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一个冬天的童话
在市郊一片废墟下，沉埋着一块青色的断砖。有一天它被一个小孩挖了出来，随手扔进附近一片枯草地，那儿躺着一块红色的断砖。两块断砖默默相处了很久，一场大雨过后，它们终于聊了起来。
“看，雨水把我们洗得多干净，”青砖首先开腔，“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是冬天。你看那边几棵树，叶子掉光了。昨天早上我们身上还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是呀，好在我们感觉不到寒冷，”红砖说，“我猜你岁数很大了吧，像你这样的砖头现在不多见呢。”
“还好，算不上古老，也就五六十年吧。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我来不久，上个月市区一家房子被强拆，我便是那家房子的一块普通砖头。推土机把我推折了，后来被装到车上，掉在了半路，然后被那些小孩子扔来扔去，就到了这里。”
“看来你是见过世面的。”
“哎呦，这点经历哪算得上世面，你经历了五六十年的光景，可谓阅人无数。如果不嫌烦，就讲些故事给我听一听如何？”
青砖沉默了一会，说：“谈不上阅人无数，只不过是见证了一些莘莘学子的故事罢了。五六十年前，这儿是市内一所大学的分校，当时偏僻的很。十年前，这所学校被另一所大学兼并，然后被拆迁了。”
“原来如此，听说这儿被规划成新开发区，马上就会兴建大批的楼房。到时肯定热闹非凡。”
“我倒喜欢过安静的日子，”青砖默默叹了一口气，“以前这儿的学生也爱热闹，高谈阔论，跳舞唱歌，他们青春焕发，朝气蓬勃。可我更喜欢安静的学生。校园大部分时间是幽静的，很多学生坐在草坪上安静地看书、冥想。我记得实验大楼前有一块大草坪，草坪上有许多枫树，最矮的那棵枫树下常常坐着一位女学生，倚着树干捧着书看，姿态娴雅优美。特别是黄昏时，阳光给她全身镶了一道金边，简直就像一位从天而降的仙女。”
“那一定很引人注目。”红砖插话说。
“没错，她几乎吸引了全校男生的目光。男生们经过草坪时总要放慢脚步，眼神不由自主地向那棵矮枫树瞅过去。有些胆大调皮些的男生还打口哨，故意在离她不远处推推搡搡，装作高谈阔论，有些男生端出羽毛球拍，故意把球打到女孩身边，借捡球的机会近距离看一下女孩。如果搭上几句话，尾巴则翘上了天。女孩看书很认真，几乎到了不为外界所动的地步，即便被打扰到也是态度和悦，莞尔一笑。后来学校在每棵树下设置了长椅，女孩依然选择坐在最矮枫树下的长椅上。到了秋天，满树的红叶衬着她粉红色的脸庞，如果再晃出一道暖暖的斜阳，便是一幅绝美的画面。”
“看来你处在一个不错的观察位置。”
“还算好吧，我当时是在实验大楼旁侧一栋旧实验楼的转角处。我的下面叠了将近二十块砖头，叠在我上面的砖头则不计其数了。转角处由于背阳，所以多数时间笼罩在阴暗的屋影下，加之旧实验楼旁边种了很多杂草和小灌木，使得这里更加阴郁，一般不会有人到这来，除了一些野猫。现在是冬天，那我就讲一讲冬天的事。有个男学生在一个冬天老是跑到我这儿来。”
“他来做什么？”
“开始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那个女孩。”
“哦，他是在偷看人家？”
“不是，他每次到我这里时，那个女孩并不出现在枫树下。”
“那他是干什么？”
“你听我慢慢讲。”青砖顿了顿，接着说，“这个男孩很古怪，看得出也是个爱安静的人，可是不怎么爱干净，有时候一个月没见他换洗过衣服，每次来都带着一股酸酸的味道。还时常把头靠在我身上，那一头的油腻，蹭得我十分难受。看样子他家庭不怎么富裕，不然何以如此不修边幅。”
“真邋遢，可他躲在那儿干嘛呢？”
“别急别急，听我慢慢讲。他每次来，都将身体斜靠在墙上，然后眼睛专注地盯着一个地方，仿佛灵魂出窍一般一动不动。那地方正是男生们常常为之倾倒为之寤寐思服之地。”
“那棵矮枫树？”
“是的，这个邋遢男生来这的唯一目的就是盯着那棵树看上几分钟，有时候能盯上一个钟头。”
“这就奇怪了，那女孩又不在，他盯着有什么用呢？”
“我思考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他何以不敢在女孩出现的时候来看，因为他极度自卑，不敢跟女孩有半点来往，但是又抑制不住对女孩的恋慕，于是就到了这步田地，空对着枫树长椅痴恋一番。我猜他如果恰巧在路上碰上女孩一定会晕倒过去，以此推断他是决然不会跟女孩照面的。”
“这是不是太阴暗了啊？”
“这样的举动要不就是极端单纯，要不就是极端变态。据我观察，他不像个变态的人。我能感觉到他的那种热爱，对女孩绝对是真心痴恋着的。虽然他穿着邋遢，满头油腻，但我看得出他的眼神很干净，里面藏着的不仅仅有阴郁，还有甘露一样的微光。我看到他十分爱惜身边的草木，从未见他折断一片草叶，蚱蜢飞到他的肩上，也只是轻轻吹一口气，让蚱蜢飞回草丛。”
