞,都是你及时救了我。」
孟霆禹惘然,忆起以往迷糊的她每回过马路时,总是令他胆战心惊。
「你不用担心。」彷佛看出了他的思绪,她微微一笑。「我现在过马路都很小心了,刚才是因为学生淘气,才会出一点小意外。」
一点小意外。
他怔怔地听着她轻描淡写地说起方才的惊险,胸口翻起小小怒火。
她怎能如此冷静?为什么不像那小男孩一样惊吓地哭泣?刚刚逃过生死关头,她的情绪至少该有些波动啊!
可她,却平静得宛如什么也没发生,就连与他乍然相逢也只是小事一桩。
她是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吗?她应该……很恨他吧?
「静……」他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一直横亘在喉间的芳名吐出口。「你恨我吗?」
她讶然挑眉,像是没料到他会突出此问,明丽的眼潭静静地反照着他忧郁的眉宇。
他忽然有种荒谬的错觉,觉得自己像塔罗牌上倒吊的小丑,在漫漫孤寂中,等待着最终审判。
「我不恨你。」温雅的嗓音,遥远地好似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我怎么会恨一个教会我长大的男人呢?」
第二章
七年前。
当她还年轻的时候,当她,还像个孩子的时候。
那时,她刚出社会,在一家小贸易公司上班,生活像五彩的拼图,很缤纷,却也很凌乱。
没错,很乱,因为小迷糊的她老是将作息搞得一团乱,常把生性严谨的他气得半死。
听,他现在又在对她咆哮了。
「沈静!你昨天晚上不是说已经调好闹钟了吗?为什么闹钟没响?」
「我不知道啊。」她无辜地摊摊手。「我昨天明明调了闹钟了,哪里知道它今天会突然罢工啊?」
「它罢什么工?明明就是你忘了设定时间!」孟霆禹懊恼不已,极力忍住想当场掐住女友的冲动。「被你害死了,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要开一个很重要的会?」
「人家今天也要开会啊!」沈静委屈地嘟起嘴。「好啦好啦,别抱怨了,赶快换好衣服出门啦。」
「还用你说!」孟霆禹白她一眼,不再理她,迳自以最快的速度盥洗着装,对镜打领带时,许是太焦急了,竟然怎么打都打不好。
「我来吧。」沈静顾不得自己妆还没化,走过来帮他打领带,几个利落的来回缠绕,便打成一个完美的领结。「不错吧?」她退后一步,很得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拜托,你还有时间拖拖拉拉的?快去把头发梳一梳吧,这样出门能见人吗?」
「咦?我头发很乱吗?」经男友提醒,沈静才记得对镜端详自己,果然齐肩的秀发因为昨夜睡姿太率性,尾端正不听话地翘着可笑的弧度。
沈静看了,禁不住一声惨叫。「完了完了,真的不能见人了!」急急忙忙拿起定型喷雾,往自己发上喷,结果一个不小心,喷了自己满脸。
她又是一声惨叫,开水龙头洗脸。
孟霆禹很受不了地瞥她一眼。「我拜托你,能不能优雅一点啊?老是这么粗鲁!过来吧。」他展臂拉过她的睑,拿毛巾替她拭干了,接过定型喷雾,替她喷了,接着拾起梳子,仔细地替她梳理一头乱发。
好舒服。
沈静不知不觉闭上眼,享受男友替自己梳发时,那温柔恬馨的氛围。
待发尾柔顺了,他才轻轻推开陶醉的她。「快去化妆吧。」
「Yes Sir!」
她精神奕奕地行了个举手礼,笑着冲去化妆镜前。其间他几次催促,她只是俏皮地回眸,一下眨眼,一下挑眉,一下又噘起唇,教他又气又爱,无奈地继续等。
几分钟后,她终于大功告成。
「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不等她话说完,孟霆禹早已冲向家门口。「我先去开车,你快点下来。」
「是~~」沈静拉长了尾音,临出门前,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带钥匙,忙又赶回房里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丢进皮包里,才关门下楼。
孟霆禹早驾着爱车,在楼下等着,雪白色的丰田Corolla让他擦得车身发亮,连里头的装置摆设也都亮晶晶。
孟霆禹对这辆爱车可珍惜得很,每个周末都替爱车洗浴上蜡,还不准沈静在车子里吃东西,有时候她都怀疑男友爱这个小老婆胜过自己。
「霆禹,我肚子饿了,我们路上买早餐来吃好不好?」她软声央求。
「要吃到公司再吃。」他毫不容情地拒绝。
「可是人家肚子饿了嘛。」
「不行。你忘了你上回在我车里造成的灾难吗?把奶茶洒了我一车,害我花了一个小时清理。」
「哪有那么严重嘛!」如花的红唇因哀愁而颓萎。
孟霆禹瞅她一眼,告诫自己绝不可心软,脑中一杆天平左右摇摆,一边是爱车遭玷污的画面,一边是女友凋萎的容颜。
她只是在装可怜而已,这一招她最会了。
「霆禹,买早餐好不好?」她继续恳求。
「时间来不及了,再不快点真的会迟到。」
「那买三明治就好,很快的,等都不用等,钱丢给老板就行了。我不买饮料,这样就不怕弄脏你的车了,好不好嘛?」
「好好好,要买就快一点!」算了,他认输,投降。
「老公谢谢,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她欢欣地揽他肩颈,在他颊上啄了一记,然后喜孜孜地下车,买了两个三明治回来。
孟霆禹见她开心地咬着三明治,俊唇微微一抿,收回视线,专心开车。
尖峰时段的台北街头,车流总是壅塞,孟霆禹焦躁地在车阵里穿梭,好不容易来到沈静公司对面。他敲着方向盘,正不耐地等着绿灯亮起,好让车子能回转时,她忽然开口了。
「我在这边下车就好了,过马路很快的。」说着,她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临去前抛给他嫣然一笑。
「你过马路时小心点,要看车啊!」他叮咛她。
「知道了啦。」她挥挥手,话才刚说呢,下车时玉腿就差点让一台乱钻的摩托车给擦到了。
她自己不觉得怎样,只是小小地惊呼一声,一旁的孟霆禹可吓呆了,急忙把她拉回车厢里。
「算了,你这笨蛋,我还是载你到对面好了,看你过一次马路我起码要折寿半年。」
他不许她下车,重新替她系好安全带,宁愿花点时间,也要回转到街道对面,把她送到公司楼下才安心。
感受到男友的关怀,沈静心窝甜甜的,像打翻了糖蜜,她娇笑着跟他道别,转身上楼。
进了办公室,她分一半的心在工作,另一半,却挂念着最爱的人。
「你在发什么呆?」隔壁的女同事见她怔怔的,好奇地凑过来。
「我在想,晚上怎么帮霆禹庆生。」她老实地回应。
「你男朋友生日吗?」
「嗯。」
「你们感情很好嘛。」女同事欣羡。「前阵子你生日,他也送花来公司,好大一束玫瑰。」
「嗯,他对我真的很好。」沈静甜蜜地笑。
「你们交往几年了?」女同事探问。
「四年了。」
「那么久了?有没有打算结婚啊?」
「没那么快啦。」芙颊淡淡染上绋红。「我才刚出来工作不久,他也还年轻,还得在事业上好好冲刺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你要小心,像你男朋友条件那么好的男人,多少女人抢着要啊!夜长梦多你听过没?」
沈静心跳一乱。
虽然明知女同事这番警告八成是危言耸听,但仍是有些不自在。霆禹一向受女孩子欢迎,据她所知,他公司里也有几个女同事公然对他表示好感。
「我相信霆禹,他很爱我的。」她郑重地宣称。
女同事意味深长地瞄她。「你有信心就最好了。现在这个社会,谁敢保证感情一辈子不变啊?像你们这样能交往四年,也算少见的了,加油吧!」
「谢谢。」沈静尴尬地苦笑。
不必女同事提醒,她也明白所谓的海枯石烂、至死不渝,常常只是情人间一时高兴的甜言蜜语而已,她虽然孩子气,却不致天真如斯。
只是,她仍然相信爱情的美好,也渴望着能与最爱的人长相厮守。
她相信霆禹是深爱着自己的,而她,也深爱着他。
所以,他们一定能牵手走一辈子。
一定可以——
午休时间,孟霆禹仍是盯着电脑萤幕,萤幕上各项数据不停跳动,几乎每秒就更新一次。
「霆禹,我们来做个Butterfly怎么样?」对面一个同事放声朝他喊。
「什么东西的Butterfly」他头也不拾,跟随萤幕上闪动的数字迅速在脑海中计算着。
「台股指数。」
「你预估台股不会有大幅度的波动吗?」
「嗯,我看最近就是这样了,涨不上去也跌不下来。」
「小周的看法呢?」他问另一位同事。
「我赞成!这两天连成交量也萎缩了,很没意思。」
孟霆禹寻思两秒。「好,就做Butterfly,你估一下价格区间。」
「OK!交给我。」
「霆禹,」又有一个同事喊。「我们在SIMEX买的两百口S&P500,差不多该平仓了吧?」
「现价多少?」他问。
同事报了个数字。
他握住鼠标点选档案,找出之前做的投资组合分析,迅速浏览过。「先平一百口,剩下的等价格再涨一个bp。」
他下完指令,刚想趁空档扒一口饭盒里已凉的饭,又有人喊他名字。
他只得停下筷子。「什么事?」
「你的手机,刚忘在会议室里了。」部门女助理娇笑着盈盈定来。「一直在响呢。」
孟霆禹一怔,从助理手中接过手机。「谢谢你,高丽娜。」瞥了眼萤幕,是沈静打来的。
他接起电话。「喂。」
「霆禹,你干么都不回我简讯啦?」沈静娇娇地抱怨。
「我没看到。」孟霆禹降低音量,微窘地发现全部门的人都投过来好奇的目光,竖起耳朵,听他跟女朋友讲电话。「有事吗?」
「没有啦,只是想问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
「我还不确定。」
「怎么会不确定?你不是说今天不用值班吗?」
「晚上有个大客户要来,我可能要负责接待。」
「这样啊……」沈静掩不住失望。
「没事的话,我会尽量早点赶回去。」
「那好吧,一定要快点回来喔。」沈静交代。
孟霆禹按下结束键,只见高丽娜还站在他旁边,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女朋友打来的啊?是来查勤的吗?」
「只是问一下而已。」孟霆禹蹙了蹙眉。
「呵,你女朋友黏你黏得很紧啊,老是打电话来。」
孟霆禹很明白高丽娜是因为对他有意,才故意调侃沈静,他不动声色,只淡淡地、冷漠地瞥她一眼,旋即将视线调回至电脑萤幕。
高丽娜气怔当场。
虽然她只是个小小助理,但公司所有男同事即便不看在她美色,也会看在她父亲是某上市公司董事长分上,对她殷勤相待。唯有孟霆禹,总是对她不理不睬。
她就不信他那个依赖成性的女友有多好!比她漂亮,比她家世好吗?
她冷哼一声,眼见孟霆禹还是不理她,自觉没趣,悻悻然地离开。
孟霆禹继续工作,接近傍晚的时候,欧洲的金融市场开市,他更是忙到不可开交。
偏偏手机于此时不识相地响起。他一看,又是沈静传来的简讯,眉头一皱,狠下心来不理会。
「霆禹,你看到MATIF的盘没?好诡异。」
「霆禹,我看我们得重新run一下套利模型。」
「霆禹,汪先生来了。」
霆禹、霆禹、霆禹……
一整天下来,他应了无数次呼叫,答了无数个问题,下了无数个决策。
很累。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像只陀螺,被众人追得团团转,但,也甘之若饴。
男人要成功,本来就该付出相对的代价,他知道自己的事业正在走上坡,只要出色的绩效能够持续,他很可能在明年初就能升上这个部门的首席交易员。
顺利的话,他将会是台湾期权交易领域,最年轻的Top Dealer。
他有这个野心,也决计不论付出任何代价,都一定要爬上去。
「霆禹。」
晚上八点,孟霆禹原本准备下班了,正收拾公文包时,公司总经理竟来到他身后。
他忙起身。「总经理,有什么事?」
「晚上有没有空?汪先生说想请你吃饭。」
「请我吃饭?」孟霆禹一愣。汪先生虽是公司的大客户,不过行事一向低调,除了偶尔来公司看看外,很少跟人交际应酬。「我以为他晚上还有别的事。」
「他是有事,不过已经推掉了,他说难得有机会来公司,想好好跟我们俩聊聊。」总经理笑着拍他的肩。「汪先生很赏识你呢!说你是他见过最精明、最有干劲的年轻人了。」
「那是汪先生谬赞了。」他礼貌地微笑。
「你也不必客气了。我刚请秘书订了一家怀石餐厅的位子,一起去吧!」
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了。孟霆禹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之后才恍然想起,沈静还在家里等他。
他凝思两秒,正想打电话要沈静别等时,手机铃声已先一步响起。
果然是她。
他接起电话。「静,抱歉,我今晚有个饭局,可能要晚点回去了。」
「你有饭局?怎么会这样?」沈静超失望。「可是今天是你的——」
孟霆禹匆促地截断她,没给女友说完话的机会。「总之我会尽快赶回去,你自己先吃吧。」
挂电话后,他才拾起眸,就触及总经理半谐谑的目光。「你女朋友打来的?」
「是啊。」他略微尴尬。
「听说她黏你黏得很紧?常打电话来查勤?」
怎么连总经理都知道这事了?
孟霆禹懊恼。「也不算查勤,她只是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回家而已。」他替女友辩解。
总经理颔首,示意他收拾好跟自己离开公司。两人走进电梯,总经理先是意味深长地凝视他半晌,才表情凝重地开口。
「有件事其实我很早就想跟你说了,霆禹。」
「什么事?」
「虽然谈恋爱不是件坏事,不过男人还是应该果断一点,别让女人给绊住了步伐。」
孟霆禹闻言,神色一凛。「这我知道,总经理。」
「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交这个女朋友不好,只是她实在太黏人了,我怕以后会影响你工作。」总经理顿了顿。「你知道吗?其实总公司有意调你到纽约去。」
「调我去纽约?」孟霆禹一惊,讶然直视顶头上司。
「本来打算晚一点再告诉你的,不过先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也好。」总经理微笑。「高层很看重你,打算好好栽培你,如果没意外的话,下个月调派令就会下来了。」
孟霆禹怔然,一时不敢相信。
「怎么?你不愿意外调?」
怎么可能不愿意?是纽约耶!在金融界工作的人哪一个不想到华尔街闯荡一番?
「我当然愿意!」孟霆禹坚决地声明,星眸熠熠,进出异样的神采。「请公司务必要给我这个机会。」
「好,好!」总经理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呵呵地笑,再次拍拍手下爱将的肩。「你有这个心最好了,不过我也要提醒你,有些事,应该早做决断——」
好慢。
怎么还不回来?
沈静趴在窗台前,怔怔地望着楼下昏暗的巷弄。
今天一下班,她便匆匆忙忙赶回家,炒了一桌好菜,还照着网上下载的食谱,烤了一个巧克力蛋糕,鲜花、香槟、蜡烛,一应俱全,送给他的礼物也早在几天前就买好了。
只等着他回来,享受这个她精心为他准备的生日派对。
可她从黄昏等到了深夜,从满天霞彩等到黯淡星光,却依然不见他的人影。
她等得焦急,却不敢再打电话催促他。她听得出来,他接她上一通电话时,语气已显得不耐烦。
他工作忙,她不该太打扰他。
只是,今天是他生日啊!她多希望他至少能在这一天,从忙碌的工作中抽身,让她陪他一起喘口气。
她希望能和他一起唱歌、喝酒,吃蛋糕、看星星。
难道,这样的愿望太过奢求吗?
沈静伸出手指,百无聊赖地在窗台上乱画。时间滴滴答答地定过夜色,她告诉自己,要有耐心。
她的男朋友是公司的明日之星,是未来金融界的首席交易员,他工作忙很正常,她该庆幸起码他今天不用值夜班。
做期货选择权这一行,看的是全世界的金融市场,台湾的夜晚恰好是美国的白天,当然必须有人值班盯盘。
她能理解,所以虽然男友一个月内有三分之一过的是与她日夜颠倒的生活,她也从来不怨。
可是,今天是特例啊,今天是他的生日,又不必值班,难道他就不能早一点回来吗?
「讨厌,孟霆禹,你是大笨蛋。」她哀怨地轻斥,胸中一股怒火翻上来,赌气不想等了。
随便他好了!
沈静忿忿然瞥了眼腕表,还有二十分钟,就十二点了。
「笨蛋,你的生日要过了啦。」她喃喃低语,秀眉蹙着,转进餐厅,对着一桌凉透的料理发呆。
怎么办?该收起来吗?还是继续等他?这些菜好歹也是她费了许多心血做的,就算他只尝一口,也好啊。
「孟霆禹,你快回来啦。」
沈静懊恼地跺跺脚,魂不守舍地在屋内游走起来,叹息是一声一声地吐,时间是一格一格地跳。
蓦地,她恍然醒觉。
就要十二点了,她快来不及跟他说生日快乐。
她找出手机,急着发简讯,愈慌,手指就愈颤抖,正忙乱间,玄关处忽然传来钥匙声响。
如风铃般清脆悦耳的音律,震动她心房。
她翩然飞往客厅,像好不容易采到花蜜的蝴蝶。「霆禹,你总算回来了!」
「你还没睡?」孟霆禹见到神采飞扬的她,剑眉一紧。
「嗯,我在等你啊。」她巧笑着点头,满腔甜蜜,浑忘了自己方才有多怨这男人的晚归。
「我不是说过要你别等了吗?」他没好气地斥她,眼角瞥见餐桌上丝毫未动的料理,脸色一沈,怒上心头。「你该不会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吧?到底会不会照顾自己啊?」
「人家想等你一起吃嘛。」她撒娇地摇着他的手。
他冷淡地甩开。「我已经吃过了。你快去吃饭吧,我累了,先去洗澡。」
她愣住。他怎么了?好像心情很差的样子?
「霆禹,你还好吧?是不是公司有什么——」未完的问话,教他一记恼怒的目光给堵回喉咙里。她怔望着他阴暗的神情。
「算我拜托你,沈静,长大一点好吗?」他低吼,卸下的西装外套随手往沙发一抛。「不要老是像个孩子,教人为你操心好吗?我不能照顾你一辈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被他教训得莫名其妙,又是心惊,又是仓皇。「为什么你不能照顾我一辈子?发生什么事了?你要离开我吗?」
他不语。
沉默,来得太急,太意味深长,她措手不及,想说话,两瓣柔唇却软弱地分不开。
她只能傻傻看着他,看他变化万千的瞳神,如难解的万花筒。终于,他涩涩地扬声——
「如果我说是呢?」
「什、什么?」她一时捉不住他话中涵义。
他扒扒发,像极度挣扎,最后,还是勉强自己说出口。「如果我说我要离开你——」
「你不可以!」沈静尖叫地打断他,捣住耳朵,胆怯地想逃避现实。「不要这么说,我不听,我不要听!」她激动不已,忽地上前一步,捉住他臂膀。「霆禹,为什么你要这么说?是我哪里做错了吗?你说,我会改,我一定改!」
他怔望她,仿佛教她的反应给骇着了,半晌吐不出只字片语。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唉。」他懊恼地叹息。「静,我是个男人,不是你的保母啊。」
声调软了,柔和了,沈静心海翻涌的浪也慢慢沈寂下来。
没事的,他并非要离开她,只是气她不懂得照顾自己,其实他也只是太关心她而已……没事的,没事了。
沈静一再地在心底劝慰自己,逃逸的血色回染上脸,盈盈笑意又在唇畔荡漾。
「我知道了。好嘛,霆禹,我答应你,以后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别生气好不好?」
她握住他手臂,摇晃着,又是那个爱笑爱撒娇,教他毫无办法的女孩了。
孟霆禹看来很无奈,伸手揉揉她的头。「算我说不过你,快去吃饭吧,我去洗澡。」
「嗯!」
她笑着用力点头,他却是微微摇头,看了她好一会儿,转过身。
走没几步,她便扬声唤住他。
「霆禹。」
他回头,眉苇皱拢。「又怎么了?」
她偏过俏容,星眸璀亮。「生日快乐。」
「什么?」他一愣。
「现在是十一点五十九分,刚好赶上最后一分钟。」她好温柔地解释,凑过来,轻轻在他颊上啵了一记。「生日快乐,我最爱的人。」
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孟霆禹愕然,这才记起原来今天是这样的日子,他调过视线,眼见那一桌丰盛的料理,胸臆一拧,懊悔漫开。
「你今天一直催我,就是为了替我庆生?」
「是啊。」
「为什么不早说?」语气含着些责怪。
她却仍是笑容甜美。「人家想给你一个惊喜嘛。」
他凝视着她那笑容,那清澈如水的瞳眸,那淡淡染着霞彩的脸颊,他汗颜,忽然恨起自己。
「蛋糕是你做的?」
「对,我自己烤的喔。」她双手负在背后,侧弯头,以一种很俏皮的角度,讨好地望着他。
他心弦绷紧。
「要不要吃吃看?」她问。
「嗯。」他点头,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就要坐下。
「你不是说要去洗澡吗?」她阻止他。「去吧,我顺便也把这些菜热一热,你待会儿多少吃一点好不好?算是给我个面子?」
「好。」他应允,深深望她。「谢谢你,静。」
「不、客、气~~」她淘气地拉长语调,双手黏在他背上,将他往浴室的方向推。「快去洗澡吧。」
孟霆禹浅勾俊唇,伸手捏了捏她鼻尖,才往浴室走。一进浴室,嘴角三十度的笑弧立刻拉平。
他背靠墙,低敛眉宇,心神,慢慢地抽离躯体,流浪去了——
第三章
「人事令下来了。」
两个星期后,总经理把孟霆禹叫进办公室,笑吟吟地递给他正式的调派令。
「调到纽约,薪资红利都比照当地员工,好好加油吧,霆禹,公司真的很看重你,你一定会成功的!」
孟霆禹接过调派令,虽然为自己能得到总公司的赏识而高兴,却也有些犹豫。
「总经理,能再给我两天考虑吗?」
此话一出,总经理怔住,不敢相信。「不会吧?霆禹,不是已经答应过我了吗?难道你不想去纽约?」
「我当然想去!只是——」孟霆禹眸光一黯,咬住牙。
他放心不下沈静啊!想到必须把她一个人丢在台湾,他就强烈不忍。
总经理审视他的表情,若有所悟,眉峦揪成一团。「是因为你女朋友吗?」他慢条斯理地问。
孟霆禹一震,情知瞒不过,怅惘地点头。「我还没跟她讲这件事,我担心她不能接受。」
「霆禹!」总经理大摇其头,十分不以为然。「大男人做事,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我不是说过了吗?有些事,要早做决断。」
但四年的感情,岂能说断就断?
调派国外就职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此去,不晓得何时能再回台湾,沈静能等他那么久吗?
