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
尝观多情女子，当其始也，不过一念之偶偏，迨其继也，遂至欲心之难遏。甚且情有独钟，不论亲疏，不分长幼，不别尊卑，不问僧俗，惟知云雨绸缪，罔顾纲常廉耻，岂非情之痴也乎哉。
——【明代】芙蓉主人《痴婆子传》
在中国古代，男人放纵往往被认为是风流，有一个词语就是“风流好色”，而女人放纵就很危险，可能被男人抛弃，可能要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甚至死了也不能埋进祖林，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
上官阿娜的故事
明代的小说《痴婆子传》讲的就是一个女子放纵堕落的故事。小说全篇为一个老妇讲述一生的遭遇，她将自己的不幸归因于自己的情痴，因为痴情，她与一个个男子发生性关系，因为痴情，她被丈夫休弃，孤独凄凉后半生，渐成白发老妇。在郑卫之故墟，听一白发老妪低回哀婉地诉说，其深沉的忏悔令听者感慨莫名，而其对往昔岁月的回味又令听者怦然心动。
老妇人名叫上官阿娜，年已七十，发白齿落，但仍然有几分风韵，不同于普通老妪，在破败的隘巷中可以说是鹤立鸡群了，这令一个叫燕筇客的人感到惊异，可以想像，老妇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绝代佳人。老妇人喜欢讲述往事，燕筇客就请她讲讲自己的故事，还拿了纸笔，准备记录。老妇人很高兴地答应了。
上官阿娜首先讲的是少女时代的欲情萌动。这一段可以说是少女性心理教育的好材料，从没有一篇文学作品对少女的性心理有如此细致的描写。上官阿娜说，她七八岁时就开始对情有蒙胧的感觉。有一次，她和妹妹在院子中游戏，正巧梅花开放，父亲就叫她们作诗咏梅花，上官阿娜写的诗句是“不从雪后争娇态，还向月中含丽情”，这让父亲很生气，因为他从这句诗就预见她将来一定是个“不端妇”。父亲的预测也许真的有道理。上官阿娜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梳妆打扮，经常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竟然说出了“何福憨奴受此香脆”这样的话，有了及时行乐的思想。她的这些想法竟然是源于《诗经》。父母让她读周诗，不许她读那些情诗。但越是禁止，越让她感到好奇，她偷偷阅读了那些诗篇，不由得感到疑惑：“狡童奚至废寝忘食，而切切于鸡鸣风雨之际，投桃报李之酬，邂逅相遇，适愿偕臧，一日三月之喻，何至缱绻若是。”
上官阿娜带着这些疑问去请教善风情的北邻少妇，北邻少妇于是对她进行了一场性启蒙。北邻少妇说风情一节，写汪洋恣肆，奔放不羁。她先讲述男女的不同，男女的不同主要在于小腹之下，两股之间。北邻少妇对性交起源的解释可谓新奇，其想像力可谓丰富。上古之时，男女共同生活在树窟山洞中，以树叶为衣，遮蔽严寒。夏季天气炎热，就去掉了树叶，赤裸裸地相处往来，心地平静，全无神秘感，对于男女性器官的区别也不感到奇怪，只是以为天生有别而已。男人的性器官像木棍子一样或垂或翘，阳气旺盛时，自然勃起。这时恰好有女人走过，男人的凸起处凑巧碰到了女人的低凹处。就是这一碰，打开了万古生生不息之门、无边造化情欲之根，男女恩爱从此而萌生。
北邻少妇承认，上面这些对性交起源的解释只是她的猜想，但应该离事情不远。经过北邻少妇的性启蒙，上官阿娜要进行实践，要尝试北邻少妇所说的“美”。她的第一个性对象是表弟慧敏。一天晚上，上官阿娜让慧敏与她姐妹两个同床。在慧敏入睡后，她开始研究慧敏的阴部，发现果真如北邻少妇所言，男子的凸出，不像女子的凹进。他将慧敏推醒，教他与自己交合。上官阿娜只感到痛苦，对性一无所知的慧敏则逐渐尝到了交合的乐趣。慧敏开始由被动变为主动，主动要求与上官阿娜交媾。渐渐地，上官阿娜开始感受到了北邻少妇所说的交合之乐，“薄暮即思触”。同床之事后来被她的母亲知道了，父母不允许慧敏与她姐妹同宿，而因为婢女的监视，上官阿娜又不敢接近慧敏。她引用《诗经》中的句子写了一封情书，但还没有找到机会交给慧敏，慧敏就回自己家了。上官阿娜的云雨初试至此结束。