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 邵峰 发小 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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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很久以前写的一篇小说,当时在地方论坛随心所欲地敲打一点,敲打一点,后来竟然完成了。原名《李雪莲的幸福生活》,结集出书的时候更名为《发小》,做了细致的修缮。发在此处。

发小

李玉莲在调查我,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要不是玉梅坦诚相告,我怎么也无法想象,一场老乡同学聚会,怎么会弄出这么一幕。其实我早该有所警觉的,可是为什么直到玉梅告诉我,我才能回过头来,一丝一缕捋清这团乱麻,试图接近事情的真相呢?

玉莲是我同村同班的小学同学,生来便美,谁都看着她美,但谁都发自内心的看不起她。也许正因为周围人群的轻视,她虽然知道自己好看,却一直有点自卑。

玉莲娘也生得美,人在贫苦的农村却多年来悠游自在,不事劳作,只生养了一大堆孩子。她已经老了,失去了颜色的玉莲娘信神信佛,吸烟打火。当我从课本上第一次读到《小二黑结婚》时,看到小芹的母亲三仙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玉莲娘。玉莲娘十分迷信,又信玉皇大帝,又供观音娘娘,后来村里有了耶稣教徒,她又跟着去做礼拜,也不知道她信奉的到底是哪一路的神仙。

记得有一次,我跟着玉莲回家拿学费。班里53个学生交上学费的52个,最后只剩下了玉莲。老师终于不耐烦了,叫她趁课外活动回家拿,说再拿不来就别来了。她于是拉上我作伴。不想她娘却不在家,去了光棍张神汉家里。玉莲一路领着我穿街过巷,径自寻去。

我是第一次走到村东南角,迈进张神汉的家,门没门,墙没墙,一栋土坯房子,进屋就看见一方乌黑油腻的灶台,灶台前乱堆着柴草,里间迎面就是一盘土炕,张神汉穿一身油腻脏污的衣服,像个女人一样盘腿坐在炕上,正在抽一根大烟袋,玉莲娘坐在炕沿上,我们进门时正看到张神汉划了火柴,去给玉莲娘点燃纸烟。

其他的事不记得了,能记得的这一切都令人莫名的不快,两个好逸恶劳的成年男女,谈着一些玉皇大帝、南海观音之类的愚昧之极的话题,尤其张神汉的眼神,和他住的这间房屋一样污浊龌龊,令人不快。

玉莲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模样齐整,一开始倒说了一房媳妇,可好吃懒做,过门不到两年媳妇就走人了,只留下一个孩子,一年到头像个小乞丐一样在街上跑来跑去。二哥三十岁了还没讨上媳妇,看自己亲妹子的眼光都有点色迷迷,后来勾搭上一个同村的寡妇,可惜好景不长,以前参与的一桩抢劫案忽然事发,被判了八年。三哥高中没有考取,读了一个农技中,后来到北边沿海一个很远的乡镇包了大片水塘搞养殖,常年不回家,好像与这一家人断了联系。

玉莲的姐姐,十八岁那年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到城里打工,后来和一个外地的男人私奔去了东北。

玉莲的一家在村里不受大人尊重,连孩子也受到影响。玉莲在孩子群中不大招人待见。后来结果不出村人所料,十七岁那年,她步了姐姐的后尘,跟着我们村西南,一个巴掌大的村子里一个男人走了。

那个男人比她大十多岁,据说在没有人穿风衣的年代他穿着风衣,在没有人戴墨镜的年代就戴着墨镜,在没有人讲普通话的年代他讲着蹩脚的普通话。虽然他的穿戴都是一些廉价的地摊货,假名牌,但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在朴实耕作、两脚泥水的庄户青年中,还是显得颇为时髦和另类。

据说当年玉莲跟他,还是从另一个姑娘那里夺来的。那时我们大约在读高中,还一身的学生气,但玉莲已经到那个贫困的邻村完成了她的成人礼。

后来听闻那个男人对她并不好,常常打她。有人告诉我,玉莲雪白的胳膊上有紫青色的淤血,就是被他拧的。再后来,也忘记过了多久,这个穿风衣、戴墨镜、讲普通话的另类的农村男青年,和玉莲的二哥一样出事了,被关了进去。

听说玉莲是在男人进去后才发现自己怀孕,她把孩子做掉了;但也有人说,孩子生下来就留给了祖母,玉莲一个人走了,不知所终;还有人说,玉莲压根就没有怀孕过,因为她根本不能生养。最后确切的消息是,男人从里面捎话出来,她敢不老实等他出来,他将来一定杀了她。但事实是,玉莲根本没有等他,很快离开那个一穷二白的家,跟着另一个男人过活去了。

向我传递这些消息的,都是同村几个和玉莲类似,小学没有毕业就退学回家的幼时伙伴。周末回家,既要帮助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又要赶写书山题海的作业,本来没有功夫听那些人扯闲篇,可是总有人找了来,丝毫不顾及你的忙闲,哪怕路上遇见,见缝插针的机会,也会被及时拉住,向你报告类似的新闻。年少不善于拒绝,只好被动地、耐烦地听下去,听了以后却也不由好奇玉莲那演电影般的成人礼。

就是她们告诉我,玉莲这次跟着走的是一个警察,警察抓走她的男人,携带着调查她时,一下子就迷上了她。在农村老百姓的眼里,警察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怎么能看上玉莲呢?她那家庭,那出身,那经历,那小学都没毕业的文化水准。现在想,那警察什么理由也不需要,单纯因为她美,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我是几乎见不到玉莲的,工作以后,和童年伙伴渐渐断了来往。当年乐于向我报告玉莲最新动向的人也早已嫁到外村,忙活自己的生计去了。只一年夏天,我准备结婚,去一个新开发的小区看房子,那天未婚夫上班,所以我一个人前往。

在一个完工楼房还占不到半数的小区里,我跟随着售楼处的姑娘一栋栋参观下来,累得小腿发胀。就在放弃继续看下去,返回的路上拐过一个楼角时,听到一个雀跃的声音在唤我:

小琴!小琴!小琴!!!