孟霆禹忧郁地蹙眉。「你可别想把女朋友也带去纽约,会碍事的。」总经理力劝爱将。「在华尔街工作,你一天有二十四小时都不够用,哪还有时间照顾女人?」
「我知道。」孟霆禹涩涩地回应。所以他从没考虑将沈静带去美国,他很清楚,自己没法子分神照料她。他深吸口气,振作起精神。「抱歉,总经理,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好吗?」
总经理瞠他,半晌,很无奈地掷笔兴叹。「好吧,我就再给你一天时间,明天再不给我答复,我就当你拒绝这次的调派。」语气强硬。
孟霆禹明白,这是最后底限了,他终须做个决定。
他心事重重,不知情的沈静却是无忧无虑。当晚他准时回家,她还大感惊喜,接过他特地买的一束香槟玫瑰,笑颜比花还娇。
「老公,谢谢!」她开心地唤着甜腻的昵称,投入他怀里,在他颊上啄吻一记。
他搂着她的纤腰,完全无法感染她的喜悦。
她兴高采烈地找出玻璃花瓶,将玫瑰细心地剪了杂枝,小心翼翼地将花供养在瓶里,捧到客厅茶几上放好了,左右端详。
愈看,愈满意,笑容愈清甜,他怔望着她娉婷的倩影。
「对了,我今天跟同事要了一道新菜的食谱,做给你吃,你等着,马上就开饭了。」
说着,她翩然又往厨房飞去,哼着歌,系上白色围裙。
她忙碌地洗手做羹汤,他倚在厨房门边,呆看着她。
「奇怪了,你傻儍站在这边干什么?」她奇异地回眸瞟他。「快去看你的新闻啊!你不是每天一回来就急着看财经报导的?」
「今天不看。」他淡淡地说,
要看那些起落不定的数字,他将来有的是机会,现在,他只想好好看她。
「那你先去洗澡吧!等你洗好,我也差不多弄好了。」
「等会儿再洗。」
「去看报纸?」
「不看。」
「不然到客厅休息一下?」
「不用了。你不必管我,忙你的吧。」
「我是想忙我的啊,可是你杵在这儿当门神,我很别扭耶。」她娇声埋怨。
他一语不发,仍是定定注视着她,深邃的眼瞳,如藏在地底千年的黑曜石,神秘而诱人。
她心跳加速,粉颊羞赧地开了两瓣芙蓉花。「算了,随便你,反正你别吵我就是了。」
她不再理他,他也继续看,静静地,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锁在心里。
「静。」良久,他漫漫地牵回思绪,沙哑地扬声。
「嗯?」她没回头,迳自掀开锅盖,搅拌一锅细火慢熬的清炖牛肉汤。
「我记得你说过,你会学会照顾自己。」
「干么?不相信啊?」她转过脸,朝他皱了皱鼻尖。「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当然会照顾自己。」
「你以后过马路会小心吗?」
「会。」
「要记得先看清左右有没有来车,才可以过。」
「我知道!你真当我幼稚园小孩啊?」
「你会记得按时吃饭吧?」
「当然会。」她举起锅铲轻敲他一记。「拜托,你才是那个不按时吃饭的人好吗?每次工作忙起来,就忘了吃,还敢说我?」
「闹钟别老是忘了调。」他继续交代。
「好啦好啦,讨厌,不过是偶尔忘了那么一次嘛,你就要笑人家到现在。」她不依。
「还有,做什么事都要细心一点,别老是匆匆忙忙的。」
「啊,你又要嫌我不像个女孩子样了是不是?」她关上瓦斯炉,转过身来,双手插腰,摆出很泼辣的母夜叉姿态。「对啦,我就是很粗鲁,怎样?」
若是平常,当她如此半真半假地娇嗔时,他总会朗声一笑,揉揉她的头,或捏捏她鼻子,甚至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不客气地偷香。
然而这回,他只是幽幽地、深深地凝视着她,嘴角,很淡很浅地弯着。
她终于感到不对劲了,他墨黑的眼潭波光粼粼,微抿的唇仿佛噙着说不出的秘密。
「霆禹,你今天好奇怪,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他点头,默默对着她迷惑的容颜,只觉得行将出口的言语,一字一句,都是千斤重——
「我要去纽约。」
他要去纽约。
乍然听到这宣言,沈静先是呆愣,脑子瞬间当机,一下子转不过来。
过了好片刻,理智方慢慢恢复运转,她苍白着脸,颤唇勉强挂着笑,一遍又一遍地跟他确认,确定自己没听错。
他、真、的、要去纽约。
是真的。
她惊吓地立即红了眼眶,追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说不一定,他是去工作,不是留学或旅行,无法确定归期。
「那,带我一起去!」
她落了泪,巨大的惊慌,在她心海激起千堆雪,她啜泣着,哽咽着,求他带她一起去纽约。
他为难地摇头,说自己无法分神照料她。
「我不必你照顾,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她急切地声明。
但他,还是为难,那双深幽的眸子一迳瞅着她,心疼又无奈的眼神剜割着她,她巴巴地期盼着,他就是不肯点头。
「你带我去啊!霆禹,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求求你——」她哭着恳求他,虚软的身子几乎瘫在他腿前,他扶住她,不敢看她一眼。
见他这样的表情,她明白他心中也很挣扎,他不是全然无情的,他也舍不得抛下她。
希望的火苗,又在胸口燃起,她退而求其次,颤声表明立场。
「好,你不能带我去也没关系,我会在台湾等你,不论你去多久,我都等你回来。」
这样的表白似乎惊着了他,他转头瞪她,幽眸闪着光。「静,你别这样,我真的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回来……」
「没关系,我可以等!」她固执地仰着下颔,直视他。「我知道你一直想去华尔街工作,不可能放过这次好机会,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但是你不能阻止我等你!」
「我真的不晓得……」
「我等你!」她很坚决。
他凝视着她,脸色和她一样,苍白如雪。「你知不知道,你等我一天,在我感觉就是一整年?我没办法给你归期,不能让你守候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男人,我——」
「只要你不变心,我可以等你一辈子!」她热烈地揽住他肩颈,不许他再说这些她不想听的话。
他一震,身躯僵硬如远古的冰人,终于,他像是认输了,没再多说什么。
情人间的争论,就此打住。
但事情依然悬而未决,沈静很清楚。
孟霆禹的决定,在两人世界里丢下一枚威力强大的炸弹,她被炸得晕头转向,他同样不好过,一夕之间,满目疮痍,迫着两人逃到悬崖边缘。
只要走错一步,一切就完了。
所以,她一定要小心翼翼,一定要证明自己的决心,不能让他再次动摇。
她一定要证明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他无须为她担忧,她绝对足够坚强到留在台湾等他。
「霆禹,我会证明的,不会令你失望。」沈静喃喃自语。
话虽如此说,然而今日来到公司的她,却像失了魂的草娃娃,丢三落四,挨了老板一顿骂,也给同事带来麻烦。
「沈静,你又打错单子了!」会计把出货单退回来给她。「这个数字太离谱了,你改一改吧。」
「啊!」她蓦地醒神,接过单子,果然发现自己犯了个可笑的错误。「抱歉抱歉,我马上改,等会儿拿给你。」
会计盯了她两秒,摇摇头,无可奈何似地先行离开。
她赧然地重打一份单子,交给会计,转身时,不意和某个女同事撞在一起,她踩了对方的脚,人家痛得连声惊呼。
「好痛啊!沈静,你跟我有仇啊?」
「对不起、对不起。」她又是连声道歉。
回到座位,隔壁的女同事瞄了她一眼,凑过来。「沈静,你怎么了?今天好像失魂落魄的?」
「没事,没什么。」
「是不是昨天跟男朋友吵架了?」女同事犀利地问。
她整个人惊跳起来。「没有!不是那样的!」白着脸,颤着嗓音,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隔壁女同事讶然扬眉,见她情绪激动,识相地闭嘴,埋首做自己的事去。沈静怅然,也觉得自己反应太激烈了些,发了会儿呆,决定去化妆室冷静一下。她打开皮包,正想取出化妆包,忽地瞥见一个A4大小的牛皮纸袋。
这是什么?
她茫然地取出来,瞧了下封面,是孟霆禹公司的Logo,打开,是一份他写的报告。她想了想,实在不记得这份文件怎会跑到她皮包里来。
她拨手机给孟霆禹,他没接,她怔了怔,忽然想起他提过今天下午有个重要会议,他要对几个重要的潜在客户做报告。
该不会就是这一份吧?
她蓦地惊慌,一时不知所措。
「怎么啦?」隔壁女同事无意间发现她的怪异。「你脸色很难看。」
「帮我请假!」她突如其来对女同事说。「帮我跟老板说一声,我临时有急事,出去一下。」说着,她开始收拾皮包。
「喂!你要去哪儿?」
女同事莫名其妙的询问还没落下,她已一溜烟冲出了办公室,抢进电梯,直奔下楼。
在大楼门口,她伸手招了辆计程车,一路催着司机风驰电掣,飘到孟霆禹公司大楼对面,司机看了看壅塞的街道,叹气。
「小姐,前面看起来很塞,到下个回转路口还要很久,你要不要干脆在这里下车,过马路比较快?」
沈静听了,左右张望了下路况,果然车子卡在车阵里,动弹不得,她心念一转,二话不说,会钞下车。
匆匆来到斑马线前,眼看刚巧是绿灯,正要冲过去,脑海中忽然响起男友的叮咛。
你以后过马路小心一点。
她一凛。
对,她不能再这样莽撞了,要向霆禹证明她能照顾自己,既然霆禹怕她穿越马路太危险,她就走地下道。
一念及此,沈静回转身,奔下地下道。地底世界像迷宫,四面八方都有出口,方向感不好的她顿时愣在原地,不晓得该往何处去。
犹豫两秒,她凭直觉选了个出口,爬上去探出头看,错了,来到孟霆禹公司斜对面,她忙再换一个出口,结果还是不对。
不知怎么回事,许是她太焦急,又或者她天生方向感奇差,连换了几个出口,仿佛永无止尽的阶梯爬得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却是怎么样也到不了她想去的地方。
一股奇异的悲凉感攫住了她,她觉得自己困住了,像只孤单的上拨鼠,被遗弃在这地底深处,既可怜,复又可笑。
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连这点小小事也搞不定?在地下道里迷路了?这话传出去,恐怕会让一票人笑死。
为何她绕来绕去,就是找不到出口?明明霆禹的公司就在咫尺之遥,明明他就在不远的地方,为何她到不了他那里,抓不住他?
她怎会这么笨!怪不得沾禹不敢带她去纽约,她确实是迷糊鬼,确实只会拖累他。
他的人生一向有计划,对事业野心勃勃,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跟他并肩作战的伴侣,不是像她这种只会扯后腿的笨蛋!
怪不得他不想带她去纽约,怪不得他要留她一个人在台湾——
沈静眼眶热了,一颗极酸极涩的橄榄卡在喉咙里,一股极悲极痛的浪潮在心海里涌。
她不要留在这里,她不要一个人在台湾,她想跟他一起去,永远都跟他在一起。
「不要丢下我,霆禹,我求求你下要丢下我。」她哽咽着自言自语,蒙胧着眼,在一片渺渺茫茫中找出路。「我答应你我会学着照顾自己的,我一定不会拖累你,你相信我,相信我……」
在嗓音破碎前,她总算找对了出口,她连忙抹去软弱的泪水,吸了吸微红的鼻子,强逼自己扬起微笑,坐电梯上楼。
来到孟霆禹公司门口,她正想请柜台找他,一个穿着迷你短裙、玉腿修长、打扮时髦的女人刚巧走出来。
她上下打量沈静。「你找霆禹?」
「是。」沈静转向她。「可以麻烦你帮我叫他出来吗?」
「他现在跟客户开会。你是哪位?」
「我是他女朋友。」沈静慌张地解释。「他忘了带一份文件了,我是特地替他送过来的。」她取出牛皮纸袋。「可以麻烦你把这份文件交给他吗?我怕他开会时要用到。」
高丽娜没接过文件,明眸将沈静整个人锐利地瞧了个仔细,然后细眉一扬,薄唇一撇。
「也不怎么样嘛。」她喃喃批评。
「什么?」沈静没听清。
「没事。我是说我正好要出去,没办法帮你。」顿了顿,眼底闪过一道诡异的光。「不如你自己送进去给他吧,会议室就在那边。」
沈静顺着高丽娜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疑有他,感激地点了点头。「谢谢你,我马上去。」语毕,她匆忙便往会议室去,没注意到高丽娜嘴角不怀好意地一弯。
来到会议室门前,她透过门扉上的玻璃,一眼便看见孟霆禹正为客户做简报,她朝他挥挥手。
他没看见,她急了,轻轻敲了敲玻璃,又挥挥手。
他总算注意到了,但注意到的人,不只他一个,几乎室内所有人都好奇地往她瞧过来。
孟霆禹脸色一沈,
她打开门,将文件袋送交至他面前,小小声地说:「霆禹,我帮你把报告拿来了。」
「什么报告?」他皱眉。
「你今天要用的报告啊。你不知道,我发现你忘了带,好紧张啊,急忙从公司赶过来。」
他没答腔,接过纸袋抽出里头的文件一瞧,表情一变。「这是我前两天要你用碎纸机绞掉的文件,你还拿来做什么?」
「什么?」她怔住。
经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恍然忆起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她接过文件,随手往皮包里一塞,后来就忙忘了,偏巧今天把这只皮包带出门,才闹了这个乌龙。
「对不起,霆禹,我忘了……」道歉的言语,凋萎在唇畔,她仓皇地望着他极端不悦的神情。
「霆禹,这位小姐是谁啊?」某个客户忽然朗声开口,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调侃味。「是你女朋友吗?长得真秀气。」
「你女朋友给你送文件来吗?真不错啊,对你真好。」另一个客户闲闲接口。
言下之意便是:你连重要文件都忘了带,还怎么指望你替我们顾好投资绩效?
孟霆禹很明白,对这些随手就能抛出上亿资金的金主而言,投资什么商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替他们赚到更多的钱,一个不够审慎精明的交易员是得不到他们青睐的。
沈静今日闯下的祸,很可能害公司丢了这几个处心积虑经营许久、好不容易才拉拢来的重要客户,他怎么对得起部门其它同事?
一念及此,孟霆禹脸色铁青。「抱歉,请大家等我一下。」他强自镇定地扫了众人一眼,展臂半推半拉,将沈静拖离会议室。
直把她推到公司门外,他才在楼梯间朝她低声咆哮。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你上班也快一年了,难道不晓得人家开会开到一半闯进来,很没礼貌吗?」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刷白了脸。「我是怕你……」
「我拜托你,用用脑子好吗?」他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双手捧住她的头,恶狠狠地瞪她。「你怎么都说不听啊?做事老是这么糊里糊涂的?你要我怎么放得下心?!」
「对、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霆禹,我发誓以后不会这样了。」
「以后不会了?这种话你说过几百遍了?到现在还是这样!」他厉声怒斥,暴跳如雷。
她惊骇,说不出话来。
孟霆禹看着她怔愕的脸,看着她颤着身子,环抱着纤肩,像受惊的兔子般整个人缩成一团,他又气,又急,又是心疼,却也心冷。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不能一辈子,守着永远长不大的她。
胸口跳动的心,慢慢地,长上一层硬硬的茧,包裹住柔软的肉,阻隔了温热的血流——
「我看我们还是干脆点,分手吧!」
一个礼拜后,孟霆禹整装出发,前往纽约。
沈静赶往机场送他,在送客大厅拦住他,泪眼婆娑,哭着求他一定要回来,她会在台湾乖乖等他。
他百般想安抚她,劝她断了两人情缘继续的念头,她却怎么说都不听,坚持不肯分手。
到最后,他冷下脸,不理她。
她坐在他身畔,紧紧地揪着他臂膀,一声又一声,细细地啜泣,又怕他嫌烦,不敢哭得太明显,不时以玉手掩住唇鼻,藏去呜咽。
时光,在她极度的不安与忧伤中,冷漠地向前,终于,她再也挽不住,只得含泪目送他通关。
她执着地追随他的背影,不肯放弃,直到那影子远远地淡了、细了,成了一根针,扎在她心头肉上。
鲜血,涌出。
她哭倒在地,用了好大的力量,才振作起瘫软的双腿,攀扶着墙,踉跄着来到机场大厅外,目送飞机起飞。
她不确定他坐在哪一架飞机上,不晓得究竟是哪只庞大如怪物的飞鸟,衔走了她心爱的人,她只是怅惘地伫立在那里,看着飞机起起落落。
从日正当中,守到彩霞满天,再到夜色苍茫。
该回家了,他早离开了,就算她望断了台湾的天空,也望不到他。
该走了。
她像植入了语言程序的机器娃娃,一遍又一遍地自说自话,也许连自己也不明白在说什么,沉重的步履印在路上,每一个,都是心碎的线索。
心,是碎了,然而胸怀里,还颤颤地抱着一丝希望。
也许,他会打电话来,也许,他说分手只是一时气话,也许等他气平了、想通了,他会再回来找她。
对,她要相信,事情还未到绝望的境地,四年的情丝绝非一剑就能斩断,那是绵密的、坚韧的,无法轻易扯开的网。
断不了的。
一定断不了。
她说服自己,热切地盼着他捎消息来,她等在信箱前,等在电话前,等在电脑前,等在家门前。
她相信自己终会等到他的字,他的音,他的人。
她盼呀盼,等呀等,岁月碾过她的脸,践踏她的心。
时间,在她字典里成了一个难以辨认的符号,一个无法下定义、也看不到解释的符号。
她恍惚地任那符号在每一样她接触的事物,无情地做记号。
直到某一天,她痛痛快快地大病了一场,熬过慑人的高烧后,醒来。
她神智醒了,执着的情,也彻悟了。
她坐在地上,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身影,在月光下悠忽地晃动。
不能怕寂寞喔,沈静,要习惯。
她静静地告诉自己。
因为以后,你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只有孤独的影子,陪伴自己。
在那个月光泠泠的夜晚,在那个四下寂静、唯闻她自己浅促呼吸的夜晚,她,忽然懂了。
原来人,并不是一天天、一年年,慢慢变老的。
是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是在自己也猝不及防的时候,乍然老去。
是这样变老的——
第四章
沈静拉回幽蒙的思绪。
夜晚,她在自家屋里,悠悠地跟庄晓梦与童羽裳分享孟霆禹归国的消息时,两个好姊妹都是大为震惊。
「那家伙还回来做什么?」庄晓梦首先开炮。「他居然还有脸回台湾?他怎么不待在美国死一死算了?」
炮声隆隆,吓得苹果咬到一半的童羽裳心惊肉跳,整个人差点从沙发上弹跳起来。
「晓梦,你好犀利。」她睁大眼,呆了两秒,忽地噗哧一笑,竖起拇指。「不过说得好,赞。」
「他说公司派他回来主持一件收购案。」相较于好友的激动,当事人沈静反倒显得老神在在,连说话的嗓音都是清清如水。
「收购案?该不会是要欺负哪家可怜的小公司吧?」庄晓梦冷哼。「这种人工作的公司肯定是那种没良心的大企业。」
「听说,他现在在『谭氏投资集团』工作,顶头上司就是谭昱。」
「谭昱?那个谭昱?」庄晓梦睁大眼,好惊愕。虽然她进「翔鹰」工作是这几年的事,但当年谭昱为了追求佳人,不惜收购「翔鹰」的事件可是惊天动地,到现在都还脍炙人口。「你说孟霆禹的老板就是谭昱?」
「嗯。」沈静点头。
「这下可好,真的让他功成名就了,可恶!」庄晓梦忿忿然地撇嘴。
「怎么回事?」童羽裳不晓得来龙去脉,好奇地追问。「那个谭昱很厉害吗?」
「谭氏家族在纽约可是赫赫有名,谭昱也是华尔街响当当的人物。」庄晓梦双唇厮磨,超不悦。「居然让那个薄情男跟到谭昱,真是让他赚到了!」
「这样啊。」童羽裳其实还是没弄清楚,不过大概也猜到薄情男进了一间很不得了的公司,跟了一个很不得了的老板,现在肯定是高高在上,睥睨一切,志得意满。「真不公平!这种人还让他事业有成,荷包赚满满!」银牙用力咬苹果,果肉在唇腔里无助地碾碎。
「怪上——老天没长眼啦!」庄晓梦硬生生将说了一半的字眼绕回来,怕笃信基督的童羽裳听到她侮辱上帝会发怒。
童羽裳自然也听出了这番转折,抿唇一笑,拍了拍好友粉颊。「晓梦真乖,不可以乱说话喔。」
庄晓梦没好气地横她一眼。
童羽裳轻轻地笑,回过眸,发现主角一声不吭,静静地啜饮红酒,顿时收起嘻笑的表情。
「静,你还好吧?」
「我很好啊。」沈静浅浅勾唇。
「真的没事吗?」童羽裳和庄晓梦,一左一右,夹在沈静两旁,担忧的眼直瞅着她。「你不要硬ㄍ一ㄥ喔,有什么不开心的要说出来。」
「我没有不开心。」沈静还是一派淡然。
其它两人交换意味深长的一眼。
「那你老实说,你现在是什么想法?」童羽裳首先直率地开口。「前男友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当然有感觉。」
「什么感觉?」
「这个嘛……」沈静把玩着酒杯,凝睇着杯缘的眼,略微迷蒙。「很复杂,我很难形容。」
「你说说看嘛。」童羽裳撒娇地央求。「你应该很恨他吧?会不会想一脚把他踹到太平洋去?」
沈静摇头。「我不恨他。」
不恨?
庄晓梦与童羽裳再次交换一眼,这下,更加忧心仲忡了。
沈静不恨那个负心人,难道还爱着他?
「你不会这么傻吧?静。」童羽裳转过好友的脸,颦着两弯月眉,神色凝重。「那家伙曾经对不起你啊!他抛弃了你,把你一个人留在台湾,你记得吗?你不可能到现在还放不下他吧?」
「谁说我放不下了?」沈静反问,仿佛觉得好玩似的,秀眉一扬。
「可是……」
「你不是说你对他还有感觉吗?」庄晓梦插口。
「我是说,我见到他时感觉复杂,并不是说我还爱着他。」沈静微微一笑,优雅地啜了口红酒。
「这什么意思?你不爱他,也不恨他,那到底是什么感觉?」两个女人茫茫然,不懂。
「不爱了,就一定要恨吗?」沈静淡淡地反问。「我对他,既不是爱,也不是恨,就像见到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那样。」
「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
「嗯,大概就是那样。」
不懂。
童羽裳和庄晓梦哑口无言的表情,明明白白地透露出心思。
沈静微笑了,忽然感觉胸口一阵悸动,一波波的暖潮柔柔地荡漾——她可爱的两个好姊妹啊,她们是真的很为她担心。
但她们其实无须如此忧虑,因为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沈静了,她已经长大了。
「总之,他约我改天一起吃饭。」
「什么?!」她平平淡淡一句话,对其它两人,却是威力十足的震撼弹。「他约你吃饭?」
「嗯。」
「你答应他了?」
「还没,我还在考虑。」
「你疯了!静,还考虑什么啊?!」庄晓梦整个人跳起来,童羽裳也变了脸色。「跟这种负心汉吃什么饭?你应该把他赶得远远的,要他永远不要出现在你面前!」
「问题是,他已经出现了。」
「叫他滚回去!告诉他,台湾不需要他,你不需要他,叫他滚回他最爱的华尔街去!他不是一直想功成名就吗?好啊,他现在做到了,可以在纽约好好享受他的荣华富贵了,还回来找你做什么?」庄晓梦气愤得咬牙切齿,挥舞的双手像在台上徒劳地想争取观众眼光的小演员。
沈静看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站起身,盈盈走向她,轻轻揽下她一双藕臂。「晓梦,你别激动。」
「叫我怎么不激动?那种烂人,让我看到他,一定扒他的皮、挖他的心!」庄晓梦恶狠狠的,横眉竖目,颇有街头大姊大狂嚣的架势。
童羽裳坐在沙发上,深有同感地望着庄晓梦,正想上前助阵时,眸光一转,落在沈静温柔似水的脸上,心念一动。
「晓梦,你冷静点,这事让静自己去处理吧。」她细声细气地劝。
庄晓梦听了,一愣。「童童!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你别忘了,静可是我们当中最成熟稳重的那一个,她该怎么做,还需要你教她吗?」童羽裳慢条斯理地说。「她一定能处理得很好,我们要相信她。」
庄晓梦怔了怔,纠葛的情绪慢慢打开,她望向沈静,幽幽叹息。
「童童说的有道理,静,就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做吧,我相信你能处理得很好。」
「谢谢你们,晓梦、童童。」沈静一手拉一个,清浅的笑意,在翦翦秋水里晃漾。「别担心,我知道怎么做。」她温声安慰两个手帕交。
「你真的会去跟他吃饭吗?」
「或许吧。」
你真的要丢下我在这里吗?
我必须去纽约。
我可以等你!