值得注意的是，与上官阿娜年龄相近的慧敏，对性事一概不知，是上官阿娜的引导他尝试交合之乐。这样的描写比较接近于事实，一般说来，男子的性发育比女子稍迟。北邻少妇这个性启蒙者在小说中也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在那些保留至今的房中典籍中，女子是最早的房中术传授者，素女和西王母向男性讲授房中术，将性经验传授给男性，教会他们娱乐女性的技巧，而男人在获得了房中的奥秘后，走向了欲的放纵，只关心自己的性快感，研究采阴补阳的秘术。上官阿娜的初试云雨情，也让人想到《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初试云雨情。对贾宝玉进行性启蒙的也是女子。慧敏走后，上官阿娜想到了仆人俊：“不得于慧敏者，将取偿于此。”俊容貌秀丽，是上官阿娜父亲的男宠。上官阿娜挑逗俊，而俊对此事甚为精通。一天黄昏，上官阿娜和俊在曲廊下约会，俊在交合时动作粗鲁，使上官阿娜痛苦难忍，借机逃走后，再也不敢接--近俊。
不久上官阿娜嫁给了栾家的二子栾克慵。在新婚之夜，上官阿娜假装处女，骗过了丈夫，丈夫称赞她为“窈窕淑女”：“今得窈窕淑女，定能宜室宜家。”她故作羞怯之状，孝顺公婆，使家中很和睦。但故事到这里才刚刚开始。上官阿娜正是在嫁入栾家后，才一步步走向真正的堕落，一步步陷入欲望的旋涡无法自救。阿娜没有想到的是，她落入了一个更加虚伪、龌龊的罪恶渊蔽。一年多后，克慵外出游学，阿娜难守空闺，主动勾引仆人盈郎，与他私通。一次在花树下与盈郎交合时，被蠢奴大徒撞见，大徒以告密相要挟，上官阿娜只好答应他的奸淫要求。正在这时，大伯克奢出现了。
令上官阿娜没有想到的是，大伯克奢竟然像蠢奴大徒那样对她要挟奸淫。克奢拉住她的裤子说：“尔其惠我，如不我私，吾将以言与弟。”上官阿娜回答说：“伯言于我夫，我将言于姆。”克奢问阿娜：“言我何为?”阿娜说：“言尔欲私我。”克奢说：“尚未到手，如到手，任汝言之。”上官阿娜答应了他的要求，在交合时，克奢看到了上官阿娜身上有盈郎大徒留下的秽物，用上官阿娜的内衣揩手，当阿娜叫他“勿污我衣”时，克奢出言污辱弟媳说：“尔身且被污，何惜一裩也!”阿娜又羞愧又愤怒：“既私之，又复讽之，何不仁之甚也!”愤然将克奢推倒在地，拒绝交媾。克奢将阿娜裤带执在手中要挟：“有此作证，我必扬之。”阿娜不得以满足了克奢的要求。
但让上官阿娜彻底忘记人伦，丧失羞耻之心，踏上不归路的，还是他的公公栾饶。栾饶先强奸了大儿子克奢的妻子沙氏。克奢外出经商，沙氏“花晨月夕必浩叹愁怨，减食忘眠”。而栾翁因妻子多病，想奸淫沙氏。一次在沙氏晓妆时，对沙氏进行了奸淫，小说描写到：“翁有力，挽沙上床。沙力挣不舍，而时忽凑一女无侧，皇急，又曰：翁何为作此？沙方言，而翁跪曰：救命。又以手探其阴。沙曰：我白姑。翁曰：自我娶之，自我淫之，何白之有？提沙足至腰肋间，而翁之髯已偎沙之颐颊矣。久之，沙不能言。翁遂幸之。”“自我娶之，自我淫之”，其无耻让人想到春秋时候的卫宣公，他给儿子娶媳妇，看到儿媳宣姜漂亮，就自己留下了。还有唐玄宗，他看中了儿媳杨玉环，强迫儿子离婚，自己拿来占有了。但卫宣公、唐玄宗毕竟还是顾及到人伦，宣姜还没有与卫宣公的儿子完婚，属于中途截留，而唐玄宗还是要让儿子离婚，费了一番周折。栾饶则要与自己的儿子共妻。栾饶与沙氏交欢的时候，被上官阿娜发现了，沙氏的第一反应是拉上官阿娜下水，好封她的嘴：“并得婶，以灭口。”上官阿娜说：“有是理乎？姆身不正，而欲污我，我岂姆哉！”栾饶光着身子跳下床，抱住了上官阿娜，在沙氏的协助下，将上官阿娜奸淫。上官阿娜大喊说：“翁污我，姆陷我，皆非人类所为！”沙氏说：“翁是至亲，今以身奉之，不失为孝。”上官阿娜予说：“未闻。以子所钻之穴，而翁钻之者，假令钻而有孕，子乎？孙乎？”栾饶说：“二美皆吾妻也，何论垂死之姑，及浪荡子乎？”可谓淫乱至极。而上官阿娜心里的最后一道道德防线被彻底冲溃，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和沙氏一起与栾饶群交，甚至和沙氏争宠：“一日，予方浴，女奴辈亦浴他所，而翁蓬跣扣予房。偶不闭，翁推入，见予方浸水中，翁笑曰：出水芙蓉也。予急自拭，向床中睡。翁幸焉，予甚爽，问曰：辱翁之幸我也，我与沙若何？翁曰：沙年三十，阴且旷，如河汉，何敢望子？且列戟在门，欲涛汪涌，令我之阳却立而莫御。又安及子之洁且净也。”她在去城西即空寺为婆婆的病祷佛的时候，又与寺里和尚交欢。栾饶的小儿子克饕长大了，已谙风情，调戏嫂子上官阿娜，在得知上官阿娜与他的父亲乱伦淫乱时，以向哥哥告密要挟，逼上官阿娜与他交合。不久上官阿娜生下了一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的相貌和与她交合过的男人都不像，她自己都搞不清孩子的父亲是谁。