我回头,什么也没看到。喊我小琴的人不多,尤其在这个小城里。村小学90%以上的学生都姓一个姓氏,同学间习惯了直呼其名。后来进了初中,高中,大学,一直到工作后,一直被连名带姓地叫,偶有上司长者只呼名字还觉得别扭。

我循音找去,看到侧面一栋半成品的,正在整理外墙皮的新楼侧窗上,一张明媚的面孔微笑着看我。一瞬之间我没认出是玉莲,只觉得很熟悉,但仅几秒钟后,我便也唤出了她的名字。

玉莲似乎很高兴,立即不见了踪影,随着一阵沉闷的楼洞中的咚咚声,她飞也似地冲下来,站在了我的面前。她问我在哪上的大学,在哪工作,又问结婚了没有,对象是哪里的,做什么工作,恨不得几分钟问完这十几年的事。

我也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她自得地笑:“我还能干什么,干活儿呗。”

幼时玩伴中途辍学很多出来干建筑、当民工的,看她的行头却不像,耳朵下边挂两串金叶子,不时地晃动,上身穿一件乳白色制服式短袖衫,下着一件石榴红西服裙,不是名牌,颜色搭配也不很讲究,但样子颇合身,而且她身材模样都好,看上去总是出众。

该问的都问了,尤其看出售楼小姐因为忖量我买房的事未必有戏,等待中已渐渐失去耐心的脸,我说:“玉莲你也忙,出来久了你们上头不愿意,我也要回去了——改天有机会再聊,好不好?”没想到她更加爽朗地笑:“我上头谁啊?我是他们的上头!——你别回去了,今中午我请你吃饭!”

说实话,自小到大的印象已根深蒂固,受大人影响,我自小便以为玉莲不是好孩子,好学生,好姑娘,是应该避而远之的。加上一贯的优越感和自尊心,我也没多问她的事,一再推脱不成后,只得BB机号留了给她。

记得回去后我和男友说起遇到玉莲,我说,看起来她生活得挺不错,至少比我们这两个穷学生过得舒坦。听说她后来是跟了一个警察的,现在的警察在社会上很混得开,有这样的老公罩着,她出面做一点小生意也不太艰难吧。

其实令我惊奇的正是她看起来过得比较滋润这一点。一直以为她还在农村,生养娃娃,种棚种菜,喂猪做饭,先天条件再好的女人,风吹日晒久了,也会提前衰老,面目沧桑。

再者,小时候无论长辈还是老师无不告诫再三:努力学习,努力学习将来才有出息。那时班里的好学生对同学都很有一些优越感,然而现实却不过如此,甚至刚好反过来了,四年级没读完的玉莲,看起来优裕安祥,而我们这些当年所谓的优等生,二类本科毕业之后不过服从分配到工厂车间里,被大嗓门的粗鲁的班组长呵斥来呵斥去。

玉莲如果是一个路人,绝对引不出我这些不平衡,可她是从小一起长大,从小就在我们不屑中存在的玉莲。

事实上世事殊难预料。遇见玉莲不到两个月后,我就与即将领结婚证的男友彻底分手了。大学里女生少得金贵,我是和他来自同一个县区的少之又少的女同学之一。他学习成绩、仪表样貌可圈可点,尤其他父母都在市里,虽然只是一般企业职工,面对农村长大的我们这些人,还是很有优越感的。不管这种优越感多么不可理喻,它是一种现实。

就在即将结婚的前夕,这个后来我好多年都无法原谅的男人,竟然背着我听由一个亲戚的安排,与另一个据说是万贯家资的姑娘见面并迅速坠入爱河。

他脸上的惭愧都刺激到我,因为我明确感觉到隐藏的是沾沾自喜。忽然之间他变得如此陌生,陌生而浅薄!他是爱慕那个独生女身后的万贯家资,还是得意于几年下来,人生大局几可定位之时,竟能焕发出这样一种魅力,获得一个地方上屈指可数的富家女的青睐?

他假惺惺恳求我的原谅,说他“对不起我,但是——”那一刻,心被撕裂的感觉是真实的,也许我疼痛并不因为爱他,更多的成分来自被甩出局,那种处于劣势的屈辱感。我很快打断了他,统共只说了一句话:谢谢你给了我新生的机会,祝你幸福。

鬼才知道,那一刻的话竟是衷心的。疼痛是间歇性发作,一个至亲至爱过的人,蓦然间成为陌路,大疼痛之后会有大解脱。只不过,短暂的超脱后,一旦四处暗下来,静下来,只剩了自己面对黑夜,那些痛苦才纷纷啃啮上来,而过往每一点温存的细节都变成蚀骨的虫。

实话说他后来过得很不错,那个出身大富之家却没有上完高中的女孩子,内心是真的善良纯朴,夸张一点说吧,这么多年,他们就像传说中的王子与公主,过上了一种优裕而幸福的生活。

前些日子,玉梅忽然打来电话,提议“三八”节几个老乡同学聚聚。我问还有谁呢?这么多年了,与我有联系的只有玉梅,我刻意疏离了从前的熟人,只保留了对玉梅的友爱和信赖。而我所经历的一切,玉梅也都了如指掌。

和初恋男友分手后,为逃避那种痛苦,没几个月我就和一个同事确立了恋爱关系,结婚,生孩子。孩子周岁后我主动提议离了婚,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从结婚前就和一个有夫之妇一直牵扯不清。

为了离开那个环境,我很快辞了职,从一个学校对面租赁一间沿街房,开了一个小书店。很多年了,都是一个人,进货,看店,卖一点学生用品,后来乡镇中学合并入城,随着学校规模的扩大,我的生意也好了一点,两个月前刚雇了个女孩做帮手,是临近山区来的姑娘,叫翠翠,以前在美容院做过学徒,手脚麻利,要没有她,我实在无法考虑参加同学聚会。

这些年来,经营收入仅够应付我们母女的生活。中文系里读的欧美和古典文学都像沙漏一样漏掉了。也不知道怎么一天一天就活到现在,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每天睁开眼就是孩子、待洗的衣物、锅碗瓢盆、店面、存货……没完没了,无始无终,生活像巨大的河流裹挟而下,淹没着所有人的内心。只在某一刻会忽然想及,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快40岁了!

“三八”节前夕,我交待了翠翠看好店面、等待接货,正准备乘公交车去赴宴,玉梅忽然来电话说:“你在那等着,待会玉莲开车来接我们——大凤离得近,自己去。”

“玉莲?怎么约上她了?从没听你提过啊,你什么时候和她联系上了?”

玉梅说我没联系,是大凤!

“大凤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谁不掺和呢?尤其看着过得好的——玉莲现在很有钱了好像,大凤和玉莲说话,无意间露出我们要聚聚,玉莲一听,非要来,还争着要做东。人家肯定要找个心理平衡嘛,我们就干脆满足她一下吧?”玉梅安慰似的说。

我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刻薄了,饶是人家出钱,还你让人家心理平衡?