你等我,只是给我更大的压力,我不想在工作的时候,还分神牵挂你。
不要离开我,霆禹。
静,你冷静一点。
不要,不要离开我……
叽——
锐利的声响朝孟霆禹耳畔震过来,几乎刺破他耳膜,也撕碎他的心。
是一辆轿车,用一种狂风也似的速度,朝沈静急驰过去,他心惊地看着,眼看车子就要将她撞得不成人形。
「不要!静、静——」
孟霆禹嘶吼着,剧痛锥心,冷汗直流,他最爱的女人,即将香消玉殒……
「静!」
他猛然弹坐起身,睁开眼,茫然凝视眼前一片阴暗。
他重重喘气,在极度的惊慌中,呼吸难平,汗珠沿着鼻尖滚落唇,舌尖尝着隐隐的咸味。
是梦。
他发了好片刻呆,才恍然醒觉。
原来是一场梦。
没有沈静,没有轿车,更没有那亲眼见她死在自己面前的巨大恐惧。
只是一场梦。
孟霆禹略扯唇,对自己苦笑,他翻身下床,来到茶几前,为自己倒一杯水——冰冰的、凉凉的水,能滋润他喉间的干渴,可惜滋润不了他龟裂的心田。
他端着水杯,拉开房内连接阳台的落地窗,在白色休闲椅坐下,木然地看周遭景致。
将要拂晓的台北城,很安静,夜游的人散去了,街道冷清,天空是一种迷幻般的紫蓝色。
他恍惚地看着晓色。
坦白说,这样的天空他看习惯了,在纽约是如此,台北亦然。
刚到纽约的那几年,他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工作,经常工作到凌晨,抬头望窗外,映入眼底的,便是这样的天色。
初始,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工作实在太忙,教他连心生感触的时间都拨不出来,直到这两年,卸下首席交易员的职务后,他不再需要昼夜不分了,时间多了起来,一分一秒,竟慢慢成了蚀心的磨刀石。
他开始怕空闲,怕入睡,怕作梦。
他害怕,只要一闲下来,罪恶感便无孔不入,占领他身上每一个细胞。
他怕思念,怕想起那个被他抛在台湾的女人,却又忍不住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
所以,当公司决定收购台湾的企业时,他自告奋勇,要求老板让他负责这个案子。
谭昱答应了,他也如愿回到台湾,见到了她。
只是没料到,不见就罢,一见,那翻天覆地的情潮,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一串突如其来的声响强硬地扯回孟霆禹悠怱的思绪,他愣了两秒,总算领悟那是他的手机铃声。
难道是她打来的?
他心跳加速,跳起身奔回房,拾起手机,瞥了眼冷光萤幕。
是纽约来的电话。他顿时意兴阑珊。
也对,现在还是清晨,她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打来?只有在华尔街工作的人,才会根本忘了时差这玩意儿,在清晨时分扰人清梦。
他自嘲地勾唇,接起电话。「喂。」
「霆禹,是我。」
「谭昱?」他有些讶异。「有事吗?」
「也没什么,我想知道一下收购的进度。」
就为了这种事打来?他挑眉。「我不是每天都会将进度报告send给你吗?」
「呵呵。」谭昱朗声笑。
无须多言,孟霆禹也明白这位上司兼朋友特意打电话来,绝对另有深意。「你想问什么,就直说吧。」
「好吧。」谭昱倒也干脆,单刀直入。「元朗告诉我,你找到你前女友了?」
果然。
孟霆禹眼神一闪。「嗯。」
「她现在怎样?」
「她开了间安亲班,生活过得不错的样子。」
「结婚了吗?」
「还没。」
「很好。既然她还未婚,那你就有希望了。」
「什么希望?」孟霆禹装傻。
「把她追回来啊!」谭昱可不想跟他玩游戏,话挑明了说,「这不是你回台湾的主因吗?」
孟霆禹苦笑。「你不要想你现在一家和乐,老婆又准备生第二胎,就得意洋洋地替别人作起媒人来了。」
「我们一家子是很和乐。」谭昱嗓音含着笑意。「怎么?别告诉我你不羡慕。」
他的确很羡慕。
之所以会想回台湾,会想再见沈静一面,或许也跟这个老板有关吧,谭昱让他逐渐了解,人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男人啊,光有事业有什么用?高处不胜寒,还是要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才快乐。」谭昱曾经如是对他说。
这道理,怎么跟他前上司劝诫他的,完全不一样呢?
名利与成功,他曾经深信是一个男人的终极追求,但一旦拿到手了,又如何?
或许谭昱说的对,或许人总是要经历过失去的痛,才能彻悟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这种时候打来,不会是专程来跟我炫耀的吧?」他故意开玩笑,转开话题。
「这种时候?」
「你不晓得台北现在是几点吗?」
「你是说时差?」谭昱似笑非笑。「有什么分别吗?你一天二十四小时起码有二十个小时是处于清醒状态。」
不是在工作,就是闹失眠。
孟霆禹在心底补充,他知道老板想暗示什么。他微微一笑。「谢谢你提醒我,我差不多该去工作了。」
「你去吧。」谭昱没再逼他。「保持联络。」
「嗯。」
电话切线后,孟霆禹又发了会儿呆,然后盥洗着装,打开连接两间套房的门,来到隔壁书房。
这回他带了一个工作小组回台湾,因为只是短暂停留,并未租下正式办公室,只在饭店租了几间商务套房。
书房里摆了几张桌子权充办公桌,所有办公设备一应俱全,时间尚早,孟霆禹呼叫客房服务送了早餐来,一面咬着三明治,一面工作。
只是今日,他工作时的专注程度不比以往,隔没几分钟,总要失神地往一旁的手机望去,等待他期盼的铃声响起。
她会打电话来吗?会答应和他一起共进晚餐吗?她会不会只是敷衍地跟他说要考虑,转过身去便把他给的名片丢进垃圾桶里?
不知怎地,他觉得现在的沈静很可能会这么做。她似乎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能由他掌控情绪的女孩了,他甚至无法从她的表情看出她的心思。
时间规律地前进,几个工作小组的成员陆续进了书房,房内热闹起来,交谈声、打字声此起彼落,传真机偶尔会气喘尖锐地吐出几张纸。
每一次电话铃声响起,孟霆禹都会眼皮一跳,但不旋踵,迎来的只是失望。
BOSS、BOSS、BOSS……
员工们对他的呼唤依然是永不停息,可他最期盼的那声呼唤却迟迟不来。
下午,和「风擎科技」的管理阶层开会,讨论收购事宜,双方为了资产评价报告上的数字你来我往,争论不休,无法取得共识。
孟霆禹对着报告上的数字,忽然觉得想笑。
他的人生,难道永远要陷在这些数字海里浮沈?
「够了!」简洁有力的两个宇,结束了双方人马的对峙。「如果各位真的觉得这些数字低估了贵公司的资产价值,那么你们可以另外再找一家专业评价机构来做评估,只是我要提醒各位两件事:一、谭氏到时也未必会同意那些数字,这个收购案拖得愈久,对贵公司愈不利。二、『风擎』的股价现在在市场上是什么情况你们自己清楚,我们可不希望到时买到的是一家被投资人放弃的公司。」
孟霆禹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分析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语气虽平和,其中的暗示却咄咄逼人。
「风擎」几个主管听了,面面相觑,面对他坚决且凌厉的眼神,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摸摸鼻子。
最后,由董事长兼总经理代表发言。「好吧,这份评估报告我们会再详细看看。」
「那就麻烦王董了。」
孟霆禹微微一笑,双方正要进行下一项讨论议题时,他躺在桌面的手机忽然震动呻吟起来。
有人传简讯。
他心一跳,按下读取键。
晚上八点,台北101。沈静。
真的是她!
孟霆禹脸色一变,一时激动,整个人从座位上跳起来,惊动了会议室其它人,纷纷投来奇特的视线。
他视若无睹,只是对着手机萤幕,恍惚地微笑。
她答应他的约会了。
台北101
约的是八点,但孟霆禹七点刚过,人就到了,心神不宁地站在楼下大厅。
身材挺拔的他,穿起西装来格外英俊潇洒,引来了无数过路女子倾慕的眼光。
他毫不在意。
这些年来,每当他的事业更往前进一步,地位更往高升一层,围绕在他身边希冀他注目的莺莺燕燕就更多。
他很明白,自己是具备了一些吸引女性的优越条件。
但他也明白,这些仰慕都不是他想要的……
八点整,沈静窈窕的倩影准时出现在玻璃门口,孟霆禹原以为自己因等待而焦慌的情绪终于能平复,没想到却是更加旁徨。
因为那个盈盈朝他走来的女人,实在太美。
她穿一件白色的风衣式外套,腰间一条黑色宽皮带,薄施脂粉,两颗水晶坠在耳畔温柔地荡漾。
她的五官没变,和从前一般清秀,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成熟的气度,步履间添了几分自信的风采。
只是多了这一点点,就成了一个令他目眩神迷的美女。
他迎上前,开始介意起自己在她眼中的形象,是否像个优质熟男。
「你等很久了吗?」她浅浅抿着唇,嗓声清越。
他摇头。「我也刚到。」
她瞥他一眼,聪慧的美眸不知想些什么,他蓦地一阵狼狈。她该不会看出他已经在这里等很久了吧?
但沈静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走吧。」
她带他到四楼一间日本餐厅,两人坐在寿司吧边,用餐时,还能欣赏厨师们利落的料理手艺。
两人断断续续地交谈,话题围绕在台湾这几年的变化,沈静大略介绍了台北101的起源及设计理念。
「等会儿我们到观景台,让你看看台北的夜景,顺便也见识一下那个防地震的风阻尼器。」
「好啊。」孟霆禹点头赞成,
话题很安全,谈话很顺畅,一对曾经相爱又分手的情侣,淡淡说着不相干的事。
吃罢晚饭,两人买了入场券,搭电梯直达八十九楼,看过了庞大的风阻尼器,来到玻璃窗边,俯瞰夜台北。
欣赏片刻,她忽然转过盈盈眼波,嫣然一笑。「你那么久没回台湾了,是不是觉得台北变了?」
他怔愣,先是惊讶于她毫不吝惜的笑容,再来忍不住猜测她这句问话的用意。
今晚,她约在101见面,带他来到这观景台看夜景,这一切安排,肯定是刻意。
她必然是想暗示什么。
是什么呢?
「嗯,台北是变了很多。」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很多新发展起来的区域都令我很惊讶,尤其市政府附近这里,真的很不错。」
「站得愈高,看得愈清楚,对吧?」
「嗯。」他略微迟疑地应。她到底想说什么?
他望向她,她也正凝睇着他,清澄的两汪眼潭,奇异地教他看不透底。
「霆禹,你为什么回来?」正当他茫然陷溺于那眼潭时,她突如其来地出招。
他愣了愣。
见他犹豫的神情,她微微牵唇。「抱歉,也许我该问得更直截了当一点——你为什么来找我?」
终于进入正题了。
孟霆禹涩涩地想。整个晚上,他一直心神不定地等着这一刻。「我想看看你,静,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只有这样吗?」
淡淡的一句问话,却锋锐如刀。从什么时候起,她说话的神态也能让他觉得像遇着了商场上的难缠对手了?
他苦笑。
她问得好,当然不只是这样。
只是,他原先抱持的想法,在见到如今坚强独立的她时,似乎显得可笑,可笑到他不好意思提出来。
他想照顾她,想象从前一样,做她眼中最英勇的骑士——
在他恍惚寻思的时候,她一迳看着他,清透的眼潭,或许正反照着狼狈不堪的他,但她的神情,还是淡淡的,唇畔勾勒的笑意,也依然清楚。
「我常会觉得,人生好像在过马路。」她悠悠地扬声,说了一句很玄的话。
「过马路?」他愕然。
「不论你怎么走,总会遇到十字路口,不是往这个方向,就是那个方向,总要选择一个。」
所以呢?他怔怔地望着她。
「当年的你,已经做了你认为最好的选择。」
他胸口一震,耳畔隐约响起了暮鼓晨钟,他开始领悟了,逐渐抓着了她话里深埋的线索。
「你成功了,霆禹,你已经站在最高处,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名利、财富、地位……元朗告诉我,你在纽约,是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汉。」
不是这样的。
孟霆禹直觉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言语在喉腔里踯躅。
「你得到你想要的了,所以不必遗憾,更不必后悔。」
遗憾?后悔?
没错!就是这样,她完全懂得他在挣扎些什么。
孟霆禹忽地眼神一黯。
她明白他,然而,他却已经不懂她。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她继续说,声波是一种他极陌生的温柔。「因为我也做了选择。」
「你的选择……是什么?」沙哑的问话窜出他唇间,他阻止不及。
「我选择前进。」她明朗地、恬淡地微笑。「我选择去寻找人生另一种可能,另一种快乐。」
「另一种快乐?」
「没有你的快乐。」她答得好干脆,干脆得令他心如刀割。
没有他,她真的能够过得快乐吗?他怅惘。
「我现在已经很会过马路了。」她仿佛看透了他的思绪。「就算走再复杂的地下道,也不会找错出口。」
「……」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遗憾,所以请你放开胸怀,好吗?」
他顿时震慑,眸光攫住她,直到此刻,才真真正正地明白,站在他面前的,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孩。
台北变了,她也变了——
「不要再自责了,霆禹,不必因为我又回到原地,你就继续往前走吧!」
曾经哭着求他留下来的那个女孩,已经,长大了。
第五章
「你这意思是跟他Say No?」
将近午夜时分,沈静开车回到家,才刚打开门,就看见两个好姊妹坐在她家客厅里,桌上的红酒瓶几乎全空了,显然等了她好一阵子。
一见到她,两人立刻凑过来,缠着问她今晚约会的实况,要她逐字逐句,翔实道来。
她被她们缠不过,只好一一说了。
「你的意思,是叫他不用回台湾找你,快快滚回美国去吗?」听罢她叙述,庄晓梦试着翻译。
「大概就是这意思。」沈静微微一笑。「不过正确地说,我是希望他不必对我们过去分手的事有遗憾。」
「Yes!」庄晓梦和童羽裳还没听完沈静的话,便大声欢呼,击掌庆贺。「赞赞赞,就是这样!不愧是静,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唉,亏她们方才还一面喝酒,一面担心沈静被那男人花言巧语一拐,又误上贼船了,原来是想太多。
两人互看一眼,交换一个微笑。
见她们的表情,沈静也知这两个手帕交之前在担忧些什么,她浅抿唇,正想发话,童羽裳已抢先开口。
「怎么样?他听到你这么说反应如何?脸色有没有变得很难看?呵呵,一定是铁青了吧!」
「岂止铁青?我看他这边会有好几条黑线掉下来,八成恨不得去撞墙吧!」庄晓梦嘲讽地接口,比了个夸张的动作。
「活该啦!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早该让他有报应,给他好看!」
「就是嘛,以为女人是好欺负的吗?他说走就走,说来就来,干么啊?以为静非要乖乖待在原地等他不可?」
「以前为了事业丢下女朋友,现在事业成功了就想找回爱情……去!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哎,我好想看他今天晚上的表情喔。」
「Me too!Me too!」
「早知道就跟去偷看了。」
「对啊,真是失算……」
两个女人,一搭一唱,愈讲愈是兴致勃勃,眼眸如星,脸颊泛彩,唇角噙的那道如刀如剑的冷笑,男人见了恐怕会汗如雨下,坐立不安。
沈静默默地望着她们,只是微笑。
她想起当她劝孟霆禹继续前进,不必为了她又回到原地时,他脸上那震惊难抑的神情。
于是她明白,自己一击中的,他果然是那么想的。
只是她却不似两个好友对他的用意那么嗤之以鼻,她其实并不是讽刺他,是真心想劝他。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必遗憾,更无须觉得对不起她。
真的,已经过去了……
「这下他应该不敢再来烦你了吧?静。」童羽裳清朗的嗓音,唤回她蒙蒙思绪。
「哪里还有脸啊?」庄晓梦嗤笑着接口。「静都把话撂得那么白了,他要是再勾勾缠,也太不识相了。我看不论他本来想做什么,现在都应该放弃了吧?哼哼!」
放弃?
沈静眸光一闪,粉唇浅勾,优雅地摇头——
「他从来就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
放弃?
在他专属的孟氏大辞典里并没有这两个字的存在!
他之所以能披荆斩棘、不畏艰险地爬上今天这地位,就是因为他从来不懂得放弃。
他怎么可能放弃?
孟霆禹皱拢眉苇,仰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一旁的魏元朗静静望着他。
一个小时前,他接到孟霆禹的电话,义不容辞来到这家位于东区的运动酒吧,陪他喝酒,看大萤幕上无聊的板球比赛。
孟霆禹只是默默喝酒,一声不吭。
魏元朗剑眉一挑,想也知道是谁让他如此阴郁,不动声色地端详他好片刻,才从容不迫地扬声。
「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沈静没答应你的约会?」
孟霆禹身子一僵,举杯的动作像忘了擦润滑油的机械人似地卡在半空中,两秒后,才恢复正常。
「她答应了。」他闷闷地吐出声音。
「答应了?」魏元朗不解。「那你还郁闷什么?」
「她跟我说了一段很玄的话。」
「什么话?」魏元朗好奇。
孟霆禹却不答腔,慢慢地,喝着手中那杯双份苏格兰威士忌。
魏元朗耐心地等着,就像在谈判桌上,他总是耐心地等对手自行透露出底限。
他知道,能让一个男人迟疑这么久不说话,想必是难以启齿,但他也知道,既然孟霆禹把他叫来了,一定是有求于他,不得不对他说。
「……她说,人生就像在过马路。」挣扎片刻,孟霆禹终于还是选择坦然面对内心的苦恼。
「过马路?」魏元朗讶异,怎么也没料到等来的会是这样一句话。
「什么意思?」
孟霆禹绷着脸,涩涩地,把今晚和沈静最后的对话告诉魏元朗。
后者先是吃惊,继而深思,然后,俊唇若有所悟地一弯。「不愧是沈静,我就知道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孟霆禹撇过视线,似乎很懊恼听到他这句过分流露欣赏的评论。
他不喜欢别的男人仰慕自己的前女友?
魏元朗在心里窃笑,咳两声。「跟我认识的大部分女人不一样。」他一派正经地解释,星眸熠熠。「大部分的女人,面对曾经抛弃自己的前男友,不是哀怨,就是愤怒,再不然就是不理不睬,会像她这样,劝前男友放开胸怀的,恐怕绝无仅有吧。」
孟霆禹冷哼一声。
「你似乎对她这样的反应很不高兴。」魏元朗似笑非笑地审视他的表情。
孟霆禹不说话。
魏元朗笑意更深,染上眉眼。「你到底为什么要回来找她?霆禹。」
「……」
「愧疚吗?后悔吗?想跟她再重来一次?」魏元朗不经意似地猜测,每一句,却都咄咄逼人。
孟霆禹收握拳头,紧紧扣住酒杯。「我只是想看她过得好不好。」
「如果不好呢?」魏元朗问。
「我会照顾她。」他答。
「如果她过得很好呢?」魏元朗再问。「如果她很快乐,根本不需要你的照顾呢?」
清淡的问话如巨蟒,缠住他胸膛。
他沉默许久,终于,沙哑地扬声。「你知道吗?以前静很不会过马路,每次看她过马路,我总是心惊胆跳,就怕迷糊的她不小心让车子给撞了,可现在,她说她已经平安走到马路那一头了。」
「而你,却还在马路这头担心着她。」魏元朗领会他话中涵义,淡淡地接口。
他苦笑。「她是真的走过去了吗?或者,只是在安慰我?」
「这个嘛……」清朗的语音悬疑地顿住,恶作剧似地拉扯着孟霆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
他猛然转过头,目光清澈而锐利。「你不是说这几年,静从来没跟别的男人交往过?」
「她是没有。听说追求她的人不少,但她就是没认真答应跟谁交往。」
既然她追求者众多,却到现在依然保持单身,难道不是因为还惦记着过去那段令她重伤的恋情吗?
她是否,还没真正走出来?
「你该不会认为她还忘不了你吧?」魏元朗仿佛看出他的思绪。
他白他一眼,没猖狂到点头,却也不甘心摇头。
「嗯,你这猜测也不能说没有道理。」魏元朗微微一笑,手指揉着下颔。「她心里说不定真有什么疙瘩,否则怎么像我这么好的男人在她身边晃,她都一点不觉得心动呢?」他半开玩笑似地抛下疑问。
孟霆禹再度横他一眼。
魏元朗暗暗觉得好笑,他那眼神,很明显含着「她才没那么瞎会看上你」的意味。
是对自己太有自信呢?或只是没来由地吃醋?魏元朗发现自己坏心地很想弄清楚。
「我想弄清楚。」孟霆禹突如其来一句。
魏元朗一愣。「弄清楚什么?」
「我想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快乐。也许她其实根本不快乐,只是倔强地不肯承认。」
「你是说,沈静表面上那种快乐自信的单身熟女形象都是装的吗?」魏元朗瞠眸,用一种看到白垩纪巨怪的眼神打量他。「相信我,她是真的很快乐。」
或许吧。
孟霆禹失神地瞪着酒杯,透过金色酒液看到的,是过去那个老像无尾熊缠着他的甜美女孩。
她总是对他撒娇,总是笑着依赖他,她说自己一辈子都要跟着他,她永远爱他——
那个女孩,真的已经完全消失了吗?他真的,已经完全失去她了吗?
「我要去找她。」他忽地重重搁下酒杯,一字一句地宣布。
「你还要去?」魏元朗呛了呛。「人家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从今以后,你们各自走各自的,谁也不必为谁停留——」
「我要去找她!」他坚决地扬言。「没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前,我不会放弃!」
魏元朗深深望他,仿佛要看清他那双如火又如海的眼眸里,究竟藏的是怎样的情感。
过了好半晌,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你很难缠,霆禹,怪不得你可以跟在谭昱那变态底下做事。」拇指弹了下晶透的酒杯,嘴角衔着半调侃的笑——
「不管你以前认识的沈静是怎样的,她现在可不好对付,别怪我没事先警告你喽。」
礼拜六。
清晨六点半,沈静便醒了,侧过身子,看晨光溜过窗格,滑下粉墙,在木质地板上调皮地跳舞。
周末,安亲班不上课,她不必上班。
有的是时间。
她懒洋洋地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转亮床头欧风的古典台灯,随手抓起昨天看了一半的罗曼史小说,慢慢翻阅。
最后一页,圆满的结局,男女主角在树下甜蜜地拥吻,句点。
她满足地轻轻叹息,将书丢在一旁,又发了好片刻的呆,才翻身下床。
今天的行事历上是一片空白,没有跟朋友的聚餐,也不必跟姊妹们例行相会。
完全的空白,完全的自由。
她打开音响,一面梳洗打扮,一面跟着那强烈的电音节奏摇摆。
九点钟,一道帅气的倩影走出社区大门。
白衬衫,维多利亚式缀着浪漫蕾丝的领围,黑色长裤,修饰出两条曲线窈窕的长腿,黑色短靴,潇洒又俏丽。
她向社区警卫道早安,神采奕奕。
「沈小姐今天有约会吗?」中年警卫用一种很惊艳的眼神目送她。
「是啊。」她甜甜地微笑。今天她和自己有约。
天气很好,她决定不开车,好整以暇地散步到淡水捷运车站,在车站前的咖啡店悠闲地吃早餐。
她坐在二楼,啜饮着咖啡,有时候翻翻报纸,有时候凝望玻璃窗外的街景。
她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两道视线一直紧紧地追随着她。
目光的主人,跟着她进了咖啡馆,坐在远远的一个角落,摊开报纸挡住自己的脸,锐利的双眼却不时绕过报纸,望向她。
没错,这个在一旁偷窥她的男人就是孟霆禹。
从她一踏出社区大门,他就跟在她身后了,而这个粗心大意的女人居然一直未察觉。
他应该放心的,毕竟若是让她发现他在跟踪自己,会不利他的计划,但不知怎地,他竟微微恼怒。
这女人,一点警觉性也没有,今天幸亏跟在她后头的人是他,如果是个作奸犯科的坏蛋呢?
而且她到底在干么呢?整个早上,她就这样闲闲地晃过,除了偶尔看看书报,一事无成!
她不觉得无聊吗?
孟霆禹不悦地揪拢眉苇,不知情的人说不定会以为他正懊恼自己被女友放鸽子。
但他管不了别人怎么想,他只觉得奇怪,为什么沈静可以如此浪费宝贵的时间?
终于,在时针即将指向十二点的时候,她有了行动。
他以为她终于要离开了,没想到她只是抬起玉手,招来服务生,加点一份义大利面。
不会吧?孟霆禹差点没跌下椅子。她还打算在这里混多久?