阿娜的妹妹嫁给费生。费生上官阿娜的丈夫相善，经常交流文章，成莫逆之交。上官阿娜看见费生身材魁梧，而鼻大如瓶。她听说过鼻大的性具伟巨大，于是通过盈郎向费生表达了自己的心意。一天，她丈夫请费生饮酒，丈夫大醉，留费生宿于书房。上官阿娜偷偷到书房中见费生，发生了性关系。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家里请了个小戏班子演戏，阿娜看上了小旦香蟾，与他发生了关系。
但是让上官阿娜真正动情的是谷德音，而也正是因为她在谷德音身上注入了太多的感情，疏远了以往的情人，才招致旧情人的嫉恨，致使私通之事彻底暴露，使上官阿娜被丈夫休弃。谷德音是他儿子的开蒙塾师。上官阿娜住的是西楼，而私塾在东楼，相对而望。上官阿娜故意将解内衣、露胸部，让谷德音看到，又派小童玲萃传达自己的意思，但谷德音担心上官阿娜身边的丫鬟泄密，上官阿娜于是派丫鬟青莲到谷德音那里，让谷德音先将其奸淫，这样就堵住了她的嘴。谷德音这才放心地上了西楼，简单寒暄几句，二人就解衣灭灯共寝。上官阿娜从此似乎死心塌地爱上了谷德音，她用绮锦给谷德音缝制衣裳，她给谷德音调制补髓壮阳丹，每天早晨或煮龙眼，或煮参汤，给谷德音补身体。因为谷德音家里贫穷，上官阿娜又托克饕将绿绫白金送到他家。慢慢地，谷德音变得骄横了，上饭稍迟一点，他就把饭掷到地上，发怒不食。上官阿娜还是不生气，重新整治饭食。
上官阿娜的心思全放到了谷德音身上，疏远甚至拒绝了其他情人。先是盈郎，因为上官阿娜疏远他，他大为恼怒，与大徒合谋报复。大徒不敢向克慵告密，于是将上官阿娜和谷德音私通的事告诉了上官阿娜的儿子。接着是栾翁，上官阿娜勉强交接，让他产生怀疑。然后是克饕，上官阿娜与他相交，勉为了事，令他不快。费生要和她重修旧好，她拒绝了，费生知道是因为谷德音，心里怀恨，和慧敏商量，将上官阿娜与谷德音私通的事告诉了克慵。克慵听说后，大吃一惊，但还是有点不相信，于是一一求证：“问予子，曰：果耶？子曰然。问翁曰：闻乎？翁曰：熟耳之。问饕曰：见否？饕曰：屡矣。予夫叹曰：以妇之不端，里巷歌之，友人知之，举家窃相笑，而独我不知。我其蠢然者耶！”
克慵和全家人一起毒打谷德音，谷德音被打得血肉决裂。接着克慵毒打上官阿娜，逼她上吊自杀，又逼她饮鸩自杀。栾翁建议克慵休妻，上官阿娜的儿子为母亲求情，婆婆认为上官阿娜对自己很孝顺，应该好好地把她送回娘家。克慵采纳了父母的意见，将上官阿娜休了。上官阿娜与儿子诀别，孑然一身后到了娘家，她父亲已死，与母亲相依为命。周围的人都知道她与人私通而被休的事，对她指指点点。她怆然自悲，检点自己前半生的所作所为，悔恨交加：“我之中道绝也。宜哉！当处闺中时，惑少妇之言，而私慧敏，不姊也。又私奴，不主也。既为妇，私盈郎，又为大徒所劫，亦不主也。私翁私伯，不妇也。私饕，不嫂也。私费，不姨也。私优复私僧，不尊也。私谷不主人也。一夫之外所私者十有二人，罪应莫赎，宜乎夫不以我为室，子不以我为母。梵梵至今，又谁怨焉！”她跟母亲一起皈依佛教，吃斋忏悔，苦持三十年，一直到七十岁。在故事的结尾，上官阿娜感叹说：“回头自念，真成梦幻。予老矣，无畏嘲笑。故叠叠言之。子塞耳否？”
这篇小说可以说是一个女人的堕落史。小说的前面有一篇序言，谈的是情与性的关系，认为随心所欲发的情就是痴情：“从来情者性之动也。性发为情，情由于性，而性实具于心者也。心不正则偏，偏则无拘无束，随其心之所欲发而为情，未有不流于痴矣。”而最易情痴的是女子，因为女子往往难以控制情：“尝观多情女子，当其始也，不过一念之偶偏，迨其继也，遂至欲心之难遏。甚且情有独钟，不论亲疏，不分长幼，不别尊卑，不问僧俗，惟知云雨绸缪，罔顾纲常廉耻，岂非情之痴也乎哉。”
