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嗯嗯推荐 军人同志小说:承诺上卷

原文地址:【嗯嗯推荐】军人同志小说:承诺(上卷)作者:嗯嗯

从体检室出来,贺帅找个人少的地方猫了下来,开始掏烟点火。叼着烟,捋起袖子,看着小臂上的纹身,眉头快皱到姥姥家去了。

  其实以前也没那么想去当兵,但如今知道去不了,那种欲望反而强了起来。看着胳膊,心里开始生闷气。本来想纹只鹰,结果好了后,哪里是鹰啊,怎么看都是只变种的燕子。如今,其他都合格,竟然因为这个过不了体检这关,不生气是假的。连着抽了三根,贺帅站了起来,拿定了主意,朝体检站外走去。

  他找到了家里的电话薄,开始看,想着谁能帮他那么一把。想了想,拨通了一个。“李叔啊,我是帅帅啊……”“有点事,想请您帮个忙……”“好,好,那谢谢您了。我练好军姿回来给您去站岗啊。嘿嘿……”贺帅放下电话,感慨了下自己的聪明,躺沙发上,看着胳膊上的燕子,迷迷糊糊的,给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最后是被她妈给拍醒的。“妈,让我再睡会儿。”嘟囔着,贺帅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又要睡。“你给我起来!”她妈手上下了劲,贺帅终于睁开了眼,咧着嘴坐了起来。

  “你说,谁让你去报名参军的?”

  “我自己想去的。”

  “你……你已经高二了,你考大学不好吗?你去当什么兵啊你?”

  “妈!我这样,能考上大学吗?再说,要是进了部队,我还能考军校,那个比考大学要容易。”

  “南边在打仗,在打仗!你现在去当兵,你想去当英雄啊?你……你……我被你气死!”

  “我又不是一定上前线。再说了,如今国家需要,我更应该做贡献。我是个大男人,保家卫国是我应该做的!江山是你们老辈打下来的,我们小辈不能丢了这江山!”

  “说的好!”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却是贺帅他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家门。

  “老贺,你……”

  “贺帅好不容易有了志向,我们应该支持。赵芳云同志,难道他成了一辈子糊不上墙的烂泥,你才高兴!”

  “老赵!”赵云芳拔高了声音,“我明白告诉你,儿子是我生的,我养的,我就这一个儿子,我绝对不会让他去!我已经贡献了个儿子了,我没那么伟大,再贡献个儿子!”赵云芳顿了下,转过头,盯着贺帅,说,“贺帅,我警告你,如果你瞒着我偷偷去,你就不要认我这个妈!”说完,转身上了楼。

  大力关门的声音传了过来,把贺帅振了一下,他很少见他妈发这么大的火,尤其是对他爸。他有点愣怔,看着他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坐!”贺帅依言坐下。

  贺连胜看着贺帅,暗地叹了口气。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儿子已经长地比自己还高。他知道自己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对这个儿子,几乎没怎么问过。回城后,其实如果他愿意,还是有时间沟通的,但因为一直忙,一直忙,想把荒废的时间给夺回来,对于这个儿子,也就一直处于一种忽视的状态。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朝前走着,等他意识到儿子已经成了他最厌恶的混子时,却已经无力回天了。如今儿子提出来去参军,他是举双手赞成的。部队是个大炼炉,好钢是需要锤炼的。虽然南方在打仗,但是去个不调防的部队不就行了?他贺连胜还是有丝私心的。

  贺连胜决定好好和儿子谈谈,“贺帅,你决定了?”

  “决定了!”

  “你为什么想去?”

  “报告首长,保家卫国,匹夫有责!”贺帅“刷”站了起来,大声说。贺连胜眉头皱了起来,盯着儿子盯了许久,但贺帅站地笔直,眼睛直视着前方,根本没朝他看一眼。看着儿子标准的军姿,贺连胜疲累地摆了摆手,说,“去学习吧!”“是!”贺帅又大声地喊了声,迈着大步朝自己房间走去。进房间时,他回头,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贺连胜,嗤笑了声。

  晚上,贺帅他姐贺盈和姐夫夏飞都回来了。大着肚子的贺盈刚进门就冲进了贺帅的房间,对着他就是一通喊。贺帅闷头不吭声,等贺盈安静了,才开口,“姐,你小点声,吓着我还没出生的外甥,怕你吃不了兜着走。”贺盈眼睛又瞪了起来,上来就要揪贺帅耳朵。贺帅腾地一下翻到了床的另一边,眦牙笑。贺盈坐床边,直喘气。贺帅兜了回来,说,“我给你打还不行吗?别气了,不过,你得小点劲。”贺盈瞪了他一眼,手拧到耳朵上。贺帅咧嘴直喊“救命”。贺盈放了手,帮他揉了下,说,“这个兵你非要去?”

  “对!”

  “原因,别跟我说那些虚的。还‘保家卫国,匹夫有责’,也就咱爸那老古董信!”

  贺帅揉了揉耳朵,坐贺盈旁边,想了想,说,“我高二了,马上要高考。你看我,考地上才怪?到时考不上尽丢人!部队里混三年回来,找个工作应该不难。”

  “就这个?”

  “还有,你看咱爸,看我跟阶级敌人似的,我看他倒象军阀。整天看我不顺眼,我离他远点,他眼不见心不烦,总好了吧。”

  “你决定了?”

  “决定了。”

  “贺帅,你18了,做事要为自己负责。做了决定,就没机会反悔了。你真不怕打仗?”

  “我没那么倒霉吧,那么多部队,轮到我上前线?再说了,咱妈能让我去?”

  “唉,算了,随你吧。”

  “姐,我去当兵,又不是去渣滓洞,你就劝劝咱妈。

  “我知道了。”

  贺帅从小就和他姐感情好,什么话都和她说。贺盈人长地漂亮,又时尚,又有文化,脾气又开朗,对这个姐,他几乎是有些崇拜的。贺帅好多哥们,都喜欢贺盈。有这个姐,贺帅骄傲地很。贺盈结婚离开这个家,他伤心了好长时间。她姐没有一意劝他,倒让他松了口气。

  通知书拿到后,贺帅才告诉他那帮“狐朋狗友”。大家都有些吃惊,毕竟这个时间去参军不是什么好时候,再说还有一年多就高考,即使考不上,凭贺帅家的能力,那么多部门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有劝的,有鼓励的,有什么都不说的,最后,约了时间吃饭,算是给他饯行。周莉莉哭了,哭地贺帅有些烦,他只是去参军,又不是去送死。看着她泪打梨花的脸,终是不忍,帮她抹了抹,说,“等我回来!”小姑娘更是哭地一塌糊涂。

  1983年的冬天,18岁的贺帅,胸前带着大红花,和一群同龄人踏上了西去的列车……

  火车一直一直朝西开,等终于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时,却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火车是晚上到的,然后他们又被装上了车,继续走,车一路颠簸,却也不知道开向哪里。贺帅连埋怨的力气也没了,整个人像个晕鸡,抱头蹲在车上。车里没人说话,刚上火车时的新鲜劲早象秋后的茄子,瘪地不成样子了。

  等车终于停下的时候,有几个人抢先下了车,哇哇吐了起来。贺帅木木地爬下了车,他也有些晕车,脑袋沉地抬不起来,但没吐。等带兵的人把大家好不容易组织个队形,喧闹声也小了点后,有人开始讲话。贺帅根本没听进脑子里去,低着头,只想往下嘟。好不容易讲完了,又有人领着走,却是到了食堂,每人面前放了一碗汤。一天没怎么吃饭,但他却丝毫不饿。端起碗,喝了口,却是酸辣汤,勉强喝了点,还是放下了。吃完后,又接着走,却是到了个洗漱间,带兵的说简单洗洗就行,明天全体去洗澡。

  等全部折腾完,贺帅看到床,却比见到他妈还亲,扑地倒到床上,衣服没怎么脱,就陷入一种混沌的睡梦中。睡前,贺帅模模糊糊地想,自己选择来当兵,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这不明摆着受洋罪来了吗?

  第二天早晨,贺帅是在震耳的口号声中惊醒的,把头给死死蒙上,想继续睡,但声音却穿透玻璃穿透被子穿透他捂着耳朵的手不依不饶地继续朝他袭来,暗骂了句,他终于任命地坐了起来。窗户旁边早已经趴满了人。贺帅起来,也朝窗口蹭去。外面是出早操的老兵,步伐整齐,口号嘹亮,这一切都吸引着这群新兵蛋子。

  他也看地有趣,不由地又往前挤了挤。“挤什么?挤什么挤?”前面有人嚷,贺帅没在意,还是朝前蹭着。冷不防有人拿胳膊肘捣了他一下,贺帅嘴咧了咧。手不自觉地就去揪前面那人后领,嚷道,“小子撞谁呢?”那人回头,上来就抓住贺帅的前领子,“怎么着?想打架?”那人话刚落,贺帅已经一拳捅那人肚子上。但那人显然不是善茬,屈腿就去踢贺帅……

  旁边那群挤在窗户边的人看有人练场,刷拉给让出了场地,把他们围到了中间,还有人给喝彩。年轻气盛,又都是“人来疯”,这两人打地更热闹了。

  “住手!”一声怒喊,把那群看热闹的人给喊噤声了,但扭打着的那两人却似乎根本没听到。门口就跑来两人把贺帅和另外一人给拉开,贺帅想挣脱,但身后拉住他的人象根柱子,他动不了。对面那人倒比他老实些,乖乖任人拉开,只有贺帅还在踢腿蹦达着。

  “一排长!”一声大吼!

  “到!”

  “你他娘的睁眼瞅瞅,这就是你今年给我招的新兵?招兵的时候你喝糊涂了?”一排长站地笔直,动也不动,眼都不眨。

  “流氓,一群流氓!”

  “说谁呢?谁流氓了?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不是流氓。难不成解放军都成流氓了,那你岂不是流氓头子!”贺帅翻了翻眼,看着眼前那要跳脚的连长,不紧不慢地说着。那连长眼神死死地盯在了他身上,贺帅看了回去,谁怕谁啊?天老大,他老二!他连贺连胜都敢顶,他还怕这个小小的连长不成?

  “一排长!”

  “到!”

  “关他一天禁闭!”

  “是!”

  “你凭什么关我?你谁啊你?你信不信我去反应你!”连长的眼神始终都没离开他丝毫,听他说完,猛地吼了起来,“一排长!”

  “到!”

  “关他两天禁闭!”

  “是!”一排长的嗓子都快喊出血来了。

  贺帅嘴巴张了张,还想说,但最终闭了嘴。他是拧了点,但他还不傻,知道如果再开口,可能就是三天了。

  “全体都有,立正!”连长喊了起来。这些简单的动作他们在地方上稍微训练过,这些新兵蛋子都停胸抬头,站地笔直。拉着贺帅的那老兵早已经放开他,也站地笔直。“稍息!”

  “我告诉你们,我不管你们在地方上是什么公子哥,你们的爹娘有什么权力,到了这里,就是我的兵。这里是部队,不是你们撒泼耍赖的地方,想做少爷回去做,想哭鼻子回去找你们的妈!这里只出汉子,不养少爷!做不了汉子,就给我滚蛋!”连长吼完,看着眼前这群人,又喊道,“一排长!”“到!”“给我好好训!受不了的给我滚!”说完,转身就走。到了门边,又转身,盯着贺帅,说,“我叫张玉柱,想告我,尽管去!”

  咚咚的脚步声走了很远,屋里还是没人说话。“这里只出汉子,不养少爷!”看向贺帅的眼光有些异样,但贺帅不在乎。

  所谓的禁闭室就是间不大的屋子,一桌一凳一床,很干净。兵营这里就是猪圈也都干干净净。桌上有纸有笔,是让写检查的。贺帅被关了进来,他倒头就睡。又是在口号声中醒来的,有人给他送饭,吃了又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就躺着。他一直没洗澡。在关禁闭,也不可能让他洗澡。身上就难受,到了晚上,象犯人一样被人看着简单洗了洗,就又上床睡。睡不着,强迫自己睡。在黑暗中,贺帅睁大眼,什么都看不到,他感觉自己给自己选了条太黑的路。

  第二天,他就坐到桌子前面写检查,写写睡睡,写了一天,写了一张纸。晚上又度过了个无眠夜,到第二天早上,他才给放了出来。有人接他,冷冷的。贺帅认识他,就是那天拉开自己的老兵。

  “我叫陆卫军,是你的班长!”陆卫军比贺帅高了点,黑且瘦。“我领你去洗澡,然后出操!”话不多,且冷。贺帅想给他贫两句,但看他冷着个脸,心里哼了下,没作声。

  所谓一步跟不上,步步打饥荒。他关禁闭的这两天,新兵已经开始操练了。他站了进去,不管是跳进羊群的狼,抑或是扔进狼群的羊,总之是有些格格不入。等他适应了后,却已经过了半上午。只是个立正稍息,有必要一直练吗?贺帅不以为然。

  点名的时候,他知道了和他干架的那人的名字,叫刘大舟。显然排长怕他们又再打架,把他们分地远远的。站在他左边的叫郑金贵,右边的叫李卫国,当然这些名字不是那些人主动告诉他的,贺帅的脑门上已经顶上了少爷两个字,没人稀地理他。别人不理他,贺大少爷眼睛更是长在脑门上,他更不稀地理别人。这都是点名的时候他不经意间知道的。

  练完立正稍息,就是走步。郑金贵走在贺帅的前面,摔着大手,迈着大步,铿锵有力,但问题是他总是踏错。在贺帅又一次踩上他的脚后跟的时候,不禁气地低声骂了起来,“妈的,猪啊你?路都不会走。”郑金贵显然听到了他的话,猛地转身,瞪着他,脸憋地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立正!”全体停了下来。班长又大声喊,“贺帅!”

  “到!”

  “朝前一步,走!”

  “郑金贵!”

  “到!”

  “朝前一步,走!”

  “训练的时候交头接耳,罚站军姿!”

  “其他都有,立正,稍息!解散!休息10分钟!”

  刚训练的时候出了汗,如今这停下来,衣服贴在身上,就觉得冰凉。别人休息了10分钟,他们站了10分钟,贺帅心里把陆卫军骂了半天。看着旁边的郑金贵,又想上去和他打一架。不过郑金贵人壮实,贺帅担保不了自己肯定能打过他。


归队后,路过刘大舟的身边,贺帅似乎听到他说了两个字,等站好后,隐约想起,刘大舟说的那俩字是,“瘟神!”

  新兵连里,贺帅是出了名。谁不知道他啊,到的第一天就打架,顶撞连长,给关了禁闭。谁靠近他谁倒霉,哪个还敢和走近?

  贺帅拽归拽,倒还真不是不上道,最起码,他在训练上没拉全班的后退,当然也没挣过什么光,什么考评都是中间,不上不下。一个多月过去,他也终于认识到这里不是任他疯狂的地盘,他的少爷脾气也多少扭过来一点。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大家由一摊摊的泥逐渐朝一块块砖转化的时候,贺帅又出名了,当然了,不是好名,还是坏名。

  贺帅的嘴是被她妈给喂刁的,即使最困难的日子,他也不知道什么叫饿,农场里毕竟是能吃饱肚子的,加上她妈手巧,总是翻花样,贺帅的胃就被养了起来。到了部队,在别人面前的美食,贺帅看着却和猪吃的差不多。但是因为锻炼强度大,身体又年轻,这种所谓的猪食却也吃的挺香。他们军营地处西北,平常吃的最多的是馒头,米饭很少,一个月吃不了几次。事情就发生在改善伙食那天。

  那天吃的是米饭,当然不是管够,也就是改善下伙食,每人盛一碗也就没了。贺帅喜欢吃这个,盛了满满一大碗,坐下就吃。正吃地欢,只感觉噶蹦一声,贺帅的嘴就直抽搐,停了半晌,把嘴里的东西给吐了出来,却原来是个石子,牙差点给崩掉。贺帅盯着那石子,只想把碗扣到做饭那人头上去。忍了半天,感觉这牙又安回嘴里了。他嘟囔开了,“谁做的饭?当喂猪啊,这米根本没淘干净,怎么上的锅?”大家都在吃饭,没人理他。贺帅继续嘟囔着,嘴里就有些不干净。

  “你嚷什么,多大的事?要嚷回去冲你妈嚷去!”

  是副班长罗卫国。“你……”贺帅眼珠子瞪了起来。“吃饭!”却是班长陆军,声音是压着的。贺帅看着罗卫国,哼了声,站了起来,就离开了位子。

  “站住!”贺帅回了头,没想到,喊他的却是连长。

  “你吃完了?”

  “报告连长,是!”

  “那这是什么?”手指向了桌子上半碗白花花的大米饭。一众人的眼光也都朝那碗饭看去,眼里多少都露出了些异样。部队里吃饭,都是吃多少盛多少,一般没怎么有剩的。一群如狼似虎的大小伙子凑到一起,只怕不够吃,剩的委实不多。更何况今天还是不那么容易吃到的米饭。

  “报告连长,那是米饭!”

  “你知道是米饭啊?”连长的声音拔高了不少,夹杂着愤怒。

  “现在,给我回去,把那半碗饭全给我吃了。剩一个饭粒,我关你禁闭!”张玉柱吼完,看着那群目瞪口呆的新兵,又吼了声,“看什么看,吃饭!”

  贺帅折身回去,端着那半碗饭,狠命地扒拉着。吃地他直噎,牙似乎也忘了疼。偌大的食堂除了吃饭的声音,什么声也没有。

  “老百姓把粮食送到这里来,是让你们糟蹋的?娘的,想糟蹋回去糟蹋,以后谁再象他这样,趁早给我滚!”他越说越气,突然又吼了起来,“陆卫军!”

  “到!”陆卫军刷站了起来!

  “看你带的好兵!以后再出现这种情况,我关你禁闭!”

  “是!”

  “还是那句话,我们部队不养少爷,我们出的是汉子!做不了汉子的,给我滚蛋!”

  当天晚上,贺帅在全连面前做了检讨。他确实无法想象半碗饭能把连长气成那个样子,他只是想,连长在故意整他!贺帅这次连累了陆卫军,他没什么不好意思,反正他也不是只连累过一个人。而这之后,他的瘟神名气更是大扬,谁惹上谁倒霉!

  三个月的新兵生活在贺帅的磕磕绊绊中总算蹭了过去。到下连队的时候,贺帅再次成了个难题,没人愿意要他,踢来踢去,最终,他被踢了去——养猪!

  倚在猪圈门前,贺帅点了根烟,抽了起来。猪圈挺干净,也许全世界的猪圈也只有军营里的猪圈是最干净的,问题是这世界上除了中国其他国家的部队里给养猪吗?贺帅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很认真的思考,后来的答案是:不知道,他没出过国,他也没有老外朋友,所以他不知道。

  烟抽完,贺帅拎着空桶回了头,他还要再跑两次。猪还没喂完,他管三个圈,六只大肥猪。那些猪,看到他比见到猪妈都亲,贺帅却只想去踢它们几脚。

  拎着猪食,贺帅有些吃力,这桶太大,他拎着直晃悠。快到猪圈的时候,路过一个路口,斜地里窜出个人来,贺帅没看到,那人正好撞到桶上,溲水就溅了出来,贺帅白白的围裙变成了花布。还好桶没翻。

  “妈的,没长眼睛啊?”贺帅吼了起来。放了桶,朝那人直瞪眼。

  “吼什么?”那人嗓门不大,但显然气势上比贺帅强。贺帅翻了翻眼,哼了声。

  “擦下。”那人从兜里掏出个手绢,贺帅没接。拎桶就走,嘟囔声,“算我倒霉。”

  “站住!”那人转到贺帅前面,指着自己的肩章,说,“这是什么?”贺帅的眼都翻到天上去了。“敬礼!”

  贺帅再度翻眼,但也不知道突然想通了什么,他放下桶,“啪”地一下站地笔直,“刷”敬了个礼,大喊,“班长好!”那人回了个礼。

  “班长大人,请问我可以去喂猪了吗?”贺帅的喊声响彻九宵。陆卫军看着他,看了半晌,没说话,然后拎起地上的桶就朝猪圈走去。贺帅只有跟了上去。看着前面的人拎着桶走地又稳又快,贺帅再度在心里哼了声。

  拎到猪圈前,陆卫军放下。贺帅也没说什么,拎起桶把猪食刷拉倒进食槽里,溅地到处都是。

  “你连猪都喂不好,你做什么能做好?”

  “这个不劳班长大人您费心。我做好做不好,又不丢你的份,你管地也太宽了吧。我现在可不归你管。”

  “贺帅!”

  “怎么了,大班长?对了,我还要多谢你让我来喂猪呢,瞧,这活多清闲!”贺帅从兜里掏出烟来,抽了根,说,“来根?”陆卫军冷冷地看着他,贺帅眼眯了起来,自己点上,喷起云雾来。他现在不在陆卫军手下,他还真不怕。

  对视了半天,陆卫军转身。贺帅眦牙不屑地笑了笑,眼睛翻了翻,说,“班长,您慢走,不送。”

  “贺帅,你除了比别人多了个好老子,你还有什么?”陆卫军撂下这句话,快速走了。贺帅的笑容慢慢冷了下来。确实,他什么都不是。没有捧着他的妈和姐,没有围着他转的那帮朋友,没有看他就笑地眯眼的亲戚……看着陆卫军的背影,他恨恨地踢了墙一脚。踢地还真疼,嘴咧了半天!

  “养猪班”里的战友对他还算和善,毕竟班里就他一个新兵蛋子。再说,贺帅的脾气也收敛了些。这里是部队,是没人宠的。再说了,谁欠谁啊?仅仅三个多月,贺帅似乎成长了许多。

  天渐渐热起来,树叶都长齐全了。军营里,杨树多,风吹过,刷刷响。猪圈旁边,有土的地方,竟然钻出些小黄花,茸茸的。西北太阳大,这里的花色都很艳丽,即使是土缝中钻出的小野花。

  不觉间,到养猪班快一个月了。贺帅那天穿着黑胶鞋,围着不那么白的围裙,去打理猪圈。因为天天清扫,所以,猪圈里的味道不怎么难闻。要知道,他第一次扫猪圈的时候吐了半天,不过,现在,早已经习惯了。叼着烟,他干地倒也算热火朝天。

  “帅帅?”贺帅感觉怎么象TMD声音。但想着怎么可能,根本没抬头。

  “帅帅!”声音大些。贺帅抬头,愣了,还真是他妈。嘴巴张着竟然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开了口,“妈,你怎么来了?”

  赵云芳看着又瘦又黑的儿子,泪刷就出来了。抢上前,隔着猪圈的围墙拉着贺帅,嘴唇直哆嗦。

  “妈哎,哭什么啊?我这不挺好的吗?”贺帅抹了把汗,眦牙笑着。

  “怎么一封信都不回?”赵云芳问。贺帅抓了抓头,没回答。他妈和他姐给他写了不少信,还有周莉莉和他那帮狐朋狗友的,可他都没回。回什么啊?他过地那么不如意,不如不写。赵云芳打过几次电话,贺帅也只接到过一次,匆匆说了两句,就跑去训练了。不过,他真没想到她妈会过来,这里离北京可真是不近。贺帅一千一万个不好,他对于赵云芳,是从心里孝顺的。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的人就是他妈了。

  “帅帅,先出来。”有人发了话。贺帅转头,“李叔?您怎么也在?”“我正好到部队有事,就顺便和你妈一道过来看看。”他们后面还有人,贺帅瞄了下,啪行了个军礼,“首长好,团长好,政委好!”

  李大山抬了手回了个礼,那两人也轻抬手,朝他回了个礼。团长和政委他虽没见过几面,还离地挺远,不过,看军衔,再看脸的大概轮廓,就知道个差不多了。

  晚上,大家一起吃了个饭。贺帅知道自己的命运又要转了。不靠他妈和他爸,也许他只有去喂猪。让他喂三年猪,还不如让他滚蛋。饭局上,团长问他,想去哪里?贺帅却也没怎么犹豫,站了起来,说,想去一营一连二班。团长说,好,那个班一直拿先进,是个优秀集体。赵云芳笑地开心,说,帅帅,以后一定好好干!