玉梅说:“得!想当年你就因为学习好,一直都看不起人家,现在人家有钱了,比我们阔绰,自然要来摆阔给我们看。”

“我哪里还有资格看不起别人!”我话未说完,只听那边玉梅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她来了!随即招呼了一声玉莲的名字,就挂断了。

我和玉莲距上次相见又过去十多年了。

三十年前,我们在一个村一个小学一间小小的砖土结构的屋子里上课,某天下午,我随她一道去张神汉家找她母亲拿学费。十多年前,在某个小区我们匆匆一瞥,那时我正在准备结婚,充满讽刺意味的是我和那个准新郎不及俩月便分道扬镳,在一个小城中成了永远的路人。

这么多年以后,我眼前的玉莲,车是奥迪Q5,私家车中属于高档车,车上坐着玉梅,玉梅胖墩样的儿子杨宽,玉莲,还有玉莲的女儿小雪。小雪10岁左右,眼珠似漆,丝发如水,肌肤莹洁光润犹如小仙女。

那天中午我们去的是全市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三个孩子不一会就混熟了,吃个半饱就跑进跑出,不知在忙些什么。我们四个女人,一边呼喊着孩子,一边家长里短地闲聊,村里的人和事,人到中年的发小们的现状,各自孩子的学习,后来竟然一直聊到了国家大事,时政新闻。玉莲和以前已经大不同,非常健谈,甚至可以说,是夸夸其谈。

眼前的玉莲成了一个举止得体的女子,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尤其饭后她去总台结账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对服务员的态度,既不是小人得志,也没有暴发户的虚荣,恨不得随时随地扬起一张存款单给人看,她很亲切和蔼的,对服务员微笑,然后示意,她不付现,是记账。她友好地示意是魏总的账户,而服务员也好像对她比较熟悉,很快就做好准备,请她在上面很利索地签了字。

在这个细节上,玉莲给了我很好的印象。当时如果有其他人在场,绝不会想到,我们一群女人中这个最显眼的女子,她面貌出众,身穿名牌,大方得体,夸夸其谈,但她只上完乡村小学三年级,而且来自一个多么混乱困苦的家庭。

玉莲的谈话,其中当然有炫耀口才的成分,很多场面上的词语张口就来——面对童年的伙伴,记忆里对她有优越感的几个,她不仅金钱上要显出优势,谈吐上也要。

那天晚上我忍不住问了一句:“玉莲,还记得那次我们见面,你当时做的建筑装饰——一直做这个吗?”
玉莲笑:“都撂了好几年了,这几年只是玩儿,混日子罢了。”

“多幸福的人啊!不用上班,不用看上级眼色,这么有钱,又有闲,想去哪里去哪里,爱买什么买什么,谁都管不着……玉莲,你知道你有多么幸福,多么令我等羡慕吗?”玉梅下颌一抬,向玉莲碰杯,那态度,庄重中带点谐谑,说的却未必不是心里话。

玉梅是同学中最自由奔放、性情浪漫的人,命运偏偏安排她做了个最最刻板无趣的政府公务员,这一做就是十五六年。好在公务人员的工作看起来按部就班,实则清闲得很,至少在我眼里,玉梅是最值得羡慕的人,婚姻幸福,生活安定,她也懂得从平淡的生活中发掘乐趣,比如养鱼养花什么的,侍弄得家在一楼的小院简直就是绿色的天堂。

“我还羡慕你们呢,有工作,有自己的事业,才显示人生的价值。”玉莲仍然是微笑的,一种程式化的微笑。我当时已有点熏然,记不清这到底是我手里第几杯红酒。尤其这喧嚷的气氛,我很不适应,慢慢陷入一种飘忽的状态,类似于意识的游离,超脱中进入一片混沌。

很自然的,大家谈到了男人有钱就变坏这个话题。熏熏然的我和夸夸其谈的玉莲再三碰杯后,随口说了一句:“你家老公那么有钱,可要好生看着点,当心我们去抢啊。”当我迷糊中说了那句话,桌子底下忽然被踢了一脚,是大凤还是玉梅?我没有弄清楚,只觉得大家兴致都很高,喧哗不休的样子。

两个月后的今天,我一再回想,玉莲当时的确很认真地盯了我那么一眼,表情也有点怪怪的,但因为她顷刻之间恢复常态,加之我又有点晕陶陶,便没有放在心上。

当时她端着酒杯一饮而尽,大笑着说:“你们谁稀罕谁领走,我才不稀罕呢!”

发小聚会,给予我一些新鲜的刺激,接下来几天照例是胡思乱想,老牛反刍一般。但时隔两月又费力回想,却是因为玉梅告诉我的,李玉莲在调查我。

于是我一遍又一遍强迫自己去回忆,用力地回想那个几乎可以称作放纵的夜晚,我究竟说过些什么,反复去寻找她后来行为的蛛丝马迹。玉莲在那个晚上还不知道我已经离婚,更不知道十年前我在某小区碰见她,说要买房子结婚时的对象,并不是我后来离婚的对象,她压根就不了解我的生活。而我也是后来才知,这么多年,那些警察对她一见惊艳并娶她的传闻都是谣传,村里人对极少回村的她的事情,压根没有多少了解,而且她压根就没有和任何人结过婚。

三八节后,时隔未久玉莲又想筹划第二场聚会,这次直接安排到了她家里,一开始我因为生意稍忙,谢绝了,是大凤跑了来,再三拉拢我去。我从来都远着大凤,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感受益发强烈,但她有种特别的本领,别人的态度她可以完全视而不见,只将自己肥胖的一堆挤在进门处的塑料椅子上,滔滔不绝自说自话。

大凤说,金融危机到来,她的老公下岗了,凭借以前在化工机械厂干保全班长的经历,现在到处揽活,零打碎敲地弄些电气焊、管道维修、疏通下水道之类,收入竟然比在企业时还好。大凤得空就帮他四处散发名片,发动一干好友帮忙。我知道大凤是个无利不起早五更的人,所以一直保持距离。玉梅则批评我说这是中文系女生的通病,到混不出饭来吃的时候还要保持骨子里的尊严。

其实我知道不是,我只是一个小生意人,很知道自己那些致命的缺点,平生不爱求人,不肯示弱,最怕给人看轻,偏偏在紧要关头,不管是个人感情还是实际利益,都只好放手再放手。与其说看不起大凤,倒不如说嫉妒她面不改色的市侩。

那天,大凤在我的店里,一手把玩着一个文件夹子,胖手腕上露出一个仿红玉镯子,一边继续叨叨:“你不愿意帮俺发名片就算了,但玉莲请吃饭你一定要去,大家都是老乡,总要配合一下嘛。”

我很讨厌被人勉强做什么,随口问她:“有什么好配合的?又不是唱戏。再者,你看我这里走得开吗?”

