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庄子讲从前我做了个梦,梦到不知道有我了,觉得自己是个蝴蝶。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样,变成蝴蝶了。飞呀,飞得飘飘然真高兴呀!自己梦到当蝴蝶,真舒服啊!那个时候,不知道我是庄周。一下梦醒了,唉呀!我还是庄周。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这一下糟糕了,我搞不清楚了,究竟蝴蝶梦见化成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化成了蝴蝶?
现在不管庄周,想想我们自己,人生活着就是个梦,就是几十斤肉在做梦。梦到变成我了吗?等到我哪一天大醒了那个时候,是我变成肉,还是肉变成我吗?这就不知道了。所以,是蝴蝶梦庄子?还是庄子梦蝴蝶?庄子没有下结论。这个还不说,譬如一个年青人,结了婚,生了孩子,你究竟是由女儿、儿子变成妈妈、爸爸?还是由爸爸、妈妈变成儿子、女儿?这是个问题。庄子前面讲,“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这个梦境很难把握。我们现在活着,生活的历程,前途的好坏,也如梦境一样,不可以把握。这个大梦中间,究竟哪个对?
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究竟我是蝴蝶?还是蝴蝶是庄周?这个中间一定有个分界、主宰,道理。
譬如说:“我昨夜做个梦,把我吓死了!现在想起来很好笑,对不对?大家都清楚,生理上不对了,就会做梦,这一类叫病梦。尤其是消化不良,梦到被鬼赶,或者被人追,自己躲也躲不掉;或者有一样东西消化不了,这是身上有风湿,根本不要怕的,这些叫做病梦,也是生理上的问题。发炎的时候,梦到火烧;身上水分太多,有湿气梦到大水,这一类在《黄帝内经》上属于病梦,与生理都有关系。
你再想,我昨夜里做梦,把我吓死了!你看,现在还在说梦话,还是在昨夜的梦中。这是个大问题。那么,不管是昨夜做梦,还是现在在说梦话,昨夜做梦时,你知道不知道在做梦?你们一定说不知道。错了!当做梦时,我们很清楚,晓得红烧肉,也晓得去挟;喜欢吃肥的,一定选那个肥的;梦中喜欢的人,你看到高兴得不得了;你梦中并没有糊涂,对吧?我们现在醒着,是真糊涂,你不要认为我现在不像梦中。那么,试把眼睛一闭,马上前面的东西看不见了,如梦一样,过去了。昨天的事情,今天一想,也过去了,很快地过去了。你今天全部都想起来吧?都糊涂了!所以你白天认为自己清醒的这个主宰,是个大糊涂,梦中认为那个糊里糊涂的并没有糊涂。
生死的道理,生命的道理,应在这里研究。庄子这里点题点得非常清楚。
《齐物论》由无我开始,讲到最后的结论,一句话:
此之谓物化。
中国文化道家的思想,宇宙都是万物在互相变化,宇宙是一个大化学的锅炉,我们不过是锅炉里的化学品而已。我们把青菜、饭、萝卜等装进去,化学出来,变成身上营养成份等,等我们死了以后,肉烂了变成肥料,又变成青菜、萝卜。彼此都在化,化来化去“物化”了。生与死,道家称为“物化”。另一个生命的变化开始了,没有什么可悲的,活着也没有什么可喜的。所以在妇产科前不要送喜帖,殡仪馆前不要送挽联,不过是一个睡觉去了,一个来做梦,如此而已。
我们注意,《逍遥游》是第一篇,怎样能得逍遥?我们普通人很可怜,“众人役役”,被物质所变化,我们只接受物质影响我们的变化,做不了主;得道的人,做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遥。“逍遥”“游”,就是佛学讲的解脱。学佛学个解脱,学道学个逍遥,但学佛学道的人可怕得很,反而把佛看得死死的,抓得牢牢的!学佛学道的人一点都不解脱逍遥,这样不对,那样不合道,你晓得什么叫道?你又没有得道?你说别人说的,别人也没有得道。你看,都在上当。所以学佛学道的人既不解脱,又不逍遥,真可怜,不学还好些,不学还清爽。那么怎么才能逍遥呢?庄子说,要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遥,跟着才能“齐物”。宇宙万物不平等之间“同一”平等,这个“同一”平等是什么叫?形而上的道。
悟道以后为什么讲梦?真正悟道的人,“醒梦一如”,白天跟做梦一样,梦跟白天一样。我们学禅念佛打坐做功夫,只要问两个问题,我们就垮了:你念佛、打坐很定,白天骂你也不生气,做梦时如何?如果做梦还不行,梦中做不了主,你的功夫没有用。偶尔一次,梦中做得了主,瞎猫碰到死老鼠,那不算数。就是梦中做得了主仍不算数,你有没有做到“醒梦一如”?白天跟梦里一样,梦境跟白天一样。如果没有达到这个境界,不要谈禅宗,那是讲理论的,这是实际的。做到了“醒梦一如”,还没有“了生死”。要真把握住物化”才能“了生死”。所以“醒梦一如”是初步的境界,做到了真正“了生死”要“觉梦双清”。“觉”就是悟道。大彻大悟以后,“觉梦双清”差不多达到道的境界。所以偶尔做做功夫,蛮像修道的样子,在梦中完全反复,那是两回事。庄子梦到变蝴蝶,我们梦到变糊涂了,就不对了。
——节选自《庄子·齐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