最近有不少学者为上官阿娜鸣不平，认为上官阿娜值得同情，有人认为上官阿娜形象是对男性世界的批判，有人认为上官阿娜形象表达了作者对情的歌颂，就像《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一样。但实际的情况是，上官阿娜的放荡是无可置疑的。她先后与十三个男人发生性关系，多数情况下是她采取主动。与她初试云雨情的慧敏本懵懂不知性事，是她诱导他，使他尝到了交媾的乐趣。慧敏离开后，她看上了仆人俊，心里想的是：“不得于慧敏者，将取偿于此。”于是主动挑逗勾引俊，与他发生了性关系。她出嫁后，丈夫到外地游学，难耐寂寞的她开始勾引仆人盈郎。她与公公的乱伦，似乎是由于公公和沙氏用强，但从她的表现看，应该是心有所动。当她看到公公和沙氏裸体交媾的情景时，是“急笑欲走”，当她的公公裸体下床追她时，她“掩面而笑”，当沙氏劝她与公公交媾以尽孝时，她笑着说：“未闻。”而与公公交媾后，开始做出种种淫态，吸引公公的注意力，与沙氏争宠。她到寺庙中拜佛时，和尚如海对她有意，而她看到如海“嫣然佳丽”，“心亦悦之”，当如海向她求欢时，她笑着说：“尔欲斋我，乃反欲我斋尔耶？”如海竟然不知道如何与女人交，还是她教会了他。当克饕以告密要挟，要与她性交时，她笑着说：“尔入我目中久矣。第恐未足以满我，徒接无益，是以忍之耳。既为甫啜来，木杓太羹，应不尔惜。”没想到克饕的性具竟然比不上盈郎，令她哑然失笑。她看到妹夫费生魁梧矫岸，鼻大如瓶，心里就想：“是必伟于阳者。”她主动献身，用不同的姿势与他交媾，没有一丝的羞耻感，只有几分失望：“……乃中材耳。谓鼻大而势粗者，其以虚语欺我哉。”她接着看上了优伶香蟾，先是叫婢女给香蟾送茶水，而在茶水中放了金戒指、珠子、琥珀坠。又以写字为名将香蟾引到内室。她抱着香蟾说：“玉人也，王子晋耶，其潘安仁耶？”在与香蟾交合之后，她说：“吾子秀色可餐。以吾私子，我觉形秽，而必私子者。庶他日两不忘耳。后会不可期，长教悒快，奈何奈何。”
有人认为，上官阿娜与塾师谷德音之间有真情、有爱。实际上，上官阿娜对谷德音的所谓爱更多的仍是欲望的满足。其时，上官阿娜已年过三十，容颜渐衰，一直没有找到新的性对象，终日与那几个旧情人来往，心里渐生倦意，正在这个时候谷德音出现了。她主动挑逗谷德音，当与谷德音相聚时，无心赏月，迫不及待地上床交媾。上官阿娜惊喜地发现，谷德音的性具“迥异前所历诸物”，给了她无比的快感，她对谷德音说：“先生之宝异哉！非青莲几误我一生矣。不韦、嫪毐，当不过是耳。”她和谷德音一夜狂欢后，从此“谢绝他人”。
无法否认上官阿娜的放荡，她和艳情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一样，有着强烈的性欲，不断猎取新的性对象。所以，无法也没有必要为她的放纵做辩护。再开放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男女爱人之间，还是需要基本的忠诚，像动物一样的交媾，必然使人沉沦入畜道。上官阿娜的结局可以说是咎由自取。但上官阿娜又是值得同情的。她的放纵一开始还是有着伦理道德的底线的，她主动勾引表弟、仆人、戏子、和尚，但当她的大伯子、公公、小叔子要挟她，要奸淫她时，她还是有几分忌讳。当她与仆人交媾时，被大伯子克奢碰见了，她“愧郝无地，不觉两手不及持裤”，想逃走，但克奢抓住她，威胁她说：“尔其惠我。如不我私，吾将以言于弟。”当克奢用她的衣裤擦拭精液，并嘲笑她时，她又羞有怒：“伯既私之，又复讽之，何不仁之甚也！”将大伯子用手推倒在地，拒绝与他交媾。克奢将她的裤带折断，扬言要以裤带为证，宣扬她的丑行。她不得已，只好答应了他。多年以后，上官阿娜回忆往事，对为大伯子克奢所挟，仍愧恨交加。之所以悔恨，一是因为性交非她自愿，二是因为与克奢的交媾是她乱伦之始。