  赵云芳待了三天,就回去了。那边还有工作,离开她长了还真不行。儿子面前的软弱母亲在别人面前那可是铁碗人物。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赵云芳即使不靠贺连胜,她同样有自己的人际圈给儿子铺路。

  赵云芳走后,贺帅就去二班报了道。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要二班?想着也许就是堵口气。不是把我踢去喂猪吗?老子我有能力自己回来!再说,他很想看看张玉柱陆卫军还有那班人的神情。想着想着就乐,嘿,还真是可乐。

  那天,是营长带着去的,面子大到天上去了。班里一群人站地笔直,巴掌拍地哗哗的,贺帅瞄了下,除了陆卫军,还有熟脸。竟然是刘大舟和郑金贵,当时分班的时候他没在意,没想到这两人都在二班,贺帅暗地撇了撇嘴。他从进来就盯着陆卫军看,但从那张脸上,什么都没看出,贺帅有些失望。他刚才也是盯张玉柱盯了半天,张玉柱倒是丝毫不掩厌恶的神情,看他像是在看苍蝇!贺帅想,要的就是你这反映,把你气死才好。

  营长简单说了几句,无非是团结友好,加强训练等等,说完,就回了。门关上,众人视他为无物,没人理。显然,这里,少爷是极不受欢迎的一种生物,更何况还是这种明目张胆走后门的少爷。

  贺帅去整理床铺,陆卫军走到旁边,神色还是不变,说,“加紧训练,别拖全班后腿。”贺帅没理他,爬到上铺去。

  “没听到班长和你说话呢?”一大嗓门喊了起来。贺帅探头看了看,问,“你谁啊你?”那人眼睛瞪了起来。陆卫军拦了那人一下,抬头,说,“贺帅,下来。我介绍全班人给你认识!”

  听了这话,贺帅没有理由再撅个P股趴床上不下来了。等他下来,陆卫军让大家集中了下,全班11个人,加上贺帅,12。

  “我,你认识,不用介绍。这位,李飞跃,副班长。全团格斗没下过前三名。”贺帅多瞄了他一眼,想着幸亏刚才没动手。

  “王少红,才子,口琴吹地特别好。”

  “这位,李刚。神枪手。”

  “秦大勇,拿过越野赛第一。”

  陆卫军献宝一样介绍着他的兵,贺帅心里不以为然。最后介绍到郑金贵,刘大舟,“这两位,你都认识。他们在新兵连的成绩也看到了。不是优秀的兵进不了我们连,更进不了我们班。”贺帅看着郑金贵,想,连正步都走不好的猪也成优秀的兵了。不过贺帅也知道自己在诽谤。郑金贵参军前练过武,要说格斗,新兵连里没人是他对手。刘大舟的射击在新兵连里是数一数二的。要说他贺帅的本事,那就是他老子在这群人里是最牛的。这点,说实话,拿不出手。

  “我来介绍我们的新战友,贺帅!我话不多,你们是知道的。但今天,我想多说点。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们在不满意什么。但从现在起,把这些个心绪全都给我收起来。我明白说,进了我们班就是我们班的一分子。不管他过去怎么样,你们又有什么样的过节,从今天起,全都结束。过去的事情谁也不能再提。是个爷们,是个汉子,就把心胸放宽些。以后有事情,就放到台面上来,谁在下面闹事,别怪我不客气!不管贺帅以前怎么样,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二班的成员。现在,正式欢迎我们的新成员,大家鼓掌!”掌声响了起来,大家伙脸上的神情多少缓和了下来。被指明心事,大家反而真正放地开。

  贺帅暗地哼了声,跟着大家也呱唧了几下……

  贺帅到不久,二班的优秀班集体称号就被六班给夺了去。贺帅尽量想让自己表现地随意些,但别人看渣子样看他的目光让他多少有些无法忽视。贺帅一直都不认为自己是渣子,虽然他不否认自己是混子,但他觉得混子代表他与众不同,这和让人蔑视的渣子区别太大了。

  贺帅在新兵连的时候成绩不是很好,但也不落后,中间。但如今他不是在新兵连,而是在二班,在一个优秀班集体,过去的中间如今肯定是落后。再加上他在养猪班待了一个月,训练强度相应小了些。所以,当实打实拉到训练场上时,他和众人的差别就看出来了。

  贺帅受不了别人蔑视的目光。这和别人看他是“少爷”时的目光是不同的,后面的目光他多少可以忽视。但这种蔑视的目光他受不了。所以,贺帅卯上了劲,他在努力,很努力地想摆脱这样的目光。贺帅的努力和进步大家是看到心里的。对于他的进步,这些人多少把蔑视的目光收回了些。

  在一次切磋时,当他一次次被郑金贵摔到地上,而他依然爬起来,坚持不懈用他的王八拳要朝上冲时,陆卫军制住了他,说了句,“这是格斗,不是流氓打架!先把招式练好。”贺帅却甩开陆卫军,依然朝上冲。陆卫军只是冷着脸,说,“我做你的格斗对象,你和我打。”贺帅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班里待久了,他从别人的口中知道陆卫军的格斗自从在全团拿了第一后,就没下过那个位置。这让贺帅有些吃惊,陆卫军比他高些,但比着李飞跃和郑金贵的体格,却显然单薄了些。这人怎么可能是全团第一?但当他看了那次比赛后,贺帅的吃惊变成了震撼,格斗场上的陆卫军就是只狼。没有硬来,没有莽撞,一切都是伺机而动。是的,陆军是只狼,还是二班的头狼!男人向来是崇尚强者的,自从那次比赛后,贺帅看陆卫军就不再那么翻眼睛,虽然眼睛还是长在头顶。

  陆卫军让其他人散了,单独指导着贺帅,这多少是给这位少爷点面子。贺帅的招式有些损,显然他还没摆脱小流氓打架的路子,陆卫军刚开始忍耐着,纠正着他的姿势,但当贺帅依然屡教不改用他的王八拳招呼时,陆卫军的忍耐显然到了限度,贺帅扑上来多少次,他就把他摔倒多少次,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也不知道被摔了多少次,当贺帅终于眼花缭乱,趴在地上,还努力着想爬起来但终于“扑”地倒下时,陆卫军蹲下身子,看着他,说,“你如果不练好你的招式,你一辈子也不可能打过我。”贺帅抬起汗湿的脸,看着蹲在眼前的人,说,“你意思是说,我要是练好招式,就能把你象猪一样摔?就像你摔我一样?”

  “你逼我摔你。”

  “我猪啊我?你说是要指导我,不是要摔猪!”

  “你猪养久了,怕是成同类了。”

  “你……”

  陆卫军站了起来,没有看贺帅,看着远方那轮慢慢下去的夕阳,说,“贺帅,人不能象猪那样活着。如果你想活地象猪,你为什么来二班?我们是狼,不欢迎猪!”说完,走了。贺帅抬头,握紧手,看着那远去的背影,眼里冒出了火。

  为了不做猪,贺帅比以前更努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二班再次拿到先进班集体的称号时,贺帅终于脱离了做猪的阴影。他在班里依然一般,如今只是不再拉众人的分,但那就够了。他即使保持一般水平,自有别人的成绩能把总的成绩拉上去。二班是狼群,贺帅做条混进狼群的狗就行了,只要不做只猪,就没问题。

  时间久了,贺帅在班里也没那么扎眼了。再说他成绩一直提高,没有怎么太拉后腿,一众人也就渐渐不再视他为无物,慢慢与他熟络起来。刘大舟是个闲不住的主,他是除了陆卫军,第一个和贺帅打交道的人。其实都是年轻人,剥了那层火药皮,谈起来很有共同话题的。他们又都是城市兵,共同话题又多了些。贺帅经常收包裹,他也从不是个小气的人,收到的东西多拿来和大家分。渐渐的,贺帅也就成了混进水里的鱼,而不是泥里的鱼了。只是郑金贵仍然不是很待见他,反之,贺帅对他更是嗤之以鼻。

  这天,贺帅在洗衣服,刘大舟也端着水盆晃了进来。看到贺帅,便凑上前。嬉笑着说,“哎,少爷,我看你收包裹了,有烟没?来根。”贺帅手里都是洗衣粉,头也没抬,说,“兜里。”刘大舟就去摸,掏了出来,脸都笑开了花,“嘿,外烟。这包归我了,嘿嘿……”贺帅没吭声,依然低头搓他的衣服。

  刘大舟左右看看,见没人,就摸出火机,点了起来,抽了口,说,“这老毛子抽的烟,就是够味。”正美着,又晃进来一个人。刘大舟看到,忙喊,“金贵,过来,给你样好东西。”郑金贵朝他们走来。刘大舟待他走近了,从兜里把烟掏了出来,抽了根,递了过去,说,“让你开开眼。”郑金贵看着那烟,眼都亮了,他是烟鬼,但却没钱买烟,他可怜的津贴每月都被他全部寄回家。拿着那根烟,放鼻子上闻闻,说,“等下抽。”“抽呗,又没人。”“先留着。”说完,把烟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还拍了拍。刘大舟撇下嘴,把嘴上的烟拿下来就朝郑金贵嘴巴上递去,说,“先尝尝,这是外烟,有钱买不到的好东西。”郑金贵噙着,狠抽了一大口,回味了半晌,才吐出来,想再抽口时,刘大舟已经把烟拿开了,说,“怎样,味道够冲吧。”郑金贵有些眼馋地盯着那烟,点了点头。刘大舟看着郑金贵,把烟盒又掏了出来,数着,抽了一半出来,说,“别谗了。分你一半,谁让你是我兄弟。”郑金贵眼睛都笑眯了,接过刘大舟递过来的烟,一根根闻,然后全放进口袋。

  “省着点抽,这是好东西。”

  “当然,你抽完可别抢我的。”

  “好家伙,转脸不认人。亏我分你一半。还我。”

  “嘿嘿,想拿走,你打地过我吗?”

  “我们靶场上见!”

  “怕你?”

  两人在拌着嘴,贺帅在旁边听着,有点说不出的感觉。要不是来这破地方,他也有帮兄弟。哪象现在,爹不疼娘不爱的,找人吵架都难。把衣服胡乱冲了下,端着盆走了。

  天气越来越热,贺帅他们部队待的地方,冬天冷地要死,夏天却又热地要命。春秋两季却像是赶场似的,呼啦一下就过去了,逗留的时间少地可怜。

  贺帅明显高了些,人壮实了不少。他照了张相片,周正的军装,标准的敬礼姿势,给他妈和贺盈还有周莉莉都寄了过去。贺帅本来长地白皙,如今虽然黑了,但却更有种男人的味道,还兼着一种军人的冷峻在里面,却是比原来更帅了。周莉莉拿着他的相片,心扑通扑通直跳。

  转眼,日子逼近了七月。令贺帅气闷的是,他们部队的训练强度反而增加了。贺帅虽然身体比过去强了许多,但这毕竟是他在西北过的第一个夏天,还不太适应,加上近期训练强度大,贺帅病了,得的是热感冒。虽然是小病,但却极不舒服,鼻子不透气,拿嘴呼吸,难受地紧。这是他第一次得热感冒,也是第一次体味到热感冒的威力。他去医疗室弄了点药,军医让他多喝水,多休息。

  想着明天的10公里越野,贺帅就想着看能不能脱掉。看到没人的时候,贺帅凑到陆卫军面前,说感冒了,医生让休息。陆卫军看也没看他,说,“请假,感冒还不够格。”说完就走了。贺帅气地直翻眼。但他也知道,他只是感冒,确实不是个太强硬的借口。又想不就是10公里越野吗,妈的,拼就拼了。

  第二天,更热。太阳一出来,温度立刻升了上去,树都蔫蔫的,一点风都没有,只有知了扯着脖子在叫。贺帅刚开始还能跟上大队,但越来越慢,身上的背包几乎把他给压垮了,衣服也早就湿透了。渴地很,但水壶里的水显然没剩多少,他也就拼命忍了忍,离山顶还远,这路上又没水源。他还没烧糊涂,知道克制。和他一样落后的战士早跑地不见了踪影。贺帅抬头看了看太阳,胡噜了下脸上的汗,晕忽忽地继续朝前走。脸越来越红,步子几乎是拖着的。贺帅感觉现在如果谁拿个鸡蛋放他身上,都能烫熟了。又走了会,看着前面那棵大树,贺帅再也撑不下去了,他萎在了地上,朝着那片树阴,慢慢爬了过去。终于爬到了树边,强撑着坐了起来,眯着眼朝天上看。越来越悃,越来越悃,他渐渐闭上了眼,想着,睡吧,睡一觉就到山顶了。隐约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贺帅努力地睁眼,看清了来人,拼命地眦了下牙,说,班长,这下我的病够格了吧?我要去告你……他拼命想着要告他什么,但没等他想起来,他就又睡了过去,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看到张美丽的脸孔。贺帅愣怔了下,才知道自己是在医务室。

  面前的女护士姓江,叫江晓云,很漂亮!听说,她刚来的时候,部队里生病的人激增,不是拉肚子就是感冒,反正都是小病。就只为了跑来看她一眼!

  这是贺帅第一次看到她,上次来看病,没看到。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他昏睡的这一天一夜,他们全班的人除了王少红,都跑来看他看了个遍,连和他最不对头的郑金贵也来了,还来了两趟!

  看他醒了,江晓云笑了,说,“你睡了一天一夜了,还好烧退了。再休息一天,就能回去了。再不回去,你们班的人都快把医院踏平了。”贺帅愣了下,但随即咧嘴笑了,说,谢谢了。

  江晓云也笑了笑,说声你休息,就离开了。

  贺帅把头转了过来,看着白白的墙,有点无聊。正发愣,听到门响,扭了头,看到进来的人,说,“妈的,不早点来?人刚走。”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我是来看你!”

  “当然了,主看我,副看江妹妹。”刘大舟嘿嘿笑了,说,“你没事了吧?睡一天了,把班长吓坏了。”

  “嘁,吓死才好。我真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去告他?”

  “嘿,你良心给狗吃了?你是他背下来的,他累地都快抽筋了。”贺帅没说话,他昏迷前看到的人,他知道是陆卫军。“班长看你没跟上来,就回去找的你。你害他成绩都没了,他越野可一直是跑最前面的。”

  “谁让他不准我假。”贺帅底气不怎么足。

  “嘿,我说,贺大少爷,你当这是幼儿园怎么的?你今年三岁啊?感冒就请假?你怎么不去给连长直接请假?连长怕是把你皮扒了还要让你去跑!你别老是欺负班长,他够忍你了,我要是坐班长那位置,我恐怕早就想法设法把你给踢走了!我告你,贺帅,如今和你是朋友,我才直接说,你这脾气,可真没人能容地下你。班长他要提干,他自身条件拔尖,不过,你要真拖他,他可就危险了。他是农村兵,提不了干就要回去,他回去就全毁了。”刘大舟越说声音越大。

  “我要是他,我早就恨不得扒你皮了,他可还一直护着你,就是格斗都自己去教,他不就盼着你能把成绩提上来吗?他可是全团第一名,第一名!妈的,就是三个你,撂地倒他吗?你看你那格斗技巧,还想撂班长,你连我都撂不倒。班长就为了让你提高,给你做靶子,妈的,贺帅,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啊?
班长心眼深,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不过,贺帅,明眼人都看地出,班长没一丝对不起你的地方,你TMD长点良心!你现在好不容易不拖后腿了,你可得坚持!这次越野你趴下了,下次你还打算趴不成?全班的成绩刚上去,你要是再拖下来,你等着人扒你皮吧!”刘大舟这番话说完,转身,骂骂咧咧走了。贺帅听地目瞪口呆,他知道刘大舟能说,但却不知道他这么能说。一时有些消化不过来。

  门又响,贺帅还以为刘大舟又回来了,扭头,看到却是陆卫军,手里拎个红网兜。贺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陆卫军走了进来,站到床边,把手里拎的红网兜放到了床头柜上。

  “我托人给买了几个苹果!”贺帅没搭话,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我不对。贺帅,对不起!”

  “你要是想向上面反应,我没意见。”

  “你休息。”简单几句话说完,陆卫军转身要走。

  “班长。”贺帅不自觉喊了出来。陆卫军回头,贺帅瞪着眼,却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憋出句,“我那是玩笑话,我怎么会……去告你。那是……那是……开玩笑……”贺帅相信自己没看错,他看到陆卫军表情似乎松弛了下……

  贺帅也松了口气,看着陆卫军,说,“班长,有烟没?来根。”陆卫军去掏兜,掏了出来递到中间,却又收了回去,说,“这里不准抽烟。”贺帅嘴撇了下,盯着陆卫军手中的烟,说,“班长,那烟少抽,抽多了牙黄。”陆卫军没吭声,把烟给装了回去。走近些,从网兜里把苹果掏了出来,递过去,说,“吃苹果吧。”

  “你总要给削个皮吧。”陆卫军哦了声,拉椅子坐了下来,从兜里摸出把刀,拿着苹果削起来。

  “班长,这刀子不错。用来削苹果可惜了。你哪买的?”

  “李飞跃给的,他家做这个。”贺帅知道李飞跃是回民,新疆人。

  苹果削好,陆卫军递了过来,贺帅拿着苹果,笑着说,“班长,你这苹果削的像是狗啃的。”然后吧唧一口咬了下去,酸地他直咧嘴!还不到苹果真正上市的时候,这些苹果还是青的。

  陆卫军把刀子擦了擦,递了过来,说,“喜欢的话,送给你!”贺帅把苹果放下,伸手去接刀子。这刀子是把纯手工刀,开过锋的,发着寒光,很锋利。正适合放身上,防身什么的。贺帅反来倒去看,喜欢地不得了,“真给我?”

  “真给你。”

  正看地开心,有人走了进来,却是江晓云。看到陆卫军,她先笑了,说,“陆班长来了?”陆卫军还没开口,贺帅倒抢着问了句,“江护士,你认识我们班长?”

  “陆班长是全团标兵,不认识的人可真不多。”

  “说的也是,我们班长全团格斗第一,没人打地过他!还有枪法,天上要是有鸟,他去打,说打右眼,肯定不是左眼。还有越野赛,嘿,那没人比。你看看我,100多斤,他愣是个背回来了,他这是救了我一命。我们班长,那本事,别说全团少有,就是全中国那也是少有……”贺帅说的眉飞色舞。

  “贺帅!”贺帅止住,看向陆卫军,却发现他的脸通红。

  “嘿,班长,我说的都是事实,你害什么羞啊?嘿嘿……”贺帅贼笑了几下!陆卫军脸却越来越红,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江晓云看了看陆卫军,笑了下,说,“陆班长的事情我们都知道。贺少爷的事情我们也知道些。”贺帅听到这,脸很不容易地红了红,但瞬间又恢复了常态,嬉笑着说,“江护士,我和班长不一样,他是正面,我是反面。有我,才更能衬托出他不是?”江晓云又笑了,走近床边,把点滴给拔了,说,

  “我那边还有事,你们聊。”说完,走了。陆卫军和贺帅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回神。

  “班长,我看啊,她看你的眼神,可不一样。你不试试看?”

  “你自己去试。”

  “嘿,班长,不是我说你,我要出手,你可真没一点机会了,我从初中就交女朋友,我经验丰富着呢。追她,那不是小菜一碟。”陆卫军看着贺帅,许久,说,“贺帅,她是大家心目中的天使。你要是不认真,就别乱来!”说完,转身,走了。贺帅看着关上的门,心里想,这哪跟哪啊,怎么连个玩笑都开不得了。班长还知道“天使”这个词啊,稀罕。贺帅把玩着手里的刀,心情倒也不错。

  贺帅出院不久,接到了赵云芳的电话。接电话的时候,赵云芳还问他身边有人没有?然后就说了件让贺帅有些瞠目结舌的事情——贺帅所在的部队要被调防到南边去!

  他们部队地处大西北,怎么会……

  赵云芳后面的话,贺帅已经听地不是很清楚。直到那边赵云芳急了,大声喊起来,他才回过神。然后,赵云芳就说,你别急,我肯定是不会让你上前线的。这事你谁也别告诉,等我安排。贺帅说了句好,就挂了电话。

  一直以为,战争离地那么远,怎么突然间就来了?贺帅怕,他当然怕。他怕死,他才19岁。他更怕残废,缺了胳膊少了腿,那一辈子就完了贺帅突然有些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当兵。想着他妈最后的话,贺帅又有了希望,对,肯定能离开这里,肯定。他说什么都不要去前线!

  日子照常过着,照常的训练再训练。但贺帅感觉到了些不一样。指导员调走了,很突然的那种。别人没感到什么,贺帅却知道指导员有后台,他没想到指导员的动作这么快。贺帅就有点急,他是个普通兵,不象干部能随便调动,所以,他的难度会大许多。但他知道他妈恐怕比他还急,所以,他忍着不给家里打电话。

  贺帅的心思不在训练上,他越来越散漫,二班的考核成绩又被他拉了下来。但这次他却没怎么在意众人看他的目光。再说都熟了,不少人都抽过他的烟,所以也没人怎么说他。

  这天,很热。傍晚,好不容易有点风,人都跑出去凉快去了。贺帅一个人转着,不知道怎么着转到了猪圈那里。这里虽然味道不怎么好闻,但安静,树又多,也凉快。贺帅找个地方坐了下来,看着西边变幻万千的火烧云,想起了心事。

  隐隐的,有口琴的声音传过来,贺帅眯起眼,听着,竟然是《红莓花儿开》的旋律,很悠扬,跟着口琴声,他哼了起来: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唱完,贺帅循着刚才声音的方向走去,却看到拿着口琴的王少红,看到他,笑了笑,说,“是贺帅啊,你嗓子不错啊。”

  “我还想着可能是你,可不就是?才子,再吹一曲。”

  “想听什么?”

  “美兰美烂我爱你,你像兰花着人迷……”贺帅唱了起来,然后问,“会不?”刚说完,曲子已经吹了起来,贺帅跟着又唱了遍。他会唱的歌不少,其实他也能吹点口琴,当然在王少红面前,他是不敢献丑的……

  吹完这首曲子,王少红停了下来,看着贺帅,说,“我们要到南边去了,是吧?”贺帅还沉浸在美兰的旋律中没拔出来,被这么一问,有点吃惊,“你听谁说的?”“是指导员。他是我老乡。走的时候告诉我的!”

  “妈的,就知道他肯定是为这才调走的。胆小鬼!”

  王少红有些鄙夷地笑了起来,说,“你不是也要走?骂他不就是骂自己?”贺帅再次感到惊讶,他看着王少红,像是看着个老妖精。

  王少红是班里很不显眼的人,他很少说话,很忧郁,一直沉浸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贺帅和他其实一点都不熟。

  “放心,没人告诉我,是我自己猜的。看你这段时间都不怎么好好训练,难道不是为这个?再说,人人都知道你爸在京里是个大官,难道他会让你去前线?那才真见鬼。”王少红的笑容有点蔑视。

  贺帅不知道说什么,他站起来,拍拍P股走了,他确实不想去前线,这点他不想反驳。和王少红,也没什么好说……

  这几天,二班出了点事情,是班长陆卫军的事。一封写着“母病危,速归”的加急电报把他差点给震懵了,匆忙收拾了下,陆卫军匆匆赶了回去。贺帅思量再三,最后,还是在陆卫军的兜里偷偷塞了张纸,简单地写了几句话,就说让他在家多待几天,可能部队要开到南方去。没怎么点明,但贺帅相信陆卫军是懂得的。

  没过几天,贺帅就等来了好消息。赵云芳那边活动的结果就是让他装病,然后直接回北京治疗。虽然不是什么上策,但却是最直接脱身的办法。军医都是买通的,再过几天,赵云芳就直接过来接他。贺帅的心总算放在了肚子里。

  又过了几天,陆卫军提着包回了部队。贺帅看着黑瘦的那人,有些愕然,难道他没发现自己写的条子?

