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自行车
父亲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第一辆自行车,我记不起来了。
大概应在1970年代末期或80年代初吧?
1,
父亲的第一辆自行车是28凤凰的,当年可是大名牌。
28车型如今很难见到了,体大结实,不合今日时尚。但当年却是农村最流行的,能承载很重的东西。
在农村,这个优势很重要。
那个年代,自行车可不是代步的工具,它更像一种生产工具。
那时乡下生活艰苦,我家人多,又要准备改建房子,负担很重。
那时,我们家还种春芹。每年春天,父亲天不亮起来,骑上自行车,在后座上用扁担横放,驮上两苗篮(大竹筐)芹菜,生意好时甚至还在上面叠加一筐,用担绳绑好,在周边人流集中的四个镇前黄、礼嘉、庙桥和南夏墅的集贸市场来回摆摊卖芹菜,从几分钱一斤时代,一直卖到2元钱一斤,直到后来把芹菜地转让给了村里人。
若是市场上生意不好,父亲便会在回家路上,走村串户,四处吆喝,哪怕价钱低些,总之回家不让筐里剩下芹菜。
父亲在附近乡镇小有名气,这四个乡镇上许多吃公粮的单位都从我父亲手上买过我家种的芹菜,前黄中学食堂和许多我的老师,也曾是我父亲的客户。
到得夏天,父亲一大早,骑车跑到常州西南外一个大型菜批发市场,买上小青菜茭白等,回转前黄等地,摆上地摊,恰好此时集贸市场开始热闹起来,父亲从常州西南市场批发的蔬菜,稍一加价,便卖给了客人。这个时候,父亲成了二道贩子。
卖完批发来的蔬菜。父亲回家吃完凉粥,便又在后座绑上木箱破棉被,骑车到镇上的冰棍厂,批发上一箱冰棍,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敲打着木箱,卖起了红豆冰棍。
中午简单回家吃口饭,继续卖冰棍。卖完冰棍,父亲马不停蹄,又骑车去常州的批发市场,批发些豆角茭白回来,晚上让家里人收拾好,这东西存放时间稍长,可以多准备些。
后来冰箱多了,冰棍不好卖了,卖完菜父亲便骑上他的爱车,又跑到灵台寨桥等地湖边钓黄鳝。
村里的田埂上钓黄鳝的人多了,父亲觉得不好钓了,反正有车方便,骑个二三十里路也不算什么,便到湖边鱼塘上钓黄鳝,那里的黄鳝又黄又大,总能在前黄镇上卖个好价钱。
秋天的时候,我家芹菜地里此时成了藕田,家里人挖出藕,洗干净,堆放在苗篮里。每天清晨,照样是父亲骑着他那辆28凤凰,驮着一筐或两筐藕,去前黄等四镇八村地卖。
到了冬天,父亲有门手艺,远近闻名,就是站在脚盆上,撒网捕鱼。
这脚盆是椭圆形的,站稳很不容易。我考完大学,专门在北大漕和弟弟练站脚盆,以便考不上大学也有门功夫,能跟着父亲去给人家捕鱼,挣些辛苦钱。但我和弟弟至今没有学会站脚盆。
冬天站脚盆下丝网捕鱼是一个非常辛苦的活,简直不是人干的。冬天寒风凛冽,人站在脚盆上,在寒风中颤抖晃悠,一手撑着鱼叉,一手用细竹竿挑着鱼篓里的丝网,一层层放到河里,一不小心,便容易翻身掉河里,那可是冬天,河里经常结冰的。我的叔叔就翻河里过,冻得够呛。
冬天四方八邻请父亲捕鱼的很多,村里有几个人跟着父亲干。出去捕鱼是有固定目标的,都是在别人请了之后。每天早上,几个人把脚盆横立着捆在后座上,把丝网放鱼篓里,鱼篓放脚盆里,长柄鱼叉挂绑在自行车的三脚架上,后面拖着长长的尾巴。
这个时候,28车型的体大结实优势充分显现了。不过,这样骑车,可是要手艺的,头轻尾沉,还拖着长尾巴,不好控制平衡。路上遇人车交叉,颇是不易。
每天早上父亲干干净净出去,晚上回来都是一身湿漉漉的,鱼腥味很重,有时回来很晚。
但我从来没见父亲抱怨过。吃完饭,父亲总是很高兴地招呼自己的伙伴结账,分饭鱼(相当于工钱的一部分)。