她的公公对她的无耻奸淫，使她最后的道德堤坝被彻底冲毁。栾翁先强奸了大儿媳沙氏。在沙氏梳洗的时候，他去摸沙氏的手腕，又去抚摸沙氏的胸部。沙氏用水喷他的脸，他无耻次引用武则天写自己与唐高宗私通的诗句说：“未承锦帐风云会，先沐金盆雨露恩。”沙氏奋力挣扎，他跪着叫“救命”，用手摸沙氏的阴部。沙氏表示要告诉婆婆，他竟然说：“自我娶之，自我淫之，何白之有？”当栾翁要奸淫上官阿娜时，上官阿娜有抗拒之意，她责备沙氏说：“有是理乎？姆身不正，而欲污我，我岂姆哉！”沙氏扳住她的手，栾翁捉住她的脚，两人合力，使得她无法反抗，她被按在床上，还大声呼喊：“翁污我，姆陷我，皆非人类所为！”她在最后时刻，还是没有忘记人伦：“以子所钻之穴，而翁钻之者，假令钻而有孕，子乎？孙乎？”而栾翁竟然兽欲勃发，不顾人伦“二美皆吾妻也，何论垂死之姑，及浪荡子乎？”上官阿娜见事已如此，连沙氏都已经丧失操守，她也就“不能自持”，放弃了抵抗，干脆纵情狂欢。有其父，必有其子。栾翁的小儿子刚谙风情，就挑逗自己的嫂子上官阿娜，当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与儿媳乱伦时，不仅毫不惊异，反而如获至宝，因为可以此要挟，逼嫂子就范，答应他的奸淫要求：“今兄不在也。亟了我不然，岂惟以翁事白兄，亦当以盈郎事讦嫂也。”
当徐娘半老的上官阿娜渐生悔改之意，准备告别淫乱生活，要将性爱专注于一人的时候，受到了那些男人的嫉恨，那些男人竟然团结起来对付一个有弃恶从善之意的女人。盈郎和大徒谋划：“必败彼事。”他们一起咒骂谷德音乐。栾翁听说了，前来一试究竟，而上官阿娜“词色亦不婉，强而相接，殊不在此”，栾翁因而怀恨。上官阿娜渐渐疏远克饕，克饕知道上官阿娜与谷德音相好后，心生嫉恨。有一次，上官阿娜和谷德音约会时，被栾翁和克饕看见了，他们一起恶狠狠地骂。大徒将上官阿娜与塾师私通的事告诉了上官阿娜的儿子绳武，绳武非常生气。费生想和上官阿娜重修旧好，上官阿娜拒绝了：“妾老，不能复事君屡也。迂而蹈出阈之行，何敢再乎？”费生向克饕打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咒骂上官阿娜说：“贫子不容于死，此妇亦太无赖。”费生在路上遇到了慧敏，他对慧敏说：“姨近日太无赖，顷辱子者即所私之谷也。”
费生真的将上官阿娜与谷德音私通的事告诉了克慵。当克慵向父亲和弟弟求证时，栾翁毫不迟疑地说：“熟耳之。”克饕更恶狠狠地说：“屡矣。”克慵让全家人一起痛打谷德音，克饕反而为谷德音求情说：“罪在嫂，彼不足深罪。”可见他对上官阿娜的仇恨。当克慵逼迫上官阿娜自杀时，栾翁说：“仲子妻不端，子不幸也。”而实际上，正是他自己给儿子造成了“不幸”，给儿子带上绿帽子的人中，就有他。
小说最后评论说：“上官氏历十二夫而终以谷德音败事，皆以情有独钟，故遭众忌，克慵但知有谷，而出妻，其余不知。”上官阿娜之所以遭众人之忌，是因为她想钟情于一人，想改过从良，但那些男人不许她从良，他们实际上是把上官阿娜当作人尽可妇的娼妓，不许哪个人单独占有她。那些好色的男人，特别是禽兽不如、乱伦奸淫的栾氏父子，洋洋自得地指责谷德音和上官阿娜的私通，斥责上官阿娜的“不端”，似乎自己很清白，似乎忘记了他们自己的兽行。
上官阿娜的不幸就在这里，这部小说的批判意义就在这里。那些未央生们可以奸淫妇女，可以无所不为，一旦忏悔马上就可以得到原谅，甚至可以得道成仙成佛，而女人一旦失身，就会忏悔无门，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春风沉醉的夜晚
更为典型的是《醉春风》。这部小说中的顾大姐的遭遇与上官阿娜非常相似，而其结局更为悲惨。顾大姐是顾外郎的女儿，生得如花似玉，赛过西施。顾外郎还有两个儿子，从师读书。顾大姐从小见兄弟读书，也跟着读书识字，喜欢看戏文小说，但她很正派，看到戏文小说中女子偷情故事，就骂道：“不长进的淫妇，做这般没廉耻的勾当。”有一天，她父亲请一个算命先生给家人算命，算到顾大姐时，算命先生预言她“好色欲而假清高”，会“做出丑事来”。
顾外郎的大儿子顾大花了三百余两金子，买了一个秀才，摆酒庆贺，喝得烂醉，看见顾大姐打扮得妖娆，又想起算命先生所说的话：“申子辰，鸡叫乱人伦。”就想强奸顾大姐，顾大姐大声喊叫，咒骂顾大是“好没廉耻的乌龟”，又用手挝顾大的脸，顾大这才下床跑了。顾大姐从此时刻提防顾大，顾大怀恨在心，就唆使他的狐朋狗友引诱顾大姐，而顾大姐心如铁石，毫不动心，她对母亲说：“算命的说我犯桃花，又说我什么犯四重夫星，我偏要做个贞节妇人，像那古人说的，烈女不更二夫，替爹娘争气。”