大凤说:“玉莲家住美林花园,是全市最高档的小区,我想借去她家吃饭的机会,到各家各户撒撒名片,主要还是想托她给老王找个好点的营生。老王现在这活儿不长久,今天吃得饱,保不定明天饿不着,我自己一个人去,玉莲对我也不大起劲,她就愿意和你们几个上过学的交往。再说人多了说的多,扯啊扯啊扯到这里,我就能开了口了——你和玉梅都要去,否则今后我不认得你了。”

我倒不怕她不认得我了,只是忽然心生悲悯,他们夫妇很不容易。老王是家里的独子,已经三代单传,第一胎偏生个女儿,加之大凤户口在农村,所以按照政策又生了二胎,不想却是一对龙凤胎。亲戚邻里都来道喜,满月百岁都得大操大办,一样一样来,完了场面上的,日子还是要自己一天一天柴米油盐地过。三个孩子,当今世道,怎么挣也还是紧巴巴。

想起刚毕业的时候,过段时间大家就聚一聚。我都是一口回绝,觉得无聊且无趣。但一个人在社会上生活久了,使我没有了任何优越感,尤其长期以来的单身生活,忙碌过后,那种片刻间袭来的孤寂感像海水一样将人淹没。想起那天中午,哪怕只是坐在一边听别人闲话,也有一种热闹的在场的感觉。其实我们的谈话浮泛而空虚,如泡沫,没有任何意义,但坐在一起吃酒闲谈,这情景让人留恋。

于是在大凤的劝说下,“三八”节过了不到一周,我们这群几十年来没有凑过的童年伙伴,忽然间又这么热络地,一起来到玉莲家。小雪不在家,她上的是本地的贵族学校,寄宿制,周一走周五回。玉梅、大凤到厨房给玉莲打下手,我什么都没做,只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还是玉梅的体贴,她说:小琴平日劳累,今儿就让她歇着,白吃白喝享受下吧。

玉莲住的是一套复式结构的房子,带阁楼双层半,三四百米的样子。房间内比我预想的要简朴,因为装修简单,房子也就显得格外空大。玉莲出了门是个靓丽的妇人,但家里摆设却有点凌乱。

我嫌电视吵闹,随手关了它,一个人坐在空大的客厅里,无事可做,于是起身去看其余的房间。紧邻客厅是一间书房,我有点好奇:玉莲还真的看书怎么的?进去看,书架上空空荡荡,只在底下一档稀稀落落放一排孩子的课本。另一间看不出派什么用场,好像是小雪小时候游戏的地方,铺了五颜六色图案的塑料地毯,另外乱堆着一些杂物。

门边就是楼梯,旋转通向二楼。我顺脚往上走,既然今天特特邀我们来,应该没什么好避忌的。上面是三间大房,一间看上去是小雪的卧室,粉色基调,因为疏于打理而不够清洁,另一间空着,再一间就是玉莲的卧房,里面也十分凌乱。和一般家庭的卧室不同,玉莲的卧室,床的上方没有悬挂那种千篇一律的婚纱照,只在床头的位置,随便摞放着几个影集。

我正要伸手翻看,蓦地里听到一声厉喝:

“你要干什么?”

是玉莲。站在门口的玉莲,一眼看去神色紧张,大异往常。她的声音尖锐刺耳,令人很不舒服。她什么时候上来的?她不是在厨房里吗?怎么一下子出现在门口边?我连她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半点。本来我一个人在二楼,这么安静,再小的动静都能听见。

那一刻的玉莲给我的印象深刻而怪异。不过转瞬之间,谈笑有度的她不知为何忽然对我充满了戒备。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赶紧放下手里的影集,强笑道:“真是太冒昧了,我不该一个人上来,更不应该走进你的卧室——刚才只想看看这些照片。”我用眼睛向她示意床头橱上的两本影集。

没想到的是,她神色恢复之快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顷刻又成笑脸,走上前来,十分热情地将影集打开,往我手里塞:“看你说的!老同学这么见外干什么?你想看就看,没有什么的,真的没有什么。”

因为刚才一幕,我已无心翻看,随即合上放下,拉了下她的衣袖说:“我们还是下去吧。”只是在合上影集的那一瞬,我还是无意间瞥到了两幅照片。

打开的影集左边,是小雪和玉莲的母女合影,大小两个美人,十分温馨美好;右手边,则是玉莲与一个男子的合影,那时我还不知道玉莲从没有结过婚,我当时想这就是玉莲那个大款老公了,虽然只是一掠而过,还是注意到,那是一个并不算老的男人,年龄只是稍长于我们,人很精神,看上去感觉比较舒服。

下楼的时候玉莲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显得特别亲热,是那种有点过分、令人不爽的亲热:“你不知道你们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这么多年我们还能凑到一块儿,再也想不到……”然而她的语调与她说的话并不协调,它们各自存在,互不干涉。
回到楼下,再看这个过于空大,空大到不合适的房间,不知为什么,我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

吃饭的时候几个人照常说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饭毕告辞,回来的路上我叙述了方才的经历。大凤忽然想起来似的,说:“这都怪我了,没有提前提醒你,在玉莲家是不能多说话多走路的。最好只坐在客厅里,再就跟在玉莲身边,不要到处看,到处走,最好也别问。”

“这又何必?难道我是乡下的刘姥姥,进了她高不可攀的大观园?”

“你们不知道,玉莲的男人是个大老板,但人家有大老婆。再说这几年,她的脾气也真变得越来越古怪。”

我才知道,这么多年,玉莲一直是作为外室,也就是本市这个房产巨擘的小妾在生活。大凤又补充道:“也是玉莲没福,自古红颜多薄命么,假如生的不是小雪,是个男孩子的话,说不定这大老板就为她离婚了。”

玉梅说:“有钱人一般重男轻女,像我们这些普通人,其实生女孩比生男孩还好呢。”

我对玉梅笑笑,这么多年我很知道,她表面上嘻嘻哈哈,其实是个善良细心的人,可能想到我生的也是女孩儿,怕我心里不舒服。我拍拍她的手说:

“其实这有什么呢,我算自由人,要不是如仪是个女孩,说不定我连抚养权都争不到。再者这么多年,我们之间什么时候说话还需要打墨线?”