他无奈,只得跟着也点了一份午餐,一面吃,一面偷窥她表情。
她优雅地咀嚼着食物,偶尔,那玫瑰般的红唇会绽开一朵清甜的微笑,甜得令他一阵失神。
看来她似乎对午餐很满意。
孟霆禹迟疑地落下视线,望向自己面前这盘咖哩饭——或许他点错了,或许这家店脍炙人口的招牌料理是义大利面,不是他点的这道愚蠢的咖哩饭。
相较于她的愉悦,他只觉得索然无味。
好不容易挨完了午餐,她忽然起身。
她总算要离开这家蠢店了吗?他连忙跟上,确定她走出店门后才匆匆丢下一张大钞,对一脸莫名其妙的服务生挥挥手,要对方不必找了。
然后,他继续做个跟踪狂。
她过马路,走向对面的捷运站。目送她过马路时,他有瞬间停止心跳,等他醒悟过来她行进的步履有多从容时,她已刷卡进了车站。
她进了捷运车厢,他也跟进,在隔着几张座椅的斜后方,看着她从背包里取出i-pod,听音乐。
她有音乐可听,他却没别的事做,只能观察她的表情。
而这绝对不是一件无聊的事。就算只是坐在捷运车厢里,就算只是戴着耳机听音乐,她的表情依然变化多端。
她偶尔会微笑,偶尔会微微摇晃着头,似是跟着节奏打拍子,偶尔会逗逗在车厢里尖叫吵闹的讨厌小鬼,偶尔会望向车窗外,凝视不知名的远方。
当她望着远方的时候,她清秀的侧面会忽然隐在一层迷蒙的雾里,让她脸部的线条更温柔,更令人捉摸不定。
他揪着胸口,几乎是渴望地瞪着她那样的表情。
他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到中山站,她起身下车。
跟在她后头走路并不容易,她行进的节奏就如同某种蔑视规则的非主流音乐,一下快,一下慢,且往往在最令人措手不及的时候,留下一段长长的空白。
她会驻足在某个奇怪的地方,观察他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事物。
比如现在,她就停在人行道上,仰头看一株树。
树有什么好看的?他愕然,跟着她调高目光。是开花了吗?树叶落下了吗?还是长出什么可爱的水果?
都不是,就只是一片稀疏的绿荫而已。
他不解,不明白奥妙之处在哪儿,但她却好似看得很入迷,眯着眼,看了好久好久。
沈静啊沈静,你该不会是傻了吧?
他在心里暗暗担忧。
她在树下伫立了好一阵子,正当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因极度的困惑而咆哮出声时,她,移动了。
高高悬起的心,安落。
他尾随她来到中山北路一栋白色屋宇,接近美国南方殖民地风格的建筑前,雕花铁门旁的金属立招牌,写着「光点台北之家」。
穿过户外的露天咖啡座,她笔直走进室内。经过诚品时,他以为她要逛书店,脸色一变,懊恼着这下不知又要耗掉多少时间,但她却略过书店,往走廊深处的电影院走去。
原来要看电影。
孟霆禹不得不承认,自己松了一口气。
看电影不错,正好,他也好几年没进电影院看电影了。
他庆幸她没选择其它令他难以打发时间的地方,要是她再找一家书店或咖啡馆闲晃,他恐怕会抓狂。
只是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就连看电影,也可以令一个男人闷到发疯。
因为,她选的是一部天晓得是哪个无名导演拍的、宇宙超级无敌冗长的纪录片——
沈静红着眼眶走出电影院。
眼皮有点肿,眼角还残余着因极度感动而晃漾的泪光,粉颊融着点点透明的泪痕。
哭得好惨。
她探出手指,点去眼角的泪,樱唇浅抿,噙着淡淡自嘲。
真是一部好片,虽然导演运镜的手法有点缓慢,有时甚至称得上沈闷,但影片中所观察到的人性,却发人深省。
好棒的片子!能这样痛痛快快地流泪,真好。
她微笑,先进了化妆室,洗了把脸,将微乱的头发梳了梳,重新扎起高高的、俏皮的马尾。
然后,她取出零钱包,正打算去星巴克买一杯焦糖卡布其诺时,忽地瞥见一个男人从电影院走出来。
他步履有些微凝滞,头发尾端似是因为靠在椅背时压着了,正可笑地翘起,他眨眨略显惺忪的眼,好像还没从昏睡中清醒似的。
他怎会在这里出现?又怎会是这副狼狈的模样?
沈静隐在角落,好笑地看着他。
只见他抓抓头,两秒后,眼睛忽地睁大,像是忽然惊醒了,眸光恢复一贯的警觉。
沈静注视着他用那锐利的目光扫过周遭,接着,神情大异,唇边迸出一声低低的诅咒,不悦的表情仿佛刚被人倒了八百万的债。
他冲过走廊,在每一个转角左顾右盼,奔出建筑物,又踅回来。
他在找什么?
沈静迷惑,怔怔地望着他诡异的行举。
又是一声愤怒的低咆。
在华尔街磨练了这几年,她以为他会变得冷酷,成为她在言情小说里常看到的那种无血无泪、整尊像冰雕出来的男主角。
但,似乎不是这样。
他看起来恼怒极了,她毫不怀疑此刻若有任何人胆敢不识趣地朝他搭讪,他会朝那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暴吼一顿。
一念及此,沈静不禁轻声一笑,婷婷移步。
直到多年以后,她仍弄不清究竟是怎么样的冲动促使她走向他,只是在这一刻,这样的行动很自然。
她翩然落定他身后。「先生,我能请问你在找什么吗?」
听闻她柔声询问,他果然铁青着脸猛然旋过身来。「别烦——」急窜的怒语,在见到一张清清笑颜后,窘迫地退回。
「静。」他呐呐地喊了一声,目光一转,不自觉地逃避着她澄透如水的眼眸。
「你在找人吗?」
沉默。
他怎能承认,自己是在找她?
「要我帮你吗?」
「不用。」他难堪地清清喉咙。他要找的人,正亭亭玉立,站在他面前。
她看他两秒。「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看电影。」
他根本没看,进场没十分钟,他就睡着了,比躺在饭店那张昂贵的大床上,睡得还沈、还香。
他再次清清喉咙,不自在地感到自己两颊似是隐隐发着热。
「我记得你以前不怎么喜欢看电影的,除非是大成本制作的动作片,没想到你对这种纪录片也有兴趣。」
不,他一点兴趣也没,纯粹只是为了跟踪她。
「真的是一部很棒的片,对吧?我看得好感动。」秀眉弯弯,明眸盈盈。
他怔愣地望着她,这才发现她眼眶还有些残留的红——她哭过了?为这种他十分钟内就呼呼入睡的无聊影片而哭?
他简直……咳,不知该如何评论。
「你觉得不好看?」她看出了他的不以为然。
「太冗长了,节奏太慢,情节很薄弱,故事性不强,导演运镜的手法看得我头痛。」一部不错的片,被他嫌得一无是处。
她惊讶地扬眉。「这是纪录片啊!既然你这么看不惯,为什么还要来看?」
问得好。他闷闷地想,表面却故作若无事然。「那你倒说说看,这部片是哪里值得感动了?」
「哪里?」沈静一窒。「很多啊。」
「比如说?」
「比如说影片一开始时,导演拍的那一幕日出,那是有涵义的,还有……」沈静有条有理,一一道出这部纪录片她觉得值得赞赏之处,当然,也剖析了几个小缺点,但总之瑕不掩瑜。
她说一句,孟霆禹就顶一句,与她争论、辩驳,她也不生气,依然是不疾不徐地分析自己的看法。
到最后,孟霆禹不说话了,瞠着眼,不可思议似地瞪着她。
「怎么?」她扬眉。「我说错了吗?」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跟我辩论。」他哑声低语,眼神有些恍惚。从前那个女孩,不会这样跟他说话的,她会撒娇,会耍无赖,说不过他便嘟嘴扮鬼脸,但,不会如此冷静地与他一来一往辩论。
「不习惯有人跟你顶嘴吗?」她淡淡地问,唇角浅弯,隐隐勾勒着嘲讽。
他胸口一震。
她,嘲讽他?
她静静地凝睇他两秒。「我要走了,再见。」轻轻一颔首,她摇过俏丽的马尾,眼看就要离他而去。
某种东西掐住他喉咙,他清了清,好不容易才吐出问话。
「你要去哪儿?」
她回眸。「去吃饭啊。」
「一个人?」
「不行吗?」
他瞪她,抢到她面前,清锐的眼神咄咄逼人地擒住她。「这就是你所谓的快乐?」
她怔了怔。
「在咖啡店发呆一个早上,一个人压马路,一个人看电影,现在又一个人去吃晚饭,这就是你所谓的快乐?」
「你怎么知道?」她蓦地睁大眸。「你跟踪我?!」
他顿时有些汗颜,但他强迫自己漫不在乎地点头。「是,我是跟踪你。」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质问,眉宇凝霜。
「因为我想知道你所谓的快乐是什么,因为我怕你只是对我说谎,因为我放心不下,所以——」
「简单地说,你就是不相信我?」她打断他,嗓音很轻,很柔,其中潜藏的意味却令人不寒而栗。
孟霆禹怔住。
「你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长不大的女孩吗?你是不是想,因为你当年抛下我,让我到现在都还孤伶伶地一个人,所以有必要担负起照顾我的责任?」
她怎么可以在带着怨怒责问他时,表情依然如此平静,语气依然如此淡漠?
孟霆禹茫然,片刻失语,好不容易找回说话的声音。
「我承认自己确实有这种想法,难道不是吗?静,否则为什么你到现在都还不交男朋友?明明有那么多人在追你!」
「我不交男朋友,是因为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快乐,你能保证,我身边多了个男人会更快乐吗?」
他一窒。
「如果一个男人,不能让我更快乐的话,我没必要接受他。我不希望男人来降低我的生活品质。」
闪过她眼眸的那一道锐光可是嘲弄?他分辨不出来。「你说男人会……降低你的生活品质?」
这种说法,他闻所未闻,从没听任何女人在他面前说过。她们都是急切地围绕在他身边,巴不得求得他的青睐啊!
「我想你不会懂的。」她冷诮地勾唇,似是看透了他内心的想法。「显然在纽约工作的这些年,并没教会你如何尊重一个女人,只让你变得更大男人,更自以为是。」
他,大男人?
孟霆禹眯起眼,在听见她不带感情的评论时,先是气恼,继而领悟。
他深深地打量面前的女人,她高傲地挺着背脊,明眸直视他,不畏不惧,不见一丝迟疑。
不,或许不是他变得大男人,而是她,变得大女人了。
第六章
「你到底想做什么?」
「如你所看到的,吃饭。」
男人,女人,在格调典雅的餐厅里,相对而坐,餐桌上点着一盏香精蜡烛,烛光温馨浪漫,掩映出的两张脸孔却诡异地冰冷。
「为什么要坐在我对面?」女人神情凝霜,声嗓也凝霜。
「因为你对面的位子是空的。」男人神态宁定,语气淡漠。「而且既然我们认识,这家餐厅又客满,我想不到任何理由我们不能坐同一桌。」
「我不希望坏了胃口!」女人瞠圆明眸。
「是吗?我刚好相反。」男人要笑不笑地撇撇嘴角。「我很期待你所谓的快乐晚餐,究竟有多么美味。」
沈静愕然无语。
这辈子她不记得自己曾对谁讲话如此辛辣又冷漠,但孟霆禹却似毫不在意,坚持与她作对。
就因为她讥讽他大男人,所以他就偏要显示这一面给她看吗?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孩子气了?
她知道他打什么算盘,他想逼她示弱,他希望看到她像从前一样,软语求饶、撒娇耍赖,他就是不肯承认她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女孩。
他不相信她能照顾自己,不相信她的单身生活过得很自在又很快乐。
他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
时间会改变一切,岁月会教人学会遗忘,学会长大。
沈静摇头,不再理会他,招手唤来侍者,点餐。
她对侍者送去一个甜美的微笑。「今天有什么新鲜材料?」
「有白带鱼,很肥美喔。」侍者推荐。「做握寿司很棒的。」
「那就来一份白带鱼握寿司。还有烤鸡肉串、蛋卷、山药、章鱼渍物……」她熟练地点餐。
「都是一人份吗?」点完后,侍者朝她确认。
「这位先生想吃什么,自己会点。」半嘲讽的眸光瞟向孟霆禹。
他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抢过她手上的菜单,一看,气息凝住。
原来这是一家日本料理餐厅——他最恨吃生鱼片之类的食物了,几次尝试想吃,最后还是不习惯。
他一时呆然,不知该从何点起。
沈静好笑地望着对面的男人。
想也知道他现在陷入两难的处境了,明明讨厌吃日本料理,还偏要跟着她进这家餐厅,活该!
她在心里嘲弄,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出糗。
「呃——」他努力在菜单上找寻熟食。「我看烤肉串好了。」
「什么样的肉串?」
他想说鸡肉,但想起沈静方才也是点烤鸡肉串,便急忙收回即将吐出口的话,俊眸一扫,眼见其它串烧都是一些内脏类,胸口又一凉。
他讨厌动物的内脏。
「那就……鸡肉串好了。」犹豫了半天,还是点了跟她一样的东西,实在很郁闷。
「还有呢?」侍者追问。
还有什么?他再翻菜单。干脆点一个锅来吃如何?还是扬物?什锦天妇罗?可恶!这家餐厅的招牌料理到底是什么?他不希望乱点一气显示自己的无知,招来沈静调侃的眼神。
他一目十行读菜单,愈是想点些特别的菜色显示自己的品味,愈是不知道该点什么,顿时心慌意乱,鬓边悄悄进出一滴冷汗。
「……给他来一份鳗鱼饭吧。」最后,竟是沈静温柔的声嗓解救了窘迫的他。「还有蛤蜊汤,再炒一盘青菜,还要一壶大吟酿。」
「好。」侍者写完点单,礼貌地退下。
孟霆禹僵在原地。
沈静看着他紧绷的脸庞,愈发觉得好笑,唇畔不禁偷偷地漾开一圈涟漪。「这家餐厅的鳗鱼饭很不错的,是他们的招牌,蛤蜊汤也很清,是你爱喝的口味。」
他一震,猛然抬起眸。「你还记得我的口味?」
她听出他在话语里扬起的胜利旗帜,却只是微笑。「我是记得。」又怎样?这并不代表什么。「我也记得你很讨厌吃日本料理。」
他冷哼一声,仿佛很不满她并未因他一句问话而狼狈。「我以为你也不喜欢吃,不是吗?以前我们交往的时候,你从来没说过要吃日本料理。」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她淡淡地回应,玉手把玩温热的陶茶杯。「其实我很爱吃。」
他怔愣。她爱吃日本料理?他竟然不晓得!
她横他一眼,给了他一个「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的表情,没说话,捧起茶杯,敛眉低眸,细细地品绿茶。
孟霆禹凝望着她,一种沉默的惊慌在胸口蔓延,一点一点地,在他心上凿出深深的洞。
自从与她重逢后,这惊慌的洞口便愈破愈大,到今晚,他已有某种即将裂开的不祥预感。
他看着她,她明知他在看,却还是从容不迫,慢慢享受着一盘盘端上面前的料理,有时吃到兴起,那弯弯的羽睫便会可爱地低伏,玫瑰般的唇瓣会弯起清浅的弧度。
任谁看到那表情,都相信她正为能品尝到美食而感动,如果不是他硬逼自己不承认,他会说她那样的表情近乎……幸福。
「你不吃吗?」吃了一阵,她发现他动也没动盘中的食物,讶然扬眉。
「我正要吃。」不愿让她识破自己的动摇,他连忙举箸进食,咀嚼着送进嘴里的食物,却咀嚼不出一点滋味。
这鳗鱼饭,真的是这家店的招牌料理吗?为什么他一点也不觉得有多美味?虽然也不难吃。
他又捧起碗喝汤。汤是很清,但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味道,他真正想品尝的,是她亲自为他洗手做羹汤的味道……
他倏地一震,差点握不稳汤碗,洒出几滴液体。
「怎么啦?」沈静察觉他神情不对劲,秀眉微颦。「汤不好喝吗?」
「不,不是不好喝。」他放下碗,随手抓起纸巾,擦拭洒落桌面的汤滴。
沈静凝睇他略显失魂落魄的动作,他垂着眼,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比之前又更加晦涩了。
他想到了什么?她忍不住要猜测,可不过一秒,又阻止自己去猜测。
管他想什么呢?不关她的事。
「静。」他忽地扬声唤她,嗓音略微沙哑。
她心弦莫名其妙一扯。
只见他抬起脸,深炯的眸如同黑曜玉一般,闪着奇异的光。「你经常一个人吃饭吗?,」
「是。」
「当你一个人坐在餐厅里时,对面空空的,你都想些什么?」
她想什么,有必要告诉他吗?他又要藉此旁敲侧击,证明她的单身生活其实过得很寂寞吧?
沈静冷笑。「我不一定会想什么,有时候想,有时不想。」
「你会……想起我吗?」深眸擒住她。
她心窝收紧。
他打算改用柔情攻势吗?她讥诮地想。
「我承认曾经有一阵子,我常常想起你,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再想你了。」
她不再想他了!
孟霆禹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紧紧抓握住茶杯。
他不愿想,却不得不想,今天在跟踪她的时候,映入眼底的每一幕。
她很悠闲地喝咖啡,很着迷地看街景,她因为美食而笑,因为电影而哭,她的生活没有他,却过得很快乐。
她真的已经走过马路了,而他,却还站在这一头。
「我不相信。」苦涩的言语,机械化地自他唇边吐出。「从前那个女孩,真的已经不见了吗?」
难不成他期待经过这七年,她仍然必须是那个被他抛在台湾,对他单相思的可怜女孩?
沈静眉宇紧凛,实在受不了这个自大狂的男人。「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霆禹,当年在机场我曾说过要等你,是你自己不要我等的,是你说我的等待,只会给你带来压力,你到了美国,连一通电话都不曾打给我,你期望我怎么办?」
「我想打的!」孟霆禹直觉地辩解。「我当然想打电话给你,只是——」他蓦地顿住,哑然。
只是他怕自己打了,听到她哀求的声音,会忍不住抛下一切赶回台湾。
他不是不想打,是不敢打,她能明白吗?
他迟疑地望着她,俊眸隐隐约约地,流露出一丝祈求。
她却强硬地选择忽视。「现在再提那些也没什么用了,我说了,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至少,他对她的爱,不曾过去。
「我还是爱你!」坚定的宣言,震撼了沈静。
她茫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还爱你。」一不做,二不休,孟霆禹现在已顾不得男人的面子,索性表白。「其实我这次回来,是想跟你结婚。」
「结婚?」她倒抽一口气。「你脑袋有问题吗?」
他苦涩地微笑。「我很认真。」
「为什么?」她瞪视他,一股复杂的怒火顿时在胸口翻扬。「因为你终于在事业上成功了,所以该是成家的时候了吗?」
这男人究竟明不明白,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是什么?七年,那可是一道马里亚纳海沟,不是还能一年一会的七夕银河!
「我不可能答应跟你结婚!」她声称,无法阻止自己的口气不那么悻悻然。
「为什么不?」他执着地追问,不愿接受她的拒绝。
她冰冷地睇着他。「你回台湾,是想找回从前那个沈静,她已经不在了!」
「你就是你,不管是从前或现在,你就是沈静!」
她不是!他为何就是不懂?
她深呼吸,坚决把话说清楚。「或许你对七年前的事很后悔,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可你爱的,是从前那个沈静,不是现在的我。」
他不发一语,湛眸深深锁住她。
她眼眸因怒火而灿亮,粉颊因不愉而绋红,红润的唇更有如暴风雨中的花朵,虽颤抖却不屈。
她很生气,但气得很漂亮,生动的表情比之前的冰冷淡漠好看多了,也迷人多了。
他宁愿她生气,也不愿她以一张无喜无嗔的脸面对他。
他蓦地倾向前,放肆又霸道地攫住那两瓣高傲的柔唇。
时光,在这一瞬间静止,既不往前,也不退后,尴尬地冻在一个令人意外的亲吻上。
直过了许久,光阴才记起了自己的任务,继续前进。
孟霆禹缓缓地松开唇间的猎物。
沈静娇躯僵凝,半晌毫无动静,然后,她忽然拾起餐巾,优雅地抿了抿嘴,接着,以更优雅的姿态起身。
「你来付帐。」她将帐单夹推向他。「没征求我的同意,就随便偷吻我,你至少该请我吃这顿饭作为补偿。」
语毕,她潇洒地甩甩乌亮的发束,头也不回地离去。
留下他呆坐在原地,食指抵着唇,恍惚地回味方才四唇交接时的绝妙滋味。
他、到、底,想做什么?
沈静恼怒地想,执手撩起窗帘一角,瞪着窗外路灯下,不请自来的男人。
这已经是她这礼拜第三次见到他守在那儿了,前两次是月色迷蒙的夜晚,而今天是礼拜六,他更索性一早便来站岗。
他究竟有何目的?到底来干么的?
沈静别过脸,放下窗帘,贝齿轻轻咬着唇。
这唇,在一个礼拜前,曾经教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偷了香,许久不曾让男人碰过的唇,竟让他,轻薄了去。
她很气。
倒不是气红唇的贞洁不保——七年来,这张唇并不是完全不曾接触过男人,但,那是经由她许可的俘虏,而他,竟问都不问一声。
她气的是,他一点也不尊重她。
可恨,真的太可恨!
她愤然寻思,片刻,才恍然惊觉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正在凉软的唇瓣上流连,她忙放下手,对自己恍惚当中的行举甚是不悦。
好像她有多怀念那个可恶的吻似的……
「静静老师、静静老师!」一声声童稚的呼唤在她门外响起,不一会儿,便见一个长相俊秀的小男孩撇着两条胖嘟嘟的腿,冲进办公室。
胸臆的怒火一下灭了,她望着朝她奔来的小男孩,满腔爱意绵绵。「安安!」她蹲下身,将小男孩搂进怀里。
「你怎么来了?你爸爸不是说你不参加今天的校外教学吗?」
「爸爸说,他今天要去接一个客人,今天不能陪我了。」安安很不情愿地嘟起红润的小嘴。「爸爸说谎,他很坏,以后他一定会变很胖。」
「为什么?」
「方老师说,说谎的人都会变大胖子,所以我们不可以骗别人。」
沈静总算明白了小男孩的意思,清脆地笑。「那是一句成语,叫『食言而肥』,你没背起来吗?」
「食言而……」
「肥。」
「食言而肥。」安安跟着念一次,有点大舌头毛病的他,念起这文绉绉的成语,童言童语的腔谓极是可爱,沈静听了心弦一扯,忍不住要捏捏他粉嫩的颊。
「要记起来喔!下次爸爸再放你鸽子,你就这么跟他说。」
「好,我一定要说。」安安忿忿地点头同意,握起两个小小拳头挥了挥。「我要跟他说,他再一直变胖下去,会交不到女朋友。」
女朋友?
听小男孩这么说,沈静又笑了。「怎么?你爸爸最近在找女朋友吗?」
「他说要帮我找一个妈妈,可是我看他好笨,一直找不到。」安安不屑似地撇撇嘴,忽地抬起小脸,晶亮的眸很认真地看着沈静。「静静老师,你为什么不要当我爸爸的女朋友?」
「嗄?」小男孩的问题太突如其来,沈静一时反应不过来。
「爸爸说,老师你都不让他追,害他好失望。」
「什么?你爸这么跟你说?」沈静尴尬,俏脸染霞,想起安安那个带着三分帅气,却有七分邪气的单身老爸,又无奈又好笑。「你别听他乱讲话。」
「是真的!」安安摇她的手。「爸爸要我跟老师说,他好可怜的,我也好可怜,他说他需要老婆,安安需要妈妈。」
「你爸爸开玩笑的!你别听他的。」沈静制止小男孩继续说下去,粉颊却是更加红滟滟了,美得像一朵芙蓉花。
娇美又略带羞涩的神态,恰恰映入来到门口的孟霆禹眼底,又是心动,又是嫉妒,醋浪在胸海翻滚。
是谁竟敢打她的主意?说要追她当老婆?
