蚬子
xiǎn zi
(纽囝)
蚬子,是的,袖珍,太不起眼的小东西。
不过,小有小的别致。
茉莉花也小,福州的市花。
蚬子,大约可以称作福州最地道的百姓家家常便菜了。
蚬子,福州话叫“纽囝”,“纽”是形象化的叫法,和纽扣一般。“囝”,原始意是“儿子”,转注用在名词后面,比喻小东西。
小时候到河里游水,能摸到不少蚬子。
那时候没有空调电风扇,天气热的时候,河边的孩子没事干,整天泡在水里,拿河当空调,当游乐场。现在的人一说到水里去,就说是“游泳”,可见国民的体育意识有所提高。古老套的福州人说游泳说“洗水”,目的性很明确,不就是洗身子。洗身子是主业,副业就多了,捕鱼捉虾捉螃蟹,摸螺摸蚌摸蚬子。
但蚬子也不是乱摸的,不能到蚬埕里摸。蚬埕也是河床的一段,只不过这一地段比较适合蚬子居住,便被叫做蚬埕了,便有了主人。主人坐收渔利。
解放前我们村的蚬埕出了人命。
那时候村前的蚬埕被一位地主霸占了,这位地主先后闹出了九条人命,其中两条人命和蚬埕有关。话说当年,一位农民在洲田干活,他的一对儿女送饭到田头,回来的时候经过蚬埕,被看护蚬埕的“狗腿子”看见了,“狗腿子”认定小孩偷蚬子,在岸上远远地吆喝吓唬小孩,小孩怕了,不敢回来,后来河水涨潮了,小孩退到了沙滩高处,离岸边越来越远,来救的人来不及赶到,河水就漫过了沙滩,把小孩带走了。
解放后恶霸地主还有狗腿子都得到了清算。
文艺工作者纷纷拿起笔来,把这段故事编成戏剧、评话,四处宣传,声讨万恶的旧社会。
后来蚬埕归到了生产队。在我挑水的那个埠头,经营蚬子的是大队干部,干部或者他的儿子每天涨潮的时候,从蚬埕运回蚬子,运蚬子的小船是一艘“鸭牳撇”,顶多载五七担。小船一靠埠头,三下五去二,不到一根烟功夫,就全批发出去了。也是软缺,好缺。
到了八十年代,有一天管理河道的部门请了地方政府负责人去开会,说是法律健全了,河道归他们所有了,理所当然蚬埕也归他们所有。会议主持人把我拉到一边说悄悄话:“你看,这些人多落后,简直法盲,无法无天,法律都实施了,他们竟然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还讲价还价!”
干部不知道,农民当然更不知道,不知道权益被剥夺。
你有你的神仙法,农民就只好鬼画符,和法律展开拉锯战。
现在好了,社会和谐了,双方没必要战争了,河道全污染了,蚬埕不产蚬子了。苟延残喘的“残渣余孽”也成不了气候,形不成产业,没多大油水了。
有的人说污染的蚬子不能吃,有的人说能吃的蚬子就没污染。相关部门三缄其口,这是做人的诀窍,更是为官之道。能吃不能吃,悉听尊便。
蚬子是穷人的菜。上世纪六十年代,市场价一斤五分钱,现在两块多。
别看蚬子当时只有几分钱,却是一道荤菜,还是补品。就因为便宜,人人买得起,家家盘中备,对于粮食紧张,营养不良的人们,面黄肌瘦,奄奄一息之时,小小的蚬子,不起眼的一块肉,小到只够塞牙缝,却担当起了挽救生命的重任,就像沙漠中的几滴水,帮助我们度过了难关。
福州人煮蚬子,最常见的手法是“烫纽囝”,名菜。
烫之前,要先介绍蚬子的处理方法。就是蚬子买回来了,洗干净,然后用清水养着。蚬子生长在沙滩上,肚子里不少沙,养着就是让它把沙吐干净了,吃了不磕牙。所有的贝壳类都要这么养。养过的蚬子,再洗。必要时再养,再洗。沥干了,备用。
烫蚬子就是烧半锅开水,等到水开了,把沥干的蚬子倒进锅里,还没等蚬子的两片壳全部张开,也不能不张开,稍稍张开一条缝,那是最好的,马上捞起来,沥干,倒进事先准备好的佐料中。
佐料配方:酱油,盐巴,糖,味精,老酒,蒜头末,姜末,葱珠。
借用簸谷子的方法,把佐料和蚬子调匀。
都说烫出的蚬子味道纯正。就因为壳没完全打开,味道没跑走。还因为半熟,肉嫩,味道鲜美。
现代人以为这种吃法土著,原始,落后,有危险。其实几千年来,人们都这么吃,没出麻烦,就足以证明可行。过去的海蚶也都是这么吃的,尤其是血蚶。不过只证明过去可行,不证明现在可行。
今日之山水非昨日之山水。
福州有一首儿歌:“妹啊妹,做人媳妇真金贵,一粒纽囝咬两嘴”,便宜的蚬子,还要分两口下饭。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吃烫蚬子,不然打开的蚬子,吃起来一粒又一粒,还不被婆婆打得半死!烫蚬子只能夹一粒,要跟嗑瓜子一样嗑开了蚬子壳,工艺复杂,技术含量高,再加上烫蚬子一般比较咸,不说一粒分两嘴,嗑一粒两粒就应当过瘾了,小媳妇,吞饭吧,“人是铁,饭的钢。”吃了好给我生个胖娃娃。
吃蚬子还真能生健康娃娃。
贝壳类含钙多。不但含钙,蚬子熬的汤,那是绿的,那都是蚌类内壳闪金光的宝贝溶解出来的,你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吗?那就是珍珠!资深的老中医会戴着老花眼镜告诉你:滋阴!听的人意会神领,改日忍着心痛,花大本钱,买回大粒的蚬子,号称“猪母纽囝”,有拇指那么大,有的还要粗,外壳斑斑驳驳的,给老婆小孩滋阴滋阴。那卖蚬子的没天理,一斤要走了七分钱,人心不古!
蚬子烧汤也是一道好菜。有的嗑,有的呱,“呱”是菜汤在喉咙里往下吞的声音,合起来就是“嗑呱”,福州话快活的意思,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快活极了。
爆炒蚬子,另有一番滋味。
客人来了,总要有所表现,那就蚬子炒糟,风味浓浓的,看你满意不满意。
蚬子是冬天的好,肥,俗话说:“打赤膊吃蛤,穿棉袄吃蚬子”。
生长在清水沙中的蚬子外壳颜色黄,味道清纯。生长在泥土中的蚬子,颜色青,比较肥。
那时候我们很穷,连蚬子都吃不够,吃不爽。穷人总要翻身,要翻身也容易,借一把蚬扒,到江中去,扒回一水桶蚬子,尝尝当富豪的感觉。蚬子送亲人,送朋友,送邻居,见人就送。留下的全倒入锅里,煮,煮好了,把外壳去掉,专吃蚬子肉,谁说穷人吃不了三两肉,就吃给你看看!
蚬子肉煮锅边糊,那才是福州的一绝,那才是快活,快活透脚了,连脚趾头都在弹钢琴。
都说现在的我们翻身了,何日再吃到纽囝肉煮锅边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