玉梅说:“看来你还是多心了。”

我笑:“是你多心了。”

大凤满口艳羡地谈着玉莲的情况:她跟这个大老板已经快二十年了,那个人也是从零做起,一直做到亿万富翁。现如今,一年给她买衣服的钱就有十来万,化妆品加零用钱,一年供给她二十万,随便花。前两年,每年都带她出国旅游,说是没福,玉莲也还是有福的。

“一开始,他把揽到的工程,装饰的活都交给玉莲做。其实也就是挂个名,玉莲只跟着看着,也不大懂,后来有了孩子,孩子上了学,那个男人钱也挣得越来越多,就不让她再出去了,就让她闲着,他一年拿出二三十万养着她,简直就是个太太了。”玉梅和玉莲本家,是远一点的堂姐妹,反不如既非同学也非同族的大凤摸底细。小学里大凤比我们高一年级。

我问大凤:“你见过那个男人吗?怎么样的一个人?”

大凤说:“倒是从来没见过,来玉莲家几次,每次都只看到玉莲一个人,周末小雪也在家。”

“ 小雪有户口吗?姓谁的姓?”

“当然是姓那个人的姓了,人家那么有钱,孩子落个户口还不容易!”

玉梅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吧,咱们天天上班,两口子上发条似的转,一年还挣不出人家个零头呢!”

我说:“你也算富贵闲人了,政府出钱养着你们——政府哪里来的钱?还不是我们这些纳税人的贡献?我们养着你们,去你们的部门办点事,还要到处鞠躬磕头,磕不到就给使绊子,你们才是真正的寄生虫!”
玉梅并不恼,反而哈哈笑。和玉莲相比,玉梅这个人是多么让人愉快啊!有些人,真应该永远都保持距离。以后不管怎样,我是不打算和玉莲发生任何交集了。

生活还是各人进行各人的,我也以为,从此之后我和玉莲将再回到江河不犯的状态。本来就是这样,自她退学起,我们就逐渐疏离,除了来自同一个村庄,几乎再无任何瓜葛。

但我没想到的是,这两次聚会只是开始,从此之后,我几乎被雪莲藤萝般缠上了,不管在路上还是在店中,也不管是白天还是午夜,我随时可能接到她的电话。一开始也没有新意,只是提议再请吃饭,问我什么时候有空,我再三谢绝后,她又提议要自己开车,载我去外地兜风,去林海或者水库游玩。也许因为我态度坚决,接下来月余联系渐少,我以为,我们基本上恢复了聚会前的关系,同居一城,但互不过问,谁知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一个周末的深夜,女儿如仪刚刚入睡,我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看午夜剧场,身后的座机忽然响起。那种午夜的电话铃声显得格外突然和惊怖。我怕惊醒如仪,顾不上看来电显示就一把抓起电话,那一刻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这么晚来电话。这是玉莲第一次午夜来袭。

她开口便问:“这么晚了还没睡啊?我猜你肯定还没睡,要不不会接电话接得这么快。在做什么呢?”说真的那一刻我十分不快:“这么晚了来电话,有什么事吗?”

她说没有事,只是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还在不快着,想,是不是此刻,我有义务借给她一双耳朵?

她也没有什么正经话好讲,扯来扯去的,忽然问道:“小琴,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听大凤说你一直一个人,是真的吗?你知道吗,打小我就特别佩服你,觉得你和所有别人都不一样,你特别聪明,还特别能干,一直到现在,我都是特别佩服你,你看你一个人,也能活得这样有滋有味的。”

我心里一声冷笑,要不是有个知根知底的童年,我真怀疑她在说风凉话。

她说:“我的生活,也许你听说了——我都不愿意向人提起,你不知道,那个畜生,他在外面还有多少女人!”

我没回应,但是也有点好奇。

“你想听吗?”

“你说吧。”

“以前他没有别的女人,就只对我好。你知道,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他是个苦孩子出身,小时候家里特别穷,到结婚的年龄根本没人愿意跟他——是他自己说的,他老婆长得,早年我见过两次——那时她还不知道我们的事儿——简直就跟个男人似的一张脸。那时他还没这么有钱,那时他把我看成仙女,他说我美,说我不仅美,人还聪明,他带我到处去,吃饭带着我,出发带着我,上班也带着我——他把我安排在他的公司里。是从这个人开始,我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是他让我投胎重生,和过去的生活完全断开。那时我们多么快乐,多么幸福……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永远别相信他们对你说过什么,他今天说的,明天就拉出来,连屎都不如。你知道我现在多久没见他了?快半年了!他不让我上班,不让我出去做事,他说我什么都不对了,我有什么不对的,我还是我,变了的是他,但他就是说你变了,说你和从前不一样了,到头来,好像真的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可是能怪我吗?我根本就没有变,变了的是他,是那个混蛋,那的的确确是个混蛋!老是说忙,永远地躲着你,大半年都没来过了,还说你变了,一天一天的,熬不到头,我觉得我已经死了,我早就被活埋了……”

我从她的声音里嗅到一股干燥而绝望的气息。
“为什么不离开他呢?趁现在年龄还好,离开他,另找一个人,好好地过日子,不行?”
玉莲的语气仿佛一下子换了一个人:“这话说得轻省,可是过过那样的日子,在这之前,在这之后,别的日子已经都不值得过了。”

我也不知说什么安慰她好,随口问道:“那,你们以前都是住在一起吗?”

“也不——但他总是想方设法和我在一起,那时他愿意和我在一起,一天等不到黑地盼着来见我。那时他总找机会带我到处去,我们乘坐飞机,去过很多地方,啊,你不知道,我们在高山顶上看湖泊,在草原上飞跑,快活地就像两个孩子,仰面朝天,躺在青草里看蓝天白云……海南的椰林,是世界上最美的树,我们住的宾馆里有游泳池,池子边上就有椰子树,映在碧蓝的池水里……”

渐渐的,她从倾诉变成了炫耀,从幽怨变成了优越感,似乎要引人来羡慕似的,毕竟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些——我倒真的没有享受过这些,可是,我又一次发现,不知何时起她有了这么好的口才。

我干脆不说话。我的沉默,她似乎有所知觉,随即转了话题:“现在我就像个被打进冷宫的娘娘。在他那里我简直成了一块讨人嫌的垃圾,一块他拼命躲着,恨不得扔掉的树皮。只是,不让我好过,谁也别想好过,别以为我就好欺负似的。我不就没有上过学吗,别以为现在好,就永远好,想得美,这世界上压根就没有永远这回事!”