他大踏步走进来。「静!」这声呼唤,声量不高不低,语气不疾不徐,其中却注入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亲昵。
就连六岁大的小男生都警觉了,眯起眼,满怀敌意地瞪着忽然闯进来的大男人。
「谁让你进来的?」沈静没注意到一大一小间的剑拔弩张,只专注于瞪视不速之客。
「一个姓方的小姐。」他微笑。「我告诉她我是你的老朋友,她就让我进来了,还很热心地告诉我你的办公室怎么来。」
方老师。
沈静磨牙,年近三十的方老师当然不能说涉世未深,但一向无法抵挡帅哥放电。
她敢肯定,他一定对方老师刻意施展了魅力。
「如果你有事找我,我很抱歉,今天我没空。」她冷淡地想下逐客令。
「我知道,今天你们安亲班办校外教学,我很乐意跟你们一起去,当你们的伴护。」
「什么?」她怔住。
「方老师告诉我了。」相较于她的呆愣,他显得志得意满,俊唇浅勾。「她说今天你们可能有点人手不够,很需要一个体格强壮的大男人来当保镖。」
「当保镖?你?」她投去怀疑的一瞥。
他不自觉挺了挺胸膛。「我自认足以胜任。」
「你以为你今天是跟谁一起出游?」她扬眉,冷笑。「与其说是保镖,不如说是保母,你真的愿意帮忙我们带这些小孩吗?他们的年纪可是从六岁到十五岁,各有各的别扭脾气,你确定你应付得来吗?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最讨厌吵闹不休的小鬼了。」
孟霆禹胸口一凝。
没错,他的确是那么说过。
其实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害怕,他从以前便拿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鬼没辙。
但他绝不会承认。为了她,他可以忍。
他耸耸肩,摊摊手,努力摆出这只是小case的姿态。「我不讨厌孩子,我在美国的老板有一个三岁大的女儿,我跟她相处得很好。」
沈静瞠视他,许久,菱唇不以为然地一弯。「随便你吧。」
既然他自愿吃孩子们的排头,她又何必阻止?说不定他熬不过一个小时,便会摸摸鼻子,知难而退。
「你这意思,是同意我跟你们一起去郊游?」
「你要来就来吧!」她淡淡地横他一眼,明眸流光,似笑非笑。「到时可别后悔。」
他的确很后悔。
超后悔。
对于小鬼们会如何难缠,他大约也预料到了,只是想不到,实际情况比他所揣摩的还惨烈几倍。
首先,是他们媲美「惊声尖叫」的吓人音量。
孟霆禹实在很难想象,为什么区区二十几个小鬼,可以合唱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狂啸?就算是纽约证交所的交易厅,几百个交易员同时喊价,也创造不出如此高的分贝。
再来,是他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活力。
从一早在安亲班集合开始,骑自行车一路从淡水骑到关渡,探访关渡自然公园,野餐,餐后继续骑车,参观十三行博物馆,再往回骑到淡水渔人码头。
长达十几公里的车程,小鬼们竟然丝毫不显疲态,从头到尾又叫又笑,转过来冲过去,几次擦撞到他,把他这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撞得一阵踉跄歪斜。
最惨的是,他还必须负起照顾安安的责任,在闪躲冲锋陷阵的小鬼们的时候,还得注意别让后面坐在儿童座的小男孩受到一丁点儿损伤。
他很清楚,哪怕只是一丝小小的擦伤,沈静对他那仅存的一点敬意都会荡然无存。
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经够糟了,他当然不敢冒险再让她有机会扣分。
所以更累。
明明已经累到极点,还要装出一副漫不在乎的潇洒,明明不耐烦到只想咆哮一顿,还得挂上最迷人的笑容。
偏偏他身后那个才六岁的小男孩,似乎看出了他硬是要装英雄的弱点,刻意欺负他。
他会用力扯他头发,胖胖的小腿一次次偷偷地踢他,还老是要用那软嫩的童音一遍遍地对他强调,静静老师有多疼安安,总有一天会变成安安的妈妈。
什么都能忍,就是这句话,孟霆禹决定自己非反驳不可。
「你叫你爸爸死了这条心,静不会答应嫁给他的。」
「为什么?」
「因为静是我女朋友,她要嫁的人是我。」
「她才不会嫁给你呢!」小男孩愤怒地尖叫。「静静老师最喜欢安安了,她一定会变成我妈妈。」
「她不会。」
「会!」
「不会。」
「我说会就会!」
「我说不会就不会。」
两只雄性动物,一大一小,一面骑自行车,一面进行一场冗长的、毫无意义的,也显不出任何智慧的辩论。
「你是坏蛋,我讨厌你!」辩到后来,安安终于忍不住了,惊声尖叫,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槌孟霆禹的后背。「放我下来!我不要坐你的车了!」
「别乱动!」孟霆禹叱喝小男孩,尽力在他的攻击下,维持平衡。「你会害我们两个都摔下去。」
「你放我下来!坏人,你是坏人,我叫我爸爸来揍你!」安安威胁,胖胖的小手勒住孟霆禹颈子,用力掐。
「嘿!」孟霆禹一下措手不及,双手一歪,脚踏车霎时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倒下,他连忙伸长腿,紧急煞车。
「抓好了!」他嘶吼,手臂让一旁突出的树枝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疼痛尖锐地袭来,他却还是紧紧地握住把手不放,怕自己一松手,小男孩会跟着摔倒落地。
好不容易,车子总算稳稳地煞住了,他停好车,还来不及展臂将小男孩抱下来,只见沈静苍白着脸冲过来。
「安安、安安!」她慌乱地喊,慌乱地将小男孩抱下车,检查他全身上下。「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痛不痛?」
「静静老师!」安安惊魂甫定,整个人躲在沈静怀里,抓住他不放。
「是不是哪里痛?快告诉老师!」
「没有,我不痛。」
「真的不痛吗?」沈静还是很紧张。「有没有哪里受伤?」
安安摇头。
沈静目光再度梭巡过小男孩全身上下,确定他毫发无损后,才放下悬在胸口的大石,呼吸恢复顺畅的同时,对孟霆禹的愤怒旋即涌上。
她站起身,将安安交给随后赶上来的方老师,叮咛几句后,才转向一旁的孟霆禹。
「你搞什么?」她蹙眉,神情冷若冰霜。「你差点弄伤安安了!连个小孩你也照顾不好吗?」
孟霆禹没答腔,不知道该说什么,伤口上的肌肉一下下地抽搐着。
「幸亏安安没事,如果他有个什么万一,你要我怎么向他爸爸交代?」她继续责备他。
他无言,默默望着她灼烧着怒火的明眸。是什么原因让她如此气恼?真的只是纯粹担心小男孩吗?还是,在意着小男孩的父亲?
「你很喜欢他吗?」沙哑的嗓音,在他猝不及防时冲出口。
她愣了愣。「什么?」
「你很喜欢那个男人吗?」
「谁?」
「安安的爸爸!」他懊恼地提高音量,醋意在陶臆间翻腾。
她倒抽口气。「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那个男人有哪里好?他有个小孩啊!你以为当人家的后母很简单吗?安安会永远拿你跟他的亲生母亲比较!」
孟霆禹,你疯了,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他昏乱地想,试图阻止自己的口不择言,话语却像架好的机关枪,连珠发射。
「而且我说那男人肯定哪里有问题!不然他老婆为什么要跟他离婚?我告诉你,离过婚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胡乱地咆哮,感觉手臂上的伤口剧烈地扯疼。
或许是因为太痛了,痛到他失去理智,无法控制自己……
「他没有离婚。」在一团混沌中,他听见她清冷的嗓音。「他老婆去世了。」
他陡地一震,定定神,望向沈静。
她也正看着他,眸光的温度,是极地般的冷,他心一沈。
「安安的妈妈,是因为难产死去的,所以安安从来没有见过亲生母亲,而这也是他爸爸最大的遗憾。」她缓缓地说,字字句句都冻凝,在他心里掷下冰雹。
孟霆禹哑然,浓浓的懊悔攫住他。
「顺便告诉你一句,我的确很喜欢安安的爸爸,但我从没想过跟他交往,我只把他当朋友。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吗?」她讥诮地微弯唇,意味深长地瞪他一眼后,翩然旋身。
看着她盈盈离去的背影,他忽然难以言喻地惊慌,有种奇怪的预感,若是就这样让她走了,他永远没机会再接近她。
他追上去,扯住她臂膀。
「静,你等一等!」
她凝住身子,却没回头。
「你听我说,我很抱歉。」他懊恼地语音颤抖。「真的,我向你道歉。」
「你不必跟我道歉。」她冷冷地想甩开他的手。
他执住不放。「你听我说,静——」
「你放开我!」玉手不悦地抓住他手臂,想用力扯下,不意却触及一团奇异的湿黏。
他倏地低喘一声,她则是愕然回眸。
那团湿黏,原来是血。
她屏息,心跳停止。「你受伤了?」她惶然低语,看着他手臂上那一道长长的、深深的伤口。
「我没事。」他摇摇头,根本顾不得手上的伤。「你听我解释——」
「还解释什么啊?」她打断他,又气又急。「你受伤了怎么不早说?要快点消毒啊,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这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伤——」
「什么小伤?不准你乱动了,你会弄痛自己的!」她厉声制止他。
他愕然。
她没理会他震惊的表情,拉着他找到路边的水龙头,替他洗净了伤口,然后卸下腰间的丝巾,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伤口。
他困扰地看着她温柔的举动,心跳狂野。
这个命令他不许乱动的女人,这个带着坚毅眼神替他包扎伤口的女人,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原本他预期回台湾找到的,是一个等待他解救的小可怜,她也许会哭倒在他怀里,哀怨地数落他的薄幸,他也准备好接受她的任何指责与怒骂,可他没料到,她既不哭也不怨,还变得如此强悍。
她包好伤口,扬起眸。「暂时止住血了,不过还是要去看一下医生比较好,这附近有诊所,你一个人去应该没问题吧?」她柔声问,唇畔浅抿着笑。
他恍惚地看着她。
她怎能前一刻还对他冷冰冰的,后一刻又送给他如此温婉的笑容?他简直无所适从。
「我要你……陪我去。」他喃喃低语。
「什么?」她一怔。
「陪我去看医生。」孟霆禹重复,忽然有种荒谬的感觉,彷佛自己是一个任性的小男孩,正吵着要妈妈疼。
这太丢脸了。他赧然地想,俊颊也窘迫地微微发热,但凝定沈静的湛眸,仍是固执。
她深深地望他,澄透的眼好似看穿了他所有不堪的心思。
他顿时狼狈。
她却只是微微一笑——
「好吧,但要把孩子们都送回家后,我才能陪你去。」
第七章
「所以你就真的把那些孩子都送回去后,才陪他去医院?」
隔天下午,魏元朗特地开车来淡水拜访沈静,在午后阳光慵懒的照拂下,两人闲闲地散步在真理大学的校园里。
得知孟霆禹强硬地跟着安亲班出游,魏元朗又是好笑,又是惊异,追问沈静当时情况。
沈静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简略说了。
「他真的就那样乖乖等你吗?」魏元朗扬眉,满脸不可思议。
沈静轻轻颔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吃惊的表情。
他也正看着她,眼神变化多端,良久,他摇摇头,感叹似地吐落一句评语。「你真的挺狠的,沈静。」
她一愣。「我狠?」
「你不觉得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霆禹一定很受伤吧?」星眸含笑。「不只是手,这里更受伤。」拇指比了比左胸口。
沈静意会他的动作,眸光一闪,却没说什么,微微别过脸,拂拢耳畔一绺不听话的乱发。
「你没问他为什么会受伤吗?」魏元朗追问。
她摇头。
「你不关心?」
「不必问。」她淡淡地说。「我猜得出来他为什么会受伤。」
「一定是为了保护那个小孩,拚命想稳住车子,才会让路边的树枝给割伤了吧?」魏元朗分析孟霆禹受伤的原因,如亲眼所见。
沈静默然。
魏元朗观察她在阳光掩映下,显得娇美却又神秘的侧脸。「你都没问问怎么回事吗?」
「我后来问过安安了。」她轻声说,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起伏。「安安告诉我,是因为他们两个吵架,安安很生气,用力掐霆禹的脖子,才会发生意外。安安跟我道歉,说他不应该害霆禹受伤。」
「然后呢?」
然后?沈静回眸,扬眉。
魏元朗笑着迎视那双略带疑问的明眸。「然后你就这么听听就算了?没跟霆禹说什么?」
「我要跟他说什么?」她装傻,心下却早已了悟魏元朗的暗示,耳壳隐隐地温热。
「你没跟他道个歉,说自己不应该责备他没照顾好安安?你不会不晓得吧?你那么紧张安安有没有受伤,却对真正受伤的他不闻不问,甚至还责骂他,他心里会有多难过。」
「瞧你把他说得像个孩子似的。」耳壳的暖流,缓缓窜上粉颊。「他是个大男人了,能照顾自己。」
「我倒觉得在你面前,他像个孩子。」魏元朗慢条斯理地评论。
沈静神智一凛,心湖悄悄地泛开一圈圈涟漪,表面却仍是淡淡的,似是不以为然。
魏元朗深深地望她。「沈静,你在惩罚霆禹吗?」
「我惩罚他?」心湖翻起小浪。「为什么这么说?」
「昨天的事,足够让霆禹明白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比不上安亲班那些孩子,显然你比较关心孩子们。」
「那有什么不对吗?」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纯粹自然还是存心的?如果你不是有意惩罚他,故意让他以为你对他不关心,那么——」魏元朗意味深长地顿住。
沈静觉得自己一颗心仿佛也被他悬在半空中。「怎样?」
「我会说霆禹真可怜。」
「可怜?」她怔住。「霆禹?」
那么一个事业有成、走路有风的大男人,可怜?沈静颦眉。
魏元朗没解释,两人穿出真理大学的后门,沿着斜坡上行,来到沈静的母校淡江中学,进了寻根园。
沈静点了一杯卡布其诺,魏元朗点美式咖啡。
因为是假日,咖啡馆里更显幽静,阳光在窗格上优雅地跳舞,窗台上的仙人掌努力伸展尖刺,期盼能抓到那美丽的光。
沈静探出手指,轻轻触了一下那小小的尖刺。
「我满喜欢霆禹的。」饮一口黑咖啡后,魏元朗不疾不徐地扬声。
沈静没答腔,继续逗弄着仙人掌。
「虽然我对他认识不深,也没见过几次面,但你知道,我们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女人或许要天天腻在一起才能成为手帕交,男人只要几杯酒就知道对方能不能做知己了。」
沈静微弯唇。「所以说,你们是酒肉朋友?」
「我不喜欢喝酒,不过若是陪霆禹喝的话,我愿意。」魏元朗恰然地说,不介意沈静的调侃。
「你这么看重他?」
「他够真。」魏元朗微笑。「至少在我面前,我感觉不到商场上那些尔虞我诈。」
沈静收回戏玩的手指,捧起咖啡杯,啜饮一口。「如果霆禹在你面前很真,那也是因为你这人天生就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她凝睇他,秋水剪成的瞳神温柔而清澄。「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好像只要碰到你就自动投降了。」
「那你怎么不投降?」
「我?」
「你是我见过的所有女人中,最难猜的一个,我实在很难弄懂你在想什么。」魏元朗半真半假地叹息。
沈静只是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你知道霆禹在美国,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他忽然问。
她耸耸肩。「我有必要知道吗?」
「他日以继夜,不停地工作。」
「可想而知。」她嘲讽地弯唇。
「他很少休息,应该说,他没办法休息。」
「因为太急着想要功成名就了吗?」声嗓长出刺,如同窗台上的仙人掌。
「因为失眠。」
「失眠?」
「谭昱告诉我,霆禹有严重的失眠困扰,最近这两年甚至严重到必须去看心理医生。」
「霆禹看……心理医生?」沈静怔然,方才还茂密长在嗓音里的刺,此刻已全然缩回。
「谭昱猜想,是因为你。」
「因为我?」心跳,忽然奔腾起来,一下下擂击着胸口。
魏元朗注视她,似乎也察觉她有些微动摇,湛眸闪过一抹深思。「你或许已经从七年前的打击中走出来了,但霆禹还陷在那里。」
「你是说,他到现在还觉得对不起我?」
「你不会猜不出,他为什么回台湾找你吧?」
「他想得到我的原谅?」
「我想也是。」他点头。
她片刻失神,恍惚地咀嚼着他话中涵义,良久,才摇摇头。「他其实不必自责的,我并不怪他。我跟他说过了,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他不必觉得对不起我。」
「或许就因为你看开了,所以他更难看开。」魏元朗意味深长。
「为什么?」
「因为他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他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
深夜。
沈静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吃完饭,开车先送她回饭店,然后穿过市区,往淡水方向。
一路上,她先是试着听新买的摇滚乐CD,却觉得那一声声的鼓音敲得她有些心浮气躁,转到广播频道,又觉得主持人跟来宾对话的嗓音尖锐得可怕。
她趁红灯停车时转换频道,却找不到一个令她感兴趣的广播节目,脑海里,耳畔边,来回响着的,总是几天前魏元朗与她的谈话。
霆禹真可怜。
至今她仍能清楚地回忆起,魏元朗说这句话时,脸上那奇特难解的表情。
「他可怜?」沈静喃喃自问,片刻,像是否决自己根本不该有这种想法似的,蹙眉摇头。「怎么可能?」
他现在功成名就了,要什么有什么,财富、名声、地位、女人,所有男人最想要的、最渴望得到的,都簇拥在他身边。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哪里可怜了?
因为他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
她不需要他补偿,她现在过得很好,若是他能够不再来打扰她的生活,不再扰乱她如古井不波的心,她会更感谢他。
就因为你看开了,所以他更难看开。
难道他真的希望她还是从前那个一心一意只求他爱怜的女孩吗?如果她这几年过得很悲惨,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他是不是会比较开心?
他有失眠的困扰,甚至严重到必须看心理医生。
「我管他失不失眠。」她懊恼地自言自语。只要他别惹得她也跟着失眠就好。
问题是,这些天,她确实有些睡不安稳,今晨至安亲班时,连安安也发现她眼下有黑影,担忧她精神不济。
都怪魏元朗,若不是他多嘴说了些无聊话,她不会如此不安。
沈静蹙眉,方向盘打了个弯,车子稳稳地滑上中山北路时,她忽然瞥见街角有个熟悉的人影。
她心跳一停。
是错觉吗?为什么她觉得那人似乎是……孟霆禹?
她不知不觉松了油门,缓下车速,眼角余光追逐着那修长的身影。他穿着西装,领带微松,手上提着公文包,在人行道上踽踽独行。
他刚跟客户谈完公事吗?
她注视着他,眼看一辆辆鲜黄色的计程车经过他身边时,都慢下来期待他光顾生意,但他却看也不看,自顾自地走着。
不会吧?他不坐车,难道打算这样一路走回饭店吗?而且他前进的路线,也跟回饭店的方向完全相反。
他在干么?这么晚了,为何一个人在街头晃?
他停下来了,停在一株行道树下,她心一动,也跟着将车停在对街路边,透过车窗,远远地望他。
他仰起头,似是专注研究着树上的枝叶。
那株行道树,有些眼熟,似乎是前阵子,她一个人到台北光点看电影时,曾经驻足仔细欣赏的一棵树。
那时,她是在看阳光筛落树叶时,形成的那无数道美丽而奇诡的光影。
他呢?在看什么?月光吗?
思及此,沈静跟着扬眸,这才发现今夜的月很圆,月光清润如水。
月圆的晚上/一切的错误都应该/被原谅。
她怔怔地想起席慕蓉的诗,怔怔地凝睇着树下那个驻足沈思的男人。
他的身影,看起来好孤独,好寂寥。
一个不快乐的男人。
瞧他那么站着,彷佛要站到地老天荒,彷佛也会站成一株静默无语的行道树。
蓦地,她胸口揪疼,宛如遭人扯住了系在她心头的那根细弦,一阵阵地拉扯。
霆禹,不快乐。
她默默寻思。
这些年来,他是怎么过的?他真的必须靠安眠药才能入睡吗?真的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沈静幽幽叹息。
她很明白失眠是怎样痛苦的滋味,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也必须靠安眠药才能入睡,那时候,她很害怕入夜,怕自己必须在一片黑海里载浮载沈。
睡不着,对需要睡眠养神的人会是多么恐怖的折磨,她很清楚。
他也和当时的她一样吗?她侧趴在方向盘上,恍惚地望着他。
他似是看够了树,痴痴地继续往前走,但那漂浮的步履,明显透露出走路的人魂不守舍。
啊!他竟然撞到手了。
她猛然坐正身子,瞪着他直觉地丢下公文包,抚弄自己发疼的手臂。
那笨蛋!他忘了自己臂上有伤吗?为什么走路的时候不小心一点?亏他从前老骂她迷糊,自己才迷糊呢!
她瞪视他,浑然不觉自己那两道弯弯的秀眉,正纠结着无可掩饰的心疼与不舍。
她怅惘地目送他重新提起公文包,一步一步,走出她的视界。
她别过眸,不明白掐住她喉咙的那股酸涩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现场。
她用力踩油门,风驰电掣地驾着车,往回家的方向疾奔。
回到家,她旋亮一盏落地灯,然后站在客厅里,发呆。
等她醒悟过来自己的心跳有多狂野,脸颊有多滚热,墙上的时针已指向子夜一点。
她竟然,出神如许之久。
沈静自嘲,懊恼地推开客厅的落地窗,来到阳台,户外夜色清朗,一轮圆月高挂中天。
她悠悠地垂落眸,目光触及路灯下一道孤寂的身影时,心脏惊吓地一跃,双腿几乎虚软。
她紧紧攀住围栏,不敢相信地瞪着那道人影——
是他!
怎么可能,是他?
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韵,又乱了,像五线谱上管不住的豆芽菜,四处奔腾跳跃。
他忽然抬起头。
她一震,慌忙往后退。
他怎么又来了?深更半夜的,难道他还以为她会为他开门吗?或者,他其实并不期待与她相见,只是默默等待。
拜托!快走吧。
她挥挥手,徒劳地想将他赶开,将那道偷偷摸摸潜进她心里的影子驱逐出境。
快离开吧!别再来扰乱她了,她只想静静地,一个人生活。
别再来了。
她无言地靠着落地窗,无言地仰眸看天空那一轮圆圆满满的明月。
月圆的晚上/一切的错误都应该/被原谅包括/重提与追悔/包括 写诗与流泪。
可是,她不想重提了,也不觉得需要追悔,她没有写诗的才情,更早已流干了眼泪。
把所有的字句/都托付给/一个恍惚的名字。
霆禹……
把已经全然消失的时光/都拿出来细细丈量/反复排列 成行。
还可以再丈量吗?就算重新排列组合,又如何呢?失去的东西,再也追不回。
一切都只因为/那会染 会洗会润饰的/如水的月光。
「都是因为月光吗?」
沈静喃喃自语,恍惚地出神了片刻后,忽地下定决心,抓起钥匙,冲出家门。
唉,他究竟为什么又来到她家楼下徘徊呢?
她不是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了吗?她,已经不爱他了。
孟霆禹黯然,背靠着路灯,仰望天上圆月,思绪悠悠忽忽地回到前一个周末。
那个因为没照顾好一个孩子,被她指着鼻子痛骂的周末,那个他受了伤,她却毫不紧张的周末。
从前,只要他稍有闪失,感冒了、咳嗽了,甚至只是不小心让热水给烫到,她都会一阵大惊小怪,教他又好气又好笑。
但现在,他已经捉不着她的视线了,甚至连受了伤,她都坚持先送那些安亲班的孩子回家,才陪他去医院。
他在她心目中,已经不是占第一位了。
孟霆禹闭了闭眸,感觉胸膛慢慢在缩紧,成一个又深又暗的黑洞。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她不是早就说得很清楚了吗?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她了。
只是,他总还忍不住,抱着一线希望……
细碎的跫音卷成一波波安静的浪,拍打着孟霆禹耳畔,他睁开眼,映入眼瞳的一幕,令他悚然大惊。
一道淡淡的、却又明晰到足够刷亮他视界的倩影,踏着月色而来。
白色的裙袂,在如水的月光里,优雅地荡漾。
他不能呼吸。「你怎么……为什么会来?」
她不该出现的,夜深了,她又表白了不想见到他,为何会主动前来,拨弄他心弦?