顾大姐嫁给了张监生的三儿子张三监生，张三监生从小养成成了偷女人的恶习。他先是和徐家小娘子私通，接着与徐家大娘子及其女儿淫乱。而就在张三监生奸淫徐家女儿时，他的未婚妻顾大姐开始发生变化，小说写道：
可也作怪，顾大姐自从九月里起，不比起先老实了。夜里睡了，这小屄儿便想要弄。肚里主意虽有，却自言自语道：“人生在世，不做贞烈之妇，便做淫乐之人。切不可不贞不淫，造不成节妇牌坊，又不得十分快活，有谁知道？”只这一点念头，想是丈夫坏了黄花女儿名节，故此未婚的妻房，也就变做不好的人了。
张三监生新婚不久，就抛下妻子，和徐家妻妾淫乱，又听从塾师挑拨，到外面嫖妓，直到父亲张监生生病，他才被哥哥找回家。当顾大姐劝张三监生不要偷女人时，张三监生回答说：“自古道：‘文是自己的好，色是别人的好。’你不要管我。”顾大姐大怒：“你偷了婆娘，不要我管？假如我也偷了汉子，你管也不管呢？”张三监生回答说：“羞羞羞，你面庞虽好，又不会骚，只怕也没人欢喜你。”
张三监生在父亲死后几天，就到外面嫖妓，住到了虎丘铁佛房里，再也不归家。独守空房、寂寞难耐的顾大姐先是和书房小厮阿龙发生关系，接着被仆人张成强奸，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想：“左右相公嫖，我也嫖，要他寻几个好的，往来几时，也不枉人生一世。”阿龙找了三四个漂亮男子，陪她宿歇，慢慢地胆子变大了，脸皮变厚了，羞耻心丧失殆尽。顾大姐的父亲去世了，张三监生回来奔丧，而顾大姐刚生育不久，张三监生就把家中的两个丫鬟奸淫了。顾大姐假装吃醋说：“我两个丫头都被你开了黄花，我不曾弄你的小厮。快买两个标致小厮把我。”张三监生坚决地说：“不许！不许！”顾大姐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看我偷人也不偷人？”张三监生说：“胡说！”
张三监生出门后，顾大姐变得更无所顾忌，夜夜换新郎，当邻居来捉奸时，她答应与邻居男人一个个交媾，封住他们的嘴。她专门早大暖床边开了个小门方便与男人幽会。在过节的时候找两个戏子同床群交。张三监生从一个叫骑马徐三的秀才那里得知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私通，赶回家准备振一振夫纲，但又想：“也是我在南京丢他空房独守，故有此事。须大家认些不是。”所以他只是对顾大姐进行警告而已。但顾大姐没有收敛。她和一个姓朱的秀才交媾，致使他走阳而死。后来连她的哥哥、弟弟都说她：“不如早死了，也得清净。”油花李二与顾大姐私通后，认为她“这等没正经，只怕做不得良人家到底”。
一次顾大姐在船里陪人喝酒时，被张三监生发现了，张三监生决定将她休弃。当他问儿子是否知道母亲淫乱时，他的儿子回答说：“儿子虽只十岁，不晓人事，但每常出门就有一班小厮，指着我道，小乌龟出洞来了。我不知气苦了多多少少。不是做儿子的，不念娘恩，实是不认他做娘了。”
当顾大姐得知自己被丈夫休弃时，她不慌不忙地说：“他镇日偷婆娘，嫖娼妓，丢我空房独自，也单怪不得我。”顾大姐回到娘家不久做起了暗娼，接了五六年客，年近四十时，又想从良，嫁给了嫖客黄六秀才，又与邹四官私通。黄六秀才告上官府，顾大姐被重重惩罚。顾大姐重新开门接客，遭到一个姓顾的监生毒打，睡了两个月，才能起床。她和阿龙进京投奔张三监生，被张三监生拒绝了。她于是和阿龙结婚，以唱戏为生。几年后，顾大姐患腹疼病，很快就死了。
张三监生带着儿子到了北京，不久选为主簿，娶妓女赵玉娘为妾，给儿子张自勖娶了开店人家的女儿。张自勖看赵玉娘正经，心里想道：“他胜似嫡母。”于是称她为母亲，十分孝顺。张三监生不久升南京鹰扬卫经历。他得知原来被自己奸淫过的徐家女儿因为不是处女被丈夫休弃，不得已嫁给陆家做后妻时，决定想法弥补自己的罪过，与陆家结成了姻亲。
不久张三监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到都城隍庙里，上殿叩头。都城隍对他说：“张某只因你改却前非，不贪邪淫了，故此不减你的官禄，不缺你的衣食，止少了十年寿算。这经历官儿，原没甚滋味。你到任后，就该与你儿子援例入监。有了小小前程，便可保守家业。家里的田产，还有些是你侄儿收着。明年速速告病回去，料理一年，就要辞世去了。赵玉儿是你的老婆，不须忧他改嫁。”张三监生叩头称谢，陡然惊醒，才知是南柯一梦。