  大家知道班长没了母亲,却又不知道该安慰什么。除了拍拍肩,凑一起抽几根烟外,其他似乎也做不了什么。陆卫军更加沉默,往往自己坐着发愣。

  这天,贺帅见陆卫军端了盆出去洗衣服,忙揣了盒烟端了盆也跟了上去。水房没人,贺帅摸出烟递了上去,陆卫军抽了根,贺帅忙给点上了火。

  两人在默默地抽烟,洗衣服。贺帅终于忍不住,凑前,说了句,“班长,我放你兜里的字条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

  “那……那你还……”

  “贺帅,谢谢!”贺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又开始沉默,过了许久,陆卫军开了口,

  “我不想做逃兵,我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我是个兵,要对得起自己这身军装。”陆卫军声音很低,贺帅似乎听见又似乎没听见。他听见了,却想让自己没听见。

  当天晚上,贺帅一夜没睡。

  第二天,他给贺连胜挂了个电话。18岁他做了个决定,然后来了部队;19岁,他又做了个决定,然后去了战场。

  贺帅在电话里,说,“爸,我不想做逃兵,我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

  贺连胜在那边许久没说话,就在贺帅以为电话线是不是断了的时候,贺连胜开了口,他说,“儿子,我以你为傲!”

  贺帅放下电话,泪顺着脸就流了下来,19年来,这是他爸第一次说“以他为傲”……

  这场开始于1979年的战争,碌碌续续持续到1984年的时候,七大军区开始轮流作战。贺帅他们所在的部队也开上了前线。

  部队里讲究的是雷厉风行,仿佛昨天,白杨树的刷刷声还在耳边,今天,却已经看到了南国的景色。开拔前,做过政治动员。新来的指导员很能讲,据说是军校毕业生。他的讲话让大家确实热血沸腾了一阵子,但冷却下来,却仍然只有沉默。这不是1979年,而是1984年,持续了几年的战争带来的是阴霾。他们有朋友有老乡在那片陌生的地方待过,有的就永远留在了那里。对于战争,没人觉得亲切。

  火车一路朝南开,大火车换小火车,又换大卡车。天气越来越热,景色也越来越艳丽。最后,他们部队到了个村庄,说是在这里休整,然后开到前方去。

  以连和班为单位,住到老乡家。全部打地铺,杯子牙刷毛巾朝一个方向放,一切和在部队里没什么不同。老乡说的是方言,大家大眼瞪小眼,根本听不懂。不过,笑容就够了,那是最好的语言。

  安顿完毕,营长先讲话,然后各连连长对着自己的班子又讲话,然后各班班长再对着自己的小班子又讲话。无非又是总动员。陆卫军话依然不多,只说了句,“刚才连长说了,都听到了吧?子弹是不限制的,随便用。好好练习,枪法准点,战场多杀敌人!”

  接下来就是全部剃光头,说是上前线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来,剃了就不容易成野人了;再一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如果头部受伤,容易包扎。营长带头剃的,然后是连长排长班长。王少红说什么都不愿意剃,陆卫军不知道和他做了什么工作,最终还是剃了。贺帅从破镜子里看着自己的头,想,真TMD难看!

  然后,就是照相,半身照。大家都知道,这有可能就是镶到自己墓碑上的照片,所以表情都很严肃。

  所有的人都还有项政治任务,就是写家信。说不好听点,就是遗书。想写信的写,不想写或者写不了的就录音。贺帅不愿意对着那录音机说什么,再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选择了写信。

  握着笔,想写一些豪言壮语,但最后,却什么也写不出来。恐惧的心理又开始包围了他,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没做逃兵到底值不值。看着远方的陆卫军,他突然有些气闷,想上去和那人打一架,想骂他,但,最终却只是捧着自己的光头发愣。良久,对着那张白白的纸,还是落了笔。

  爸、妈,这里很热,我有些不适应,头也剃了,成了光头,很难看。我们班长是神枪手,但他还在拼命训练,他说,现在打准了,上了战场就能多点生的希望。所以,我也在拼命练枪法,现在,我的枪法很不错了,爸爸,有机会我们上靶场较量下。

  爸妈,儿子活了19年,从来没让你们省过心,我现在想起来,很难受。我知道,你们的儿子一直在给你们丢脸。但幸亏这次,我没做逃兵,没让你们更丢脸。我为自己做这样的选择感到骄傲。

  我们指导员说了,没有大家,何以有小家。正是为了千千万万个小家庭,我们才来到了前线。

  我万一牺牲了,请爸妈一定不要伤心,下辈子,我还做你们的儿子。爸爸,我一直惹您生气,我希望您能原谅我;妈妈,我不孝,从小到大,没少给您添烦,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就是您,我只请您一定注意自己的身体。儿子是为国牺牲的,是光荣的,我只想让你们知道,你们没有白养我!

  万一,我残废了,我知道你们不会扔下我不管。所以,我在战场上会很勇敢,但我也会努力让自己活着回来。

  爸妈,儿子不孝,给你们敬礼了!(贺帅)

  信写完,贺帅看了遍,想,怎么写出来的和想的差别那么大呢?可他再怎么蠢,他也知道此刻他不可能写:我要回家,我不去打仗。叹了口气,封了,想,就让爸妈为自己的儿子真正骄傲一次吧。贺帅是矛盾的,而他的矛盾不代表他自己,很多人都矛盾。他想着给贺盈也写封,但想着自己的小外甥还小,就别刺激他姐了。

  信统一交给指导员,统一寄了出去。生前身后事都安排好了,他们现在做的就是集中精力训练。贺帅也什么都不想,拼命练着。想着,也许现在多流点汗,战场上就能保住一条命。

  他们要适应丛林气候,他们要适应炎热的天气,他们要学的东西太多太多,甚至那早已经熟练无比的打背包。

  在这个村庄的最后一个夜晚,炊事班给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吃完饭,各班稍做休息,就要出发。这是出发前最后一次班务会了。陆卫军看着眼前的人,开始点名!点完名,他知道自己要说点什么,一定要说点什么。

  “该说的团长营长连长他们都说过了,大道理我们都明白。我就不多讲了,我想说的是:要想活着回来见你们的老子娘,腰里的那个光荣弹不要随便拉,如果被俘,留着命,等着换俘。但是,我声明,你们绝对不能做叛徒,绝对不能做甫志高!那个脸,我们一连丢不起,我们二班丢不起!

  如果哪位兄弟牺牲了,我们班活着的人要替死去的人尽孝。我们要让家里的老子娘知道,他们失去了一个儿子,但他们得到了很多儿子。我陆卫军没爹,娘也去了,你们的爹娘就是我的亲爹娘,如果你们走了,我替你们去养老,百年后,我给他们披麻戴孝。

  我要是死了,李飞跃代替我指挥,他要是也光荣了,王少红上……如果我们都死了,那正好我们地下结个伴,我们还一起喝酒,一起抽烟,一起甩老K。我们这辈子是兄弟,下辈子还做兄弟!要说的就这些,最后一句话,记住:战场上绝对不能做孬兵!”

  对于陆卫军的这次讲话,贺帅若干年后仍然记得请清楚楚,他只听了一遍,但他却记得每个字,甚至陆卫军说这话的表情。他感觉面对他们讲话的那个人不是他熟悉的班长,而是一个站地很高的人,高地需要他去仰视。

  誓师大会后,他们就出发了。没人知道去哪里,只知道跟着走。雨一直在下,黑暗中的丛林像是个巨大的怪兽,吞噬着周围的一切。不能打手电,只能拉着前面人的背包带,如串起来的鱼般。不能说话,不能落后,只知道朝前走,朝前走,也许前面就是天的尽头,谁知道呢?人在自然面前,显地那么渺小。而他们,谁也不知道,这只是个序曲,这只是所有灾难的开始,比着后面的,这样的行军简直是在散步。

  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停了,星星竟然露了出来,很亮很亮。雨后的天空宛如一块深蓝的碧玉石,洁净,无暇。

  黎明时分,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听到原地休息的命令,所有的人几乎都要趴下了。贺帅倚着棵树,立刻闭上了眼。睡了也不知道多久,被喊起来吃饭,然后营长又开始训话。他们再检查了遍自己身上带的东西,枪,弹带弹夹,手榴弹,背包,雨衣,防毒面具,水壶,救生包,干粮,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加上,要四十多斤。

  吃过饭,中午时分,他们又出发。这次是他们一连,单独走。这次总算知道了去哪里。出发之前,连长做了指示。他们一连要赶去617高地,汇合那里的兄弟部队后,晚上开始攻打。

  战争,真地来了……

  休息了半天,又吃了饭,感觉精神了些。一连跟着向导又开拔。白天的路比晚上好走些,百来号人如长龙般默默地走着,没人说话。他们一营是尖刀营,而一连又是尖刀连。强将手下无弱兵,连里的人在这样的强行军下,竟没人掉队。

  他们走的这条路,已经被开过道,所以,路上没见到越战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地雷。一直朝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当终于越过那片莽莽的树林时,前面突然开阔起来。极目望去,竟然是个村庄,村前村后是一片片纵横交错的水田。这里,似乎只是中国南方一个再也普通不过的村子。

  连长和指导员走在最前面,停了下来。前面手一挥,队伍就如被定格了般,站在了原地。他们连是第一次拉上战场,没人打过仗,包括张玉柱。但军人的敏感让他知道不能贸然前进。这百来号人的命全部在他手中握着,他不能不谨慎。

  “一班长,带人去侦察!”张玉柱声音不高。

  “是!一班,刘大伟,秦力,跟我来!”一班长丁飞猫着腰走向前面,后面跟了两个战士。

  张玉柱拿着望远镜,一直在看,但这个村庄却如一个坟墓,无丝毫生气,连只鸡都看不到。通往村庄的是条不宽的路,三个人猫着腰前行。张玉柱放下望远镜,死死盯着那几个人的背影。

  也只是刹那间的事情,突然听到轰隆一声响。贺帅就看到丁飞被炸到了半空,看着那被炸飞起来的身体,贺帅眼睛睁地不能再睁,感觉是在看电影。

  “我操你娘!”只听一声喊,有人跑了出去,接着有人跟了上去。贺帅的眼睛还是瞪着,耳朵响个不停。不敢相信那被炸飞起来的人是刚刚跑出去的战友,他觉得他是在看电影。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跑出去的人是一班的副班长罗卫国,跟着他跑出去的都是一班的战士。张玉柱吼了句“站住”,但那几个人却似乎根本没听到,疯了般的朝前跑。张玉柱朝身后其他要跟上去的人大吼了句,“都站住!”这声喊,喊住了一众人。他又喊了句,“二班,跟我来。其他人原地待命。”呆呆站着的贺帅不知道被谁推了把,跟着前面的人跑了上去。

  “卫生员!卫生员!”罗卫国抱着丁飞嘶哑着嗓子大吼着。丁飞的一只腿不见了,全身血肉模糊。卫生员扑到面前,哆嗦着拿纱布去捂那腿,血流如注,纱布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丁飞努力睁了眼,看清身边的人时,嘴唇哆嗦着,似乎努力想说点什么,但血从他嘴里就那样流出来,他一句话都没说,就闭上了眼睛。

  “班长,班长,你睁眼啊,你睁眼啊,班长!”罗卫国喊地嗓子都要出血了,他抱着丁飞的身体,只是拼命摇晃着。

  贺帅看着那血肉模糊的身体,粉碎的肉片,趴在地上呕了起来,早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但他还在拼命吐。

  三个人,一死两伤。这就是战争。而这才刚刚开始!

  丁飞的腿被炸飞了,落在了旁边水田里。陆卫军默默下了水田,把丁飞那断腿给拣了回来。扭过头时,在路的下方,他发现一个小小的洞,洞里蜷着个小孩,瞪向他的目光,是说不出的仇恨,隐隐还有丝恐惧。小孩手中握着根引线!

  拿着那条断腿,抓着那个孩子,陆卫军回到了连长身边。

  看着这个猴子般的孩子,张玉柱明了了一切。而其他人也显然知道了。罗卫国放下丁飞的身体,抓起枪,拉起栓,就要开枪。

  张玉柱吼了句“住手”,但罗卫国显然是不想听,眼看枪就要瞄准,张玉柱扇了他一耳光,才把他给扇醒。罗卫国扔掉枪,哭着喊,“连长,连长!班长死了,班长死了啊……”呜呜的哭声一如对月嘶吼的狼。有的战士跟着哭了起来,这是群受伤的狼。

  上战场前,他们有条军训,就是不准杀俘虏,不准杀老百姓。如果罗卫国毙了这小孩,回去铁定是要受处分的。张玉柱不能在失去战友的同时,让活着的人还受处分。

  张玉柱看着那小孩,8岁,9岁?最多也就十岁。

  望着前面的村庄,张玉柱有些脱力感。早就听说这是个全民皆兵的国家,只是当亲眼面对时,怎么也无法接受。他是个火暴性子,而如今,他却只能把性子收起来,百来号的人命,他张玉柱玩不起。

  “连长,我们需要担架!”是卫生员王启明。他的手已经不再哆嗦,神情也已经完全镇定下来。刘大伟和秦力一伤在腹部,一伤在腿,万幸的是没有生命危险。现在最重要的是送到后方医院。担架队不是能随地碰上的,现在他们需要抓紧时间。

  张玉柱抓住那小孩,用枪逼着,让他走在自己前面。然后喊了句,“二班,跟我来!”陆卫军抢在张玉柱的前面,说,“连长,我来!”

  “滚蛋!”

  “一连不能没有连长!”说完这句话,陆卫军不再看张玉柱,喊了句,“二班,跟上!”抓住那小孩,朝前走去。

  其实也就刚迈开几步,那小孩却突然回头,猛地抱住身后的陆卫军。陆卫军想去扯开他,但一时间却甩不开。脑海中猛地闪了一下,他蓦地意识到什么,大喊,“趴下!”旁边的人都有些发懵,但听到他的喊声,下意识地都猛地趴下来。

  陆卫军此时无法冷静,时间也容不得他冷静,他拖着那小孩就朝水田冲。同时更用力地去扯他,也许终究是脱了力,那小孩最后一秒竟然终于被甩了出去,如个风筝般飞向了水田。而就在半空中,那个身体炸开了,尸肉横飞。

  这一切只是眨眼间发生的事情!

  趴在地上的贺帅怔怔地盯着那具水田里破碎的身体,感觉到脸上有什么东西,他机械地伸手去摸,拿到了眼前,竟然是个小手指!

  猛地又拼命吐了起来,胆汁似乎都要吐出来了……
[转载]【嗯嗯推荐】军人同志小说:承诺(上卷)
陆卫军脸色苍白,但很快就恢复了。他知道自己当前要做的是什么,手一摆,说了声,“二班,跟上!”趴在地上的人重又站了起来,跟着他朝前走去。刘大舟拉了贺帅一把,贺帅终也站了起来,踉跄着跟了上去。

  还好,没有埋伏。很快,找到三个木板,抬了回来。张玉柱下了命令,由副指导员带领,让一班的人把伤员迅速抬回后方。丁飞的尸体也抬回去,战士要埋在自己的家乡。

  罗卫国坚决不回去,他红着眼睛,说,他要给班长报仇。张玉柱把他编到了二班。这下二班有了两挺机枪,罗卫国是一班的机枪手。

  队伍继续前进,带着股仇恨,带着股士气,似乎也带着股隐隐的恐惧。前方到底是什么?还有多少暗中的雷,还有多少隐藏的敌人?谁也不不知道。这是个全民皆兵的国家,而你不可能把全部的人都杀光。

  穿过这片开阔地,他们重新又钻进了丛林。钻进这片密密的丛林,贺帅反而觉得安全了些。他此时宁愿在这里一直和毒蛇待着,也不愿出去。湿热的天气中,贺帅却感到冷。苍白着脸色,他紧紧跟着陆卫军。陆卫军给一班长安腿并整理衣服的镜头在他脑海中过着,那种镇定给了他太大的震撼。在陆卫军抓着那条断腿揪着那小孩时,他却在旁边呕吐!贺帅突然间觉得和陆卫军与罗卫国这些人比起来,自己却像个小孩子。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沮丧。

  路上没有再发生特殊的事情,看到树上盘的毒蛇,也没有人再惊奇,甚至没有人再去多看一眼。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朝前走,他们要在部队发动攻击之前到达汇合地点。

  七点左右,到了目的地。部队做休整。连长指导员去开会,回来后布置任务。他们的任务是从右翼发起进攻,和兄弟部队一举拿下这个高地。

  晚上8点半,信号弹升起,战斗正式打响!

  先是炮轰,震天彻地的响声,铺天盖地而来。各种炮火在空中划过,落地时发出的声响把地表都震地乱颤。

  听到炮响时,贺帅还在看那信号弹,但瞬间,震天的声音就把他震懵了,他的第一感觉就是他要死了,要被炮给炸死了。然后他就抖了起来,拼命抖。当又一发炮弹在他耳边响起时,贺帅突然扔下枪,站起身来,转身就跑。但,瞬间,就有人把他压了下来。

  “现在逃跑要枪毙!”耳边传来的嘶哑但熟悉的喊声让贺帅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他神经质般地握紧拳头,嘴唇一直在哆嗦。他感觉自己还活着,那就够了。枪又重新递到他手中,贺帅握紧,握紧,手和脸色一样苍白。这是地狱!

  “二班,跟我来!”却是一排长。二班战士迅速出动,跟着他在草丛中前进。一捆捆的手榴弹捆到一起,扔向雷区。伴随着火光,雷区里的地雷接连响起。贺帅趴着,没动。因为,他根本动不了。

  隆隆的炮声响了20多分钟,信号弹再次升起。只听连长一声喊,“冲啊!”一连的战士冲出了埋伏的草丛,呐喊着朝上冲去。密集的炮火摧毁了一部分敌人,但不可能摧毁全部的敌人。蜷缩在洞里的越南兵在炮声停下来后,迅速占领有利位置,朝攻上来的人扫射。

  张玉柱冲到最前面,飕飕的子弹从他身边飞过,他似乎没感觉到。身边冲上来的战士一个接一个倒下,一发子弹贴着他耳朵扫了过去,再偏一点,就肯定没命了。

  一排长扛着个火箭筒冲在前面,一个手雷扔了过来,张玉柱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了个火球。眼里要滴出血来!

  “隐蔽,隐蔽!”张玉柱大吼。敌人火力太猛,冲上去,伤亡只会更大。一阵慌乱后,众人也听到了连长的喊声。这段时间的战前训练终于起了作用,不再是盲目的前冲,找到合适的地点,很多人把自己隐蔽了起来。

  张玉柱观察着地形,他再一次告诉自己,左边那个火力点,必须拔掉。横了下心,他开始朝自己身上绑手榴弹。眼睛此时却看到有个黑影朝那个火力点爬去。张玉柱忙端起机枪,吼到,“掩护,掩护,机枪掩护!”

  左边的身影在黑暗中潜行着,不快,但也不慢,敌人没发现。快到的时候,突然他像个兔子般跳了起来,朝那个洞里扔了捆东西,然后就势趴下。但也只是瞬间的事情,那捆手榴弹竟然又被扔了出来,轰隆一声,在洞外爆炸了。

  看到这一幕的战士都愣了!

  但更仍让人感到吃惊的是,刚才扔手榴弹的身影竟然摇晃着站了起来,双手扒住洞口,如铁塔般堵住了那个机枪眼!

  贺帅感到自己的血全冲到脑门上去了,全然没注意到自己一脸的泪水。在猛烈的炮火中,他看清了,那堵机枪的人,是一班的副班长罗卫国!仿佛就在昨天,罗卫国还吼他,说,“你嚷什么,多大的事?要嚷回去冲你妈嚷去!”

  也许是罗卫国的举动也震惊了越南人,阵地上的枪声一时间竟然寥落下来。抓的就是这个机会。“冲啊!”张玉柱的声音要喊出血来,端着机枪冲了上去。罗卫国的壮举让他震撼,让他痛心!他恨死了这该死的越南人,他恨不能把这些人剥皮拆骨。贺帅抓着枪也呐喊着冲了出去,他的手已经不再哆嗦,他的眼中满是仇恨!不再怕死,要报仇,报仇!杀光这些越南鬼子!

  冲上阵地的当口,有个人端着刺刀朝贺帅冲了过来,贺帅眼里盯着那人,那人也同样恶狠狠地盯着他,都是刻骨的仇恨。两个人拼了起来。

  在久经沙场的这些越南兵面前,贺帅毕竟嫩了点。凭着一股仇恨,他冲了上来,但他的实战经验太少,在那如猴子般灵活的越南兵面前,很快落了下风。一个失神,竟然被那人给踹到了地上,看着那明晃晃就要刺下来的刀,贺帅没闭上眼睛,那一瞬间,他其实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害怕……

  但那刀最终没有刺下来,举刺刀的人却口吐血沫歪到了一边。身后站着的是陆卫军,明晃晃的刺刀上是红红的血。而陆卫军却没发现他身后另外一个举着刺刀的越南兵。

  “班长,小心!”随着话音,一个身影把陆卫军给扑倒。贺帅的脑子轰地炸了,一声大喊,他站了起来,把刺刀插进那个越南兵的身体,拔出,再刺,再拔出,再刺……那人身上不知道被他戳了多少个窟窿,可贺帅却没有停止,他仍然在刺,在刺……

  把陆卫军扑在地上的是秦大勇!

  “卫生员,卫生员!”陆卫军嘶喊着,他抱着秦大勇,浑身抖着,激烈地抖着。

  “班长……班长……我不想死,救我……”

  “没事,大勇,没事!别怕,你没事!”陆卫军紧紧抱住他。

  “班长,抚恤金你要交给我娘……班长,我不要死,我要回去娶媳妇……”秦大勇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几不可闻,终于闭上了眼……

  战争结束的时候,贺帅还在用刺刀捅着那具越南兵的尸体,那尸体早已经不知道被他戳了多少窟窿,但他仍然在机械地捅着捅着!李飞跃过来,要阻止他,贺帅却端起刺刀转向了李飞跃,眼里闪着的什么东西,没人看地清。

  贺帅疯了!

  陆卫军放下秦大勇的身体,走上前,冲着贺帅的刺刀走去。贺帅的眼睛从迷茫到惊恐,嘴唇哆嗦起来。但刺刀却慢慢垂了下来。

  “啪”一个巴掌甩了过来!贺帅撂下枪,哇一声哭了出来,抱着头,跪在那个被他刺地稀巴烂的越南兵尸体前,压抑着大哭起来……

  19岁那年,贺帅杀了第一个人!后来,那血肉模糊的身体一直在他梦中出现,在梦中,他很努力去数那越南兵身上被他戳的窟窿,却怎么也数不清,但他又想弄清楚,于是,他就再努力去数,一次又一次!

  等左翼的兄弟部队冲上来时,战争也就结束了。一连死亡17人,伤21人。二班,战士秦大勇,赵鲁阵亡,重伤一人。

  副指导员和一班的战士把伤员送回去后,又全速赶了回来。他们没赶上总攻,充当了后勤。当一班的战士看到自己的副班长全身的窟窿时,一个个失声痛哭起来。

  打扫战场后,伤员抬去了后方医院,烈士遗体也都送上了路。

  “全体,敬礼!”随着连长一声喊,庄严的送别礼齐刷刷敬了起来,直到担架班消失在众人的眼中。

  逝者已已,活着的还要继续……

  清理完战场,新的命令下来了。这个高地由兄弟部队驻守,他们要赶去接收另外一个高地。

  连口气都没怎么喘,天蒙蒙亮时,疲惫的一连又踏上了行军的路程。

  又是整整走了一天,天黑前,他们终于到达了615高地。他们的到来,让驻守在这里的兄弟连队几乎喜极而泣。望着如野人般衣衫褴褛的兄弟部队,一连的战士除了惊讶还是惊讶。猫儿洞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生活,没经历过的他们如今还无法想象。简单的交接后,在这里已经驻守了一个月的X连踏上了回去的路程。

  连长指导员召集排长班长开会,二排长光荣牺牲,二排长的位置由六班长顶替。这个时候升官可不是什么好事,只不过多个向前冲的理由。

  贺帅他们又累又饿,躺在沟里立刻就睡着了。其实也就是刚躺下吧,就被喊了起来。说这里不安全,要进洞睡觉。会已经开完了,各排各班得到些匪夷所思的指示,开始忙碌安排起来。

  二班如今剩下了9个人,班长陆卫军,副班长李飞跃,战士:李刚,赵小明,王少红,周盛,贺帅,刘大舟,郑金贵。其中贺帅,刘大舟,郑金贵还是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甚至连次实战演习都没参加过。而刚刚发生的那场战斗,除了郑金贵伤在胳膊,他们两个新兵竟然毫发无伤,不能说不是奇迹。

  陆卫军,王少红带着贺帅,刘大舟,郑金贵占据了个大些的猫儿洞,李飞跃带着另外三位占了附近的另外一个。他们占据的猫儿洞是天然的,条件稍微好些。在洞里,最起码能弯着腰站起来。连里其他人也都找到了自己的地方,大的多蹲几个,小的也就容两三人。据说,他们要在这里长期驻守,具体多长时间,也许没人知道。连长和指导员把指挥哨设到了高地的中间,便于指挥!