她盈盈落定他面前,微笑朦胧。「我有个好借口。」
「借口?什么借口?」他不解。
「月光。」
「月光?」他更糊涂了。
她却没再多加解释,低声问:「你手上的伤还没好吗?」
「啊。」他愣了下。「已经结痂了,就快好了。」
她点点头,凝视他的眼眸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终究只化为客气的一句。「你要上来吗?」
「上来?」他蓦地一震。「你是说……去你家吗?」
「嗯。」
他不可思议地瞪着她。怎么可能?她不但下来了,还邀请他进屋?
「你不来吗?」她再问。
他仍是说不出话,喉头掐住。
「你在这边当柱子,不就是想见到我吗?」她扬了扬眉,明眸里闪动的光芒仿佛是调侃。「你不想跟我说说话吗?不想要我听你说吗?」
他当然要。他傻傻地颔首。「我真的可以上楼吗?」
樱唇一抿,噙着几分俏皮。「你先答应我,不准碰我一根汗毛。」
什么?他一怔,懊恼漫上胸臆。「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男人了?我不会强迫女人。」
「那上次的偷袭是怎么回事?」
上次?他愣了愣,猛然忆起之前在餐厅里,他曾把持不住偷香。
他窘迫地脸热。「那是因为……」因为什么?她生气的时候太美、太迷人,所以他才忍不住?
他无法解释,她似乎也不期待他解释,嫣然一笑。
「上来吧!我请你喝茶。」
他默默跟在佳人身后,坐电梯上了楼,一踏进屋里,眉苇一揪。
这种单身公寓,就跟他所料想的一样,空间并不大,幸而客厅那一扇落地窗外,还有一方小巧可爱的阳台,才使格局显得不那么局促。
「这是你自己买的房子吗?」她进开放式厨房煮茶时,他好奇地问。
「嗯,不过还有二十年的贷款要付。」
「那安亲班呢?也是贷款吗?」
听出他略微忧虑的语气,她回眸,浅浅一笑。「你是担心我负债过高吗?放心吧,安亲班的收入很不错,扣除必要的开销后还绰绰有余。」
「你的意思是,很赚钱吗?」
「还好。」
他涩涩地望着她在狭小的厨房里仍显得利落的身影。「这样的生活,你就满意了吗?」
「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过更好的生活。」
她没回答,煮好一壶热热的水果茶,准备了两个杯子,搁在托盘,捧着走出来。
她斟一杯给他,水眸直视他。「你觉得我现在过得不好吗?」
她生气了吗?
他连忙摇头。「不,我是说……以我的经济能力,我可以……」
「让我过得像公主一样吗?」她坦然接口。
他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瞳神,有些尴尬,却仍是毅然点了头。「如果你愿意的话。」
事实上,他正考虑在台湾置产。
「你喜欢住市区豪宅,还是郊区别墅?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想要有个很大很大的院子,满满的都是花,最好还能有个游泳池,屋内的装潢要是那种很优雅的法国风格……」
「那只是年轻时随口说的狂想,你居然还记得。」她捧着水果茶,抿了一口。
「我当然记得!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
「我很喜欢这间公寓。」她再次打断他迫切的声明。「屋里的装潢虽然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种法国风格,但很温馨,我住得很舒服。我常会想,或许这辈子我会永远住在这里吧,不再搬家了。」
「你不必永远住在这里,静,你知道我可以——」
「我不想当公主。」她淡淡地、从容地微笑。「这间公寓就是我的领土,我是这里的女王,我可以随心所欲。」
意思是,她不再需要他了。
他怅然。「你变了,静。」
「你应该早就发现了,不是吗?」
「我是发现了。」他苦涩地敛下眸。「只是……我总还是希望,也许你……还是能像从前一样。」
向他撒娇,对他耍赖,张着那像星星一样的亮眼睛,甜甜地跟他诉说未来的梦想。
难道,已经不可能了吗?
她静静地凝视他,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有的遗憾与怅惘。「霆禹,你要一个已经长大的女人怎么变回从前那个女孩呢?」她幽幽地问。「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你找不到以前那个我了。」
他一窒,良久,方扬起眸。「那现在的你呢?」
她愣住。「什么?」
「你说的对,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但我也不是以前那个我了。」他沙哑地说,湛眸一点一点地,亮起不寻常的光采。「我想我们两个,应该可以再重新谈一次恋爱。」
再重谈一次恋爱?她脸色刷白。「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想追你。」他坚定地声称,直视她仓皇不信的容颜。「再追你一次。」
她断了呼吸,神智一时迷失在极度的震惊中,好半晌,方回过神。
「你清醒点,霆禹。」她紧紧颦眉。「你爱的,不是现在的我。」
「或许你跟以前是不一样了,但我还是为你心动。现在的你,坚强、自信……」有时冷淡得教人心碎。「我很喜欢。」
「你喜欢?」
正确地说,是仰慕。孟霆禹默默在心底补充。
他仰慕现在的沈静,仰慕这个不把他当一回事的女人——谭昱和元朗如果知道了,怕是会笑他自讨苦吃吧?
但他,真的好仰慕她,好喜欢她!
所以当他在楼下等着她的时候,一颗心会因为焦虑及期待跳得几乎蹦出胸口,所以当他现在面对她时,会觉得脸颊发烫,呼吸快要喘不过来,偶尔,还会想逃避她过分清澈又过分犀利的目光。
「我爱你,静。」他热烈地表白。「不管是从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
沈静瞠目,几秒后,才找回嗓音。「你疯了!」
「或许吧。」孟霆禹自嘲地微笑。或许是老天爷要给他一个教训吧!所以才让他到了三十几岁,还要为一个女人而疯狂。
「我不跟你玩这个游戏!」她摇摇头,直觉往后退几步,远离他男性魅力的势力范围。「你只是想补偿我,我说过了,你不必这样……」
「我有什么资格补偿你?你不需要,不是吗?」
「那你还——」
「我是为了自己。」他慎重地强调。「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所以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
现在的她,不是以前的她了,现在的她,不会再撒娇地跟在他身后。
那么,就由他主动来追她吧,换他来纠缠她。
真正强悍的男人,不怕在自己爱的女人面前做不成英雄,他本来就不是,他只是一个求爱的男人。
一个为爱疯狂的男人。
「静,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自己对你的爱。」他起身接近她,握住那冰凉的柔荑,凝望她的眼神炽烈如火,更深情似水——
「跟我交往,好吗?」
第八章
她应该拒绝的。
这些年来,她过惯了单身生活,有时候甚至觉得这样子一辈子一个人也不错,自由自在,悠闲快乐。
当然,如果能再谈恋爱也不错,如果,能够再遇到一个足够令她心动的男人,她也不介意跟对方交往,试试看两个人的生活。
只是,那个Mr. Right二直没出现。她曾经觉得安安的父亲很不错,也很喜欢和魏元朗相处的感觉,但总是少了那么一点点。
那一点点,能令她心跳加速的悸动。
怎么想,也想不到会是他。
多年以后,竟还是同一个男人,让她冲动地选择再爱一次。
为什么?
这问题不仅她扪心自问,她的两个好姊妹更是抓狂地一再追问。
「为什么?静,你发什么神经?你疯了吗?是那个男人耶!你竟然答应跟他交往!」庄晓梦愤慨的声嗓震动天花板。
「是因为同情吗?还是被逼的?那家伙是不是威胁你?静,你坦白跟我们说,我拿刀替你去砍他!」童羽裳也不是好欺负的,凌厉的声明吓得天花板又一阵颤抖。
沈静抬眸,瞥了眼无辜的天花板,默默替它哀悼。
「沈静!你说话啊,这时候就别当哑巴了,你急死人了知不知道?」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对准她耳膜咆哮。
好痛。
她直觉往后仰,伸手捣住耳朵,看来值得哀悼的还有她脆弱的听觉神经。
「你们两个小声一点,我听到了。」就连抗议,她也是不疾不徐的。
庄晓梦跟童羽裳交换一眼,更气。
现在是怎样?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沈静在玩她们是吧?
庄晓梦双手捧住沈静脸蛋。「那你给我们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眸光激愤似火,强悍地喷出。
好吧,这下她的脸可能起码要二级灼伤了。
沈静自我解嘲地想,却也明白好友之所以如此激动,实在是因为替她焦急,她温温地微笑,尽量安抚两人波动的情绪。
「你们别紧张,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真的知道吗?」童羽裳不耐地打断她,秀丽的眉苇恼怒地揪成一团。「你如果脑子还清楚的话,就不会答应跟那家伙交往。」
「没错!」庄晓梦悻悻然地附和,强忍住想揉碎沈静脸颊的冲动。「你简直气死我了,静,我一直以为你是我们三个女人中最有志气的,你真令我失望!」
「对不起。」沈静柔顺地道歉。
「道什么歉啊?」
见她在两人咄咄的逼问下,依然一副不愠不火的神态,童羽裳忽地泄气了,颓然坐倒在沙发,庄晓梦见没了助阵的人,也索然无味,松开沈静,跟着趴上另一边的贵妃榻。
两人同时夸张地叹气。
「唉~~」好长好长的一声,像要延伸到世界尽头似的。
听闻这声悠然长叹,沈静不禁莞尔,几乎笑出声来,她忙忍住,端凝脸上神情。
「要喝茶吗?我先煮一壶给你们好吗?」
「不用了!」庄晓梦懊恼地挥挥手。「喝不下。」
「我只想喝血。」童羽裳跟着搭腔。「好想把那个男人抓过来,狠狠咬上几口。」
「附议,加一票。」
「两票通过。静,你把那男人叫来吧,我们要对他严刑拷打。」
「用满清十大酷刑。」
「没错,一定要问清楚他是何居心……」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愈讲愈异想天开,也愈听得出这样似真似假的玩笑下,沈淀着的是浓浓的无奈。
都怪她,伤了好姊妹的心。
沈静黯然,怔怔地望着无精打采的手帕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们。
反倒是童羽裳偏头望她,细声细气地问:「静,你为什么会答应跟孟霆禹交往?你还爱着他吗?」
「我不确定。」她据实以告。
「你不是说,你已经对他没感觉了?」这回问审的法官是庄晓梦。
「本来是没有的。」她苦笑。「但最近,好像又有了。」
「为什么啦~~」庄晓梦抱头哀嚎。「他到底做了什么讨你欢心?你应该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因为男人的小把戏而心动的女人啊!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这问题实在难以回答,总不能也告诉她们,是因为月光吧?
沈静怅惘。
「你不是说过,你不需要一个不合格的男人来降低你的生活品质吗?」童羽裳扁着嘴质问。「你还说,一个不能让你更快乐的男人,你是不会跟他谈恋爱的……难道那个孟霆禹能给你快乐吗?」
沈静定定神,摇头。「他自己都不快乐了。」
「那为什么……」
「可是,如果能让他笑的话,我会很快乐。」她悠悠地道出内心话。
童羽裳与庄晓梦同时一震,不觉弹跳起身,四束惊异的目光在她身上交会。
她坦然迎视两人的疑问,粉唇浅浅地、浅浅地勾出明月般清透的笑痕——
「我想让他学会快乐。」
一个人独享一个人的快乐,两个人就一同分享两个人的快乐。
她如是跟他说。
他却不明白一个人的快乐从何而来。
那夜,他沿着中山北路走,试着从她曾经留下的足迹发现她的幸福线索,却发现自己找不到。
或者说,他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一个人的生活,如何得到快乐。
但,两个人的快乐他却能轻易体会,生活中有了她以后,似乎许多最平淡无味的事物也会变得精彩万分。
阳光更灿烂了,花开得更美了,空气中有种久违的清新味道,引诱他不时要深呼吸几口。
孟霆禹收回流连在窗外的视线,俊唇悄悄地,牵起一个连自己也未察觉的甜蜜弧度。
几个属下老早就发现他近日变得奇怪,逮到机会就窃窃私语。
「喂,你们有没有发现?Boss最近心情好像很不错。」
「对啊,我常看他做事做到一半,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出来。」
「没错、没错!我也是。」
说到这儿,几个人意味深长地互看一眼,同时觉得一阵冷风飘过,鸡皮疙瘩竖起来。
真的很诡异。他们这位不苟言笑的老板,就算「风擎科技」终于对资产评估报告让步,也无法让他紧绷的脸皮稍稍松动的老板……竟然偷笑?!
「发生什么好事了?」
「是大老板给他加薪了吗?」
「还是又要升官了?」
「难道是……恋爱了?」
此话一出,几个同事同时僵住,犀利的目光齐齐往发话的那个人射去。
「干么这样看我?」那人好不自在。「我只是随便猜猜嘛。你们不觉得Boss最近的样子很像在谈恋爱吗?工作的时候会发呆,经常用手机跟人传简讯,还有,一下班就急着往外冲……他以前哪会这样啊?几乎都是不眠不休工作到天亮。」
「有道理。」
听他这么一剖析,几个同事都陷入深思。
「只是很难想象耶。对方会是谁?Boss在纽约这些年,多少名媛小姐倒追他啊,没听说他看上谁,怎么一回台湾就谈恋爱了?」
「到底是谁?会是那位高丽娜小姐吗?」
「高丽娜?」几个人面面相觑。
说起那位高丽娜小姐,听说是某上市公司董事长的掌上明珠,自从上个月和孟霆禹在饭店大厅内不期而遇后,便三番两次借故来探访。
人是长得挺漂亮的,就是千金脾气让人不敢领教。
「Boss会喜欢她吗?」有人提出异议。「虽然她老是来找Boss,但我觉得Boss好像不太想甩她,虽然表面上是很礼貌啦。」
「听说她跟Boss以前曾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也许那时候交情不错吧。」
「说不定Boss只是在我们面前装酷,其实私下跟高丽娜打得火热。」
「嗯,可是我总觉得应该不是她,Boss面对她时,态度并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如果真的是自己很喜欢的女人,会那么冷淡吗?」
「这个嘛——」
几个人不着边际地讨论半天,还是无法达成共识,只怪他们这个小老板社交生活太神秘,平素又跟绯闻沾不上一点边,现在硬要把他跟某个女人联想在一起,实在太难。
「不如直接问他?」某人轻率地提议,立刻招来其它人大翻白眼。
「发什么神经?你想找死啊!要是跟女人完全没关系,Boss不钉死你才怪!你自己受罪也就罢了,千万别连累我们。」
「好啦好啦,算我说错话了,行不行?要不要这么激动啊?」
「你还好意思装无辜?」另一个作势掐他。
「好了,你们别再玩了!小心Boss看到不高兴——」
「我不高兴什么?」清朗的声嗓在众人身后悠哉地扬起。
糟糕!
两个打闹的同事惊到暂时停止呼吸,另外两个也颇尴尬,面对孟霆禹的询问,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们刚刚讨论的话题是我吧?」也不知孟霆禹是故意还是无心,偏要追打下去。「说的是什么?」
「呃,这个嘛——」众人互看一眼,情知以小老板的精明,打哈哈必然混不过去,看来只好实话实说。
「我们是在说……」其中一个女同事鼓起勇气,绽开一朵笑花。「Boss你最近心情很不错。」她笑得好甜,甜到任何一个有风度的男人都不该责备她。「是不是……呃,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了吧?」
「我表现得那么明显吗?」孟霆禹扬眉,不但丝毫没被惹怒,反而一副很开心的模样,甚至还洒落一串朗笑。
他这反应,让原本担忧被狠刮一顿的属下们极度不可思议,一时怔愣。
半晌,又是同一个女同事轻声问:「Boss,你该不会交女朋友了吧?」
了不起!够有胆。
另外三个大男人赞叹之余,也忍不住汗颜,想自己堂堂须眉,竟然比不上一个女人有勇气。
「你看出来了?」孟霆禹神色自若的回应又是让众人一阵慌张失措地打跌,惊愕的目光集中在他笑意迷人的脸上。
「是……高丽娜小姐吗?」
高丽娜?
想起那个对自己纠缠不清的千金小姐,孟霆禹眉苇不悦地一揪。「关她什么事?」
咦?不是她?众人更好奇了。那到底是谁?
「是一个很棒很出色的女人,改天再介绍给你们认识——」
「我的team member想认识你。」
这天晚上,孟霆禹来到沈静住处,两人在餐桌上摆开水饺皮和馅料,一面聊天,一面包水饺。
「你的teammember?」沈静问,手上利落的动作不停,相较她包出的一颗颗饱满好看的水饺,孟霆禹面前那一盘成品简直惨不忍睹。
他不觉停下来,皱着眉,研究自己的手法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就是跟着我来台湾收购『风擎科技』的几个同事,他们希望能见见你。」
「见我干么?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沈静淡淡的。
孟霆禹一窒,猛然扬起眸。「你是我女朋友!」他刻意强调。「我想介绍你给他们认识。」
事实上,他想介绍给全世界的人认识,跟全世界的人炫耀,他有这么一个聪慧出色的女朋友。
「为什么?」
「为什么?」他傻眼。这还用问?「不行吗?」
「不是不行,而是没必要吧?」她耸肩。「我跟他们又不会有什么交集……」
「为什么不会有?」孟霆禹恼了,他很不喜欢沈静这种几近淡漠的反应。「他们是我的属下,你是我女朋友,你们的交集就是我啊!」
「可这次收购案结束后,他们就会回美国了吧?我跟他们也没什么机会再见面。」
不祥的预感攀上孟霆禹心头,他揪拢眉。「你不跟我去美国吗?」
她闻言,扬眸,清澈的目光教他心弦陡地拉紧。「你打算在美国长久定居吗?」
「我还没决定,可我的事业在那里。」
「而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事业都在这里。我很喜欢台湾,不打算离开这里。」她声明,浅浅地微笑着。他不明白她怎能还笑得如此从容。
「你尽管回美国去啊。」看出他心神不定,她微笑更深,嗓音也更温柔。「我们可以用电话或e-mail联络。」
就这样?
他懊恼地白她一眼。「你舍得我?」
「舍不得也要舍啊。」笑意染上她眉眼,闪亮动人。「我现在懂得爱一个人应该更潇洒一点,给彼此多一点自由,或许才会走得更长久。」
可他潇洒不起来!孟霆禹眼色黯淡。
她或许已经学会了对爱潇洒,他却反而更执着,曾经因为太漫不在乎而失去的一切,到现在还令他深深地痛着,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我要留在台湾。」他忽地声称,一字一句地强调。
她一愣。「什么?」
「我要留在台湾。」他坚定地重复,深眸霸道又急切地锁定她。「这个案子结束后,我就向谭昱递出辞呈,留在台湾找工作。」
「你没搞错吧?」她讶然。「台湾这边能给的薪水跟华尔街相比,完全不在一个等级啊!」
「我不在乎薪水。」名利、地位,这些都不再重要,他只在乎她。
他定定地看着她。
沈静迎视他如火焰般的热烈眼神,心韵顿时迷乱。
曾经,她以为他瞳神里的情绪囚禁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后来,她总算逃出了那可怕的心牢,但现在,她似乎又即将被逮捕。
难道,她又要再当一次爱情的囚犯?
沈静恍惚地想,有些苦,有些涩,却也有些醉人的甜蜜,百般滋味在胸臆间翻搅。
最后,她只能以一句玩笑话掩饰复杂的心绪。「你该不会打算一直死缠着我吧?」
「我当然要死缠着你!」孟霆禹可是十足认真,认真到根本感觉不出她在开玩笑,满腔慌乱,又止不住悻悻然。「你可别想找任何借口摆脱我,我警告你,我不会放弃的。」
这是警察在逮捕犯人前的声明吗?
你有权保持缄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将成为呈堂证供。
沈静幽默地抿唇,明眸隐隐流转灿光。「好恐怖喔!我是不是应该聪明点,及早跟法院申请禁制令,以免你这个变态一直对我纠缠不休啊?」
「你居然敢说我是变态!」孟霆禹超不悦,沾满面粉的双手探过来,作势要掐住沈静纤细的颈子。
她轻盈地闪过,笑声如夏日午后的风铃,清爽宜人。
孟霆禹怔怔地听着那清脆悦耳的笑声,只觉得胸膛强烈地震动。
「静。」他沙哑地唤,声嗓里藏不住深情。「如果我真的决定在美国定居,你也不会跟我去吗?」
「不会。」她应得干脆。
他就知道。
他苦笑,虽然早料到她的答案会是什么,男性尊严仍是止不住碎满地。「你好狠啊,沈静。」
「是你自己问的问题太无聊。」她毫不同情,依然是笑颜如花。「我们现在才刚刚开始交往,你就一副要我把终生都托付给你的样子,哪有可能啊?」
「只要你愿意点头,我随时可以娶你。」他诚挚地表白。
「我知道啊。」但想要把她的真心判终生监禁,他恐怕还得多加把劲。她俏皮地歪着头。「不过很抱歉,本姑娘现在还没想那么多。」
「你就是存心要玩我,对吧?」他假装恼怒地眯起眼。
「谁敢玩你啊?你可是『谭氏投资集团』的大明星,名媛淑女追逐的梦中情人,我要是太不知好歹,随时可能被踢出局。」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再让你离开我一次。」
「我要是想走,谁也拦不住我。」
「你够了喔,沈静!」孟霆禹猛然弹跳起身,双拳在她面前威胁似地挥舞几下。「你就非要说这些话气我吗?」
她才不怕他的威胁呢。目光一落,娇声嘲弄起他的水饺。「这就是你尽全力包出来的东西啊?还真够难看耶。」
「你敢笑我?」孟霆禹咬牙,大踏步走向沈静,双手捧住她软嫩的脸蛋,用力搓揉。「看我怎么教训你!」
沈静娇笑着想躲,却躲不过。「讨厌,那是面粉耶!你别玩了啦,人家的脸都沾上了。」
「就是要把你变成白脸曹操!」他继续揉。「你这个奸诈又可恶的女人,这是你玩弄男人的报应。」
「谁敢玩弄你啊?你放开我啦,讨厌!」
「我偏不放!」
「啊,你弄到人家眼睛了啦!好痛。」她忽地惊呼。
他吓一跳,忙松开她的脸。「哪里?静,快让我看看!」
「就是这里啊。」她噘起樱唇,手指揉一下自己右眼皮。「很痛耶,你好可恶。」粉拳轻轻槌他胸膛。
「对不起、对不起,静,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弄到你的眼睛。」他慌了手脚,连声地道歉,小心翼翼地撑开她眼皮,担忧地审视着。「我帮你吹一吹……这样好点没?还痛不痛?要不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用了啦,你要害我被医生笑吗?」她不依地推开他。「这点小事也去看医生!」
「可是你不是说很痛吗?」他还是心慌。「我带你去看医生吧。」说着,他牵起她的手,就要往门口走。
她忙扯下他的手。
「其实我骗你的啦!」她挤眉弄眼,朝他大扮鬼脸。「根本没什么,瞧你紧张兮兮的。」
他愣住,儍傻地望着她。
她盈盈一笑,水眸浅荡涟漪。「我的眼睛好得很,没事。」
「你真的没事?」
「没事啦。」她娇睨他一眼,回身继续包水饺。
他怔然注视她背影。
所以,方才她对他的那些抱怨,都只是在……撒娇?
她对他撒娇?
孟霆禹停住呼吸,一波波激动的浪潮拍打着心岸。
从前那个爱哭爱笑爱撒娇的女孩……回来了!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刻,虽然这一刻短得他几乎以为自己在作梦,但,够了。
他又见到那个女孩了,曾经以为永远失去的,有一天,还是可能再邂逅……
值得了,苦苦追在她后头也好,被她嘲笑也罢,只要能偶尔和那个女孩重逢,这一点点男性自尊算得了什么!
他蓦地展臂,揽住她后腰。
她惊动一下。「你怎么了?」
「静,静……」他哑声唤着她的名,说不出话来,只能将自己温热的脸庞,埋在她透着幽香的肩颈问。
他颤抖的身躯教她的心也揪紧。「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只是他太感动了,只是情绪一时激越地翻腾,而他,控制不住。
他收拢手臂,更加拥紧她。
「霆禹?」她迷惑。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她真的感觉到他贴着她肩颈的颊,似乎流过一滴湿润?