最后这话她说得咬牙切齿,令人凛然。只是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么多年的隔膜后忽然对我推心置腹?是因为有一个共同的童年吗?还是因为我也是个离婚的女人,在她眼里成了理所当然同病相怜的一类人?我想起自己经过的那每一个煎熬的夜晚,每一次濒临崩溃的时刻,也强烈渴望过有个同类的群体可以靠近,为自己取暖。理解是同情的前提,由己推人,于是,我认认真真,对她说了些也许没用,但也许可以安慰到她心里的话。

谁知此后一发不可收,她常常在很深的午夜打来电话,座机铃声每一次都声如炸雷。偶尔会关切地问我近来生意做得如何,孩子怎么样,可还知道努力上进?但有时,也会突然口不择言,问出一些奇怪的令人不快的话来。比如一次,她忽然问我,离婚这么多年,难道真的从来不想再找一个男人过吗?一个人怎么熬过来的呢?

电话听筒里,她咻咻的呼气声一波一波仿佛吹到我的耳朵上来,那种探寻的语气,充满了窥测的意味,是一只密林后的野兽,给人紧张和不安,以及不快。

我有半分钟没有出声,然后说:“玉莲,如仪现在学习紧张,必须休息好,今后有什么事情最好白天联系,不要这么晚来电话了,会影响孩子明天的学习的。”

她错愕一下,说好的,便讪讪然挂了电话。

生意不忙的时候,我会抽时间回老家看望老父亲。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亲一个人过着,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气概,只种一点庄稼和菜,养几只山羊,像个最普通的庄户老汉那样,拿一柄马扎,去桥顶上的大槐树荫下凑人群。我那英雄盖世的父亲,曾经成为全县第一个万元户而倍受关注,获得过许多荣耀的光环,这么多年走南闯北,终于有一天,他一无所有回到了老家,他老了,也终于承认自己老了,逐渐和那些老庄户们打成一片——事实上他本来就是个庄户汉,只不过做过这个2000人的大村的二十多年村支部书记,享受过村民们习惯性的敬畏,就好像他和他们真的有了什么不同。

现在,他提一柄马扎,穿一件脏湿得看不出底色的白衬褂,袒露着胸膛和肚子,到村头的桥顶上,拖着长腔和几个无所事事的老汉老太闲聊。正聊得上了兴致,看到我回来,也不打算立即就走,只将一个暂无人坐的木头墩子指一下,让我歇脚。

坐下来,才看到玉莲的父亲也在。

“玉莲近来回来没有?”我没话找话地搭讪。玉莲的父亲竟然已老得这样了,背弯成一张弓,让人看了觉得憋曲压抑。槐树叶子里一线一线的光透下来,成了闪亮的光斑,闪烁游移在他沟壑深刻的脸上。
“回来回来!回来过。”和我说话他好像有点紧张。然后几个老人便说,你现在都是托女儿的福。老汉便微笑,如一朵菊花绽开在他遍布沟壑的脸上。“还别说,”他眼睛瞅着我父亲,话却是对着我的:“养儿子都是养一堆狗杂碎,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是只会勒掯我,我跟着老大住,跟着老二住,电费都交不上,日子过得袄不袄裤不裤,人家一趟一趟来催电费,全村里都交上了,就他们死拖着,死挨着——还不是知道我手里有,拖着让我出。”

说着说着兴奋起来,脸上那些纹路也绷紧僵直,眼睛忽然瞪大,死盯住一个人,又转到另一个人:“草他娘的!养儿子还真不如养闺女!玉莲哪次来家,不塞给我个300元、500元的,我现在什么都不缺,想吃什么买什么,咱庄哪一回赶集我都想买酒买酒,想买肉买肉,全托女儿的福!不像那几个狗杂碎,光会勒掯我!”

玉莲还是偶尔在某个深夜打来惊怖的电话,我是白天忙生计的人,一天下来,累得只想好好睡一觉,哪里像她,白天睡足了,晚上精神头反而大,一个人,在一栋大得不合适的房子里,满脑子思想跑马,然后便给这个打电话,给那个发短信。尤其她对别人隐私的窥探心理,让人忍无可忍。

玉莲不是傻瓜,她已经感觉到了我的排斥和疏远,但偏偏不肯面对这一点,装作看不出或者不介意,希望还能像“三八”节聚会那段时间,融洽亲热地打成一片。也许她故意骗自己,别人的排斥只不过来自她的敏感和多疑,而不是真的。她继续若无其事,该怎样还怎样,努力地忽视着我的排斥和抵触,关怀体贴一如既往。而这有多么的折磨人,非当事人简直无法想象。

我明确制止她午夜惊魂之后,度过了差不多安静的一周。再后来,下半夜了,家里的座机铃声会忽然非常突兀,鸣警笛一样地炸响,却又在一声没有响完之后生生挂断。

我知道,是她,玉莲,这个走在街上仪态万方、出手阔绰的女人,她貌似早已从童年的淤泥中脱胎换骨,但是她无处消遣这后半生夜夜啃噬一样的寂寞。

我干脆将那座机拔了线,并在每晚如仪睡后就关闭手机。

其实我也不是不反省自己,这么些年,我已经不习惯同情别人。尤其我和玉莲本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我自己的苦难,一次又一次,自己把那疼痛而腐烂的皮肉割下,扔掉,让伤处慢慢地痊愈,为什么时至今日我还得去分担别人的痛苦?而且她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道路,又不想脱皮刮骨的新生,别人能怎样呢。

每一次生硬的拒绝,过后我都会忐忑一下,猜想也许我辜负了她的信任,伤害了她的友情,她也许再也不会来电话了。谁知没过多久,白天,她又若无其事打来了,就像从来没有过那些夜晚我很不客气的排斥和拒绝。

说真的,这种若无其事更让我受不了,那是一个人穿一件不合体的裙子,前后拉扯,就是盖不全羞处,偏偏你还躲不开眼睛的尴尬。你看到一个人装傻,一路装下去,还逼迫着你陪她一起往下装。如果她就此不再联系我,那么我也许会对她生出一丝歉意和敬意,我欣赏那些决绝的人。然而她的不能自尊,又一次次把这些歉意片片粉碎。

这天上午,我正在进货,累得汗流浃背,手机响,是玉莲的号。我只得将沉重的货包往地上一顿,按下接听键。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在仓库里,很忙。她故意不理会我的暗示,非常感兴趣地问:“在仓库里?什么仓库啊?哪里的仓库?你在仓库里干什么呢?真的在仓库里吗?”一连串的问句咄咄逼人,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稳操胜算一般。“你什么事喘气这么重啊?你和谁在仓库里?”