  这种猫儿洞全国人民都知道,贺帅当然也知道。不过,他从来没想过的是,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住进来。对他来说,猫儿洞就如上甘岭中的那个地道一样离他很遥远。而如今,这活生生的洞就在身边,等着吞噬他。

  刚到洞口,一股难闻的味道就冲了过来。贺帅捂住嘴,呕了起来。陆卫军打着手电,领头猫腰走了进去。洞里又闷又热,似个蒸笼!

  光束照处,一片狼籍。

  “班长,那……是什么?”贺帅眼睛扫过,似乎看到只猫?陆卫军手电照了过去,那被照到的东西竟然一动不动,还不是一只,盯着他们瞧。

  “是……是……老鼠?”这声音是刘大舟。

  “怎么这么大?”贺帅的嗓音也是哆嗦的。

  “这里的老鼠都这么大,别管它们,收拾东西。”陆卫军淡淡地说着,把他们几个的大惊小怪给压了下去。把手电找个地方放好,踢了那几只老鼠一下。老鼠才窜开去。

  “换防的战友说,我们这个洞还有条蟒。等它出来,你们注意些,它不伤人!另外,还有毒蛇,注意点,别被咬了。你们发的东西有防蛇药,睡觉时放边上。”

  “班长……说故事呢吧?什么蟒?”刘大周声音还是有些颤。

  “这个洞是天然的,本来是蟒蛇的洞。前面的战友说,这条蟒过段时间会出来一次,到时喂他点罐头,它就会重新回去。别伤它,它在这里,蚊子老鼠会少。”

  “班长,编个好听点的故事成不成?”还是刘大舟,显然不相信。

  “等它出来,你就知道是不是故事了。”却是王少红。

  “大家找好自己的位置,休息!今天吃干粮,明天作具体安排。晚上我放哨。”

  “另外,如果你想活着回去见自己的老娘,就记住我下面的话。晚上,不可以出这个洞口,一切行动听指挥,不能单独个人行动。我不在的话,听王少红指挥。大家累了,先休息。我出去看看。”

  “班长,班长,等等。”是刘大舟。

  “什么事?”

  “不能出洞,方便的话怎么办?”

  “这个忘了说,大便拉到罐头盒里,小便的话……”陆卫军打着手电找了下,然后定到某个位置,说,“看到那个瓶子没?”贺帅他们的目光朝手电的方向看去,确实有个瓶子,头朝下,底子被敲了,瓶嘴连个管子,那个管子似乎是通到外面去的。

  “小便就在那里,那管子是通到外面的。”贺帅终于明白刚进来时闻到的是什么味道了,大便味,小便味,老鼠味,罐头味,烟味,酒味……贺帅再次呕起来,刘大舟也咳嗽起来。

  “这些是前面的兄弟部队留下的,我们能拣现成的,已经很幸运了。想想他们,就会觉得幸福。吃点东西,水省着点喝。从今天开始,只有喝的水,没有其他用水。具体其他事项等我回来再说,你们先休息!”说完,转身猫腰出了洞口。

  也许是真的太累了,听了陆卫军的话,贺帅也没怎么去消化去理解,他随便整下床铺,在这个连山顶洞人都待不下去的地方,很快入了梦。

  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贺帅醒了,却是痛醒的。他坐了起来,有些迷瞪。把脚蜷上来,发现自己的脚后跟在流血。令他惊讶地是,他床上竟然有只老鼠,蹲在床尾,用绿豆眼直直地瞪着他。贺帅猛然意识到他被老鼠给咬了,打了个冷战,抓起身边的枪,用枪拖去砸。那老鼠虽然肥,但却也灵活,躲开,但却不跑。仍然用一双绿豆眼瞪他。

  贺帅恨极,一只老鼠,竟然蔑视他?跳了起来,用枪拖继续去打。动静闹大了,洞里其他人也给吵醒了。

  “少爷,大半夜的,你不睡,折腾个屁啊?”是刘大舟。

  “有老鼠咬我。”

  “老鼠咬你?嘿,还真是笑话。那老鼠不是鬼魂来索命吧?”

  “刘大舟,找茬是不?”

  “我怎么找茬了?大半夜不睡觉,你倒有理了!”

  “妈的,刘大舟,想打架趁早说。”

  “你和我狠个屁,有本事到战场上去啊。”他话刚落,贺帅已经扑了上去,两人就打了起来。洞太小,根本施展不开。两人就如女人般,胡乱抓了起来。郑金贵要去拉,王少红在旁边冷冷地说,“让他们打,打死了,给越南人省子弹!”他这话一出口,地上两人不打了。

  “继续啊,打啊。这里多寂寞,看你们闹腾还真不错。”贺帅和刘大舟对望了眼,回了各自的铺,倒头就睡!

  洞里很热,很热,贺帅却把头紧紧蒙了起来,他咬着自己的手,努力不让自己出声。他恨自己,恨周围的一切,恨不能把自己给杀了!这一刻,他特别想念他妈,他姐,想周莉莉,想家,想他从来都没想过的爸,想北京,想那群和他一样曾经意气风发的哥们。他们正在教室里上课吧?都高三了,快要考试了。贺帅想回到教室,他发誓再也不逃课,他会努力上学,他一定要考上大学。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越来越多,手都要被他咬出血来了,但他却仍然咬着。

  隐隐有哭声传过来,贺帅更用力地咬自己的手,他怕是自己哭出来的。

  “大舟,大舟。哭啥啊,快别哭了!”是郑金贵。

  “我要回家!”这似乎不是那个永远笑着爱贫的刘大舟,而是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打完就回去了。快擦擦,别哭了啊。”郑金贵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个手巾,递给了刘大舟。

  “我杀的那个人一直瞪着,到死都瞪着我。我闭上眼,就看到他!”说到这里,大舟又哭起来。

  “快别想了。你怕他做什么啊?他们是敌人,你不杀他,他就杀你!我们这是在杀敌人,是自卫反击战!”

  “金贵,你怎么不怕?”

  “怕熊啊,怕就不上战场了?我也奇怪了,不就杀个人吗?你那么怕做什么?还有旁边那位,差点都吓傻了。看刚才你们那打架的劲,拿出来打敌人肯定不坏。和自己人倒狠,见了敌人就熊包,还真没见过。”郑金贵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他是真想不通。

  “我们,我们……”刘大舟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良久良久,他似乎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开了口,“贺帅,我知道你没睡着。刚才对不起!”贺帅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下去了,呜呜哭出了声。

  郑金贵抓了抓头,看着王少红,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王少红叹了口气,看着这三个截然不同的新兵,说,“都睡吧,明天就好了。”王少红知道,这里根本不适合贺帅与刘大舟这样的人,过去娇生惯养的生活让他们根本忍受不了这样的经历。也许后面会更残酷,也许会不那么残酷,谁知道呢?

  明天会好吗?没人知道!

  天还没亮,贺帅他们再次被惊醒,这次惊醒他们的却是外面零落的枪声。郑金贵摸起枪就要往外面冲,却被王少红给喝止住。几个人猫到洞口,向外瞧。枪声响了几下,就没了。

  过了会,陆卫军回来了。他们忙围上去,问怎么回事。陆卫军在外面放了一夜哨,浑身都潮呼呼的。他进来,坐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从兜里掏根烟,刘大舟忙摸火给点了。几个人看他情绪不对,一时都没问,只是围着他。

  “六班的一个战士出来方便,差点被哨兵给崩了。”

  “没出人命吧?”

  “没出。”陆卫军猛了抽,说,“千万不能随便出洞。还有,以后不论谁放哨,一刻都不能放松。越南特工经常摸上来掏洞。要记住,你战友的命,就在你手中握着!记住没有?”

  “记住了!”

  “好,再休息会。”陆卫军说完,把烟掐熄,剩下没抽完的又装进了口袋,转身猫着腰又走了出去。

  谁也不可能再睡着,坐在各自的铺位上,他们呆呆地看着洞口,直到天亮。这块高地,不知道要守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来偷袭。他们就像是被堵进洞的耗子,别人是往里灌水,还是喷火,没人清楚。

  外面是亮起来了,但洞里依然是黑的,有谁见过老鼠洞是亮堂的?贺帅趴在洞口,贪婪地看着外面的光亮。

  陆卫军再次猫进来,手里拿着东西。贺帅盯过去瞧,发现竟然是馒头,人就差点扑了过去。陆卫军把馒头给分了分,说,“炊事班刚做的,还热的呢,快吃。”吃压缩饼干几乎要吃吐了,贺帅看到馒头就像见了亲妈,拿到手里就吃了起来。洞里的味道在一夜的适应后,似乎没那么难闻了。人的极限在哪里,没人知道。

  “班长,你怎么不吃?”王少红拿个馒头递了过去。

  “我刚吃过了。”陆卫军摸根烟出来,抽着。一根烟抽完,他们也都吃好了。陆卫军开始正式安排起来。

  这个哨位他们五个人轮值,24小时都要有人警戒,尤其是晚上,丝毫松懈不得。站岗的时候要隐蔽,绝对不能暴露在敌人的射程内。还有一个,就是绝对不能随便出洞。万一出洞,绝对不能站在能让对方看到的位置,要知道,敌人的阵地就在对面,两军遥遥相望,拿起望远镜,就能看到对方在晃。总有一天,双方会来次大的战斗,到那时,谁扛地住,阵地就会易主。现在还不是最严重的时候,双方处于一种胶着期。掏洞埋雷是双方都会做的事情,但那还不是最严重的。

  贺帅似乎听懂了,似乎又没怎么听懂。外面开始下雨了,洞里也开始滴起水来。有水,最起码能洗洗脸什么的。看着外面的雨,贺帅很想冲出去,在雨中痛痛快快冲刷一下,但他也知道,如果冲出去……可能永远就回不来了。

  王少红披了雨衣弯腰走了出去,轮到他站岗了。出去前,陆卫军塞了盒烟给他,说,“连长给的,省着点抽。”王少红揣上,走了。刘大舟凑过来,说,“班长偏心。”陆卫军笑了,把烟都摸出来,说,“偏什么心?一人一盒。红塔山,省点。”贺帅的外烟早抽没了,摸着那盒红塔山,有点难受。什么时候,落魄到这个地步了啊。

  “金贵,你的胳膊还疼不疼?”

  “没事,早不疼了。”

  “大舟,给金贵再换点药。”郑金贵胳膊在拼刺刀时受了伤,不过还好是轻伤。轻伤是下不了火线的,他倒也没丝毫怨言。

  “贺帅,你脚怎么了?”陆卫军眼瞄了下,发现贺帅的脚包了东西。

  “他,哈哈,班长,你猜猜?”刘大舟笑了起来。

  “说,到底怎么了?”陆卫军叼着烟,猫腰坐到贺帅边上,抓起他的脚。

  大舟嘿嘿笑了两声,边拆着金贵的纱布边说,“有鬼魂附到老鼠身上,把他脚给咬了。嘿嘿,班长,你当心点,你杀的人可不少。”

  “听你小子胡说八道。”陆卫军把包的布扯开,看了看,说,“出血了,消炎药抹了没?”

  “没抹。”

  “找出来,我帮你抹。”

  “金贵,金贵,我可怜的金贵啊,你这个没娘疼的孩子,班长只会疼贺老弟。我可怜的金贵哥啊……啊……”大舟掐着嗓子捂着脸做垂泪状就唱了起来,唱地还真有那个京味在里面。郑金贵哈哈笑了起来,陆卫军也笑了起来,贺帅点着大舟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是票友……”

  王少红站在洞口隐蔽处,抽着烟,听到洞里传来的笑声,嘴角也弯了起来,有多久了?他们已经没笑过。

  雨下下就停了,外面出了太阳。洞里积了点水,还好不多。今天洞外是王少红放哨,洞里则是郑金贵值日。他光个膀子,拿头盔朝外窑水,嘴里还叼根烟。陆卫军在睡觉,贺帅和刘大舟在下象棋。

  这象棋是前面的兄弟部队留下来的,其实也不能算是象棋,一张塑料纸上歪歪扭扭画了楚河汉界,象棋则是塑料瓶盖子制成的,各种各样的塑料瓶盖,装消炎药的,装净水片的,装酒的。小的做卒子,大的做老将,上面用笔写着各自的功能。但总算是副棋。除了这副棋,还留了副扑克给他们。扑克牌早就失去了原有的颜色,比原来厚了许多,上面的颜色五花八门,看着就让人作呕。但如今,这却是说什么也丢不得的宝贝。

  金贵看舀地差不多了,便也凑上来。他棋艺不行,便也不开口,只是看着。几个人上面的衣服早脱了,只是下面的裤子还穿着,贴在身上,潮呼呼地难受,又痒,只想伸手去抓。

  洞口一暗,有人弯腰走了进来。抬头去看,竟然是连长,三人忙想去抓衣服起身敬礼,但却忘了这洞根本是站不直的。郑金贵最高,撞地直咧嘴。张玉柱哈哈笑了,看着郑金贵,问胳膊好了吗?郑金贵答说好了。张玉柱拍了拍他,说,“好样的,是个汉子。杀了三个,立功了!”陆卫军也醒了,忙起身,也去抓衣服。

  张玉柱说,“衣服别穿了,下面也脱掉,都给我光着P股!都是老爷们,这里又没有女人,怕什么。衣服不能穿,穿了就脱不下来了,会沾层皮。等下后勤会送来一种湿布,是国家特意给我们前线这些钻猫儿洞的战士准备的,是用来擦命根子的。那个东西是传宗接代的东西,都给保护好了。别回去对着老婆发怂!”

  “连长,我连女朋友都没有。”是金贵。

  “放心,等立了功,回去姑娘排着长队让你挑。”

  “嘿嘿,不挑不挑,有个就行。”郑金贵嘿嘿乐着。

  “金贵,看你那出息。到时,别说你整天提的那支书家的闺女,就是乡长县长的女儿肯定也追着你跑。”

  “乡长没闺女。”金贵很认真地说。众人笑了起来,把话题扯到女人身上,这帮男人就不会没话说。
又侃了会,连长起身,说,“你们这个洞离对方阵地近,都给我机灵点,别被人摸了洞。”走到半截,又说,“听说你们这个洞有蟒,到时出来,喊我看下。”见没人答腔,他又提高了声音,说,“听到没有?”“是,连长!”几人同时应了句。张玉柱这才爬了出去

  洞里又恢复了寂静,陆卫军倒下又睡,贺帅和大舟接着下棋,金贵同志仍然做看客……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贺帅有些饿,他看了看表,自己换岗的时间快到了。郑金贵过来替了他,贺帅随便吃点压缩饼干,就猫腰走了出去。外面很亮堂,太阳光很强,贺帅一时间眼睛有些睁不开,闭着眼就站了起来,但还没站直,就被人给扑到了地上。他下意识的去挣扎,只听一个声音说,“别动!”却是王少红。贺帅停止了挣扎,眼睛也适应了些,睁开了眼睛。王少红趴在他身边,说,“班长说话时你脑子进水了?这里能站吗?”贺帅陡然想起陆卫军说的话,如果不是在掩体内,在这里,如果你站起来,那么你就是个活动的靶子,碰到个好的狙击手,那就铁定光荣了。贺帅头上出了层汗,低声嘟囔了句,说谢谢。王少红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没走,我很佩服你。又给他指了指哨位,把望远镜递给他,就进了洞。

  贺帅趴在掩体内,第一次清晰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山不大,树木不多,山下有条小河,河里的水很浑浊。对面就是越南人占领的阵地,从望远镜里,贺帅能看到有人影在掩体里晃来晃去。时不时,还有光反照下,显然是太阳光反射对方的望远镜之类的东西。

  周围很静很静,死一般的静寂,什么声音都没有。贺帅抓望远镜的手有些出汗,太过静寂,让他有些发毛。这里好像是座坟墓,大的坟墓。他虽然还没适应炮火连天的声音,但如今这种死般的静寂让他更难受。他很想大喊,喊出来,在这连绵的山中大喊出声。但他也知道,那不可能!突然很想回去,回到刚才那老鼠洞里去,最起码那里有人,有呼吸,有声音。

  也不知道趴了多长时间,贺帅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样东西。绿色的家伙,拖着大尾巴,瞪着圆圆的眼睛,歪着脑袋看他。贺帅眼睛亮了起来,这东西,电视上看到过,是蜥蜴,也叫四脚龙。贺帅和它对视着,眼眨也不眨,怕吓跑他。看电视时从来不觉得它漂亮,还觉得丑,可如今离那么近看,那家伙身上的颜色绿的似乎要滴出水来,眼睛滴溜溜地转,竟然很漂亮。贺帅慢慢往前蹭了蹭,想离地再近些,他甚至想抓住它养起来。看他朝前,那家伙就朝后退了退,贺帅定住,一人一龙对视着,贺帅努力想挤个笑脸出来,那四脚龙头又歪了歪。摸了摸兜,还有压缩饼干,贺帅想去掏,动作大了点,那四脚龙拖着大尾巴簌簌地跑了。贺帅看着它跑远的身影,很是失望。

  刘大舟过来替岗,贺帅先伸出手,刘大舟笑着握了上来。他们仍然是好兄弟。

  晚上的饭是炊事班送来的,竟然是热腾腾的包子。贺帅很难想象在这种条件下怎么能做出来这样的东西?

  晚上是刘大舟放哨,他出去后,洞里就寂寞很多。其实,贺帅以前也是个贫嘴的人,如果他愿意,他和刘大舟搭口说相声绝对没问题。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话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半天都不出声。他们五个,如果没了刘大舟,剩下的多半是沉默。而猫儿洞里,最要不得的就是沉默。

  四个人都在擦枪,其实那枪已经很亮了。“少红,吹段口琴吧。”是陆卫军。王少红放下枪,从兜里摸出口琴来,问想听什么。郑金贵凑了上来,说就你整天吹的那个,叫什么花儿开的,就那个,行不?王少红看了看贺帅,说,“贺帅,你唱。”贺帅擦着枪,没抬头,说好。

  一段优美的旋律在阴暗潮湿的猫儿洞里回旋起来,贺帅跟着旋律唱了起来: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唱完了,洞里更静了,过了半天,郑金贵才说,“贺帅,你唱地真不错。”贺帅抬头,说,“过奖。”他和郑金贵一直不怎么说话,如今,对方伸出了橄榄枝,他不可能不领情。

  “贺帅,下次团里再汇演,你和少红合作,肯定捧个奖回来。我怎么都没发现你也是个才子呢?”陆卫军显地有些兴奋。贺帅撇了撇嘴,没吭声。

  “这歌是女人唱的歌吧?”郑金贵还很兴奋,对着王少红说,“整天听你吹口琴,还不知道是首歌。不过瘾,再吹首呗。”王少红笑了笑,说,“金贵,你给来段。”郑金贵嚎起来的话,除了不着调,比狼嚎好听点外,他那信天游也还凑合。

  “嘿嘿,来就来,怕啥?听好了啊!

  “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盼望好光景。东山的糜子西山上的谷,庄稼人的好光景啥时有着落……”

  等郑金贵把这信天游给压着嗓子半嚎半说般地唱完,没人说话。

  “金贵,你们那现在还穷吗?”

  “穷。不怕笑话,我爹是怕我饿着,才送礼让我来当的兵。我家就一头猪,我爹狠心给卖了。就为了送礼。我这一走,他们连年都过不成了,就指望那猪过年呢。”没人说话。

  良久,陆卫军开了口,“我们那也穷……”声音很低。贺帅和王少红没开口,他们是城市兵,很多情况无法理解。就好比,你如果没蹲过猫儿洞,仅靠想象,你根本想不出猫儿洞的真实生活。

  “以后,等我立了功,提了干,把爹娘都接出来。我带他们去北京瞧瞧,去看看长城,让他们知道没白养个儿子。”

  “好样的!”陆卫军笑了,“到时,我和你一起陪咱爹咱娘去看看!”

  “嘿嘿,班长,我可记住你这话了,你可不许耍赖。”

  “要是耍赖,哪还能做你班长啊。”

  “嘿嘿,说的也是,班长最信诺了。万一我光荣了,你可也得带他们去。”

  “你命大,阎王哪里敢收你啊。”

  “嘿嘿……”

  驻守阵地的第三天,开始下起雨来。前两天也下,但却是有雨有晴,而如今,却是连绵不绝。洞里进水,根本来不及舀。水越积越深。其他可以泡水,但枪却不可以。刚开始贺帅他们拿着枪站在水里,等水越来越深,就开始顶着枪站。

  晚上,外面有爆炸声,还有人的惨嚎。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能出去看。除了哨兵,他们是要严守这个洞,这里就是阵地,绝对不能离开。等郑金贵进来,才知道是七班的一个新兵发了疯,冲了出去,然后踩了自己的地雷,光荣了。他们听了,都没说什么。

  雨一直下着,洞里稍微高点的没有水漫过的地方站着老鼠,盘着蛇。贺帅根本无法想象,这么多东西原来是在哪里藏着的,而更奇怪的是,那些老鼠和蛇待在一起,竟然平安无事。贺帅已经没力气去想这个原因。他顶着枪光着身子站在水里,想着那个踩了雷的战友,想如果这雨再不停,他也会发疯,恐怕他也会冲出去。他宁愿自己死了,彻底死了。在这种条件下,如果不是死人,谁能活下去。贺帅看过《基督山伯爵》,对于现在的他,他只觉得那描写的是天堂。

  顶着枪站在水里,和老鼠毒蛇共处一室,已经待了两天,而他们不知道还要待多少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贺帅的精神开始恍惚起来。仿佛间就看到了自己的床,刚换的床单,刚晒的被子,被子还有股太阳的味道,真好闻。真悃,睡吧,睡了就好了。头越垂越低,越垂越低,然后他就萎进了水里。

  有人把他捞了起来,背着他,给他控着水。贺帅听到呼喊声,轻声说,“班长,我好悃,让我睡。”陆卫军猛烈地摇晃着他,他就有些清醒了,“不能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贺帅,醒醒.”

  睁眼,没有床,没有太阳,没有被子,只有满眼的水,满洞的老鼠,毒蛇,大便。他想闭眼,然后就又狠挨了一巴掌,贺帅这下清醒了。

  “你TMD给我站好,都撑到这个份上了,你给我撑下去。要想死,出去死!”

  “班长,你崩了我吧。”

  “崩个屁!”陆卫军猛地把他放下,在他掉到水里之前,转身揪住他胳膊,一大嘴巴子又扇了过去,然后,伸手把枪抓了过来,递给他,说,“你不是想死吗?自己崩自己,那才真爷们!开枪啊!”贺帅盯着那枪,又盯着陆卫军,又转眼去盯着枪,颤抖着手去拿枪,再然后抱着那竿枪失声痛哭起来。

  陆卫军松开揪住他的胳膊,上前抱住他,紧紧抱住他,说,“贺帅,你没做逃兵,也千万别做孬兵。要死也要赚够了才能死!”