她试着转头想看他,他却圈紧她,不让她动。
「别动,就这样让我抱着。」他沙哑地在她耳畔低语。「只要一会儿就好了,让我这样抱着你。」
听出他嗓音里极力压抑的浓厚情感,沈静心念一动,娇躯顿时放软了,不再抗拒,由他紧紧搂着。
她眨眨眼,视线慢慢地变得蒙胧,唇畔,却清楚地勾起甜美的笑意。
或许,她所感觉到的湿润真的是眼泪,或许,他的眼眶正泛红着。
但她并不担忧。
因为有时候一个人流泪,并不是悲伤,而是因为太过幸福——
第九章
他真的太幸福。
幸福到甚至有点恐慌。
这天早上,晨光透过窗帘溜进屋里,几声不知哪来的鸟啭闹醒了孟霆禹,他懒懒地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心情很平和,却也惊异。
他竟然一觉到天亮,从前一晚午夜上床后,足足睡了将近七个小时才醒。
有多久,不曾如此熟睡了?
他想不起来,只知道自从沈静同意和自己交往后,他一天睡得比一天好,渐渐地不作梦了,更不再因恶梦惊醒。
原来能够这样一觉到天亮,也是一种幸福。
孟霆禹微微一笑,起身拉开窗帘,让自己和晨光下的台北城一起苏醒。他在落地窗前站了好久,直到看够了眼前每一寸风景,才梳洗更衣。
不到半小时,一个神采飞扬的男人便走进隔壁的临时办公室,早餐已经在餐桌上准备好了,是极丰盛的美式早餐。
他坐下来,悠闲地吃早餐,餐桌上一如既往躺着好几份报纸,他却一份也不想摊开看,兴味盎然地看着窗外。
最近他发现,原来天空的颜色如此变化多端,就算是同样的晴朗天气,也分成深深浅浅好几种不同的蓝。
而那些四处晃荡着的云朵更是有趣,从来不会有任何两朵是同样的形状,每一朵,都坚持拥有自己独特的造型,在天幕上争奇斗艳。
「哈罗!Boss。」一个男同事抱着手提电脑走进来,笑着跟他道早安。
「早。」
「Boss在想什么?是今天市场上有什么消息吗?」
「我还没看报纸。」
「什么?」男同事一愣,惊愕的目光射过来,这才发现小老板桌上的报纸果然都还整整齐齐地叠着。
而孟霆禹的下一句话更让他整个人几乎魂飞天外。「我在看云。」
看云?他没听错吧?小老板在……看云?!
他眨眨眼,满腔疑惑卡在喉咙,想问,却不知从何启齿。
「你吃过早餐没?」孟霆禹微笑望他。
「我?嗄?还没。」
「一起坐下来吃吧。」
另外几个同事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们最一本正经的小老板殷勤地替属下倒咖啡。
孟霆禹见到他们,笑容更爽朗。「早啊!你们也一起过来吃吧,我打电话叫客房服务多送一点东西来。」
同事们吃惊地彼此交换一眼,刚开始坐下时还有些犹豫,等孟霆禹主动说了几个笑话,炒热了气氛,大家精神也放松了,手捧着咖啡,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
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大伙儿才各自回到工作岗位,经过这样的畅谈,工作似乎也更带劲了,精神奕奕,活力充沛。
午餐时分,孟霆禹强迫众人放下手边的工作,到饭店附近找了一家很棒的餐厅,享受美味的料理。
当然,是老板买单。
Boss转性了。所有同事脑海里都掠过这个念头,却彼此心照不宣,没有人说出口。
肯定是恋爱的力量。
他们微笑地默默下评论,微笑地看着曾经他们以为最不懂生活情趣的Boss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地探索周遭的一切。
傍晚,几个台湾创投界响当当的大人物联袂来访,当他们发现孟霆禹的第一个反应竟是懊恼,仿佛气这些人不该占用他的下班时间时,更不禁暗暗好笑。
看来他们的Boss,是真的转性了。
对属下们的调侃目光,孟霆禹自然察觉到了,只是他并不以为意,要笑就由他们去吧,他不在乎。
他只希望这些不速之客别误了他宝贵的约会。
问题是,他们很坚决非要邀请他到某间豪华私人会馆共进晚餐不可,为了「谭氏投资」在台湾的名声与人脉,他不得不答应这场社交应酬。
他无奈地打电话给沈静,表示自己今晚不能过去她家了,她却是淡淡地不以为意,还说两人最近天天见面,不差这一晚,要他尽管去跟客人应酬。
他怔怔地握着手机,不知自己是该欣慰还是该恼怒。
他不能去看她,她居然一点也下在乎,嗓音听起来还有些雀跃似的,彷佛很高兴自己终于有独处的时间。
可恶的女人,他简直……败给她了!
孟霆禹自嘲地想,挂断电话后,他强打起精神,和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谈笑周旋。
一群人来到私人会馆的包厢,酒过三巡,都有几分醉意后,一个打扮得妩媚多姿的女人忽地盈盈走进来。
是高丽娜。
孟霆禹愕然,好几分钟后才明白,原来这些大人物竟自作主张地替他安排了一场相亲宴——
现在以窃盗罪逮捕你,你有权保持缄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将会成为呈堂证供。
咦?
猛然在小说上看到男主角对女主角说出这段话时,沈静不觉一愣,许久,才继续看下去。
为什么?我偷了什么东西?
因为你偷走我的心。
证据呢?
你摸摸我的胸口就知道了,它现在只听你的话,我已经作不了主了。
你神经病……
没错,真是神经病。
沈静噗哧一笑。看着几天前曾经在自己心内想过的OS出现在小说上,她又是惊讶,又是尴尬。
看来这个姓季的作者跟她有点默契呢。
她微笑地想,啜了口水果茶,将书看到最后一页,原本以为温馨甜蜜的大结局会让自己心生满足,就像以前看完每一本言情小说一样,但今夜,不知怎地,胸口却怦怦地,止不住难以言喻的悸动。
好像,有点焦躁。
到底在慌什么?
她搁下书,捧着茶杯,在屋里旁徨地绕,脑海里的放映机,一幕幕转动的,都是某人的影像。
是霆禹。
沈静幽幽地叹息,恍然领悟自己躁动不安的原因。
好吧,她承认,自己在思念他。
真好笑,才一天没见面呢,就坐立不安了。她心下暗恼,甩了甩头,却甩不开那执意对她纠缠不休的影子。
现在去跟法院申请禁制令,怕也来不及了吧?
沈静自嘲,将茶壶茶杯收了,到厨房洗净。忽地,电话铃声响起,她忙擦干手,到客厅接电话。
「喂。」
「小静,是妈啊。」
原来是母亲。一股类似失望的情绪在沈静胃里打结,她深吸口气。「妈,最近风湿好些了吗?」
「还不是那样?老毛病了,我也不想管了。你呢?最近安亲班怎样?还好吧?」
「嗯。」她握着话筒,坐在沙发上,跟母亲聊天。
没过几分钟,主戏便开锣。「我说小静,你什么时候回家一趟?你吴阿姨说要请你吃顿饭。」
「吴阿姨?哪个吴阿姨?」
「就是巷口面包店老板的表妹啊。」
呵,关系还真远!沈静悄悄抿嘴,已经猜透母亲的想法。「不用了,妈,我们跟人家又不熟,白白让人家请吃饭,不是很不好意思吗?」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人家吴阿姨很喜欢你!」
「她才见过我几次?上次见面说不定都是我念书时候的事了。」
「哎,人家要请你吃饭你就去吃,罗罗嗦嗦的做什么?」
「妈,你老实说,你又要给我安排相亲了吧?」
「是啦是啦!」一番苦心遭女儿利嘴戳破,沈母只好坦然招认。「吴阿姨的邻居的亲戚有个儿子,刚从美国念完博士回来,听说条件很不错呢,人品也很好——」
「我不要相亲。」她闲闲地打断母亲。
「为什么不要?」沈母怒了。「也不想想你几岁了,老是这么任性!」
「我一个人过得很好啊。」
「你现在觉得好,老了就不会了,到时你一定后悔身边没个人陪。」
唉,怎么所有的长辈说词都一个样呢?沈静无奈地挑眉,
「下礼拜六你就回家来,听到了吗?」沈母坚定地下令,不容许女儿再推辞。
下礼拜啊……
沈静沈吟,想着如果她带孟沾禹一起回家,会不会吓到家中两尊老人?见到当年重伤自己女儿的男人,他们说不定会想拿刀追砍他……
一念及此,沈静不禁轻轻一笑,明眸闪过调皮辉芒。
这是霆禹自己总有一天要面对的,她可不会同情他!
挂断电话后,她不觉拿起手机,不假思索地拨打给孟霆禹,他没接电话。
还在跟客户应酬吗?沈静寻思,胸臆问,淡淡地翻涌着怅惘的浪潮。
忽地,她心念一动,换了衣裳出门。
总是霆禹来淡水找她,偶尔,也换她翩然现身,给他一点惊喜吧。
她特地先弯到淡水老街一家饼店,买了他最爱的冬瓜肉饼,然后带着热腾腾的饼,开车来到他住宿的饭店。
她捧着饼盒,耐心地坐在饭店大厅里等他。
时间,在饭店里上演着一幕幕浮世绘时,一格一格,无声地跳动。
上回像这样痴痴等待一个男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沈静不记得了,仿佛已经是百年以前的事,是睡美人还未因魔咒而沈睡前,蒙胧而梦幻的经历。
有些记忆,会在时光流转中,慢慢地睡去,却也会因某种契机而被唤醒。
例如,等待的滋味。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很难简单厘清的滋味,有几分甜,几分苦,几分喜悦,也有几分不安。
在等待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被自己等待的人,存在感会愈来愈强烈,逐次占领自己每一个感官,每一分知觉。
如果不能在沦陷前及时抽身撤退,那便只好,无止尽地继续等待下去。
直到那人出现为止。
玻璃旋转门转动,转进一个身形英挺的男人,正是沈静用心等待的孟霆禹。她喜悦地起身,正要扬声叫唤时,却让他身后紧随着的另一道窈窕倩影给逼回嗓音。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追上来,藕臂揽下他肩颈,不客气地当众送上香吻。
他似乎吓了一跳,僵立原地,展臂推开女人,正欲发话时,眼角余光瞥见了她,脸上顿时变色。
沈静轻移莲步,缓缓地走向孟霆禹,每一步,都像踏在他紧绷的心口上。
「原来,她就是你今晚说要应酬的客人。」她凝睇着他,粉唇浅浅地,勾起一抹笑,笑意却不及层眼。
她误会了!
他心跳一停,仓皇地想解释。「静——」
「这个给你。」她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将手中的饼盒递给他。「你有空慢慢吃吧,我先走了。」
语毕,她旋过身,飘然离去。
他惊怔地瞪着她的背影。
亲眼目睹另一个女人吻他,她的反应只有淡淡的几句话,但,光只是那样的眼神,和那样的微笑,已足以令他胆战心惊。
她只用一个眼神,和一个微笑,便将他击倒在地。
他凝住呼吸,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寒意在全身蔓延……
原来,她还是坐进爱情的监牢了。
原来,她并非如自己想象中的潇洒,以为再爱一次,不会像从前那么痴、那么狂、那么手足无措,可事到临头,还是觉得痛。
看着那女人吻上他时,她的心,狠狠地抽痛。
还是受伤了。
沈静恍惚地想,恍惚地走在深夜的街头,她明明开了车来的,可却一时想不起自己把车停在哪儿了,只好漫无目的地走着,旁徨着。
一阵凉风飘过,卷来一帘急雨,冷冷的湿意沾上眉宇,她脑海里忽地淡淡地浮出一幅朦胧的画面。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某个深夜,她站在台北街头,无助地等着一个人。
那一夜,也像现在一样,天空毫无预警地飘雨,毫不害羞地流泪。
那一夜……不,她不要想起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了,她已不是从前那个她了。
沈静骤然拉回思绪,仰起苍白的脸,傲然承接点点打落的雨滴。
她又因爱情而坐牢了——但,那又如何?
如果这场恋爱,最终仍无法持续到永恒,那她也不会傻到判自己无期徒刑。
这一次,她会学着聪明一点,如果过得不快乐,她会向法官请求早日保释,不会再傻傻地在丰里痛苦度日。
她长大了,所以很明白人总是会受伤,也总是能够在伤痛过后,慢慢寻得痊愈的力量。
或许她会再受伤,但也一定会再痊愈,这一次,一定比上一次复原得还快,还好。
所以,就这样好好哭一场吧!跟着这冰凉的雨,痛痛快快地流眼泪。
然后,那一阵阵抽紧的心,就不会那么疼了……
「静!静——」
有人在喊她,那么嘶哑,那么心痛的呼唤,伴着夹杂着细碎水声的跫音。
她茫然回首。
昏沈的雨幕里,朝她急急奔过来的,是孟霆禹。他撑着一把伞,焦灼地来到她面前,然后,将她纤细的身躯整个护在伞下。
他展臂搂住她,察觉她衣衫尽湿,更加焦狂,紧紧地将她拥入怀里,用自己男性的体温温暖她。
「静,你还好吧?雨下得这么急,你怎么也不找个地方躲一躲?你这样会着凉的!」
她一动也不动,像失语的娃娃,由他抱在怀里。
他忧虑地瞥她一眼,眉苇揪拢,急切地想解释什么,转念一想,还是决定将她先带到街边廊檐下,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
「静,你听我解释,你误会了。」他将伞甩到一边,握住她的肩,急切地声明。「那个女人是高丽娜,她是以前我们公司的助理,自从上个月我在饭店大厅偶然遇见她后,她便常借故来找我。今天也是,她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我要跟业界的人吃饭,竟然动用关系闯进我们的饭局……我真的没想到她会来,也没想到她会突然那样当众吻我……唉,我对她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啊!你相信我,我今天真的不是背着你跟她约会。」
她默然,仍是一声不吭,垂敛眉眼,双手轻轻拢着他的西装外套。
他更慌了,她冷漠的反应有如最猛烈的火,在他胸口烧出一个个斗大的窟窿。
「静,你在生气吗?我对你发誓,事情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真的不是!」
她总算扬起眸,怔怔地瞧着他,他看不出她迷蒙的眼底,潜伏着的是怎么样的情绪。
他顿时不知所措,像个无意间铸下大错的孩子,无助地等待老师的惩罚。
「静,你说说话吧,你骂我也好……拜托你说话好吗?你这样子……我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他可以跟一桌子不怀好意的商场老狐狸谈判,却不知道该怎么令最爱的女人相信自己的无辜。
孟霆禹懊恼不已。「你告诉我,静,要怎么样你才愿意相信我?我会去做,都照你说的,我——」
「别说了,我相信你。」她悠悠打断他,清雅的声嗓在爆裂般的雨声中,显得分外温柔。「从你追过来时,我就知道是我误会你了。」
她浅浅地抿唇,沾着雨滴的容颜宛如水芙蓉一般娇美。
他又是心动,又是心慌。「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你哭过了,对吗?都是我不好!」
她摇摇头,柔软的娇躯主动偎入他怀里,侧着脸,倾听他强健有力的心跳。
他直觉拥紧她。
她倚偎他好半晌,才沙哑地扬声。「我不是因为刚刚那件事哭的,我是想起以前。」
「以前?」
「我想起自己,为什么会下定决心不再等你——」
那也是个迷蒙的雨夜。
她下班回家,在经过巷口的转角时,忽然,起了个奇怪的念头。
她觉得身后有人。
于是她回过头,映入眼底的却只有一片茫茫雨雾。
她屏住气息,默默等着,终于,有第一个人转进巷子里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雨水,将每个人的影子洗得泛白,她几乎认不清谁是谁,也不在乎谁是谁。
因为她知道,当她等的那个人出现时,她一定能一眼认出来的,一定马上就知道是他。
「……所以,我就撑着伞,一直站在原地等。」
「你等了多久?」无须问沈静等的是谁,孟霆禹能确定那人必是自己,他禁不住心酸。
两人一回到饭店,他怕沈静受风寒,催着她马上洗了个热水澡,然后亲自替她吹发。
到半干时,她忽然说起了故事,他凝住了手上的动作,怔怔地听着。
「我忘了。」沈静哑声回答。「只记得那天晚上的雨不知道为什么,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好像在闹脾气一样。」
孟霆禹胸口一揪,强忍着痛,颤着手想重拾吹风机,却一时没法拿稳,吹风机跌落床上。
「怎么了?」她察觉有异,回眸想看。
「没什么。」他忙将双手藏在身后,死命交握着,阻止那一波波控制不住的战栗。「你……继续说。」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螓首往后,轻轻靠上他肩头。「那晚回去后,我生了场大病,发烧发得很严重,整个人躺在床上起不来。」
「那怎么办?」他大急。「没人来照顾你吗?」
「那时候,我还没认识晓梦跟童童,我爸妈人在老家,也不晓得我生病了。」
孟霆禹涩然无语。
如果他那时候在台湾,他就能够照顾她了,偏偏他人已经到了美国,而且决心不再理会她。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睡睡醒醒,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模糊地记得,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你……」
她拨打着那熟悉的号码,一次又一次,却从来没有拨通过,总是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说着残酷的应答。
对不起,您拨打的这个号码已经停用。
怎么会停用呢?她不明白,是不是因为她神智不清拨错号码了?她不死心,只要醒着,便强忍着全身如遭火纹伤的痛楚,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拨号。
她不相信自己找不到他,她一定会找到的,他总是照顾着她,不是吗?总是为她担忧,总是又气又急地责备她不懂得照顾自己,她知道,那正是因为他爱极了她。
她一定会找到他的。如果他知道她生病了,发烧了,一定会飞奔过来的,他会很不舍地拥抱她,很心疼地抚慰她……对了,他还会骂她,不过没关系,就让他骂吧,她爱听他骂,她高兴听。
他会来的,一定会来!
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拨号,一次又一次地听着那冷酷的回音,那一步步将她推落万丈深渊的回音……
「一直到退烧后,我才想通,对啊,这个号码早就已经停用了,你离开台湾后,手机就停用了,我怎么忘记了呢?我真笨。」
她淡淡地嘲弄当时的自己,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令他心如刀割。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终于恍然大悟,我们是真的已经分手了,你已经不会再回到我的身边了,我就算等上一辈于,也等不到你。」
「所以……」极度的酸楚掐住孟霆禹的喉咙,他几乎无法拼出完整的嗓音。「你就决心不再等我了?」
「对,我不再等你了。」她恍惚地低语。「就从那天开始。」
就是那一天,她告别了从前的自己,而他,也失去了那个天真烂漫~~永远仰赖着他的女孩。
孟霆禹忽地一阵悲从中来。「对不起,对不起……」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喑哑地一再道歉。
她没说话,依然是那样安静又温柔地,靠在他身上。
他颤着双手,圈住她的腰。
她轻轻叹息。「这件事我第一次说出来,连晓梦跟童童,我都没说过。」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收拾破碎的嗓音。「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摇头。「也许,一直不敢再去回想吧。」
他鼻尖一酸。「因为太痛苦了吗?」
她想了想,又摇头。
「我想应该不只是痛苦,而是必须清清楚楚地去面对曾经的失去。虽然我跟你说过,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我是真的很喜欢,但是——」怅然的言语,凋萎在雪白的唇畔。
虽然他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但他能从她轻颤着的嗓音听出她情绪的波动。
深眸,慢慢地泛红。「你还是很遗憾,过去自己的某些部分不见了,对吗?」
她轻轻点头。
「那也曾经是我身上的一部分,我很清楚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虽然我也得到很多很多……」她顿住。
她哭了。
虽然她背对着他,虽然她极力不让自己显出太大的异样,他仍可以猜到,此刻那比秋水还清澈的眼眸,想必泛滥成灾。
她现在连哭,也学得如此内敛了。她可知道,那一声声静默的饮泣,都像最严酷的鞭子,抽打着他全身上下。
每一下鞭笞,都让他更加无法原谅自己。
他咬住牙,得非常非常使劲咬住,才能使牙关不撞击出后悔的声响,可那最细微的悔音,还是传进了她敏锐的耳里。
她安慰地捏了捏他的手。「你别太自责,霆禹,其实你也失去很多。」
「我知道我错了。」他悔恨地低语。「可是我……很高兴,我还能有机会再得到生命中最珍贵的你。」
她闻言,回过头,盈着珠泪的眼坦然直视他。
是这个男人,让她不得不学会告别天真的青春,也是这个男人,让她有了勇气去回忆自己蜕变的过程,那带着苦涩的遗憾、也有着甜蜜的骄傲的蜕变。
「人都是这样,对吗?会失去,也会得到。」
「……嗯。」他、心痛地同意。
她嫣然一笑,那笑里,满满地包容着对他的爱意与怜惜。
他激动得不能自己。
她温柔地抚摸他湿润的颊。「我一直以为自己变得很坚强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我还是脆弱的。」
他握住她的手,勉力牵起笑弧。「我听人说过,能够承认自己也有脆弱时候的人,才是真正坚强的。」
「谁说的?」
「谭昱。」深邃的眸闪着幽光。「他还说懂得爱的男人,才是真男人。」
「谭昱?」她讶然扬眉,轻轻揉了揉含泪的眼角,樱唇吹响风铃似的笑声。「你这个老板挺浪漫的嘛,我还以为你们这种功成名就、高高在上的男人肯定都很酷,没想到你们也会说这些。」
「你这意思是在笑我们吗?」他捏了捏她脸颊,假装不悦。「我们那时候是喝多了酒,才会说这些。要不是喝醉了,你以为我们男人跟你们女人一样那么无聊,老是把情啊爱啊这些字眼挂在嘴边?」
「是。」她眨眨眼,揉着下颔边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我真的不该轻忽你们男人的龟毛。」
「什么龟毛?」她俏皮的神态令他又爱又窘,瞪大了眼,强摆出她心目中的酷男样。「这是男人的矜持。」
「是喔,是矜持。」她淡淡地调侃他。
孟霆禹看着她那清甜的容颜,不再发窘了,也忘了要装酷,只觉得胸膛,像火山爆发似的,一阵阵激烈地震动。
「静!」他再次拥住她,紧紧的、眷恋不舍的、宛如怕自己一松手,她便会如轻烟逸去。「你真的还愿意……试着再爱我一次吗?」
颤哑的问话,藏不住期待与心慌,甚至夹杂着一丝恐惧。
他这么怕失去她吗?