“啊，这么有爱。”红砖赞叹了一声。“后来呢？”
“后来，女孩身边多了一个人，但不是这个邋遢男孩。当寒冬即将结束时，男孩又一次来到了我身边，他斜靠在墙上，久久注视矮枫树下的长椅。天色灰白灰白的，枫树的叶子已经掉光，男孩的眼里凝注着一些闪光体。我知道他在独自品着一种忧伤，那种忘我的痴呆相真是令我过目难忘。”
“他失恋了。”
“是失魂落魄，暗恋者最常见的症状。”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红砖有些失望。
“不，上天不会让一个美丽娴雅而又喜欢安静的女子过上平凡生活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红砖重又提起了兴致。
“美丽的女子其经历更容易跌宕，要么辉煌，要么沦落。”
“那个女孩怎么了？是幸还是不幸？”
青砖轻轻叹了口气，说：“第二年夏天，女孩的鼻梁上长了一个毒疮，眼睛和额头都肿了起来，毒素经血管流遍了全身，使她身体变得非常脆弱。经过一段时间治疗，病情得到缓解，但是额头上留下一块大面积的疤痕，她只能留长长的刘海来遮掩。男友慢慢疏远了她，另结新欢。男生们再也不来看她了，甚至要避开与她相遇。”
“啊，人间真是冷暖不定。那个邋遢男孩呢？”
“邋遢男孩依然会在女孩不出现的情况下，来到我这里向着矮枫树痴痴发怔一番。到此为止，我不得不怀疑他的初衷了。是什么原因让他对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女孩产生如此强烈的恋慕之心，甚至当这个女孩出现意外时依然不改其初衷？这不符合常理。”
“的确不符合常理。”
“邋遢男孩的举动多少带有几分理想主义色彩，我猜他在心底一遍遍把那个女孩刻画成自己理想中所具备的形象，毫无瑕疵可言。而实际上任何人都是有弱点和瑕疵的，真正爱一个人就会正视对方的瑕疵，而不是尽力回避。”
“你是说邋遢男孩一直在回避那个女孩？”
“难道不是吗？他一直不敢面对女孩的真实身影，而是躲在角落痴痴地对着长椅空想，用自己的想象尽力塑造心目中的女神。他恋慕的难道是那个女孩吗？当然不是，他恋慕的不过是以那个女孩为原型而幻化出来的理想主义女神。”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 明白些了。如此说来，邋遢男孩至始至终都没有靠近过女孩了？”
“嘿嘿，故事如果按你猜的方向走，那就不是故事了。”
“此话怎讲？”
“当一个人的理想破灭时，是不会无动于衷的。在他们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冬天，邋遢男孩又一次站在了我身边。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女孩出现在矮枫树的长椅上，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读着书。男孩这一次不再邋遢，头上没有油腻也没有头皮屑，衣着干净整洁。唯一不变的是眼神，含着些许阴郁，闪着甘露一样的微光。男孩没有跟以往那样痴痴悬望，而是朝枫树那边望一下又马上低头犹豫，在墙角徘徊不定。当他转过身时，我惊异地发现他的手里捏着一束红色的玫瑰花。”
“哦！他是要表白吗？”
“听我讲。女孩当时并不在意额头上的疤痕了，所以并未刻意用刘海去遮挡。姿态依然是那么优雅，至少在我眼里如此。她看书很入神，当邋遢男孩鼓起勇气站到她面前时，她还没有意识到一个大男孩站到了自己的面前。当她意识到有人盯着自己时，一阵惊愕，两手赶紧抓了下刘海，尽量不让人看见自己的额头。邋遢男孩将手里的玫瑰轻轻放在她展开的书页上，然后点了一下头，说了声谢谢，就一转身，像兔子一样跑掉了。我看到他的脸憋得通红。女孩捧着书望着男孩逃跑的身影微笑起来，她清楚这不是示爱，不然怎么会说谢谢两个字呢。”
“邋遢男孩真是个怪人。”
“其实也不怪，我说过他是个眼神干净的孩子，但今后也许不再干净了，因为他已经发现自己的理想女神不可能完美无瑕，他会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而之所以要送上一朵玫瑰，其主要目的是告别过去的理想，感谢矮枫树女孩让他进一步成长。”
“这些道理回头我得好好消化消化。后来呢？”
“后来直到毕业，邋遢男孩再也没有来过旧实验楼，没过几年，学校拆除了，我被埋到了废墟里。”
“这样的故事可不怎么好。如果按我编，得让邋遢男孩向女孩表白才对，然后让他们过上幸福的日子。”
“按你这么编就是童话了。”
“童话不好么？”
“那么你也跟那个邋遢男孩一样，童话不过是你尽自己的想象力幻化出来的理想主义女神。”
“那我要不要准备一支玫瑰花呢？”
“不需要。”
“为什么？”
“因为你只是一块砖头。”
2012-9-25花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