  有了活下去的欲望,贺帅的精神就没那么恍惚。他不再让陆卫军背他,那样到时他没死,陆卫军可能先趴下了。拿着枪,当个拐杖,支撑着自己。然后就拼命让自己吃点东西,有了体力,就能坚持。刘大舟拿压缩饼干去喂老鼠,拿午餐肉去喂蛇,没人阻止他。这里,你做再奇怪的事情,也没人觉得奇怪。

  那天晚上,外面又响起了爆炸声,他们却已经没什么精力去关心。早上,才知道,四班一个洞被掏了,里面五个人全牺牲了。知道这个消息后,仍然没人说话。没人知道,下个被掏洞的是不是自己?所以,没有同情,只有等待,连仇恨似乎也没了。

  又一个晚上,陆卫军被叫了出去,说是出任务。看着自己的班长走出去,贺帅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隐隐觉得,也许陆卫军不会回来了,心里如被谁揪着一样,疼地厉害。

  但黎明的时候,陆卫军竟然回来了。剩下的人扑上去,抱住他,都哭了起来。陆卫军看着他们,竟然哈哈笑了起来。说你们班长本事大,命长着呢。

  贺帅猜地不错,连里成立了敢死队去掏洞,党员首当其冲。敌人来掏洞,你就必须要以牙还牙,不然会让人以为是怕了他们。任务算是完成了,但也牺牲了一位战友。陆卫军的胳膊有伤,还好不是很严重。

  雨小了许多,看起来有了停的趋势。他们就开始朝外窑水。贺帅和刘大舟帮不上什么忙,他们两个已经很虚弱。身体被水泡地浮肿,如果他们不动,外人看来,肯定以为是浮尸,还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那种浮尸。

  贺帅与刘大舟靠着彼此,看班长和郑金贵干活。突然间,就听到老鼠的吱吱叫声,再然后,就看到老鼠和蛇扑通扑通跳到水中,朝外游去,宛如后面有什么在追赶。他们就有些诧异,陆卫军和郑金贵也停了手中的活,看着那些个老鼠和蛇朝外游。洞里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到滴滴的水声。

  隐隐的,有唏唏蔌蔌的声音,好像是什么在摩擦墙壁。贺帅感到汗毛都竖了起来,他预感到什么,眼光朝那个一直刻意被忽视的黑洞里望去,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不久,有什么探了出来——是蟒的头!贺帅拄着枪,哆嗦起来,身边的刘大舟和他一样在抖。

  “金贵,拿罐头。”陆卫军声音很轻,微透出一丝颤意。郑金贵手探到水里去掏罐头,动作也是轻轻的,递到陆卫军手上。陆卫军放下钢盔,打开午餐肉罐头,然后慢慢朝那大蟒走去。陆卫军把肉用手指弄成块,倒到旁边。那蟒看了他一眼,然后一口把那些个肉给吞了,那大嘴张开,真是骇人。吃完,他没退回去,瞪着眼看着陆卫军。

  “金贵,罐头。”陆卫军没回头,仍然和那蟒对视着,声音轻轻地喊金贵。又一罐午餐肉罐头递了上去,陆卫军如法炮制,那蟒仍一口吞了。但显然还是不够,于是一罐又一罐的罐头递了上去。

  陆卫军已经不知道开了几盒,那蟒终于是不再和他对视,而是转着脑袋逡巡着洞里的东西。再然后,唏唏蔌蔌声又起,那蟒的头消失在黑洞中。

  陆卫军抹了把脸,回头看着目瞪口呆的几个人,勉强笑了下,说,“都是前面兄弟部队给惯的,我刚到那天,连里就开了会,说了这蟒怎么喂。它只吃午餐肉,吃饱就回去,不伤人。”

  “连长,怎么不杀了它?”郑金贵的声音倒平静。

  “洞里老鼠毒蛇蚊子就靠它来镇着呢,杀不得。”

  “咱们洞的老鼠还少啊?没见它有什么作用啊。”

  “算少的了,其他洞更多。”

  “那还是供起来吧。”

  叹了口气,这该死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

  雨总算停了,洞里依然潮湿,但水渗到地下的速度还算快,再加上他们一直在往外舀水,所以,现在不用泡在水里做浮尸了。

  大舟的话现在明显少了许多,和贺帅有得一拼。但,这种情形下,似乎也没人在意。这天,贺帅就见大舟挠痒,拼命挠,用劲抓。刚开始大舟去抓痒,没人在意,不都痒都在抓吗?但最后看到他疯了般的抓自己身体,抓脸,抓裆,金贵才发现不对。忙去抓他,不再让他伤自己。

  大舟不抓痒了,但却拼命去撞洞壁,金贵一个没抱住,竟然被他撞了上去,头都出血了。金贵急了,拼命拦腰抱住他,死不松手。大舟努力挣脱着,不喊,就是拼命在挣,宛如一条跳进泥坑的鱼。

  到最后,他似乎累了。手指紧紧抓着脑袋,都发白了。幸亏他手指没指甲,不然头皮非被他自己抓破。金贵去掰他的手,一直喊着他的名字。大舟却只是抱着头,陷入一种混沌状态。

  陆卫军在站岗,王少红跑去找了卫生员。等卫生员过来的时候,刘大舟已经平静了,人蜷缩成一团,抱着头,紧紧靠着金贵。

  卫生员翻了下他眼皮,说,“他这是长期高度紧张情绪下产生的状态。不是他自己,连里好几个这样的。等下喂点药,等他醒来后,你们开导开导他。多和他讲话,也让他多讲话,不然他会越来越消沉。这是情绪低落,必须要让他振作起来。”捏着下巴把药给大舟灌进去后,卫生员又匆匆嘱托了几句,就离开了。他现在是最忙的人,瘦长的脸上就只剩了双大眼睛。

  “大舟,你咋了?你不能这样,你得说话,你听见卫生员的话了吗?平常就你最能讲,你怎么就不说了呢。大舟,你开口啊。”金贵不知道说什么,他只听卫生员说要和大舟多讲话,所以,他就要讲,而其实,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还要说,一定要说,还要说高兴的事。

  “大舟,你上次给我的那外烟,我告诉你,我没全带来,我在橱子里留好几根呢。等我们回去,我全给你。我不和你抢。

  你不是说还要带我去你家吗?带我去看大海。都说海水是蓝的,你却非说海水是绿的。我又没见过,你说是白的,我也信。你说其实你想当海军,谁知道做了陆军。其实不管什么军,当兵都一样的。我活这么大,都没怎么进过城,我可羡慕你了,你生下来就是城里人。你可不能说话当放屁,你一定要带我去你家看看。你说话啊,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算数,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声音很低很低,但大家都一阵惊喜。贺帅捅了下金贵,让他继续说。

  “那就好,那就好,说话算话才是爷们……”金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贺帅又捅了捅他,“对了,对了,你不老说打不过我吗?其实你厉害着呢。过段时间,别说我打不过你,副班长肯定也打不过你,还有班长。你把班长打败,你就是全团格斗冠军了,你就是名人了。”

  “打败班长,下辈子吧……”

  “没出息,嘿嘿。”金贵嘿嘿笑了起来,这一笑,贺帅知道他说不出什么了,赶快接上,“就是,你就那点出息?如果打败班长的话,到时候,江晓云肯定会看上你的。你要是把晓云妹妹给追上,那可多有面子。我告你,那晓云妹妹可是打听过你。就我病那阵,你来看我,她给我打听过,说那人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啊。我就说那可是我们一连的新兵标兵,以后铁定是个往上窜的好苗子,你要是想下手,趁早。晓云妹妹听这话,笑了哎。大舟,你想想,想那漂亮丫头,那笑,多迷人啊,那可是对你笑哎。你要是现在就光荣了,你不辜负人家一番打听你的心意了吗?所以,赶紧点,好起来,别这样半死不活着的,看着闹心。你快爬起来,我给你出主意怎么追她,我明白告诉你,我追女孩子是好手,我女朋友一大把,排队等着我挑。”

  “放屁!”大舟睁了眼,不屑地说了声。

  “贺帅,你真有一把女朋友等着你挑?”郑金贵的眼瞪地不能再瞪,显然是不相信。

  “我那不是激他吗?你看这不睁了眼?我说,大舟,你女朋友都没一个,你这求死的决心怎么下的?”

  “班长,你崩了我吧!”惟妙惟肖的声音,学地还真象。贺帅脸刷地红了,上去就去掐大舟的脖子,恶狠狠地说,“让你学我?让你笑我?”

  金贵咳嗽着笑了出来,王少红也哈哈笑了起来……

  雨季过去了,但接踵而来的旱季同样让人不好受。不过还好,吃的水还是能解决。也就不那么难挨。世间什么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恐怕就是猫儿洞里的生活了。但这段时间,却和以往又有些不同。

  对面的越南军和这边的阵地似乎达成了默契般,竟然都不再来掏洞,也不再放冷枪,狙击手也不再时时瞄准着。阵地上竟然难得地得到了一些平静。而这些似乎都在说明着一个事情:暴风雨前的宁静。胶着的状态终究要打破,什么时候打破要看彼此的行动了。

  太阳很大,风还算温和。几个人都不再钻进洞,而是挤在掩体里享受着阳光。头发都长出来了,几个人从和尚变成了劳改犯。抽着烟,感受着风,没有冷枪,没有炸弹,这已经是天堂了。

  “少爷,你老婆来了。”刘大舟眯着眼看着掩体旁出现的蜥蜴,开了口。

  贺帅也看到了,轻手轻脚取了点午餐肉,撕了,放在边上。那蜥蜴慢慢靠了近来,慢条斯理地吃着。吃完,就抬头看着贺帅,滴溜溜的眼珠乱转。贺帅就又取肉给它吃。

  自从贺帅有次喂了它东西后,这小玩意就和洞里那大玩意一样成了他们养的“宠物”。因为这蜥蜴只有贺帅靠近才不跑,所以大舟把它称为贺帅的老婆。

  这种蜥蜴是热带的特有品种,不会长太大个,如今这只应该是还没成年。绿绿的身体,颜色就像能滴出水的碧脆的叶子。在他们眼中,很是漂亮。当然,和老鼠比起来,能不漂亮吗?这里,很寂寞。出现个活物,能让他们惊奇半天。那蜥蜴吃完,甩着大尾巴走了。几个人目送着它的离去,直到看不到踪影,才收回目光。

  “今天咱们可算齐了,还没这么全过,”大舟抽着烟,瞄了一圈,然后抬头看头顶的太阳,说,“真TMD舒服!现在就是死了也愿意。”没人接话,五个人散散地坐着,都抽着烟,享受着这近乎奢侈的时间。

  “谁打牌?”金贵把烟噙到嘴角,摸起身旁的扑克熟练地洗着。还是没人吭声。

  “大舟,打牌?”

  “没劲,不打。”大舟眼都没睁,闭眼喊了句。

  “那什么有劲?这又不是在部队。”金贵低声嘟囔了句。冷不防大舟突然坐了起来,抢过他手中的牌,说,“嘿嘿,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玩法。我们来捉黑桃K!”

  “黑桃K?”

  大舟嘿嘿笑了两声,没答理金贵的疑问,喊了起来,“各位兄弟,睁眼睁眼,起来了起来了。”

  “你又有什么馊主意?”贺帅眯着眼问。

  “起来,起来。班长,您老带头给点鼓励好不好?多凭我天才脑袋才想起来的。这是新玩法,绝对刺激。”陆卫军睁了眼,坐直身体,说,“什么新玩法。”

  “坐好,坐好,都给我坐好喽。”贺帅和王少红也都坐了起来,“听好,本人开始说规则。这个玩法叫捉老K,看我手中的牌,看好了。五张,四张K,一张大王。我等下分牌,一人一张。拿到大王的就是老大,拿到黑桃K的就是小弟。大王可以命令黑桃做任何事情,当然这个命令发布之前,大王是不知道谁是黑桃K。做什么事情,你们自己想,譬如让他学狗叫了,翻个跟斗了,甩自己两巴掌了,都行。总之,大王让黑桃做任何事情,黑桃都不能拒绝。各位,你们的,规则明白?”

  “切,大舟,这是你想出来的?我早就玩过了。”贺帅不屑地出了声。

  “你早去哪了?我说之前,你怎么不提?”大舟翻了下眼。

  贺帅哼了声,说,“幼儿园的游戏,好意思拿出来。”

  “你行!你倒是也把幼儿园的游戏拿出来啊。”

  “大舟,发牌。”陆卫军开了口,结束了两人每天都要进行的无数次的无营养对话。

  “嘿嘿,班长,这个,有意思吧?第一次,你先发。”陆卫军倒也没推辞,接过那五张牌。闭眼洗了洗,然后一人给发了张。

  “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没办法,运气好啊,本人——大王!”大舟嘿嘿出声,把那张牌啪甩到了众人面前。然后,他把烟从嘴上拿下来,缓缓看了看眼前的四人,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然后再从左到右……金贵跟着他视线转来转去,忍不住了,开了口,“大舟,你倒是说啊。”

  “着什么急啊,我可要享受下。”终于享受够了,奸笑两声,摸着下巴,盯着金贵,说,“看在你是我过命的兄弟份上,就不难为你了。你就写封信吧,写给你最心爱的姑娘,春秀啊,晓云啊,或者别的谁,总之,要是你最心爱的。心里写,当场读。嘿嘿,不难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黑桃?”

  “我当然知道了。你表现那么明显,不是你是谁?”

  “这次,你可真走眼了。”金贵把牌翻到正面,却是红桃K。大舟盯着他,说,“不是你,你着什么急啊急,害地我火眼金睛都看错了。黑桃谁啊,牌都翻起来。”却是王少红。

  王少红熄了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半晌,没开口。然后,抬了头,谁也没看,眼神却是飘向了远方……又过了很久,终于开了口……

  “我心里有个人。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但当我知道的时候,却已经陷地很深,拔不出来了。看到那人笑,我很开心,看到他难过,我更难过。我开始不知道那是什么,当我知道那就是爱情时,被自己都吓到了。我想躲,却又不舍得。因为,他让人感到温暖。经过很长时间的挣扎,我决定放任自己,喜欢就是喜欢吧,不让你知道就行了。这份感觉,很苦,但也很甜。说不出的味道。

  如今,打仗了,上了前线。想着,死了就死了,这份心思也就放下了;要是侥幸能活下来,等回去就……不瞒了。我不想瞒了,不管你厌恶也好,怎么样也好,我只是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然,老是想着下辈子,太远太远,我怕等不到。命是拣回来的,就想着是下辈子的日子提前过了。

  我和你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但如果能一直看着,我这辈子,也就够了!我只是希望,你千万别厌恶我。我只是……只是喜欢你而已……”叹了口气,王少红收回了目光,摸了根烟,抽了起来。没人说话。

  王少红很少说话,上面的话是在座几个人听他说地最长的一段话了。其实,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段内心独白。也许是他憋久了,也许是他撑不下去了,有这么一个机会,他终于给开口说了出来。

  “少红,那人是谁?”是金贵。王少红没吭声。

  “是不是江晓云?”是大舟。王少红依然没说话。

  “要是她,就直接表白呗。这有什么难的?那么苦自己做什么?”是贺帅。王少红猛抽了根烟,把牌收拢,洗了洗,说:“发牌!”话题就此打住。

  第二次的大王是陆少军。陆少军看着眼前的几个人,说,“黑桃唱首歌吧。”

  “班长,哪那么便宜。要难点才行。对了,唱首女人的歌,不对,不对,是学女人唱首歌。嗯,这个不错。嘿嘿,班长,怎么样?”

  “好,主意不错,那就让黑桃学女人唱首歌!”

  “快翻牌,翻牌。”大舟喊了起来。却是贺帅!

  “少爷,哈哈,是你!你打算唱什么歌啊?别是怕了吧?”

  贺帅啪就站了起来,说,“谁怕谁啊?学就学!不就学女人唱歌吗?easy!”掐了掐嗓子,咳了两声,又掐了掐,再咳一声。遂朝着陆卫军就“盈盈”福了下去,尖着嗓子,说,“陆公子想听什么曲子啊?”抬头,还挑了下眉毛。大舟就拍着腿大笑起来。陆卫军的烟噙在嘴角,一时竟然有些愣怔。

  “各位是被小女子的才华吓倒了吗?既然没人点,那小女子我就自己做主了。各位公子坐稳了,我这是天籁之音,是只有神仙才听地到的歌。这首歌的名字啊,叫《又见炊烟》。”贺帅一手掐着兰花指,一手状如拿麦克风,就那样,唱了起来。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

  他唱完了,仍然摆着造型,拿着麦克风状,向他们使着眼色。但剩下的四人都似乎根本没看到,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贺帅摆累了,骂了句,“靠,给点掌声不会啊?”声音又恢复了本性。刘大舟先反应过来,说,“贺帅,真有你的。你TMD怎么唱那么象。”

  “真的?”贺帅手托下巴,开始眨眼睛,邓丽君有张风靡大陆的照片就是托下巴照的,“班长,你还要不要听啊?”贺帅捏着嗓子看着陆卫军。

  “班长……你脸在红?”贺帅象发现新大陆一样,声音恢复了原状。

  “靠,班长,不会吧?你没那么嫩吧?”刘大舟也跟着大呼小叫起来。陆卫军一时讪讪地说不出话来,脸反而憋地更红。

  “金贵,不会吧,你怎么脸也在红?哈哈哈哈……班长,金贵,你们……笑死我了,哈哈哈哈……你们也太……”大舟笑地满地打滚。

  陆卫军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夕阳西照,贺帅看着这张脸,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逗不下去了,“好了,好了,班长,我不就学个女人说话吗?你看你,脸都能烙饼了。我不唱了成了吧?”

  陆卫军抹了把汗,抓起牌,洗了起来……
第三次,王少红是大王,他出的题目是让黑桃A说出打完仗后最想做的事情。大舟又说太容易了,说什么要想娶老婆生孩子的不算,要说别的。翻了牌,黑桃是陆卫军。

  陆卫军深抽了口烟,说,“我想去看天安门。”大家沉默,很长时间。对于在北京长大的贺帅,他根本无法体会到陆卫军的心情。

  “到时,我陪你去。”是王少红。

  “多大事啊,不就看个天安门吗?班长,我跟你去。”

  “我对那熟,我带路。”是贺帅。

  “班长,我也想去。”是金贵。

  “好,如果我们能活下来,到时一起去!”陆卫军伸出了手,其余的几只手都握了上来。天安门啊,一定要去!

  这种近似奢侈的平静是在一个早上被打破的。贺帅永远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即使很多很多年后,在他认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很多东西的时候。其实,有些事情,不是说你能忘记就忘记了。只是你埋地太深,深地让自己都认为已经忘记了。

  那晚,也就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只是早上,贺帅是在陆卫军的喊声中惊醒的。条件反射地去摸枪,睁眼,是模糊的手电光。外面有声音。

  “有情况,快起来!”没有一丝犹豫,抓起枪,翻身起来,跟着就朝外走。贺帅前面是金贵,后面是王少红。这是他们的一贯队形,老兵带头和断尾。大舟没在洞里,轮到他放哨。

  外面嘈杂声越来越响,还有大舟的喊声。他们脚步愈发急了起来。

  也就刹那间的事,有什么东西给扔了进来。看着嘶嘶冒着火花的引线,贺帅脑子一阵空白。走在前面的陆卫军却是没有丝毫的迟疑,抓起那手榴弹就给扔了出去,然后就听到轰隆一声。几个人同时卧倒。眨眼间的工夫,他们已经在鬼门关上打了个转。

  站起身,贺帅的手似乎又有些抖。他以为经过了战争,经过了猫儿洞的日子,经过了血和火的洗礼,他早已经变地坚强,早已经司空见惯,早已经不怕……但是如今他的手却仍然在抖,不受他控制地抖。

  后面有人推了他把,“快走!”却是少红。贺帅抓紧枪,深吸口气,快走两步,跟上了金贵。现在,他能做的,就是什么都别去想。

  外面,有些蒙蒙亮,这个时间,不管是洞里的人,还是洞外的哨兵,都是最倦怠的时候。以前越南人来掏洞都是趁着雨夜,不过到了旱季,却是多在黎明时分。而这段时间的平静让人都麻痹了,人人都认为会来次大规模的战斗,谁也没想到越南人竟然这个时间来掏洞。

  贺帅他们钻出洞口,正好看到不远处有两个人在扭打着。晨光中,虽然看不清晰,但其中一人的身影显然便是大舟。等要冲过去的时候,却看到大舟已经把那人给拧倒在地上,狠狠掐住了脖子。

  “大舟,抓活的!”陆少军喊了句。

  听了这话,大舟猛地顿住,然后站了起来,转身就朝他们跑过来。刚跑两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班长……你们……你们……没事吧?”声音有些抖,有些哑。

  “我们都没事。”

  “我听到了爆炸声,我以为,我以为……”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大舟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抱头蹲在地上竟然呜呜哭了起来……

  “我以为……我以为你们都挂了……他们摸上来的时候,我睡着了……我差点害死你们……我差点害死你们啊……”大舟断续地说着,夹杂着他极力压抑着的哭声。晨光中,只有风吹过。除了大舟的哭声,什么也听不到。

  看着大舟,贺帅心里很难受,他明白大舟那份心情。“以后不论谁放哨,一刻都不能放松。越南特工经常摸上来掏洞。要记住,你战友的命,就在你手中握着!”这是他们刚到这里时,陆少军说过的话。几乎已经要忘了,但现在突然就从脑海中蹦了出来。如果,如果他们真地出了什么事,死的人倒没什么,死就死了,什么也不会知道。但那活下来的人恐怕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大舟,是你,救了我们!如果不是你出声给了信号,恐怕我们真地已经死了。”陆少军朝前走了几步,蹲了下来,拍着大舟的肩膀,沉声说。

  大舟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声音还是抖的,“班长,是真的?”

  “是真的。”陆少军站起身,伸出手,大舟递了上去。陆少军用力,把他拉了起来。大舟另外一只手胡噜一下脸,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笑,也不知是哭,似乎是又想哭又想笑,就那样,看着眼前的几个人。贺帅他们都看着他笑。晨光中,五个人站成了一副剪影画。

  光线稍亮了些,有风吹过。阵地上很静,很静。

  没人去注意刚才被大舟打倒在地的那个俘虏,没人看到他眼中仇恨的光芒,更没人看到他拉下了腰间手榴弹的引线……

  当那个越南人一跃而起,死死抱住离他最近的大舟时,一切似乎都晚了!

  大舟的第一个反应是把那人甩开,但当他发现那人身上的引线在嘶嘶作响时,却是紧紧抱住那人朝一边滚去……

  轰地一声响,这炸弹竟似是在贺帅脑子里爆了般,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竟是什么都没有。

  “大舟,大舟!”金贵撕心裂肺的大喊让贺帅似乎清醒了过来,他踉跄着朝大舟跑去,快到跟前时,却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步也走不动,他看到的,不是大舟,而只是段血肉模糊的身体……

  就在刚才,大舟还冲着他笑;就在昨天,他还缠着他再唱一遍又见炊烟;就在前天,他还念叨着回去好好吃一顿……他们干了许多次架,吵了许多次嘴……如今,那鲜活的生命,只剩下一段血淋淋的身体,不动不笑不说话。

  贺帅就站在那里,看着静静地躺在地上的大舟,看着抱着大舟哭地撕心裂肺的金贵,看着满脸泪水的班长和少红。贺帅捏紧了拳头,跪了下来。抬头,看着模糊的天空,任泪水在脸上肆虐着……

  大舟,好好去吧。来世,再做兄弟!

  贺帅第一个发现了天空中出现的那颗信号弹,当他还在愣怔时,陆卫军已经一把抓起了抱着大舟的金贵,大喊了声,“回洞,快回洞!”

  金贵没放下怀中的身体,抱着大舟迅速朝洞跑去。贺帅也已经明白了什么,抓起金贵的枪,跟着就跑,少红与陆卫军在最后。也就是刚跑进洞里,炸弹就落了下来,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炮声。

  洞里洞外是两个世界,洞里,很平静。金贵把大舟放下,给他整了整破烂不堪的衣服。贺帅摸了个湿巾出来,把大舟血肉模糊的脸擦了擦。熟悉的脸孔露了出来,但却永远不会开口说话了。少红点支烟,放在了大舟的头旁边。陆卫军把自己的帽子摘了下来,戴在大舟头上。

  “兄弟们,看着我!”陆卫军的语气很严肃。贺帅他们震了下,都抬起了头。“大舟走了,让他好好走。现在,我们要做我们该做的事情。

  很显然,越南人发起进攻了。我们电话线断了,和连长联系不上,不知道上级的具体作战命令是什么。但是,从我们到这个洞的第一天,我们就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贺帅,你说,是什么?”

  “誓死保卫阵地!”贺帅的声音很大。

  “不错,我们的任务就是保卫阵地。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守住我们这块地方,洞在人在!听见没有?”