我忽然忍无可忍:“我爱和谁和谁,关你屁事!”说完就挂了,一边继续忙我自己的。我怀疑我的恼怒来源于自己的疲劳,可是片刻后我又想到并非如此,肯定是她的某种没有表现出来,而我已经感觉到了的东西触怒了我。是的,我应该发怒。一个人忽然生气总不会没有原因,发怒只是人的一种本能,我肯定被什么惹得发怒了。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还是玉莲。我沉默了片刻,不想接,但手指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她和刚才简直换了一个人:小琴,我刚才和你开玩笑的,不许往心里去啊,记着没有?一定不许往心里去,改天我接你出来放松一下,我们——

我一个字没说,当即挂断。

没过十分钟,外间的座机响,翠翠在看店,她接起来,可是一连喂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翠翠嘟哝了一声什么挂掉了。我从仓库间出来,去看来电显示,当即打通玉梅电话,问她:玉莲家的座机号是多少?
玉梅翻找了一会儿,报出一串数字,恰恰是刚才座机上显示的那一串。
“玉梅,我想见见你。”

我和玉梅相对坐在麦当劳餐厅临街的窗内,隔着玻璃看外面的车水马龙。有一辆踏板电动车,大概想趁着左拐的绿灯横穿马路,偏偏没有走完又换了红灯,于是被切断在这一边,一辆轿车上的人摇下车窗大声骂他找死,没长眼睛。

被骂的人脸上有怨愤的表情,然而张了张口,并没有出声,一歪身子骑车进入了这边的人流。

这是闹市,这样多的人,熙熙攘攘,不是你碰了我的肩,就是我搡了你的腿,但是没有谁会轻易地原谅谁。

我向玉梅诉说了几个月来玉莲的电话,玉莲的探寻,玉莲的一切一切。玉梅是这么多年来我唯一信任的朋友,她一言不发,耐心听完,然后对我说了一些事。

“我是前几天听大凤说,玉莲在调查你,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两天一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和你说说。”

“如果连你都瞒着我什么——”想及这些年一个人的孤单,我忽然委屈得说不出话来。

“我觉得这本来就是无稽之谈。而且你也早表示过,不想再和玉莲交往,既然你们今后没有来往,不见面了,那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更好吗?”

“问题是玉莲到底在调查我什么呢?我有什么需要她来调查的?我和她有一毛钱关系啊?”

“她好像也不光怀疑你,弄不好连我也怀疑上了,虽然大凤没有明说。玉莲大概给大凤买了一件大衣,一双百丽的靴子,专门让大凤调查你——也许还有我。所谓调查,就是得知我们什么消息,及时告诉她。前段时间我也接到她好几个电话,都是白天打来的,每一次接通,她都是先问我在哪里,在干什么,问得特别仔细。还有一次更怪,老杨载我们回老家,返回的路上已经很晚,车上我接到玉莲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一家正在路上。没有想到一个小时后,在家里,老杨竟然收到了玉莲的一个短信,问老杨刚才在哪里,是不是和我在一起,弄得老杨也摸不着头脑——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玉梅呷一口杯子里的咖啡,眼睛盯着那液体上旋起的小小波纹。我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玉梅的当年的大眼睛,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这些纹路像掌纹一样,很浅很浅,浅到仔细看的时候好像又没有了痕迹,然而那整张面庞,却还是有了松懈的倦意——我们都老了。

“你说,有必要叫大凤过来一下吗?”

“这时间,她正在上班呢。而且做贼心虚,估计也不会来。”玉梅说。

我第一次主动拨响大凤的电话,果然,她在药店,而且偏巧不巧玉莲在那里。

我选了一个晚上,打发如仪出去找同学玩,是第一次,约请大凤、玉梅到家里来吃饭。玉梅很早就过来了,帮我在厨房忙活,一直到暮色降临,大凤却始终没出现。

玉梅给她打电话,大凤吱吱唔唔说忽然接到通知,要加班,叫我们不要等了,先吃。她加完班再说。

我和玉梅面对着一桌子的菜,有滋没味的吃着。其实我们都意识到了大凤在躲闪什么。

一顿丰盛的晚饭,没滋没味地吃完,看电视,闲聊,又等了两个小时,大凤还没过来,电话打过去,她这次干脆摊牌,说已经回家了,回的农村的老家,而且已经睡了,根本不可能再过来。说到这里她啪嗒一声就挂了,玉梅再打过去,已经关机。

在玉梅的刨根问底之下,大凤终于道出真情:玉莲担心我要抢她的老公。

事先我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必然会有一个缘故,但当玉梅把答案说出来,我还是感到震惊。真是天方夜谭了!我知道她老公什么鼻子什么眼睛,姓什么叫什么,是鱼腥还是虾臭?这一切简直从何说起!

玉梅说:谁说不是!听大凤这说法,玉莲这几年,总怀疑别人要抢她的男人,为了调查你,她花了两三千了。本来大凤也觉得对我们不起,想要把东西还给她,可是后来看样子又不舍得了,拿了东西玉莲自然要问她,大凤天天上班,查什么查,一开始还敷衍她,到后来就信口雌黄,玉莲偏偏信以为真,她本来就愿意信以为真。所以玉莲才经常给你电话,刺探行踪。

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单单怀疑我呢?我们这些年统共见过她那么两次,要这样撒起网来,哪里还有个边沿?

玉梅说:也许玉莲的眼里,你一直是最高不可攀的一个人,偏偏大凤又和她说,你这些年一直单身。

我说:那,她怎么不怀疑大凤呢?
玉梅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你是个男的,你会喜欢大凤啊?”

我好歹大致弄清了始末,可以放下这段凭空的骚扰和无聊的疑案。

有一次,路过大凤上班的药店,忽然想进去看看她。这是我第一次来大凤上班的地方,看见我,她有一点赧然。

“还不是那次吃饭,你自己说话没有把栏门儿,要抢人家老公。”

我说那明明是一句玩笑话。再说那也不是她的老公,是她抢的别人的老公。
大凤说:“所以啊,所以她才更害怕给人抢去。”

好像大凤也觉得心里有愧,为了撇清自己,她主动谈了些与玉莲有关的事——

玉莲这几年就是变了,脾气越来越古怪,她几乎没有朋友,越这样她越想交朋友,越想交朋友,别人也就越躲着她,她就越疑神疑鬼,其实那个男的到底和谁好,她压根也没数。那个男人很少来玉莲这边,玉莲打电话给他,他根本不接。有段时间,玉莲把给他打电话当成日常工作,天天打,一分钟一遍,也不管他是在妻子身边,还是在公司里,只要他不接,就一遍一遍,无数遍地打。后来那个人的号码就换了。再后来玉莲就往他公司里打,办公室的秘书小姐都不耐烦了,玉莲自己却没有脾气,温和而有礼貌地要求人家给她转话,秘书小姐答应了,但是刚放下电话没有二分钟,她立马又打过去。