张三监生做了几任官，回到家乡，安享晚年。他对儿子张自勖说：“我只为少年时，血气未定，被一个伴读先生引诱坏了，几乎丧身恚家。还亏我改过自新，不至流落。”张三监生将家产交给儿子管理，自己和赵玉娘各处作乐。过了一年多，张三监生忽然生病，临死前，他又对儿子媳妇说：“我为结发不良，天涯飘泊，只为命薄，才得回乡，快活又不久长。”
张自勖将家事托付给庶母掌管，自己到京城经营生意。赵玉娘在家寂寞难过，但因为是真心从良，再无邪念。在欲火难熬时，就用假性具“角先生”自娱。有的人称赞她、敬重她苦守，有的人笑话她，同情她，认为她可怜。十八年后，张自勖收了官店，带着妻子回到老家终养天年。
小说中的张三监生生性放荡，淫人妻女，无所不为，一旦改过，罪孽全消，小说评论说：“张三原是好张三，少小痴迷老不憨；一念自新天恕过，妾贤子孝才堪谭。”小说对张三监生可谓宽容。与对张三监生宽容相对的是对顾大姐的严厉惩罚。顾大姐本来立志要做贞洁妇人，一旦许配给张三监生就变得“不比起先老实”了，作者解释说：“想是丈夫坏了黄花女儿名节，故其未婚的妻房也就变做不好的人了。”张三监生好色成性，诱奸徐家小娘子，奸淫遍家中仆妇，又长期狎妓，在婚后将如花似玉的顾大姐冷落，顾大姐难耐寂寞，先是与张三监生宠爱的龙阳小子发生性关系，又为张家的管家所诱奸，从此以后变得淫欲无度，走上了不归路。顾大姐的堕落，张三监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顾大姐对张三监生狎妓、玩龙阳表示不满时，张三监生毫不掩饰地说：“文是自己的好，色是别人的好。”并且嘲笑顾大姐不会“骚”，即使是想“偷汉子”，也没有男人愿意。张三监生以不守妇道为由休了顾大姐，顾大姐愤愤不平地说：“他日偷婆娘，狭娼妓，丢我空房独自，也单怪不得我。”张三监生也承认：“也是我在南京丢他空房独守，故有此事，需大家认些不是。”但是作者在情节安排中表现出无法调和的矛盾。顾大姐品性的改变，归因于张三监生奸淫的报应，但是当写到顾大姐第一次婚外性关系时，作者又说：“他原是个命犯桃花的女子，自然不论高低贵贱，处处有情。”作者一方面对顾大姐的寂寞表示了一定程度的理解和同情，但又将顾大姐的放纵写成极度的淫乱、肮脏，不仅被其好色成性的丈夫所不齿，其儿子亦与其断绝母子关系。顾大姐的淫乱一方面是张三监生奸淫的因果报应，另一方面又是张三监生淫乱的直接后果，无论从哪个方面说张三监生都是罪魁祸首，而张三监生一朝改过，科举高中，仕途顺利，另取妻子，儿子又通过捐纳进入仕途，妻贤子孝，幸福美满，城隍托梦给张三监生说：“只因你改却前非，不贪淫邪了，故此不减你的官禄，……止少了十年寿算。”张三监生自己庆幸说：“还亏我改过自新，不至流落。”而顾大姐根本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被休后，沦落为最下贱的娼妓，最后因为腹痛病悲惨地死去。
女人的双重果报
这样的不公平也出现在其他艳情小说中。比如《绣榻野史》中作为淫乱始作俑者、淫乱的罪魁祸首的男主人公东门生一旦忏悔，罪孽全消，而最为被动的承受者的女性角色金氏、麻氏却受到了严厉的果报惩罚，麻氏变为母猪，“常常受生产的苦”，金氏变母骡子，受性饥渴的煎熬，根本没有忏悔的机会。再如《闹花丛》中的男主人公的极度放纵并不影响他状元及第，于功名至顶峰之际急流勇退，又与妻妾一起修成地仙；《巫梦缘》中的先后交通寡妇、少女、少妇，甚至在逆旅中也不放弃任何机会与旅馆主人妇交合，但是男主人公却没有如以劝戒标榜的拟话本小说中所安排的损阴德而丧功名，反而科举连捷，得中进士，归娶四房妻妾，生五男三女，成为所谓的陆地神仙，小说只在最后以“自悔少年无行，妻妾而外，再不寻花问柳，连娼妓也不沾染了”将其风流罪过一笔勾销。《杏花天》中的男主人公迷奸、勾引有夫之妇、群交，甚至“一宵御十美”，可谓淫乱已极，但是他的这种极度放纵却被称为“多情”，虽未尽婚礼，亦有奸淫之罪，但是因为有所谓“夙缘”，其本注定的高爵可以折去其奸淫之罪，仍然可以获得长寿和财富，所谓“夫妻峥嵘，儿女满眼”，其诸子功名显赫，因而得受赏封，亦可谓富贵荣华已极。