  “听见了!”三个人的声音在洞里嗡嗡作响,竟似如三百个人在喊。

  “兄弟们,准备战斗!”

  炮声不知道响了多长时间,等声音归于沉寂后。全副武装的他们钻出了洞。临出去前,贺帅回头看了大舟一眼,然后转身,跟着金贵猫腰走了出去。

  外面起了雾,这段时间,老是起雾,尤其是早晨。这越南的雾有些邪门,起来的速度特别快。刚刚还是薄薄的一层,如今已经有些浓重了。

  金贵是机枪手,贺帅,陆卫军和王少红趴在机枪的两侧,把手榴弹,手雷一一排好。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洞是李飞跃他们,贺帅不知道刚才的闹腾他们有没有听到什么。血的教训让所有的人都恪守了不随便出洞的纪律,贺帅也庆幸没人出来,不然不知道要增加多少伤亡。

  僵持了那么长时间,越南人如今先发起了进攻。要想占领这个阵地,端掉那么些个洞,怎么可能轻易就做到?越南那面最擅长的是偷袭,象这种大规模的进攻不是很多。贺帅没有精力去想为什么他们选择这个时候发起进攻,也没有心情去想为什么在进攻前还来掏洞,他只是望着雾气中涌上来的越南兵,瞄准着,等着陆少军下命令。

  大舟的牺牲让贺帅感到一种愤怒,一种从心底里激起的愤怒。这种感觉把他对战争拥有的些许恐惧给压了下去,剩下的,只是要给大舟报仇!

  当陆卫军下了“打”的命令后,贺帅稳稳扣响了扳机,金贵的机枪扫出一梭子子弹……望着涌上来的越南兵,贺帅的心很静,近在咫尺的子弹也没让他眨眼。他,现在,已经快速真正成长为一名老兵了。

  从古至今,战争除了“惨烈”二字,怕是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字眼。越南跟着我们这个老大哥那么多年,学了很多东西,更是把勇敢顽强不怕死的精神学到了骨子里去。这更使得中越战争除了惨烈还是惨烈。

  贺帅用的是点射,瞄准,扣响,再瞄准,再扣响。整个世界似乎什么都没了,就只剩下了视野中的那些越南人……

  这个洞,只有他们四个人,这个阵地上,他们全连也只几十个人,但是攻上来的越南人却不知有多少。这是场硬仗,好就好在他们是居高临下;坏就坏在只能死拼,他们没有退路。

  第一拨的进攻被打下去,金贵的头皮被扫了块,流了不少血,看着吓人,但庆幸不是大伤;少红的左胳膊伤了,贺帅没事,陆卫军也没事。

  拼命把压缩饼干吞了下去,贺帅有些想呕,但终是忍了。水大家轮着喝了。雾仍然没有散,反而有加浓的迹象。在这越来越浓的雾气中,越南人发起了第二轮进攻。

  这次进攻越南兵改变了策略,借着岩石什么的在雾中缓慢地前进着。这样贺帅他们被动了许多。毕竟他们是限制在掩体中,大雾中,视线看不远。贺帅的手不离扳机,眼睛四处逡巡着,神经高度紧张。

  瞄准视线中出现的一个人,贺帅扣响了扳机。当看着那中了弹的越南人还努力着朝上爬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补了第二枪。离那人很近,近地几乎能看到那人仇恨着瞪他的眼神,近地能看到那人口中汩汩流出的血水……那人还在爬,贺帅补了第三枪,那人终于不动……

  贺帅紧紧盯着那人,什么都没想。紧接着出现的一群人让他来不及去想什么。金贵的冲锋枪响了起来,有人倒下了,但依然有人冲了上来。金贵红了眼,把枪端在怀中,站起身就是一阵激射。越南兵似乎也发了狠,竟然顶着炮火一直朝上冲。少红伤了支胳膊,他用嘴把手榴弹的引线拉掉,一个接一个的扔了出去。

  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挡了贺帅的眼,贺帅抹了把,是血。他抬头,就看到站着的金贵,端着枪,一动不动。那血是从金贵的头上流下来的,很多,很多,到处都是。然后,就看到金贵的身体慢慢倒了下来,就倒在贺帅跟前。贺帅就愣了,完全愣了。

  有人猛推了他一把,吼,“妈的,发什么愣!给金贵包扎!”贺帅在这吼声中回过神来,哆嗦着去捂金贵头上的洞,但怎么也捂不住,汩汩的血就如喷出的水。贺帅深吸了口气,就又用手去捂那枪口,还是捂不住。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

  金贵的眼神开始涣散,贺帅的心就如被谁拿锤子硬敲着一般,浑身几乎缩成了一团……

  “班长,班长……”听到金贵微弱的声音,贺帅忙把头凑上去,抓着他的手,喊,“金贵,金贵!”金贵的眼神已经没了焦距,只是茫然地看着,但是抓着贺帅的手却越来越紧,“抚恤金……一定要给我娘……天安门……下辈子……再去……”

  握着贺帅的手松了。望着那陡然闭上的眼睛,一刹那,贺帅整个身体中的血都冲到了脑子里。他大喊一声,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夺过陆少军手中的冲锋枪一下子跳到了掩体上,嗒嗒嗒扫射起来。有什么掠过他的脑袋,有什么擦过他胳膊,什么都不顾了,只有报仇,报仇!

  敌人终于退了下去……

  “金贵说,抚恤金给他娘,他还说,下辈子……再去看天安门!”贺帅哽咽地说着金贵的遗言,心里扯地难受。

  陆卫军从水壶倒了点水出来,给金贵擦了把脸,又给他整了下衣服,戴上了帽子,说,“金贵,放心地走吧!抚恤金我会给咱娘。要我没死,我也一定带咱爹咱娘去趟长城,去看看天安门。

  大舟走了,你也走了。路上,有个伴,总算不寂寞了……金贵,一路走好吧,下辈子,咱们还是好兄弟!”

  少红点了根烟,放到了金贵头边。然后自己点了根,抽了口。坐在金贵旁边,平静地看着远方。良久,一阵口哨声从少红口中传了过来……

  听着那熟悉的旋律,贺帅的泪刷就下来了……

  那是金贵最喜欢的歌……

  雾散开了些。天是阴的,沉沉的压下来。整个阵地一片灰暗,到处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很突兀地,一个声音从喇叭中传了过来。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但听地懂。贺帅直起了腰,凝神听着。

  “对面的人好好听着,你们已经没出路了。告诉你们,你们已经陷进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投降才是你们的唯一出路。我们是优待俘虏的,有吃有喝。表现好的话,还有官做。奉劝你们,投降才是真理。抵抗,只有死路一条。快点投降,不然……”

  “操你姥姥!”随着一声怒骂,一个手榴弹扔了过去。喇叭里的声音中断了。

  看着反身坐下的陆卫军,贺帅与王少红都没说话。陆卫军看着他们,似乎是才回过神,说,“一时没忍住,浪费颗手榴弹。”

  顿了顿,沉了声,又说,“你们俩都知道,我没爹没娘,也没老婆孩子。光棍一条,我这条命不值钱。你们和我不一样,有爹有娘,有兄弟姐妹。你们肩上担的有责任……”

  “班长,别说了,我不会投降。”王少红闷声打断了陆卫军的话,低头继续抽着烟。

  “班长,我要真投了降,不就成你最看不起的孬兵了。我都撑到这份上了,如今要是投降,那就太亏了不是?金贵和大舟都瞅着我,要是真投降,这到了地下,兄弟也做不成了。”贺帅很直白。

  一只胳膊伸了过来,贺帅被紧紧搂住;王少红被陆卫军的另外一个胳膊搂着,三个人紧紧抱在了一起,“地下一起甩老K!”

  既然下了必死的决心,反而放开了。贺帅检查了下腰间的光荣弹,想着最后多少要炸死两个。看着旁边躺着的金贵,也就不那么难过。想着马上就要见面,反而觉得轻松。

  他们三个都受了伤,却谁也没想着去包扎下,想着反正就要死了,包个屁扎。谁也没说话,只默默地把手榴弹手雷摆好,检查下枪,把所有能用的武器都堆到手边上。等都收拾好了,就都坐着默默抽烟。

  贺帅脑子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想。如今的他,一点都不害怕。就好像在入口等电影开始,只是等着。何况,身边有两个人陪着,地下有两个人等着,有兄弟,有朋友。害怕什么?

  却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炮声又响了起来。“操,都轰三次了!”贺帅骂了句,忙帮陆卫军去抬金贵。小心地把金贵靠着大舟并排放好后,三人就猫在洞口,听着外面激烈的炮声。这炮声比刚才要轰地厉害。似乎有些不对。

  炮声终于结束,三人钻出了洞。趴在掩体里,视线内却没有越南人出现。只是在远处有密集的枪声传来,但很快就没了声音。正纳闷的时候,贺帅视线内出现一面红旗。他有些不敢相信,拉着陆少军,贺帅指着那面来回摇晃的红旗,哆嗦着嘴唇,竟然说不出话来。陆卫军再次把他们两个搂进怀里,说,“死不了了!”

  战争就那么结束了,快地让贺帅有些目瞪口呆。一切有些戏剧性,但人生似乎本身就是一出戏。说起来很简单,越南人只顾朝前攻,后面没顾上,结果被我们的大部队抄了老家,丢了自己的后方。

  战争的胜利不是最高兴的,最高兴的消息是:他们要换防了,换到后方去,他们,要回家了!

  全连集合清点人数,来的时候100多口,如今剩下的不到50人。指导员牺牲了,连长受了重伤。他们一班,还留着一条命的是:陆卫军,李飞跃,王少红,周盛,贺帅。全连中完完全全没有受一点伤的,一个没有。

  烈士的遗体要送到后方去,命丢在这,魂却不能留在这。看着大舟金贵他们被后勤人员抬走,贺帅他们的手都举了起来。好好敬个礼,送兄弟们上路!

  王少红在敌人第一次攻上来时就伤了胳膊,后来肩膀又中了一枪,流了太多血。撑到最后再也撑不下去,被抬上了担架,要送到野战医院去。走之前,他握着陆卫军的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苍白着脸,松了手。

  贺帅也伤在了胳膊,但不算太严重;陆少军却是脑袋上血流地一塌糊涂,但他却怎么都不愿意离队,说都是蹭伤,副连长拿他没办法,让卫生员给包扎了下,就随他去了。

  傍晚时分,疲惫不堪的一连离开了这个守了近两个月的阵地,急切地朝家的方向奔去……

  路上不是很好走,散了的雾慢慢又聚拢来。副连长低声催着大家加快脚步,务必快点到达安全的地方。暮色越来越深,雾竟然也越来越浓。贺帅的脚步有些沉,挂在脖子里的枪也越来越重。慢慢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其实,这就是一场战争中的拉练,贺帅如今只勉强跟地上队伍。

  浓重的雾气让路越来越难走,远的地方已经看不清了,只看地见前面战友的身影。望着前面越拉越远的背影,贺帅有些着急,这里绝对不能掉队。他撑着加快了脚步,谁知,一个趔趄,竟然摔了一跤。等他撑着爬起来,却傻了眼,前面哪里还有战友的身影。茫茫雾气中,只有他一个人。贺帅张口就要喊,但冲到嗓子口的话却没喊出来。他知道,这里是不能出声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有潜伏的越南的、特工,喊出声,就是暴露自己的位置。到时,死了自己一个不怕,要是连累了全连……他贺帅还没那个胆子。

  刚摔那一跤,竟是把脚踝给扭了。贺帅咬着牙,把枪当棍用,死撑着朝前走。他其实已经知道自己掉了队,只是如今除了朝前走这一个目标,似乎别的没什么能做。“都撑到这份上了,说什么也不能死在这。”这是贺帅朝前走的动力。

  一步两步,贺帅拖着脚努力朝前挪着。满身是汗,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他浑身神经都紧绷着,坚持不懈地努力走着。

  “贺帅……贺帅……”很轻很轻的喊声,但这喊声却让贺帅全身的神经都松了下来,他啪地一下坐到地上。心里长舒了口气,抹了抹脸上,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班长……班长……”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刚出声,浓雾中陆卫军的身影就显了出来。看到坐在地上的贺帅,他忙冲了过来,贺帅一把抱上去,没控制住,泪就冒了出来。

  “我脚扭了……你们都走远了,我追不上,又不敢喊……我拼命追,还是追不上……”

  “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没有早点发现你掉队。”陆卫军搂着贺帅,心里有些犯酸。刚刚副连长让他在前面带队,等换人后,他才发现贺帅不见了。报告给副连长后,决定让他回头来找,队伍继续前进。要是让整个队伍停下来等,不现实。他一路回来,真怕贺帅出了什么事。当看到他坐在地上抹着眼睛的时候,陆卫军一颗心才算进了肚子。

  “还能走吗?我们要快点去赶队伍!”陆卫军把贺帅的枪和包都拿了过来,挂在自己身上。

  “能!”贺帅站了起来,扶着陆卫军朝前走。刚才扭那一下其实不是很厉害,但他扭了后却拼命走路加重了扭伤,现在是点地就疼。但贺帅毕竟不是那个刚入伍的毛孩子,这点苦,他能忍。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贺帅的脸有些发黄。

  “我背你。”陆卫军停下,背朝他,蹲下身。

  “班长,我能走。你身上还有伤。”

  “别废话,上来!”陆卫军扭头,看着他,语气中有命令的味道。贺帅抹了把脸,爬了上去。贴着陆卫军,贺帅努力把陆卫军脖子里的枪朝上挪,似乎想减轻他的重量。

  “傻了,不一样重量?”陆卫军笑了下,“我打小背柴禾,五岁就开始背。你比柴禾轻多了。这点重量,没事!”

  听了这话,贺帅就想,自己五岁在做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原来,自己五岁还不记事……

  贺帅伏在陆卫军背上,有些悃。颤悠悠的,上下眼皮就打架,然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给睡着了。

  醒来,却是被摔醒的。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被一个人抓住,问有没有摔到哪里?贺帅的意识才完全回来。忙说自己没事,问班长你没事吧。陆卫军说自己没事,刚突然不知怎么着,腿一软就摔倒了。

  站起来的陆卫军又蹲了下来,让贺帅趴上去。贺帅没动,说,班长,你想把自己累死吗?咱们歇会吧。陆卫军说死不了,咱们要快点走,不然就离他们越来越远。贺帅就说那我自己走,不让你背。陆卫军没坚持,搀着贺帅站了起来,拖着朝前走去。

  又是一个趔趄,陆卫军又趴到了地上。连带着贺帅也摔了,正好压住扭到的脚踝上。贺帅疼地“哼”了声,冷汗就下来了。陆卫军忙起身,问摔哪了?贺帅咬着牙说,脚腕疼。陆卫军把他扶起来,靠着棵树,坐下,说,我们歇会。然后把自己身上的包和枪都解了下来,靠在另外一边。

  “班长,有烟没?”

  “忍忍,等天亮。”黑暗中,贺帅点了下头。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越南特工,还是小心点好。

  “先叼着,过过瘾。”一根烟递了过来。贺帅接过,放鼻子下吻了吻,然后噙到嘴角叼着。

  “吃点东西。”压缩饼干递了过来,贺帅接过,但没吃。走出了猫儿洞,他以为再也不用吃到这种东西。“多少吃点,还有路要走。”听了这话,贺帅才把饼干硬往嘴里塞去。水壶递了过来,贺帅直接喝了水把饼干冲了下去。然后把壶递回了过去。陆卫军接过,拧上盖子,放好。他没喝。贺帅抿了下嘴,转过了眼睛,又吃起了饼干,等陆卫军再把水壶递给他时,贺帅只喝了一小口。他似乎刚刚意识到,前面的路不知道还多长,而这一路上有没有水源却根本不知道。

  休息没多长时间,又上了路。走了一夜,中间休息了几次。最终,天终于亮了起来,薄薄的雾游走在丛林间。

  “班长,再歇会吧。”浑身汗湿的贺帅再也走不动了,直接倒在了一棵树下。陆卫军扶他靠着树坐好,递了水壶过去。贺帅抿了口水,然后递给陆卫军,说,“喝!”陆卫军接过,喝了口。根本没见陆卫军喉咙动,那水显然只是润了嘴而已。贺帅有些难过。陆卫军没发现他的情绪,把烟摸了出来,说,来根!
一根烟抽完,就又上了路……

  却又不知道低头走了多长时间,当贺帅再次想找地歇下的时候,眼光却突然瞟到了什么,而当他看清是什么东西时,就愣了。陆卫军顺着他眼光看去,也不禁愣住了。

  地上赫然是他们刚休息时扔的烟蒂。他们竟然迷了路。而丛林中迷路,就有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去。这是所有的向导都说过的话。

  “班长……怎么办?”贺帅的声音有些颤。

  “你先坐这等我,我去看下。”

  “我和你一起去!”

  “好!”

  贺帅拿出他随身带的刀子,递给了陆卫军,好让他做标记。那还是他住院那次陆卫军给他的,贺帅一直随身带着。

  陆卫军左手搂住贺帅,右手在路过的树上刻着标记;贺帅拿着指南针,看着方向。朝北走,他们一直朝北走。

  又不知道转了多长时间,当再一次看到那两个烟蒂时,贺帅第一反应是望向陆卫军。陆卫军没看他,也没说话,只是扶他坐下,自己坐一边,抽起了烟。

  一根烟抽完,陆卫军把烟蒂给扔了,说“睡会吧。等睡醒再说。”说完,靠着树,就闭了眼睛,而几乎是刚闭眼,鼾声就起了。贺帅早就悃了,只是高度紧绷的神经让他一直支撑着,听了陆卫军这话,也闭了眼,很快睡死了。他知道陆卫军怎么想的,既然知道肯定追不上部队,那倒不如先恢复体力再说。

  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醒来,有阳光从密密的树叶间漏下来,晃在眼上,亮亮的。贺帅伸出手,挡住眼睛。这迷糊也只持续了几秒钟而已,贺帅就猛地坐了起来。左右去看,却只有自己。忙去看身边,枪少了支。恐惧从心底最深处涌了出来,贺帅翻身就起,但脚踝的疼痛让他重又跌坐下来,疼地泪都出来了。然后,就看到陆卫军朝他走来。抹了把脸,扭头朝一边看去。

  “贺帅,看我找到了什么?”贺帅头仍然扭着,不说话。

  “生气了?我就是去找找路,根本没走远。”陆卫军把一些果子捧到贺帅面前,说,“别生气了,吃点。下次不会了。”贺帅这才扭过头,抓过果子咬了起来。味道不是很好,还有些涩,但比压缩饼干好吃多了。

  吃完,两人又上路了。由于没有怎么休息和治疗,贺帅的脚更加严重,油光发亮,肿地比馒头还高。陆卫军就又背着他走。停停歇歇,一直走到太阳落下去,也没有发现那两个烟蒂,两人才算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原地打转,就好。天黑的时候,陆卫军找了个地方,两人歇了下来。

  晚上,贺帅起了烧,是胳膊发炎的原因。陆卫军找出药,给他喂了。最后一滴水滴进了贺帅的嘴巴。空空的水壶预示着如果再找不到水的话,他们别说回家,怕是一天也撑不了。陆卫进本想去找水,但烧地有些糊涂的贺帅却一直抓着他的手,死都不松。陆卫军没有办法,只得靠着他睡了,想着明天再去找水。

  天亮后,贺帅的烧还没退。药生生干咽了下去,他又拼命想吃点饼干,但没水,咽到半截却给咳了出来。他不想死,他真地不想死,他都撑到这个份上了,说什么也要撑下去。吐出来的饼干拣了起来,又咽了下去,但又咳了出来。陆卫军阻止了他再次去拣的行动,给他擦了下嘴,说,“贺帅,我们一定能找到水。”背着他,就又上了路。这一路上,连个果子的影子都没看到。

  贺帅伏在陆卫军的背上,头很昏。白花花的阳光从枝叶间漏了下来,晃地他眼花。他连搂住陆卫军的力气都没了,只是伏在那早已经汗湿的背上,什么也不去想。直到背着自己的人突然倒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贺帅才睁开了眼。他仍然伏在那个背上,一点都没受伤。

  当意识到怎么回事的时候,贺帅滚了下来,用尽力气把陆卫军硬给翻了过来,陆卫军脸色蜡黄,竟如死人般。贺帅猛拍着他的脸,喊着班长醒醒,醒醒啊!陆卫军却仍然一动都不动,没了任何声响。

  贺帅猛抓了下自己的头发,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真到了没依靠的时候,他反而沉住了气。回忆着战前的培训,贺帅就去捶陆卫军的胸口,去给他做人工呼吸,去做自己能想起来的所有急救方法。

  在他的折腾下,陆卫军竟然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贺帅的嘴还贴在他的嘴上。看见他睁了眼,贺帅的泪就下来了。

  陆卫军是累倒的,走了那么远的路,背了那么重的东西,几乎没怎么喝水,撑到如今已经是奇迹了,他毕竟不是铁人。刚才要不是贺帅那么一番折腾,陆卫军怕是真就永远倒下了。

  贺帅把陆卫军扶了起来,靠自己坐着。然后去掏包,把压缩饼干拿出来。只有这个了,就是这个也不多了。

  “班长,吃点。”陆卫军把饼干掰小,朝陆卫军嘴里送。陆卫军吃到嘴里,但咳嗽着又吐了出来。太干。贺帅又去喂,陆卫军别过了头,说,“别浪费了……留你吃……”手抬了起来,把贺帅的泪抹了去,说,“你肯定能走出去!”

  听了这话,贺帅没说话,只是猛地把饼干塞进嘴里,开始嚼,拼命嚼,嚼到最后,猛然低头就给陆卫军喂进了嘴里。然后就又把饼干塞进嘴里,直着脖子嚼着,嚼着……

  陆卫军刚开始愣住了,等贺帅再次低头时,他别开头,把那低下来的脑袋搂住,“贺帅,别这样,我吃,我吃……”贺帅的脑袋就放到陆卫军的肩膀上,浑身开始抽搐着,说,“班长,你死了,我肯定走不出去。你不能死!”

  陆卫军叹了口气,没说话。闭上了眼。歇会吧,歇会再说……

  凭着一口气,陆卫军站了起来。两人相互搀扶着,尽力朝前走。虽然万般不舍,但包和枪确实拿不动,也只有放弃。前面是什么,他们两个都不知道,但有一点却很清楚,那就是:如果停在这不动,只有死路一条;而如果朝前走,就有希望,即使那希望的终点也是死亡。但死在路上最起码说明他们没有放弃。

  自助者,天助之!那换个说法呢,就是:不自弃者,天亦助之!

  其实也就没走多远,他们就发现了水。泠泠的声音宛如天籁,那是一汪泉水。小小的一汪,却足以让两人欣喜若狂!

  贺帅一头趴在水里,久久没抬头。是陆卫军发现不对,把他给提溜了起来,不然贺帅说不定就把自己给淹死了。贺帅一直在发着烧,凭着一口气撑到现在,如今看到水,却是一丁点力气都没了,彻底晕了过去。

  陆卫军恢复地很快,他本来就是生生累趴下的,如今喝了水,也就有了精神。把贺帅安置好,陆卫军循了来路回去把包和枪拿了过来,翻出药,给贺帅喂了,一直给他擦着身体来降温。天亮时,贺帅的烧终于退了。陆卫军也终于松了口气,一头扎在地上,睡了起来。

  两人几乎是差不多时间醒来的,相互看着,陆卫军就把手伸了出来,贺帅握上去,紧紧握住!两人就大笑起来。这命,算是又被他们拣回来了。而活着的感觉,只能说,真TMD好!

  两人商量下来,决定等贺帅的脚好些再出发。不然昨天的一幕很可能会重演,而真到了那天,很可能就没了现在的好运气。

  对于这个决定,贺帅很有些开心。如今,能活下来,还有干净的水喝,有还能下咽的饼干吃,有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有风……和过去两个月相比,这种日子,就是在天堂啊。

  收拾好后,他就把自己脱地光光的,寻了个大树叶把自己腰那块盖着,然后躺在泉水边的草地上,眯着眼,抽着烟,盯着天上飘过的大云块……想着,现在就是死了,也值了。

  旁边,陆卫军拿着个刀子正在硬生生地刮胡子。也亏地他能拿把刀子刮胡子,而且什么都不抹,还不伤着自己。这也是绝活啊,逼出来的绝活。

  “班长,我胡子怎么长那么慢?”贺帅斜眼看着与自己胡子奋斗着的陆卫军,摸了摸自己下巴,说了句。

  “长那么快做什么?又不是庄稼。”

  “有胡子才象男人啊。我又不是人妖!”