我记得父亲从每担鱼3、4元钱,一直捉到上百元,直到现在冬天,父亲还不顾我们做儿女的反对,有时还却不过情面,去给一些老朋友捕鱼。
在父亲漫长的捕鱼生涯中,他那辆28凤凰自行车,陪伴了他最长岁月。那个时候,自行车结实,按老家话说扎著到则。父亲那辆自行车,我记得弟弟给它换过两次外胎。
父亲早上不去卖菜捉鱼的时候,有时还得起来送母亲上早班。母亲在前黄镇上的修建站工作,离家大概有7华里,那时经过的河和坟地很多,所以父亲还要送母亲。
直到很晚,父亲的自行车的轮胎又被弟弟卸了下来,心灵手巧地弟弟做了一辆三轮车,给不会骑自行车的母亲,两个轮胎是父亲自行车上的!而弟弟则又给父亲做了一辆电动三轮车。
父亲现在骑的电动三轮车,是我太太给父亲买的礼物,每年冬天回家,父亲总是乐不可支地骑着它,带着我家丫头前黄镇上和村里来回跑。
我有记忆起,从来没见父亲抱怨累过,但那有不累的!即便今天我回忆父亲骑着他那辆28凤凰来回奔波于常州西南外和前黄之间,驮着芹菜藕和脚盆穿越春夏秋冬,我的心里都特别难受。因为我知道,这是何等辛苦的生活!
可父亲从来没有抱怨过,直到今天也没有!
2,
我和弟弟都是在父亲这辆28自行车上学会的骑车。
小时候,弟弟比我个大,比我聪明灵巧。弟弟还刚上初中的秋天,便蹬在那28车的三角杠间(因为车大,个矮小,脚还够不着脚蹬),学会了骑自行车,后来父亲给弟弟买了辆自行车。父亲要去买菜的时候,弟弟承担起了送上早班的母亲的重任。
而我,则照例走路去前黄中学。
我是直到1985年的冬天才在父亲的自行车上学会了骑车。寒假回家,第一次骑父亲的车上前黄镇,回家路上摇摇晃晃地,被人挤进了沟里,幸好冬天的沟里没有水,爬起来,手掌擦破了,骂几句也就罢了。
在我没学会骑自行车前,父亲用他的自行车送过我两回。
1984年夏天,我在乘凉后回家,在井边一个跳跃,不小心踩在青苔上,摔了个大跟斗,把膝盖摔破了。父亲一边心疼地责骂我,一边连夜骑车送我去了医院,膝盖上缝了7针。
后来一周,一直是父亲送我上下学,直到放学在家,弟弟有时也接过父亲的活。
1985年7月,我参加高考。父亲从7月7日起,每天早上起来骑车默默送我去前黄中学考点。我家离学校大概6华里。
在前黄中学门口,父亲只说一句“当心点,下午我来接你”,便我告别回家干活了。
到了下午,考完之后,父亲准时出现在校门口,等我出门,然后默默地带上我回家。那个时候老师交待家长,不要问孩子考得怎样,父亲严格遵守了老师的要求。
直到第三天9号,父亲早上照例骑车送我去前黄中学,照例和我分手道别。但下午最后一门考完,父亲却没有来接我,是弟弟来接我了。
原来父亲钓黄鳝去了,晚上奶奶和母亲做了一桌菜,给我压惊放松,而饭桌之上,就有父亲钓的黄鳝。
如今父亲不骑自行车了,我也成了父亲,但我比父亲更早不骑车了。有时我开车回家后,拉父亲坐我的车,父亲总是觉得有些不踏实,来回反复叮咛我们在外开车小心,小心行得万年船啊。
而我,只是叮咛现在骑电动三轮车的父亲,少干活,多歇着。
父亲的腔调总是不变,嘿嘿一笑,说,少干活,那不死的快些啊?不干活不就剩下等死了么?
这依然是父亲的生活哲学,也是我们父子两代人的歧见。
但我知道,最累,父亲也永远不会抱怨,他没学会。
就像那辆28自行车,驮着父亲和我们的生活,来回奔波,逐渐损耗,换了零件,换了轮胎,它也永远不会有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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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7日,父亲节,匆匆于北京嘉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