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几十年的电影,最忘不了的,还是儿时看的露天电影。一幅白色的,四四方方的银幕在天空悬挂起来,紫平绒的滚边,四角用绳子吊着,显得更加平展。一看到银幕,孩子们的心里像油锅里撒了把盐,炸开了。还没到放学时间,就盼着下课,下课,哪里还有心思去听什么根号1、根号2?
黑呼呼的机器底下,围满了圆头圆脑的娃娃头们,那个立起来的播放拷贝的圆家伙,激起了无数孩子的好奇,怎么回事儿,听说人、马、枪、炮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曲里拐弯的巷子口上,人群像蝗虫一样涌过来。手提肩扛的凳子五花八门,方的、长的、圆的,还有三条腿的。有只红漆方凳子,不知是用什么好木料打的,死沉死沉的,斜骑在一个少年的肩膀上,杠得他肩胛生疼,咧着嘴。黑压压的人群杂乱地挤满了不大不小的一块空地。朝里挤,看不到屏幕,再朝里挤。就这样,你挤我,我挤你,幕布周围,很快就密不透风了。一抬头,屋顶上,树杈上,草垛上的孩子,像雨后森林里的蘑菇,密密匝匝地盛开着。
清风徐来,星星眨眼,月牙儿高高地挂在天边。电影开始了。这是一部黑白片子,《列宁在一九一八》。影片上,瓦西里和夫人作战前告别。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一阵激动人心的热吻,深度的,舌头交换舌头的那种,看得人大气不敢出。吻毕。全场头晕目眩。稍顷,沸腾了。嘻嘻嘻、哈哈哈,笑声一阵,又一阵。一中年村妇咯咯地笑完了,冒出一句,就这点够什么?立时,全场又是一阵爆笑。乌拉!战场上,马队发起了冲锋,英俊高大的瓦西里挥舞着马刀,嘴里喊着乌拉,纵马奔驰,跃过战壕,飞过悬崖,咴!马一声长嘶,立起前蹄,马背上的瓦西里,英姿勃发,倾倒了无数少女。
孩子们看电影看疯了。邻近的村庄,哪里有电影,消息跑得比兔子都快。王楼子、张城子、新庄子、申城子,一连串村庄的名字,交替在孩子们的嘴里传递着。这班愣头青,成群结队,爬沟过河,成了放映场的铁杆观众。在孩儿王的指挥下,常常是蜂拥而来,挥着树条子,吹着口哨,从农人的瓜田里、菜地里呼啸而过,呼呼隆隆,哗哗拉拉,瓜掉叶落,留下一片狼藉。偶有情报失误,扑了空的,那股失望之情,无处宣泄。要是刚好从谁家麦田里经过,庄稼可就遭殃了。
那是个英雄精神天马行空的年代。想想吧,正是意气风发,满脑门子英雄梦的年龄,谁不想像着自己就是战争片里的男(女)一号,在疆场上纵马驰骋,叱咤风云一番啊。幽蓝的夜空,白色的银幕,上演着多少荡气回肠的故事。一位女游击队员,划着一只小船从江面上漂来,渐行渐近,快要靠岸时,女队员拄着划船的篙,朝岸上飞身一跳,燕子一般,轻盈地落在岸上,那撑篙一跳,划出的美丽的弧度,衬着迎风摇曳的芦苇,碧蓝剔透的天幕,浩浩渺渺的水域,让人意乱神迷。那高大英俊的男军人攥着女主角的手,一声深情的“同志!”,又让正处青春萌动期的少男少女醉了。
看电影,应当与夜空为伴,伴以星星、月亮,还要有若干枝繁叶茂的大树,一两个麦草垛,不高也不矮的几间瓦屋,再配上一群青皮萝卜头的孩子,扎着两条黄毛小辫儿的少女,就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