  “人妖是什么?”

  “这个都不知道啊,我告诉你,人妖就是……”贺帅唧咕了半天。最后,陆卫军停了手里的刀子,回头看着贺帅,说,“你要做人妖,挺合适!声音都学地象。”

  “你才是人妖!”贺帅一下子坐了起来,怒吼了一句。

  “好,好,我人妖。”陆卫军笑了笑,回头继续刮他的胡子。贺帅磨牙,最终无力地又倒在了地上。和这个人说话,怎么总那么费劲啊。陆卫军终于刮完了胡子,然后坐到了贺帅旁边,眯起了眼。

  “班长,还有烟没?”陆卫军去摸包,把盒子掏了出来,说,“最后一根了!”点上,抽了口,递给了贺帅。贺帅接过,抽了口,又递了过去。

  “班长,等回去后,你除了想去天安门,还想做什么?”

  “娶个老婆,生个大胖小子。”

  “你就不能想点别的?”

  “那就娶老婆,生两个大胖小子。”贺帅斜眼看了看陆卫军,说,“班长,我一直不知道,你还挺幽默。”陆卫军抽了口烟,笑了笑,没说话。

  “班长,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老婆那样的。”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老婆?”

  “我又没老婆,不知道。”

  “班长,逗我好玩吗?”

  “谁逗你了?我说的实话。”贺帅磨牙。躺回了地上,他撇撇嘴,说,“谁不知道你喜欢的是谁啊?连咱连里的老鼠都知道。”贺帅吐了口烟出来,“不就晓云妹妹吗?”陆卫军警惕地看了下贺帅,没说话。“喜欢就喜欢呗,又不丢人。喜欢她的多了去了,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对了,班长,你要真对她有意思,回去后,就直接去说。别磨唧。不然,晚了连骨头都没了。”

  “我这癞蛤蟆就别想吃天鹅肉了,离远,看看就行了。”陆卫转回眼神,声音有些低。

  听了这话,贺帅一翻身坐了起来,眼睛开始发光,“吆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咱们班长竟然开始自卑了,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你可是全团标兵,是这个!”贺帅伸出了大拇指,“你看看你,一表人才,相貌堂堂,那人品就别提了,把字典翻开,所有的好词都能朝你头上安。再说了,你这次回去,就成战斗英雄了,立刻提干。你说,你哪点配不上她?她不就漂亮点吗?就一小护士,拽个屁。妈的,回去她要不刁你,我找人摆平她。我可告你,团长的上级是我一叔叔,看我长大的,和我特熟。让团长做个媒还不容易。好了,就这么说定了,班长,回去,我帮你追她,肯定是手到擒来……”贺帅说地起劲,有些手舞足蹈,丝毫没在意陆卫军的脸色。直到陆卫军却站了起来,径直走开去的时候,贺帅才感到有些不对劲,忙喊道,“班长,班长,去哪啊,你去哪……”

  “贺帅,我的事情,不需要你管。你本事大上天,和我无关。江晓云,你要是没那心思,就别打她主意,我要是知道你对她不利,我不会放过你。”陆卫军回头,阴着脸,盯着贺帅,冷声说着。说完,转身,走了。

  贺帅一时没反映过来,刚还和风细雨,这怎么说变脸就变脸。等他明白了陆卫军在说什么时,怒极,喊道,“这哪跟哪啊?你发什么疯?我说错什么了。你TMD别走,把话说清楚!”

  离开的身影站住了,慢慢转了回来。陆卫军一步步走近他,低头,看着他,说,“你那副官僚嘴脸最让人恶心!”贺帅望着那人,有些目瞪口呆。陆卫军冷冷的眼神让他从心里感到一股冷意。而他到底说了什么,让这人那样看他。

  说完这句话,陆卫军转身又要走,贺帅气地有些哆嗦。他一时想不起刚才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脑子有些混乱。看着陆卫军的背影,贺帅抓起身边的东西就扔了过去,“陆卫军,你TMD真是个混蛋。我是你兄弟,过命的兄弟。你说翻脸就翻脸,你是人吗你?你滚吧,快滚!我没你这样的兄弟!”贺帅委实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只觉得愤怒。

  “贺帅,我知道你有一当官的爹,也知道你厉害。我只警告你别把主意打到江晓云身上。”陆卫军这次说的话,贺帅听到了。也听明白了,妈的,为那个女人!

  “我怎么打她主意了,我怎么打她主意了,你哪个耳朵听到我要打她主意了。陆卫军,你TMD就一神经病!我就说帮你追她,我错哪了,我错哪了?”贺帅朝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吼着。但在听了这话后,那背影只是顿了一顿,却没停下,很快就走出了贺帅的视线。

  贺帅胸中愤懑到了极点,他绝对不是个能受委屈的人。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谴责,他根本不能接受。他想揍人,但却没对象。愤懑的他在一阵咆哮后,无力地倒在了地上。贺帅静下心来,想着自己刚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想,想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让陆卫军如此生气。贺帅头有些痛,索性抱着头,不愿再去想。

  周围很静,静地只剩不远处那泠泠的水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传来。贺帅微睁眼,看到陆卫军在他身边坐下。他暗哼一声,翻了个身,把背对向了陆卫军……

  “贺帅,我刚才说话有些过分。对不起。”听了这话,贺帅哼出了声,没说话,不过眼睁开了。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请你原谅我。”贺帅记忆中,似乎陆卫军从未向谁低过头。即使那次拉练中他病了,陆卫军来看他,道歉的时候,也很生硬。象如今这明显的低头,贺帅从未见过。

  心里的感觉有些说不清楚,

  用胳膊撑地就想坐起来,但胳膊一软,却又要朝下倒。陆卫军忙去扶他,让他靠着自己,贺帅也没拒绝。陆卫军又从兜里掏了把东西出来,递给贺帅。却是果子,不过和上次的形状不一样。贺帅抓个,往嘴里填,竟然是甜的。又吃了个,说,这果子别有毒吧?陆卫军忙说,我吃过了,没事。才拿给你的。听了这话,贺帅刚才的气也就全消了。嘟囔了句,“我到底说错什么了,你那么生气?我怎么就官僚了。我都没有你官大,我想官僚,官僚地起来吗?”

  “不生气了?”陆卫军笑着问。

  “你和江晓云到底怎么回事?你和她是不是在谈恋爱?”贺帅揪着这话题,他要搞明白。

  “贺帅,你见过天鹅和癞蛤蟆谈恋爱吗?”

  “班长,你哪里是蛤蟆了?不带这么自卑的成不成?”

  “我喜欢江晓云,很喜欢。我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滋味。但想着,自己对她,应该是那种暗恋吧。她很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第一次看到他,是我有次昏迷进了医院。睁开眼,就看到了她,她冲我笑。我就想自己肯定是死了,不然怎么会看到仙女。”

  陆卫军笑了下,似乎是想到了那时的情况。贺帅听到这里,暗暗翻了个白眼:不是天使吗?怎么变仙女了。

  “后来,我还见过她几次。你住院那次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她竟然认识我,这让我很惊讶,很高兴。看到你和她那么自在的说话,我很羡慕。看到她,我只有脸红的份,连话都说不完整,而你,却可以那么随意地聊天,我很羡慕……其实,我对她,就是心底喜欢。从没想过去告诉她什么的。因为,我知道,那根本不可能。团里喜欢她的人很多,而我,只是个小兵,都不知道能不能提干,连一分存款都没有,她根本不可能多看我一眼。我知道自己的条件,也不想奢望什么。想着远远看一眼,就够了。她对于我来说,就是天上的白天鹅,我只有仰头看的份。”贺帅的手握了起来,心里有些乱。

  “你刚才突然骂她,我有些接受不了。她那么好,对谁都好。有时觉得,要一直能待在她身边,看着她笑,就是死了也值了。她那么纯洁那么善良,而你却骂她。还说找什么你叔叔,什么团长,我一时气愤,才骂了你。”

  贺帅的手又握了握,伸开,再握。如今,他算是明白了陆卫军的想法,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也有权利和自己班长这个恋爱白痴谈一谈。

  不再靠着陆卫军,坐直身体,贺帅说,“班长,你坐我对面,看着我。”陆卫军没说什么,移开些,和他对视着。

  “班长,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和你很认真地讨论些问题。我知道,很多地方你是比我强,但说起来谈 恋爱,你没我有经验。”贺帅顿了下,咳了声,继续说,“女孩子是要追的,不是要供的。你要真喜欢她,我建议你回去后就去说。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你?全团那么多人,有几个标兵?全团那么多人,她怎么就记住你了呢?你是最好的,没人比地上你。更何况,你长地又俊,她妈肯定喜欢你,这是大优势。我可告诉你,当初追我姐的能有个加强排,我姐夫就是凭了她长相赢地我妈的同意。这人长地俊,是个大优势。班长,我不是吹牛,你的条件,就是去追国务院总理他闺女都行。谁嫁了你,那是她祖上烧高香。我贺帅可从没服过什么人,班长,我算服了你。你就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江晓云要是嫁了你,她做梦都要偷着笑了。”

  “说完了?”

  “说完了。”

  “我有那么好吗?

  “有!”

  “我既然那么好,你嫁给我好了。肥水就别流外人田了。”听着陆卫军的调侃,贺帅知道刚才自己是白说了。费了半天嘴皮子,屁用没有,贺帅就有点生气。又看陆卫军笑眯了眼,贺帅就更生气。

  但旋即,有了主意。调侃他?找错对象了吧。从来只有他贺帅整人的份。贺帅用手狠狠揉了把脸,把肉揉软些,然后把手拿开。就开始笑,微笑,挑眉。真正的那种眉毛上挑,带地眼睛也开始灵动起来。一手捏起了兰花,一手就去抬陆卫军的下巴,轻笑着,捏着嗓子,说,“夫君好坏……笑奴家……奴家不依……奴家问你,晓云妹妹和奴家,你喜欢哪个啊?”

  陆卫军就看着他,眼一眨不眨。如贺帅所料,那张俊脸就开始泛红,越来越红……贺帅笑,笑地眼睛眉毛都弯了。看着那近在咫尺充血般的厚嘴唇,竟然猛地上去啄了下……只这倏忽一下,两人全都愣掉了……

  贺帅的脸“刷”就红了,眼也越瞪越大……自己到底哪根筋断了?这这这,这到底为毛啊?

  一天天过去,贺帅的脚开始渐渐好转,胳膊上的伤也没了什么大碍。陆卫军头上的绷带早就拿掉了,额上留了个不小的疤,他也丝毫不在意。那天的事情,最后以贺帅一句“不玩了”为借口带了过去,两人也不再提。其实,说起来,不就是碰下嘴巴吗?多大事啊?虽然陆卫军整整一天都没敢怎么看贺帅。

  到了第七天的时候,他们离开了这里。这里即使是世外桃源,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停在这,更何况,这里只是个水源地。饼干吃完了,附近的果子也被陆卫军摘了个差不多,如果再不走,情况会越来越不好。所以,在贺帅的脚能走的时候,他们没有丝毫的犹豫,就上了路。

  陆卫军背着包,一杆枪拿在手里,一杆挂在脖子里,在前面稳稳走着,贺帅拄根棍子,跟在后面。他们一直朝北走,支持他们的信念是:朝一个方向走,朝北走,肯定能走出去。等走出这片林子,说不定就能看到祖国的土地。

  贺帅的脚不能长时间行走,他也不敢硬撑。过犹不及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他们走地并不快,累了就休息。水省着喝,东西省着吃。丛林里有动物,但他们不敢用枪,怕招来越南人。虽然这一路上别说人,连个鬼的影子都没看到,但还是小心为上。而如果不用枪,赤手空拳想去抓那些个大点的动物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们抓到的第一个活物是个类似土拨鼠的东西。当陆卫军献宝似地抓到贺帅面前时,贺帅却只感到恶心。陆卫军忽略掉贺帅的目光,放血,拨皮,然后割掉小块的肉递给贺帅。贺帅的胃一阵痉挛,直想吐,不过他也没什么好吐的,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

  和不能打枪一个道理,如果生火的话,就会有烟,就有可能会招来越南人。所以,只能吃生肉。道理,贺帅都明白,但面对那带血的肉时,他还是吃不下去。陆卫军看他这样,也没说什么,把他手里的肉拿过来,又切小点,只有指甲大小,又递了过去。贺帅接过,闭了眼,直接往嘴里塞,然后就生生地吞了下去。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着,吃着任何能塞到嘴里的东西,嚼着任何能嚼的东西。遇到有水的地方,就多歇下,然后再继续走,一直朝北走。已经没了时间概念,也已经没了心情去记日子。他们已经在丛林里晃荡了多少天?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日子?也不知道。只是知道,旱季似乎要过去了。

  贺帅的脚好利索了,他们行路的速度也就快了些。这次很幸运,在水壶见底之前,找到了水源。其实,待久了,就会摸出一些规律。如果他们真永远走不出去的话,在这个丛林里也没那么容易就死掉。

  扑到水里,贺帅先是饱喝一顿,然后倒在水边上就开始睡起来。等他醒来,进入眼帘的却是天上那轮大大的月亮。贺帅盯了老久,才坐了起来。

  “醒了?”

  “班长,今天十五吧?”

  “应该是。”

  “快过年了吗?”

  “快了吧。”

  “你说,咱们能走出去吗?”

  陆卫军没说话,只是抬头看着天上那轮月亮。看着不远处默不作声的人,贺帅不知怎么的,有些心慌。这话他问陆卫军问了很多遍,每次陆卫军总是斩钉截铁地说肯定能走出去。这是他第一次沉默,而这种沉默让贺帅感觉有些怕。陆卫军的信心就是他所有的动力。如果陆卫军没了信心,难道说明他们真要在这丛林待到死?

  贺帅不再看他,把眼光又转向了天上,望着那轮月亮,蓦地想到了一首歌,是关于月亮的,不觉间,就哼了出来:

  “夜静更深对朗月,朗月清辉亮。行遍天涯离开家园,沉痛看月亮。何堪天涯,回首家乡,夜夜暗盼望……”

  唱完了,周围显地更静。只有虫子在叫,唧唧的。看着仍然沉默的陆卫军,贺帅不知怎么的,心里更烦,就发了脾气,“好听不好听,好歹说声啊。”

  “好听。”

  “没了?”

  “不错。”

  贺帅听了这话,猛地站了起来,喊,“好听个屁,不错个屁,听地懂吗你?”这是首粤语歌,贺帅唱的是粤语。

  陆卫军看着剑拔弩张的贺帅,眯了眼,低声说,“怎么了?吃火药了?发哪门子脾气?”贺帅捏着拳头走到他跟前,低头,说,“你实话告诉我,我们是不是走不出去了?”

  “谁说我们走不出去了?”听了这话,贺帅愣了下,“那我刚才问你,你怎么不回答。”

  “我点头了啊。”

  “你……说句话会死吗?大晚上,谁看地到你点头啊。”

  “我牙疼。”听了这话,贺帅的火气“刷”就消了,突然就觉得自己刚才真是莫名其妙。怔了会,就在陆卫军旁边坐了下来,说,“什么时候疼的?怎么没听你说。”

  “就今天才厉害。”

  “是不是上火啊?”

  “有点。”

  “消炎药还有没有?吃了没?”贺帅去翻包,月亮大,看地清楚。很快就翻了出来,递了过去。陆卫军没接,说,“又不是病,吃什么药?”贺帅听他这样说,就要去拧瓶盖。陆卫军夺了过来,笑着说,“你那歌是真好听,都忘牙疼了。要不,你再唱遍?”

  贺帅坐地上转了脸。陆卫军把药放好,说,“这药不能浪费,我们说不定就用地着。对了,刚你那歌,我一个字都没听懂,那就是广东歌?”

  “是粤语歌。”贺帅倒在了地上,仰躺,“是首关于月亮的歌。说一个人,漂泊在外,看到月亮,就想起了家乡……”

  “想家了?”贺帅没吭声,良久,喃喃了句,“怎么会不想?天天做梦回去。班长,我们能回去,是吧?”

  “肯定能。”又听到这斩钉截铁的回答,贺帅就放了心。每天每天的确认,这个回答就是他全部的动力和信心。

  “班长,要是没有你,这林子我是肯定走不出去;要是没有我,你现在肯定早已经回去了。我知道,是我拖累了你。”

  “今天是怎么了?刚才发脾气,现在又说这话。”陆卫军笑了下。

  “班长,你说我们打这场仗,有没有意义?我们为什么要跑那么远跑来打这个该死的仗?”贺帅又转了个话题,他今天很烦,平时绝不会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刚问出的这个问题,是每个人都刻意回避的问题,是根本不可能在部队随便提及的问题。这是个敏感的政治话题。他们是军人,如今就在战场上,正做着不要命的事情。如果心里有这样的疑问,那就是对他们做的事情打上了问号,也就是说正在否认着他们所做的事情。这种想法,对于部队的士气来说,是极其可怕的。

  良久良久的沉默,贺帅其实也没期望陆卫军说什么。他只是想发发牢骚。

  “贺帅,我给你说说我爹的事。”又沉默了一会儿,陆卫军似乎在整理思路。贺帅就坐了起来,坐到陆卫军身边。在班里,陆卫军很少提到家里人,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到他爹的事情,贺帅有些期待。

  “我爹是抗美援朝的老兵,立了不少功。后来,负了伤,就退伍回了老家。他腿不好,干不了重活。我娘生我妹的时候落了病根,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也不太能做重活。我们家就没了劳动力,就靠我爹的几个劳保费过日子。

  我娘想让他拿着那些个军功章去乡里县里找找人,可我爹却只是瞪眼,就一句话,咱不给国家添麻烦。地里的活,他拖着一条腿硬撑着做,从不求人。他平常话不多,只是喝多的时候,他才有话,一直说,不停地说,说他的兄弟都死了,死地太惨了,连魂都回不来了啊。就他还活着,还回来了,他可要好好活着,替兄弟们活着,不能给兄弟丢脸。这些话他念叨了半辈子,直到他去世。

  我很小就下地干活,家里地里什么活都干。我们家没有劳动力,我娘就盼望着我快长大。好不容易算是大了,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我爹却非让我去上学,说一定要有文化,不然就没法给国家做大贡献。我娘拗不过他,就让我去了。要是在城里,七八岁的孩子恐怕还是娃娃吧,在我们那,都已经成了半个劳动力了。我这一上学,好多活就又压我爹和我娘肩上了。我看他们苦,却还是想上学。我娘想让我自己说不上,那样我爹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我就是咬牙不说。现在想想,自己那时真是欠揍。

  我妹生下来就先天不足,熬到五岁,走了。我爹很喜欢妮子,我妹走的时候他伤心好久。我娘后来一直没怀上,我家就我一根独苗。这个在农村,可不是什么好事,打架都没人帮。小时侯,和人打架,别人打不过我,就总哭这说,你等着,我回去找我哥。我没哥也没弟,那种滋味真不好受。

  农村的孩子有谁不打架的,总是有输有赢。我有次被人打地狠了,哭着跑回了家。我娘拉着我就去寻了那打我的小孩家。回来后,我爹知道了,就让我跪了砖头。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因为这个哭过。我知道自己长大了,自己的事情该自己解决。以后再打架,我每次都很拼命,他们也就怕了我。可是有次,我把一个比我小的小孩打哭了,他娘领着他寻到了我们家,我爹就又让我跪了砖头,我就又想明白了,不能打比自己小的,那是要让的。

  从小到大,我爹对我的做法就是让我跪砖头。他说打我嫌累,就让我跪,跪到自己想明白为止,跪到说出他想要的动西为止。我许多事情就是在红砖头上想通的,好比不能随便哭,不能喊累喊苦,不能欺负弱小,不能眼馋别人的好东西……还有,别人有难,要伸手,能帮肯定要帮;是自己的责任一定要担起来,绝不能推;要做个响当当的汉子,决不能做孬种……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爹去世了。走之前,他说他要去地下找他那帮兄弟去了,天天做梦都在一起,这下真能在一起了,还说妮子也在等他;他说对不起我娘,没让她过上好日子,说下辈子再补偿她;他对我说要好好孝顺我娘,好好学文化,做个对国家有贡献的人,还要我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做个汉子,要担责任,绝对不能做孬种……最后,他说他要火化……那时,我们那地刚兴那个,根本没人愿意火化。而在他看来,这是他为他的国家能做的最后一项贡献了。

  后来,等我和我娘收他骨灰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两块弹片。当时,我娘抱着盒子就哭晕了过去。他一直说腿疼,腰疼。到那时我才知道竟然是有弹片在他身体里,而他竟然一直带着过了那么多年。

  我爹那代人,他们的想法,我好多地方无法理解。他们有他们的信仰,他们的追求。他们对于这个国家的感情比我们深厚地多。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这个国家是他们打下来保下来的,即使没法为国家做什么,但最起码是不要拖后腿,他绝对不可能去伸手索要什么。我不知道,我爹带着那两块弹片怎么熬过了那么些年,但我知道他对这个国家的感情是很深的。这个国家是他一辈子最最珍视的东西,他和他的兄弟为了新中国连命都不要了,他还有什么不能抛弃的。

  我一直记得他死前说过的话,要孝顺我娘,要为国家做贡献,要尽责任。我娘去世了,这辈子就注定了我是个不孝子;我能做的贡献就是替他来守着这个国家,不能让人欺负了去;我的责任就是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保全你们的安全,做个班长应该做的事情。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什么?

  贺帅,这场战争有没有意义,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回来找你,是我应该做的,带你走出去,是我的责任。别对我感到内疚,那是我该做的;更别对你做的事情感到怀疑,因为那也是你应该做的。”

  陆卫军说完那长长的一段话,就不再开口。给贺帅弄了点吃的东西后,就睡了。他牙本来就疼,说了那么一通话,也够他受的。躺下的贺帅一直无法入睡,他在想自己的父亲。直到此时,贺帅才似乎明白了贺连胜的一些做法既不是迂腐,也不是不通情理……

  看着躺在旁边的陆卫军,贺帅捅捅,“班长,班长……”

  “怎么了?还不睡?”

  “谢谢!”

  “傻瓜!快睡吧,明天还赶路。”

  “好。”转身,很快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两人是在雨中醒来的。很难想象,昨天还是那么大的月亮,今天就完全变了天。他们在丛林里度过了整个旱季,如今,又迎来了雨季。猫儿洞的噩梦让贺帅对越南的雨季几乎是深恶痛绝,对于他来说,他宁愿忍受那种没水的日子,也不愿过这种几乎要把人沤烂的日子。但即使他再痛恨,他也管不了这老天爷。那是句什么话来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非人力能改啊!

  周围没什么可避雨的地方,他们收拾了下,看准方向,就冒雨上了路。为了减负,雨衣早就扔了。幸亏背包是防水的,也幸亏指南针还能用。

  两人就在大雨中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走一步是一步吧,说不定就能找个避雨的地方。一路上几乎没看到能吃的东西,就找到几个青果子,涩地要死。走了几乎一整天,到傍晚的时候,贺帅已经有些疲惫不堪了,但看着前面背着包仍然一步步迈着步子的的陆卫军,咬了下牙,还是跟了上去。帮不了忙,那就别拖后腿。

  天渐渐暗下来,绵密的雨却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贺帅抹了把脸,朝远处看了看,除了雨就是树,什么都没有。望着前面的背影,贺帅喊了句,“班长,这雨看来是不停了。咱们怎么办啊?”前面的人似乎没听到,仍然朝前走。贺帅就快走几步,赶了上去,说,“班长,这雨……”还没等他说完,陆卫军却直直扑了下去,重重摔在了地上。贺帅脑子一轰,忙去扶,手摸到陆卫军的手,热地不行,忙去摸额头,竟然烫手。

  “班长,班长!”贺帅猛摇着陆卫军,声音是抖的。但他摇了半天,陆卫军的眼却是睁也不睁。抹了把脸,贺帅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必须要冷静。

  把包从陆卫军身上解了下来,找出急救包,把药翻出来,瞅清退烧的消炎的,就喂了下去。然后,贺帅就把包又给陆卫军背上,然后给他戴上帽子;把两把枪全挂自己脖子里,翻身就把陆卫军给背了起来。这样的重量对贺帅来说简直就是坐山,但此时的他却是把这山硬给扛了起来。

  到处是雨,到处是树,贺帅低着头,只是努力地走着。似乎都把一生给走完了,却仍然没找到个避雨的地方。背上的陆卫军仍然一动不动地伏在他背上,贺帅抓着他垂在自己胸前的两支胳膊,努力让他不要掉下去。越走越慢,到了最后,他真地走不动了,就跪了下来,一点点朝前爬。心里几乎没了任何想法,就只是麻木地朝前挪着。

  “贺帅……”微弱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贺帅耳边响起。贺帅脑子轰了下,头转了回来,喊了声“班长”,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累了吧?”