前段时间,那个男人好不容易被玉莲连哄带吓骗了来家,进门就被她反锁在家里,钥匙也都藏了,一关三天让他寸步难行。他说有要紧的业务,要紧的饭局,玉莲一概不听,她说她再也不相信他了。

我感觉周身起了一层凉气。想起那一次,整理仓库,累得气喘吁吁,玉莲口气中那种探寻的意味,她非常好奇又很有耐心地,反反复复地问:你怎么这样喘气啊?你究竟在做什么呢?这真是只有一个疯子才有的想象力。她以为她的幼年伙伴,在和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发出肉搏声。

“那一天,我们到她家吃饭,你也不问清楚,就到人家的卧室里,看这看那,我早就知道,在她家里是不能随便看随便问的。”大凤又说。

想起那天的一幕,我至今凛然。

“和这样一个人长期交往,你怎么能够受得了?”
“还不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老王现在就在那个男的手下揽着一宗活儿干着,现在他也不自己干了,找了十来个人,只是看着别人干,几年来的腰疼病也好了,还就真托了玉莲的福。老王下岗这一两年来,有多么焦心我们自己知道。现在,老王一个月比以前一年挣得都多!”
是啊,小人物的悲哀。大家都要生活,受不了的你也要受着,折磨人的人你也要敷衍,为了生活。大凤和老王,拉着三个孩子,对他们来说,不这样又如何呢?

这事过后我们几个人的关系陷入僵局,在生活中各就各位了。我的座机停了,手机换了号码,生活恢复了过去的平静。但说来奇怪,我不仅和大凤疏远,和玉梅也联络渐少。几个月的工夫,一切都打回原形,我们又回到了过去,彼此不相打扰的光景。那段不可开交的日子成了一段小插曲。多年来就是这样的,几个人,都在一个小城中生活,住处也许仅仅相隔一条街,却互不来往。我们来自同一个村庄,小时候在一起挖野菜,一起玩沙包,在麦场的大灯下捉迷藏,一起在田地里漫游,采大把的野花互相丢来丢去。我们在一个矮小的砖瓦结构的平房里,被同一个老师呵斥,廿年以后,在同一个小城中,生活一度交汇,而瞬间又失去了交集。

不知又过了几个月,一天大凤竟给我打来电话,第一句就说:玉莲疯了。

哦,玉莲疯了!
大凤告诉我,春节以前,玉莲去一个美容院做护理,是全市最昂贵的那家全国连锁的美容院,她办了一张最昂贵的年卡,一万多元,谁知没多久脸上就起了反应,一开始只是摸上去粗糙,有起伏,几个月后就蔓延成看着不舒服的鲜肉的红色,许多的凸起。

那阵子玉莲天天盯着镜子看。她去美容院要说法,但是对方态度很好,只说是她皮肤的问题。对方安抚她,说只要继续做下去,就一定会好转,又去做,可是越来越坏。

大凤说,玉莲就是看到自己的脸变了样子,受不了,疯了。

玉莲砸碎了那个二层半的复式结构房间里所有能砸碎的东西,然后几乎没有穿衣服的跑到了街上。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理会她。是她的女儿小雪,周末从学校回家发现母亲疯了,给父亲打电话,他才想办法将她弄到了疯人院。

我心里想,那也许只是一个导火索罢了。

脑子里不由浮现出那栋空大到不合适的房子。那么空,那么大,呼喊着的空虚,夜里,白天,白天,夜里,玉莲一个人,上楼,下楼,只有一个人,鬼魂一般的存在。

偶尔,他来了,是被她骗来的。她把他关在屋里。她到处调查他。她深夜给我打电话,问我这么多年有没有情人。

她的母亲,那个《小二黑结婚》里三仙姑一样的母亲,坐在张神汉家的床上吸烟打火的母亲!她的父亲,那个弓着腰,骂着吝啬的儿子们,只会夸赞玉莲慷慨,养女儿比养儿子值过的父亲,只满足于自己有酒有肉的父亲!以及她的那一群不成器的哥哥们!

这一切让人感到悲哀。悲剧的发生从来都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突然。那些隐藏的线索,草蛇灰线,埋伏在生活之河流的底层,就像一股潜流,在看不见的地方却控制着整个生活的流向。

“三八”节以来,玉莲那所有的得体,那被压抑了之后的心平气和的语调,都是原因。其实从我见她,从她坐在我对面,穿着时尚,高谈阔论,那个时候她的内在已经疯了,两个她,甚至多个她每时每刻都在交战。她自己知道那种痛苦,可是还在笑着;她嫉妒,想占有,可是手段南辕北辙。疯了,是一种自由和解脱吧,从扭曲的污泥里挣脱出来,获得致命的飞翔——哦,玉莲!

玉莲在那个男人的安排下进了精神病院。他大概早就受够了她了。

小雪还是在那家贵族学校里上学,一周一接送。负责接送和照看她的是个新雇的保姆,很年轻,据说也很漂亮。据说那个男人,回得最多的不再是那个法律意义上的第一任妻子的家,也不再是后来又包养的三奶四奶五奶的家,而是常常回到美林花园这边来,许是觉得小雪可怜吧,或者也有其他的原因。

大凤的老公就在他那边揽活干,受着他巨大的恩惠,他吃完了肉,老王跟着喝两口汤,已经足够全家五口生活水准提上了一个台阶。大凤都是从老王那里听说的,每个单位或者国家,首领的秘密最是藏不住,被下边人私底下议论纷纷。

也记不清究竟过了有多久,一天,我和翠翠上街,忽然在路上遇见小雪和一个姑娘在街上走,小雪看到我,有点赧然的,叫了一声阿姨好。这时翠翠也和那个保姆交谈起来,她们原来竟然是熟人。

别过之后,翠翠告诉我,她和那个叫晓红的姑娘是一起从一个村庄里出来的,以前都在一个饭店做服务生,翠翠来我的书店上班后,比翠翠漂亮的晓红就去了全市最大的那家美容院,也就是玉莲办年卡毁了容的美容院。

夏天的太阳总是白花花、明晃晃的。走在浓荫下的街道上,踩着这些花样的阴影和光点,我心里瞬间发生了一些联想,晓红之前认识小雪的父亲吗?然而也只一闪即逝,就只那么闪了一下,我就把它挥走了。

红尘熙熙的人世间,谁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猜测和疑虑,与千态万象的外相融合在一起,构成了我们生存的这个千姿百态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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