沈静霎时动容,心房融着一塌糊涂的甜蜜,她扬起带泪的微笑——
「傻瓜,我已经爱着你了。」
第十章
八里,左岸。
黄昏的淡水河,潋滥着似橙似紫、朦胧美丽的波光,岸边,迤逦着长长的观海大道,道上,一间间风格独具的餐厅林立。
其中一栋带着浓厚地中海风味的白色建筑,入口的尖塔上覆着茅车,塔上转动着类似风车的五角扇叶,穿过椰子树君临俯视的庭院,便是一扇扇落地窗拱成的主屋,顺着蓝色阶梯上到楼顶,木栈地板上站着一张张蓝白条纹的餐桌。
坐在餐桌边,触目所及的是彩霞满天,是美到动人心魂的夕照,以及仿佛流动着说不尽的故事的淡水河。
「没想到台湾也有这么可爱的餐厅!」孟霆禹站在围栏边,赞叹地欣赏着暮色下的景致。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几年,台湾变了很多。」沈静娇睨他一眼,伸手拢了拢遭微风调弄的秀发。
台湾变了,她也变了。
孟霆禹心一动,展臂圈住沈静纤细的后腰,半强硬地将她搂入怀里。「虽然变了很多,但台湾还是台湾。」你也还是你。
后面那句,他并未说出口,但沈静却聪慧地听出他话中未尽之意。
她浅浅一笑,不去赞同他的说法,却也不否认,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背。
只是这样细微的一个小动作,孟霆禹便知怀中的佳人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微笑了,下颔靠在她头上,摩挲着那温柔的细发。
两人相偎相依,在霞光夕照下,密密贴合的身影美得像一幅画。
庄晓梦与童羽裳来到屋顶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情景。两人交换一眼,默默地在餐桌边坐下,不去打扰一对有情人。
跟着,另外两个男人也上来了,同样看到这一幕,同样交换过戏谑的眼神,然后各自坐在女友身边。
或许是恋人间搅了太多黏稠的糖蜜吧,绊住了想悄悄溜走的时光,在这一刻,滞留了好久好久,久到原本想做个体贴的文明人的两男两女开始有点不耐烦。
终于,性子最急的庄晓梦扬声了。「咳、咳!」
意味深长的两声咳嗽,惊醒了沈浸在幸福甜蜜中的恋人,乍然分开,窘迫地回过头。
「晓梦,童童,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沈静问,有些尴尬。
「早就到了。」庄晓梦翻白眼。
「是吗?抱歉。」沈静低语,朝孟霆禹使了个眼色,两人来到餐桌边坐下。
「各位好,我是孟霆禹。」
「我是墨未浓。」
「欧阳太闲。你叫我欧阳就好了。」
两个男人也跟着自我介绍。
「你认识元朗吧?」墨未浓笑道:「我是他学弟。」
「我知道。」孟霆禹也笑着点头。「他跟我提过你。」元朗还说墨末浓跟庄晓梦同在「翔鹰企业」上班,不但是情人,也是工作上的最佳拍档。
至于欧阳太闲嘛,他跟童羽裳在中学时就认识了,是既像亲人又是恋人的关系,欧阳的年纪比童羽裳还小几岁。
真看不出来。孟霆禹暗暗打量欧阳。他的气韵看起来很从容、很沈稳,比童羽裳成熟多了。
不过童羽裳似乎也不如他想象的天真。此刻她明亮的眸里那评估审视的意味,就令他有点透不过气。
庄晓梦也不简单,外表是街上四处可见的OL,眼神却很聪颖、很犀利,听说是三姊妹中最浪漫的一个,可他感觉不出来。
他只感到她对自己浓浓的敌意。
这下惨了。孟霆禹背脊生凉。看来静的两个好姊妹对他的印象还是很差。
这场聚会,恐怕要成为他个人的鸿门宴了。
孟霆禹自嘲,虽是坐立不安,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为自己解套,只得顺着餐桌上的话题,尽量表现自己友善幽默的一面。
欧阳跟墨未浓倒还好,男人本来就不会有太多的小心眼,何况他相信这两人是同情自己的,没几分钟,彼此便能接上话,再多深入聊几句,几乎要惺惺相惜了。
「你说你已经跟谭昱提出辞呈了?」
「是啊。」
「你打算在台北找工作吗?」
「嗯,已经有几家公司在跟我谈了,应该很快就有结果。」
「你不觉得可惜吗?离开华尔街回到台北。」
「这里是我的家,我当然要回来。」他简单地回应,但墨未浓跟欧阳却彷佛都能明白他真正的心声。
因为沈静在台北,所以他当然要留在这里。
「那就恭喜你了。」两个男人举起水杯,朝他敬了敬。
他也举杯相碰。
所以说啊,还是男人大度,气味相投的话只要几杯酒下肚就心知肚明了,哪像女人啊?弯弯曲曲的心思让人永远摸不透。
好不容易,一顿饭熬完,餐后上饮料跟甜点时,庄晓梦忽然细声细气地开口。「我说孟霆禹,你知道我们三个女人是怎么认识的吗?」
听她这一问,餐桌上另外两个大男人立即身子一僵,表情紧绷。
孟霆禹心内警铃声大作,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
「静告诉过你吗?」童羽裳接口问。
「她没详细说过。」他坦白地回答。「她只有告诉我,她是搬到淡水那间公寓后,才认识你们的。」
「没错。」
「那你想不想听听我们认识的过程?」
「当然想。」孟霆禹尽量表现出热切的神态。他直觉这是一道静的姊妹们出给他的考题。
「来了。」墨未浓咕哝。
来了?什么来了?孟霆禹一愣。
「我们去那边看看风景吧。」欧阳提议,端着饮料起身。
孟霆禹怔怔地望着两个大男人匆匆撤退,临走前还同情地瞥他一眼,他心一沈,不祥的预感一寸寸占领脊髓。
「静,你要不要去一下化妆室?」童羽裳问。
「对啊,你头发很乱,去整理一下吧。」庄晓梦也催促。
别走!
孟霆禹转头看身畔的佳人,湛眸不觉流露出一丝恳求。
她却只是甜甜一笑,对男友的求救视若无睹,只伸出桌下的玉手,安慰地拍了拍他。「我去去就来。,」
语毕,沈静盈盈起身,毫不留恋地离去。
连她也丢下他了!
孟霆禹自嘲地想。唉,他又何必吃惊呢?上回她跟他那些下属吃饭时,不也因为吃到一半,接到安亲班来的一通急电,便抛下他走了吗?
现在在静的心目中,亲人跟姊妹排第一,安亲班那些小鬼排第二,他恐怕只能排第三吧。
既然第一名的人要求她暂避,她当然会牺牲他这个第三名了。
「孟霆禹!」庄晓梦突如其来地喊了他一声,口气很像军营里的班长在点名。
他不觉坐正身子。
「现在跟你说说我们三个女人认识的经过,你可要仔细听好。」
「是。」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在沈静还未搬到那栋单身公寓以前,童羽裳和庄晓梦已经搬进去了,而且对彼此,相当不顺眼。
起因是一个误会。
「晓梦以为我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童羽裳坦率地说。
孟霆禹一怔。「水性杨花?」
童羽裳人长得漂亮,又身为国际线空姐,他相信追求她的男人应该不少,但水性杨花?以她今日和欧阳的亲密互动,他真的很难想象。
看出他的疑惑,童羽裳樱唇一抿,似笑非笑。
「因为晓梦常常看到欧阳来我家,以为欧阳是我男朋友,可是又常常看到不同的男人开车送我回来,所以误以为我劈腿。」
「那样不算劈腿吗?」他很不识相地问。
「当然不是!」童羽裳狠狠白他一眼。「那时候我只把欧阳当弟弟,那些送我回来的男人都是追求者,可我从来没有一次邀请他们上楼。」
「喔。」孟霆禹颔首,懂了。
看来欧阳曾经有过一段在你背影守候的悲惨日子。他在心里默默为今天刚认识的朋友哀悼。
「我那时候觉得这女人真可恶,竟然辜负那么一个好男人。」庄晓梦解释。
「对啊。」回忆起过去,童羽裳轻声一笑,谐谑的目光调向好姊妹。「我怀疑晓梦暗恋过欧阳。」
「我是挺喜欢他的。」庄晓梦倒很坦然。「有一次我忘了带钥匙,进不去家门,又不知道附近哪里有锁匠,欧阳刚好经过,开车帮我请了锁匠过来,我想请他喝杯咖啡道谢,他拒绝了,只说邻居本来就该彼此照应,还说他的好朋友有点小迷糊,万一有事时,请我也帮她一下。」
「晓梦一听,更火了。」
「对啊,我那时好想告诉欧阳,知不知道你女朋友都背着你乱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
「所以她更讨厌我喽。」
那又怎样?孟霆禹略微茫然地望着眼前两个一搭一唱的女人。虽然这故事目前听起来还算有趣,但他不明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何要特地跟他讲这段往事。
他只能尽责地扮演聆听者的角色。「然后呢?」
「然后我听到欧阳帮过晓梦,也不太高兴,除了我以外,欧阳很少会主动跟女人说话。」
「童童吃醋了。」这回,换庄晓梦打趣童羽裳。
童羽裳风度也很好,只是耸耸肩。「那时候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过现在想想,我的确很吃醋。」
「偏偏不晓得怎么回事,我们常在电梯里碰面。有一次更倒霉,竟然被困在同一座电梯里。那时静也在,是她刚搬来的第一天。」
「喔?」听到女友现身在故事里,孟霆禹总算有点兴致了,追问:「怎么会困住的?」
「谁知道!那时大楼的电梯经常在保养,可能一时秀逗吧?总之我们按了好久的警铃,都没人来救我们。」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只好等啦。可是电梯里空气很差,又闷热,等着等着火气就忍不住上来。」
「所以晓梦就对我开炮啦!」童羽裳微笑,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浓浓的奶茶。「她劝我应该要好好把握身边的幸福,不要有了张三,还想着李四。」
哇喔~~
孟霆禹扬眉,悄悄吹口哨,虽然没明白指名道姓,但这话还说得真犀利啊!
「我可火大了,什么张三李四的?把我说成个朝秦暮楚的女人似的!所以我就反唇相稽,某些人也应该好好把握自己的青春,不要到最后变成那种让大家伤透脑筋的孤单老人。」
这个更毒!
孟霆禹暗暗一呛——女人,果然不可小觑她们。
「我们俩针锋相对吵半天,静像木头人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结果我们更火了。」
「为什么?」
「难道你不会火吗?你气到完全失去平日的形象,却有个旁观者从头到尾都装聋作哑,自顾自当她的高贵淑女,你不懊恼吗?」
是挺懊恼的。孟霆禹同意地颔首,有时候他都觉得静过分冷淡的反应令人心碎。
「本来是两个女人的战争,这下变三个女人的仇恨了,总之那天被救出来以后,我们都巴不得别再见到彼此,偏偏我们住同一栋楼,想不碰到都难。」
「后来呢?」孟霆禹愈听愈有兴味。
庄晓梦继续说故事。「有一天,我因为加班太累,坐公车时坐过了站,等我下了车,却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很暗的道路上,后面还有个陌生男人一直跟着我。」
「那时候我刚好坐计程车经过,」童羽裳接口。「发现有个奇怪的男人跟在她后头进了一条巷子,本来想叫司机跟过去瞧瞧,但巷口被车子挡住了,进不去,我只好下车。」
「那个男人想强暴我,我吓得尖叫,童童听到了,冲进巷子,那男人慌了,拿出刀子来威胁要砍我们。」忆起那个恐慌的暗夜,庄晓梦仍心有余悸,深呼吸一口。「童童脱下自己的高跟鞋,往那个男人身上丢过去,然后拉着我一起逃出巷子。」
「那男人抓狂了,拿刀追在我们俩身后,我们拚命跑、拚命跑……」
孟霆禹吊着呼吸,彷佛也能感觉到当时紧张的气氛。他盯着庄晓梦与童羽裳,初次意会到这两个女人是静最要好的手帕交,因此对他而言也是非常重要、必须付出关心的人。
「后来,童童绊了一下,跌倒了,眼看那个男人就要抓住她,我吓得一直尖叫。」
「虽然晓梦很害怕,她还是回来救我了,用她的皮包用力打那个男人后背。」童羽裳甜甜地微笑,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充满亲昵与信任的眼神。
孟霆禹心弦一扯,慢慢地开始懂得这三个女人的姊妹情谊是怎样形成的了。
「不过最厉害的还是静。」庄晓梦敲敲水杯,笑声也如同玻璃一般清脆。「她开车经过时发现了我们,用一种很夸张的速度一百八十度回转,开亮大车灯,直直朝那个男人撞过去。」
「什么?!」孟霆禹震惊地瞪大眸。「她没事吧?」
他不责备女友莽撞,只担忧她的安危。童羽裳与庄晓梦互看一眼。嗯,看来这男人还有救。
「她没事,只是秀了一下她高超的驾驶技术。」庄晓梦的眼眸因赞赏而灿亮。「她算好时间,踩了紧急煞车,但已经足够把那家伙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后来她载我们俩回她家,泡了两杯热茶给我们喝。」童羽裳的表情则是温柔似水。
看着两人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孟霆禹忽然懂得这故事的重点是什么了。他微微苦笑。
庄晓梦眯起眼,审视他。「看来你已经听懂我们想对你说什么了。」
「我懂。」
「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只要胆敢伤害我们其中一个人一根寒毛,另外两个人绝对不会放过他。」童羽裳冷冷地望他,一字一句都是最坚硬的钢铁打造成的警告。「你明白吗?」
「我很明白。」孟霆禹再次苦笑。不知怎地,面对两人毫不客气的注视,他几乎有想举双手投降的冲动。
「你能明白最好了。」又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孟霆禹背脊发凉。
故事说完后,墨未浓跟欧阳也回来了,沈静也从容现身,在他身边坐下。
他立刻握住她的手,紧紧地,包裹着一股眷恋不舍。
沈静有些讶异,却又像心领神会,朝他盈盈送来一瞥。
夜渐渐深了,众人东拉西扯地又聊了一个小时后,沈静忽然站起来。
童羽裳跟庄晓梦也跟着站起来。
「霆禹,晚了,我们要先走了。」沈静对他微笑。
「我跟你一起回去。」他想跟着起身。
她却轻柔地将他按回座位,摇摇头。「Women's talk,男人止步。」
「Women's talk?」他怔怔地看着她粉嫩的唇慢慢地绽开一朵神秘妩媚的笑花。
她没解释,只是眨眨眼,翩然旋身,三个女人相偕离去。她在下楼梯前,回眸一笑,玉手轻轻挥了挥。
他近乎仰慕地目送那美丽的背影——他最爱的女人啊,她走路的姿态是多么潇洒又多么优雅,自信得像只最骄傲的猫。
「这男人完了。」旁观这一幕的墨未浓,意味深长地低声评论。
「他已经完全在她掌握中。」欧阳也淡淡地追加一句。
「两位刚刚是在笑我吗?」痴迷的目光一收回来,立即变得清锐有神。
他都听见啦?墨未浓与欧阳顿时僵住。
相较于两人的窘迫,孟霆禹这个被嘲弄的人倒显得很自在,淡淡一笑。「我承认自己是很迷恋静没错,那两位呢?难道不也被自己的女朋友吃得死死的吗?」
哈!这个嘛——
没人答腔,只有晚风,自顾自窃笑着。
既然女士们退场了,男士们也懒得装绅士形象,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一手啤酒,坐在河岸边赏月喝酒。
「你知道方才沈静为什么不让你跟吗?」欧阳忽问。
孟霆禹摇头。
「因为她们三个女人待会儿要开批斗大会。」墨未浓解释。
「批斗大会?」孟霆禹一震。「是指我吗?」
「不然还会有谁?」墨未浓给了他一记「你还没认命吗」的眼神。「你刚不是听了她们三个怎么认识的故事了吗?」
「你们也听过了?」
「那当然。不过欧阳运气比我好,他是女朋友亲自告诉他的,不像我们得听她的好姊妹撂狠话。」
「因为她们比较喜欢欧阳吗?」
「正解。」墨未浓大口喝酒,右手拍了拍孟霆禹的肩膀。「说起来我们两个算同病相怜吧,都不受女朋友姊妹的欢迎。」
孟霆禹心一沈。
「别担心。」欧阳看出他心情低落,微笑地安慰他。「我想你在晓梦跟童童眼中,应该是及格了。」
「可你们不是说她们回去会批我?」
「批是一定要批的,这是女人的乐趣。」墨未浓慢条斯理地说:「她们聚在一起,就是唠叨男人的不是。」
这倒是。孟霆禹深有同感。
墨未浓又喝了一口酒。「话说回来,女人真是很奇妙的生物,她们高兴的时候,可以温柔得像圣母,甜美得像天使,可你千万别惹火她们,否则她们会让你——」
「生不如死。」孟霆禹聪颖地接口。
「正论。」墨未浓一弹拇指,顿了顿,无奈似地叹息。「更可怕的是,当她们在折磨你的时候,还能表现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没错,另外两个男人同时颔首,实在不能同意更多了。
「敬天使。」欧阳举高啤酒罐,朗声道。
「敬天使。」铿锵一声碰响。
「敬魔鬼。」墨未浓提议第二次干杯。
「敬魔鬼。」大伙儿又是猛灌一大口。
最后,由孟霆禹引导第三次干杯,他似笑非笑地扬唇——
「敬女人。」
清朗的笑声,在岸边乍然激响,或许是夜太深,也或者是水气太浓,这笑听起来很……
复杂。
「那天晚上,我们走了以后,你们三个大男人都聊了些什么?」晚餐吃到一半,沈静忽然问道。
「嗄?」正在专心对付小碟子里一片生鲔鱼的孟霆禹一时没听清,茫然地抬头。
「就我们到八里左岸吃饭的那天晚上啊。后来你跟未浓和欧阳都聊了什么?」
「怎么?对我们Men's talk有兴趣啊?」孟霆禹故意卖关子,举箸挑弄了下生鱼片,他还是决定放弃,转而进攻寿喜烧。
反正不吃生鱼片,日本料理的选择还多着呢。
「不能说吗?」凝睇他的明眸眨了眨,看来很俏皮。
他心一跳。「这个嘛,我们在解一道很复杂的方程式。」
「什么方程式?」
天使+魔鬼=女人
他嘲弄地想,没多加解释。
「后来呢?你们解出来了吗?」
「算有吧。」他沈吟,喝了口烫得温温的清酒。「可是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我想如果再对那个函数做微分,应该还可以分析出更多成分吧,说不定做N次微分都没问题。」
N次微分?沈静傻眼。这什么跟什么?怎么愈说愈玄了?
他却还自顾自地下结论。「恐怕得花一辈子的时间才能解开。」
沈静怔然凝视他。
是她变笨了吗?怎么听不懂他说的话?但彷佛,又能捉摸到其中一点什么……
用完餐后,两人离开餐厅,手牵着手,在月下的街道闲闲地散步。
月光细心温柔地裁剪着两道影,亲昵地打了个同心结。
「对了,你那两个好姊妹给我打几分?」孟霆禹忽问。
沈静一愣。「什么?」
孟霆禹转头看她,半无奈地撇了撇嘴。「那天晚上,你们的Women's talk,就是针对我的批斗大会吧?」
沈静讶异地扬眉。「你怎么知道?」她甜甜地笑问。
他没回答,长长地瞪她一眼后,郁闷地轻哼一声。「到底几分?」
「你真的想知道?」她偏过脸蛋,晶亮的眼神十足淘气。
他一窒,别过头。「算了,还是别告诉我吧。」万一是一个低于及格水准以下甚多的分数,他会呕死。
沈静凝睇他紧绷的侧面,樱唇偷偷地抿起。她偎近他,几乎半个人赖在他温暖的胸怀里。
「明天是周末,你有什么计划吗?」
「你呢?」他反问。「想去哪里?」
「我有件事想做,已经拖了两个礼拜了,迟早要做的吧。」
「什么事?」
「带你回我家。」她柔声低语。
他一震,猛然转头看她。「你的意思是——」
「我想带你去见我爸妈。」她笑容甜如糖蜜。「不然他们老是催我去相亲,很烦呢。」
「我已经可以回去见你爸妈了?」他喜不自禁,心脏一下子像脱缰的野马,急速奔腾。
这代表,她对他的感情,又更深了一层吗?她愿意带他回去见家人,就表示默许他是人生的另一半了吧?
「瞧你兴奋的样子!」她娇娇地白他一眼。「你忘了自己是我爸妈的黑名单吗?」
「对喔。」一腔热血顿时冻住。
他差点忘了,在她父母眼中,他可是个活该被千刀万剐的负心汉。
「这下好了!你妈一定会拿扫把赶我出门,你爸说不定还要揍我一顿。」
「你也知道喔。呵呵,反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你自己好好想办法解决吧!」她挽着他臂膀,像天使一般灿烂的笑颜,说出口的,却是如同魔鬼一样无情的言语。
天使与魔鬼,矛盾的综合体,
孟霆禹痴痴地望着身边的俏佳人,只觉胸臆间一斛满满的爱恋几乎要倾溢出来。
唉,女人。
她们是男人的水,男人的火,是胸口上的一点血痣,更是心头那一块最柔软的肉。
唉,女人。
男人要是爱上了她们啊——
——全书完
※想看庄晓梦跟墨未浓的爱情故事吗?请看花蝶977【女人当自强】系列一《幸福不用你给》。
※想看童羽裳跟欧阳太闲的爱情故事吗?请看花蝶992【女人当自强】系列二《失恋也要格调》。
心情二三事 季可蔷
上回在狗屋网站写了一篇针对「意X忘」的怨念文后,有很多读友告诉蔷,说他们不相信我会看这种歹戏拖棚的连续剧。
唉,别说你们不相信了,连我自己回顾过去一年,也难以置信我竟被那出可恶的戏给整得心情起起伏伏,要死不活。
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为何当初会误上贼船呢?为何非要等人家把我最钟爱的女主角给折磨死了,我才要可怜兮兮地挥泪下船呢?
我真是太傻了,一点也不酷,蠢!X视就是吃定了像我这种死撑着不肯认命的观众吧?
后来看到X视八点档自从我喜欢的女主角去世之后,收视率便一路往下走,现在的接档戏收视更是Down到谷底,我简直开心到不行,真是老天有眼啊,哈哈哈~~(本人很小心眼吧?呵,没错,我就是这么小心眼啦!)
无论如何,这次的教训就当一次惨痛的经验吧!以后我无论如何会小心的,绝不会轻易再被电视台给骗了。
最后,本人斗胆下个小小结论,这世间有两大骗是不可原谅的:
一、坏男人骗傻女人。
二、邪恶电视台骗忠实观众。
大家应该都发现这系列故事,三个女主角都住在淡水吧?
话说蔷为何如此钟情淡水呢?因为,本人现在就住在风光明媚的淡水啊!夕阳西下,漫天霞彩,这是何等美艳绝伦的景致,各位一定都能想象吧?
除了前往台北市区有些不便之外,我真是爱极了现在的住处,不但有风景可赏,社区里还有健身房、游泳池、三温暖等等设施,只要坐电梯下楼就有地方运动,真是太适合我这种懒得到健身中心报到的女人了。
再说我的小窝,虽只是个套房,但空间还算开阔,窗边有个吧台式流理台,浴室里有浴缸(这对单身熟女很重要),房东还贴心附了个很好躺的沙发,害我每每赖在沙发上看书,看着看着不小心便梦周公去也。
当然,住家附近的生活机能也是我们这种租屋族考虑的重点。
对蔷来说,第一个最需要查考的,就是小说漫画出租店。嗯,有两家,及格。超市呢?步行距离不到五分钟。药妆店,有,便利店,当然也有,影碟出租店,OK,镇立图书馆——哇!这可是附加的红利,赞赞赞。
本书中男女主角重逢的淡江中学,也距离本人住家不远,说不定哪天在寻根园咖啡馆,你我也会擦身而过喔!
前两天编编打电话来,问我下回能不能写个「强」一点的男主角?她说在本人作品里,好像都是女主角比较耀眼,尤以这本为最。
呵呵,编编说到重点,蔷不得不承认。
沈静真的很强,太强了,连作者本人在下我,都只能对她五体投地。
如果说庄晓梦比较接近本人的形象,那沈静就是我仰慕的偶像,她的优雅,她的恬淡,她与自己和平共处的人生观,都是我十分向往的。
但一开始,沈静并不是如此成熟优雅的,她是因为受过伤,跌跌撞撞地学习,终于慢慢地长大。
蔷一直相信,唯有受过伤的人,唯有身上带着伤痕的人,心智才能趋于圆融。
伤口或许是缺憾,但也是光荣的印记。
到底一个从没受过伤,永远对世界保持纯真理想的人幸福呢?还是伤痕累累,学会体谅别人、珍爱自己的人更幸福?
这是一个难解的问题。
我个人的答案,更倾向后者。
因为曾经尝过失去的苦,于是更能领会拥有的美好。
我如是相信。
所以,个人不太欣赏没受过伤的男人。
男人若是从小一路顺遂,没遇过大挫折,没尝过真正的苦,就无法长成令人心仪的男子汉。
女人可以天真,男人太天真会让我想扁他一顿。(果然是机车的老女人吧?)
我欣赏的男人,要经历过伤痛,却不能失去对人间的热情;要成熟世故,但不能愤世嫉俗。
我书中的男主角,若是缺乏上述条件,那当然需要女主角来好好调教(必要时让他因女主角受点伤喽)。
只要男主角痛过伤过,又能够领悟成长,我就不认为他是「弱」的,他的肩膀会变得很硬、很强。
所以,照这定义来看,孟霆禹应该不算太弱吧?
他顶多只是……被沈静吃得死死的而已啦!(请各位为他默哀半分钟,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