  “还好。”

  “歇会……”

  “还能走地动。”贺帅转了头,又继续朝前爬。

  “把我放下……你先去找找……看有没有避雨的地方……”

  “我背着你找。”

  “把我放下来……你去找……”贺帅像是没听到,仍然朝前爬着,“班长,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反正没了你,这丛林我也是走不出去的。要死就死一块。你就别想其他的了。”

  “你……”一声叹息,陆卫军的眼睛又沉沉合上,轻声说,“把枪扔了吧。”那两杆枪一直在贺帅脖子里挂着,他几次想扔掉,却咬了牙还是挂回了脖子上。如今听了陆卫军的话,就听话地取了下来,扔了。

  继续朝前爬,等连跪着的气力都没了的时候,他就匍匐着朝前爬。当他连爬都没力气爬的时候,他就停了下来,歇歇,然后再爬。就这样,歇着爬着,却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到了最后,贺帅终于爬不动了,就那样趴在了地上,好久都没抬起头。难道真就死这了吗?贺帅有些不甘心。那么多次都死里逃生,他们没那么容易死。贺帅给自己鼓了鼓劲,努力着抬起了头,朝前继续爬。

  “贺帅……贺帅……快看……”陆卫军的低喊把贺帅从迷蒙中唤了回来,顺着陆卫军指的方向,贺帅的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他不相信似地揉了揉眼睛,再揉再看,再揉,再看!等确认那是什么时候,贺帅大吼一声,翻身把陆卫军掀翻,然后紧紧抱了上去,喊着,“房子!房子!班长,那是房子!你看到了吗?那是房子啊,那是房子!”喊着喊着,贺帅就搂着陆卫军哭了起来,呜咽地说着,“那是房子,是房子啊……”

  那确实是个房子,确切地说,那是林间的一个小木屋!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木屋!而这却说明他们总算走到了有人的地方,这林子总算能走出去了。

  进屋前,陆卫军让贺帅检查了下。确认没人后,两人才进去。虽然是雨夜,但因为是阴历的月中,所以不那么黑。这显然是猎人歇脚的地方,有床,有木柴,屋的角落还有个类似灶的东西,更让贺帅想哭的是,灶上竟然还吊着一块烟熏肉……

  在陆卫军的帮助下,贺帅终于把火给升了起来,望着那腾腾的火焰,贺帅有点想扑上去。抑制住这种想法,他帮陆卫军把衣服给脱了,把自己衣服也给脱了,搭在火旁。贺帅又把药翻了出来,给陆卫军喝了后,扶他躺在了床上。陆卫军几乎是刚沾床就沉沉睡了过去。贺帅回身到了灶边,把肉给割下来点,在火上烤。烤好后,又把陆卫军喊醒。陆卫军吃了点,就又睡了过去。贺帅回到火旁,看着那跳跃的火焰,肉只吃了一半,嘴里的东西没咽下去就倚着墙睡着了……

  第二天,贺帅是被陆卫军喊醒的。看着眼前的人,贺帅伸手就去摸他额头,触手,不热,长舒了口气。

  “我这条命是拣回来了。贺帅,谢谢!”

  “谢什么,我这条命你都不知道救多少次了。”

  “你去床上再睡会。”听了这话,贺帅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摇晃着去了床上。没多长时间,就发出了鼾声。再次醒来,是被一股香味给勾醒的……

  望着眼前那锅汤,贺帅的泪就想往下滚。忍了忍,总算是没掉下来。陆卫军用搪瓷缸子窑了点,递给贺帅。贺帅小心翼翼地捧着,即使烫,也不撒手。汤里有蘑菇,有木耳,还有肉,汤是热的,竟然还是咸的。

  “班长,这些东西……打哪弄的?”

  “蘑菇和木耳都是外面采的,放心,没毒。”陆卫军笑了下,“这锅,缸子,还有盐巴都藏在木柴里,里面还有火柴。这是猎人歇脚的地方,这些东西肯定是有的,我翻了下就找到了。贺帅,你看看那缸子。”贺帅把那搪瓷缸子举到眼前,几个大红的字就印在表面上,却是“中国人民赠”。陆卫军眼转向那灶上的锅,说,“这口锅如果说也是我们赠的,我也相信。”

  “妈的!”贺帅骂了句,“养了群白眼狼。”

  “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快点喝,这还很多。”陆卫军刚才就把锅从灶上弄了下来,汤没那么热了。

  “班长,你也喝。”贺帅把缸子递了过去。陆卫军接过,大大喝了口,然后又递过去,两人就着缸子喝了个饱。

  “贺帅,我把枪找回来了。”听了这话,贺帅一愣,忙转头去找。枪就竖在门边,他刚没发现。“没多远,我找蘑菇的时候发现的。”贺帅苦笑了下,“我昨天还以为扔了枪之后我爬了有十万八千里呢……”陆卫军拍了拍他,说,“昨天难为你了。谢谢!”

  “等以后你升了官,记得提拔我就行。”贺帅呲了下牙。

  “用地我提拔?团长都等着来提拔你。对了,贺帅,你爸真是将军?”

  “是。”贺帅声音有点小。

  “那你为了啥来当兵?怎么不上大学?我们当兵是为了吃饱肚子,为了将来能出人头地,你不是为这个吧?”

  “为啥啊?不知道!脑子一热,就来了。我学习差,整天混,大学根本考不上。”陆卫军叹了口气,又问,“那你回去以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能有什么打算?真能回去的话,等退了伍就找个工作,继续混。”长久的沉默,贺帅抬头看了看陆卫军,陆卫军却只是看着灶里的火,不说话。

  “贺帅,当我知道自己不能再上学的时候,哭了一夜。有时做梦,还梦见自己坐在教室里面。我怎么求都求不来的东西你却根本不看在眼里,想想真是,唉……这以后,没知识,就是想当个好兵,都没那么容易。你有基础,等回去,就去考军校!肯定行!”

  “班长,我……我很笨的,看到书就头疼。”陆卫军笑了,“你要是笨,那我算啥?你能唱那么多歌。背那些词不比背书难?”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对书没兴趣,看见就悃。”

  “那我监督你,看你悃了就拿棍子打。”陆卫军笑着说,贺帅也笑了,说,“我要是考上军校,官就比升地快了,到时我来提拔你。”

  “那我可就等着了。”两人相视哈哈笑了起来。灶里的火劈啪作响,映地两人脸都红通通的。

  “贺帅,唱首歌吧。”

  “想听什么样的?”

  “你那天唱的那首,挺好听的。就是没听懂,你歌词给我说说。”贺帅想了下,把歌词念了出来,还说这曲子最初是日文版,是关于浪人的歌,后来给翻唱的。

  等贺帅说完,陆卫军就看着他,很真诚地说,“贺帅,你懂地真多。”听了这话,贺帅脸竟然有些烫,也不知是不是被火映的。陆卫军用那么认真地口气夸他,这,这还真不多。他别开脸,嘟囔句,“这有什么。都是听我姐说的,我姐那才真叫懂地多。”

  “你姐?”贺帅很少提到他的家人。贺盈的事也很少提。如今,只对着陆卫军,不知道怎地,就想说说他姐。说贺盈如何漂亮,如何优秀,如何时尚,如何聪明……天下的好词都堆到了贺盈身上。终于说完了,重重叹了口气,说,“我姐要是没结婚,我肯定让你娶她,你们太相配了。”陆卫军笑了下,没说话。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优秀在哪里,竟然让贺帅以为可以做他的姐夫?

  “班长,反正没事,我教你唱歌,好不?”

  “你先把三大纪律八项主义教我唱对,就行了。”贺帅切了声,没了声音。抓了下头,想着刚才不知道自己怎么脑子发热想教他唱歌。陆卫军是天生的五音不全,最简单的歌他都能跑调跑到姥姥家去。全连唱歌,他就只张嘴,不发声。贺帅觉得陆卫军什么都好,就这个让他忍受不了,他受不了一个人怎么能把好好的调跑到找不到的地方去。

  “那我教你跳舞。”

  “跳舞?”

  “对,跳舞。站起来,站起来!”陆卫军也就站了起来。

  “这只手放这,对对……痒,哈哈,痒……放下面点,下面是P股,算了,还是放上面点……这个手握着我的手……好,听我口令……走,蹦嚓嚓,蹦嚓嚓……”

  “动啊,动……踩死我了……软点,身体别那么硬……你又不是木头……你当自己是蛇,对,是蛇,扭扭……不对,没那么个扭法……又踩我了,疼死了……我还TMD不信了,再来……对,对,就这样……蹦嚓嚓,蹦嚓嚓……班长啊,你又踩我了啊啊……”

  “贺帅,咱歇会吧。”陆卫军的汗比外面的雨下地都急。

  “好,那歇会。”

  听了这话,陆卫军松了贺帅,啪坐在了地上,猛擦着汗,说,“贺帅,这个太难了。别教了,我学不来。”

  “等你学会,我这脚非费了不成。等以后咱回去,我带你到舞厅去。那有音乐,跟上就行。”

  “舞厅?不去!”

  “跳舞要是不想学嘛……等回去我教你溜冰,那个你肯定特别容易学,你运动神经发达,肯定行。告诉你,班长,我溜地可好了,我只要一进场,那叫一个拉风,全场人都瞅着我。那感觉,特好!”

  “那教我溜冰吧,我也想拉拉风。跳舞就算了,学那个,我还不如去蹲猫儿洞。”

  “没那么夸张吧?那说定了,等回去,我带你溜冰去!”

  “好!”别说溜冰,就是溜刀子也去,就是别去跳舞。陆卫军心里想着,没说出来。他只感觉抓着贺帅的腰,握着贺帅的手,怎么那么,那么……陆卫军找不到确切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索性不想。

  两人轮流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把东西归了原位后,就收拾收拾上了路。下了一天两夜的雨竟然停了,不过太阳没出来,天是阴的,空气潮地厉害。看准了方向,两人继续朝北走。这一走,就走到了傍晚,稍微吃了点东西,两人商量了下,决定晚上继续前行,不休息。因为想着很有可能前面就会碰到自己的部队,他们多少有些兴奋。

  天快亮的当口,周围的树有些稀落起来,灌木丛开始多了。这让两人喜出望外,但步子反而慢了下来,走地愈发小心翼翼。周围是一如既往的静默,什么声音都没有,甚至连虫鸣的声音也好像被什么给阻隔了。这让贺帅感到不舒服,这样的黎明总让他想起大舟牺牲那天的情景。甩了下头,决定不去想,紧跟着陆卫军慢慢朝前摸索着。

  没走多久,沉寂被打破。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阵的爆炸声,中间夹杂着密集的枪声,还有人的惨叫。贺帅的心就猛地揪了起来,跟着陆卫军快速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没等他们跑到地方,一切又归于沉寂。如果不是前面的火光,贺帅会以为刚才是幻觉,因为这一切发生地太快了。

  找了处灌木丛,两人趴了下来。不远处,是块空地,中间的几处帐篷正在烧着,虽然天不是很亮,但燃烧着的帐篷却把周围照地很清晰。帐篷顶部还没烧到的那面红十字旗在风中无力地摇曳着,血一样的颜色直直刺着贺帅的眼睛;帐篷周围散落着一些尸体,帽子上的红五星竟似要滴出血来……

  而空地上,几个人抬着两个箱子正快速朝树林走去……

  看到这里,贺帅全身的血都冲向了脑袋,他眼都要冒出火来了,想也没想,一发子弹已经射了出去。而同时,夹杂着一声“我操你姥姥”的怒吼,陆卫军手中的手榴弹也扔了出去。声响过后,那些人丢了两具尸体,迅速撤进了对面的树丛,几乎同时,密集的子弹立刻朝贺帅他们这个方向猛扫过来。对方火力很猛,但庆幸的是贺帅他们趴的这处地方前面有些高,竟是个天然的掩体……

  “拖住他们!”听了这话,贺帅狠狠点了下头。这所野战医院附近肯定有部队驻扎,如今他们铁定正朝这赶。只要拖住这些越南人,拖到有人来支援,就算胜利。贺帅明白这个。显然,对方更明白这个。枪声愈发密集起来,还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声。还好离他们有点距离,炸不到。

  几声闷雷响过,竟然又开始下起雨来。空地上的帐篷在雨水的浇灌下,火渐渐熄了。周围就暗了许多,虽然是黎明,但这满天的阴霾却赶走了那丝光亮。

  贺帅趴在灌木丛里,紧盯着对面的树林,眼一眨也不眨。雨水打地满脸都是,他却似乎没什么感觉。隐隐约约地,贺帅看到两个身影匍匐着爬出了树林,朝刚才丢掉的那两个箱子爬去。陡然也就明白了什么。他们来偷袭这座野战医院,可能就是为了这几箱军用物资。

  “你右,我左!听我口令!”陆卫军低声说着。

  “好!”

  那两个人终于爬到了箱子旁边,拖着箱子正要回头时,陆卫军说了声“打”,两人同时抠了扳机……箱子旁的尸体增加到了四具……

  “班长,他们会不会逃?”

  “不会,拿不到这些物资,他们不会走。除非都死了。”贺帅咽了下唾沫。越南人的狠劲他们早就领略了。

  “我们必须拖住他们。子弹省点用!”

  “好。”子弹已经不多了。

  雨越发大了起来,对面的枪也停止了射击,似乎是知道了射也没用。没了声音,贺帅全身的肉反而绷的更厉害了,筋几乎都要绷断了。抹了把脸,眼睛又盯向了对面……

  一个人突然从树林里冲了出来,飞速跑到了那堆快要倒塌的帐篷后面。贺帅开了一枪,陆卫军显然也打了一枪,但两人都没打中。而看不到目标,他们不能开枪,子弹快没有了。

  当那人从帐篷后面举着手里的东西冲向他们时,贺帅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射了出去。那人胸口中弹,接着又猛冲了几步,才倒下,但倒下的同时,手里的东西也扔了出去。那是枚嘶嘶响着的手榴弹!恰恰落入了贺帅他们趴着的灌木丛,落到他们身边。手榴弹落地即炸,在那一瞬间,贺帅觉得自己是死定了。

  除了痛还是痛,钻心剜骨的痛,撕心裂肺的痛……身上到处都是血,贺帅不知道自己到底受了多少处的伤,除了痛,还是痛,他已经没了其他的知觉。

  陆卫军也受了伤,在胸口,不过庆幸不深。他根本没去管。此时的他拿着绷带,看着浑身是血的贺帅,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

  “腿……腿……在不在?”陆卫军似乎被这话问地有些清醒,忙去包腿。

  “班长……腿……”

  “在,还在。”血根本止不住,绷带不够用。陆卫军脱了上衣去包贺帅的腿,却仍然挡不住腿上汩汩往外冒的血水。陆卫军的心就一点点朝下沉……

  “班长……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是!”

  “我不怕死……班长……你走……快走……别管我……搜过来……就完了……”听了这话,陆卫军像是想起了什么,忙朝空地上看去。空地上那两箱军用物资已经没了踪影,能看到的是,三个越南人正端着枪并排朝这边慢慢走来……

  雨下地愈发大了起来,本该亮起来的天色反而更加阴沉。不时划过的闪电把灰暗的天空划了一个个口子,雷声一阵接着一阵,竟是毫不停歇。

  陆卫军转过了头,拿定了主意。他不再去看那快要走过来的三个人,而是去更紧地把贺帅的伤口扎了扎。贺帅先前努力地挣扎着不要昏迷,但因为失血过多,他毕竟有些不支,眼睛渐渐要合上。陆卫军看到,猛烈地拍着他的脸,低声喊着他的名字,贺帅的眼睛终于又睁开。

  “班长……好冷……”陆卫军搂着他的头,紧搂着。贺帅不那么哆嗦了,眼睛却又要闭上。陆卫军又猛烈地拍着他的脸,很慢但很坚定地低声说着,“贺帅,不能睡!睁眼!撑住,一定要撑住!部队马上就过来!你都撑都到这份上了,说什么都要撑下去。

  你肯定能回去,回咱们的国家!等回去后,上大学,娶老婆,生孩子。那么多事情等着你做,你千万不能死。眼不要闭,听到没有?悃了就咬自己,你TMD一定给我撑住!”陆卫军说到这里,抹了把脸,又趴到贺帅的耳边,说,“我拿我这条命换你的命,你要把我那份也活回来,答应我,绝对不能死!”

  听了这话,贺帅的眼睛猛地睁大,越睁越大,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说话,却只是拼命地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脸上的水疯狂地肆虐着,那种绝望的眼神看地人心酸……陆卫军看着他,神情很平静,帮他最后抹了把脸,说,“贺帅,每年清明的时候记得给我上根好烟!”狠很最后抱了下他,陆卫军腾地跃了起来,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尽全力跑了过去。他枪根本没拿,因为早已经没了子弹,此时,他身上所有的武器就是腰间的那个光荣弹……

  贺帅拼命转头,看着陆卫军身影消失的方向,他想抬手抓住他,他想喊班长别走,他想说班长其实我不怕死,他想说死就死一起吧路上有个伴……他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脑袋一片空白,浑身都在哆嗦……

  一阵杂乱的喊声,一阵纷乱的枪声……许久后,“我操你姥姥”的怒吼后,是一阵猛烈的爆炸声……一切又归于了平静……

  “班长!”贺帅终于喊出了声,他用全身的力气喊出了这两个字……贺帅的世界,没了光,没了色彩,没了希望,没了未来……一切的一切都成了灰色,只除了,记忆中的那个人……

  “我叫陆卫军,是你的班长!”

  “你连猪都喂不好,你做什么能做好?”

  “贺帅,人不能象猪那样活着!如果你想活地象猪,你为什么来二班?我们是狼,不欢迎猪!”

  “我不想做逃兵,我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我是个兵,要对得起自己这身军装。”

  “我打小背柴禾,五岁就开始背。你比柴禾轻多了。这点重量,没事!”

  “好,好,我人妖,我人妖。”

  “我既然那么好,你嫁给我好了。肥水就别流外人田了。”

  “我只是想,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那我监督你,看你悃了就拿棍子打。”

  “我拿我这条命换你的命,你要把我那份也活回来,答应我,你绝对不能死!”

  不能死,绝对不能死!贺帅告诉自己,撑着,一定要撑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贺帅终于听到了自己人的声音,他努力地呻吟出声,他用尽力气把手给抬了起来。如今这条命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他一定要活下去!

  当贺帅再次睁开眼时,觉得自己大概已经睡了几十年。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贺帅努力着看清眼前的人,喘了口气,说,“妈……你怎么来了……”听到这喊声,赵云芳竟然“扑通”一声晕倒在了病床前……

  那天,赵云芳正在上班,接到李大山电话,听对方说贺帅受伤有生命危险的时候,她几乎倒在了电话旁。没有任何的耽搁,赵云芳就朝南方赶。出发前,她给贺盈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事临时要出差。贺帅的事情她没说,贺盈在奶孩子,不能刺激她。至于贺连胜,她根本没打招呼,赵云芳恨死了自己的丈夫。

  从贺帅上前线的那天起,赵云芳就开始做噩梦。每次,几乎都是贺帅血淋淋地站到她跟前,哭着在喊“妈”。最后,她都会从梦中哭醒。赵云芳是个坚强的女人,却从来不是个坚强的母亲。赵云芳一直在想着把贺帅提前弄回来,但贺连胜却坚决不同意。他们夫妻之间因为这个不知道吵了多少次。如今接到这个电话,赵云芳恨死了自己没有去活动把儿子弄回来,也就更恨贺连胜对她的阻拦。

  赶到这所后方医院时,看到浑身被包的严严实实的贺帅,赵云芳的泪就下来了。整整五天,她守在贺帅床前,一刻不离。她祈求着出现奇迹,恳求着老天爷能把儿子还给自己。第六天,当贺帅终于睁开了眼,喊她一声妈时,赵云芳再也撑不下去了,就那样晕倒在了床前……

  贺帅恢复地很快,清醒后,他沉默地配合着医生的治疗,很少说话。当听赵云芳小心翼翼地说着他的腿以后有可能不能太强烈运动时,他也只是长叹了口气,说,“妈,我这后半辈子怕是真要拖累你了。”听了这话,赵云芳的泪又出来了,这还是那个犟着脖子和她吵架的孩子吗?儿子,真地长大了。

  当贺帅拄着拐杖能走动的时候,他提出要回家。赵云芳征求了医生的意见,决定带他回北京。那里的条件更好。

  走之前,贺帅去了趟烈士陵园。赵云芳知道他要去看谁。昏迷的时候,因为贺帅一直喊着“班长”,她去了解了下,才知道贺帅的班长已经牺牲了,很有可能是为了救贺帅才牺牲的。连里已经给报了一等功,可能很快就能批下来。贺帅醒来后,赵云芳把这些说给他听,贺帅也只是沉默着没说话,不过赵云芳发现贺帅把他自己的手都快要掐出血来了。那之后,赵云芳不再提任何关于陆卫军的事情。

  去陵园那天,没有下雨,但天是阴的,风很大。密密麻麻的烈士墓碑布满了整个山头,赵云芳扶着贺帅慢慢穿梭在中间的小路上。走到了他们要找的地方,赵云芳扶着贺帅停了下来。贺帅直直地盯着墓碑上的相片,很久没出声。

  “妈,我想和班长单独说几句话。”听了贺帅的话,赵云芳放开扶住他的手,走开些。

  贺帅拄着拐杖,靠近些,弯腰轻轻去擦墓碑上的相片,擦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去用袖子擦墓碑,一点点地,从上抹到下……最后却是跪到了墓碑前仔细地擦着。

  擦了很久,终于擦完了,贺帅翻了身过来,让自己坐下,就坐到墓碑旁边,和陆卫军并排坐着。点了根烟,伸手放到了墓碑上,说,“班长,抽烟。”贺帅自己也点了根,抽了起来。一根抽完,他又点了根。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当抽完第三根也给陆卫军敬了三根的时候,贺帅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看着墓碑上那张熟悉的脸孔,他想着一定要说些什么……

  “班长,我马上要回去了。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看你。你和大舟金贵在下面好好照顾自己,每年的清明,我在北方给你们上烟上酒,到时记得喝!班长……”贺帅顿了顿,继续说,

  “班长,有人告诉我说,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的人不是幸运者,而是幸存者,因为活下来的人是用战友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是个幸存者,你用你的命换来了我的后办生,所以,班长,放心,我会记住你的话,我会好好活下去,把你那份也活下去。班长,军校我是考不上了,我残了,部队是不会再要我。但是你放心,我要考其他的大学,这个学是替你考的;我还要娶老婆,等有了孩子,不管男女,我都会给他取名叫爱军。班长,我要让他这一辈子都会记得你!”

  贺帅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扔掉拐杖,理了下军容,对着照片上的人庄严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青山隐隐,长风如歌。阴霾的天空中飞过一群白鸽,尖锐的歌哨声划破了整个天际,也划破了贺帅的耳膜。他仰头,看着灰暗的天空,两行热泪直直落了下来……

  这些永远留在了这里的年轻生命,许多年后,能记住他们的还有几人?而活下来的人,不受创伤的又有几人?

  

11年后,命运又会如何捉弄着他们,戏剧性的人生又该如何上演。他们生活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请继续关注……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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