在这些艳情小说中，女性实际上承担了双重的果报重负，不仅要为自己的淫欲承担果报，更要为男子的放纵沉迷承担果报重负。更值得一提的例子是《肉蒲团》，男主人公未央生发誓要淫遍天下美女，对头陀孤峰长老关于天堂地狱果报的劝戒表示怀疑：“即使些有风流罪过，亦不过玷辱名教而已，岂真有地狱可堕乎？”孤峰又谈阳报：“古语云：‘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这两句是极平常的套话，只是世上贪淫之人不曾有一个脱得套去。”“无论奸人妻女，才以妻女偿人淫债，只奸淫之念一动，此时妻女之心不知不觉也就有些变了。”这种果报观与《醉春风》不谋而合，即妻子的堕落往往是丈夫奸淫的果。未央生从常理出发指出这种“阳报”说的漏洞：“倘若无妻女者淫了人的妻女，把什么去还债？……还有一说，一人之妻女有限，天下之女色无穷，譬如自家只有一两个妻妾，一两个儿女，却淫了天下无限的妇人，即使妻女坏事，也就本多利少了，天公将何以处之？”于是未央生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妻子玉香“淘养”得懂得风流之后，离家出游，开始了自己的性冒险，在侠盗赛昆仑的帮助下改造了阳具，诱奸了外出经商的权老实的妻子艳芳，奸淫了丈夫外出求学的女子，寡妇花晨，以及她们的丫鬟。权老实得知妻子被未央生奸淫后谋划报复，变卖家产，卖身到未央生岳父家为奴，接近未央生的妻子玉香，终于将其奸淫，然后又把玉香卖入妓院，而香云、瑞玉、瑞珠的在京城游学的丈夫妓院寻欢买笑，嫖的恰恰就是玉香。佛家所宣扬的因果报应原来就在眼前。权老实在将玉香卖入妓院后突然良心发现：“我闻佛经上说，要知道前世因今生受者，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我自家妻子做了丑事，焉知不是我前世淫人妻之故……我只该逆来顺受，为什么又去淫人妻子，造起来世的孽障来？”小说对未央生与四个女子的淫乱场面作了细致描写，与此相应，权老实与玉香的淫乱，玉香于妓院中在老鸨的威逼下练成淫技的过程，倚云生、卧云生、轩轩子与玉香的交合，都作详尽的铺陈。据评论者说，不写出未央生与众女子之奇淫“不足起下回之惨报”“看到玉香独擅奇淫，替丈夫还债处，始觉此前数回不妨形容太过耳。”当未央生慕京师之名前往一会，才知道那个名满京师、精通奇淫之术的妓女就是自己的妻子玉香，在小说作者看来，这是对未央生的最为惨烈的报应。未央生从如此神速的果报中悟出了因果之理：“奸淫之债，断断是借不得的，借了一倍，还了百倍。”而还债者为女子，如孤峰所说：“亏那两位夫人替丈夫还债，使你们的罪犯轻了许多，不然莫说修行一世，就修行十世，也脱不得轮回。”就在为男人还债的同时，这些女子自己又犯了淫戒，其残酷的果报只能由她们自己来承当。玉香在沦为妓女，被多个男子淫污后，羞愧自杀，艳芳与和尚私奔后被赛昆仑杀死。
实际上，这部小说的名字《肉蒲团》或《觉后禅》就说明了问题，所谓的“肉蒲团”，就是指色欲，指女性的肉体。当出家为僧的权老实和未央生各赔不是，握手言和时，孤峰长老告诉他们：“好！冤家也有相会的日子。亏得佛菩萨慈悲，造了这条阔路，使两个冤家行走，一毫不碍。若在别路上相逢，就开交不得了。你两个罪犯原是忏悔不得，亏那两位夫人替丈夫还债，使你们的罪犯轻了许多。不然莫说修行一世，就修行十世也脱不得轮徊，免不得劫数。我如今替你忏悔，求佛菩萨大舍慈悲看那两个妻子面上，宽待你们一分。”当未央生要去杀死自己的两个女儿，免得将来堕落时，孤峰长老又说：“那两个孩子不是你的孩儿，是天公见你作恶不过，特送与你还债。古语说得好‘一善能解百恶’，你只是一心向善，没有转移，或者天公回心，替你收去，也不可知。何须用甚么慧剑？”按照孤峰长老的理论，妻子不是自己的妻子，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都是上天送来替犯了奸淫罪的男人还债的，既然如此，男人奸淫女人，与自己不相干的女人堕入地狱为自己还债，男人还有什么顾忌？原来女性是被男人用来参禅的，男人奸淫了女人，然后真诚地忏悔，不仅罪孽全消，而且还可以像未央生那样成佛，怎么能不让那些好色的男人怦然心动？因色见空，没有了色也就无所谓空，难道没有了女人这个肉蒲团，男人就无法参禅顿悟？
性别政治和男权话语
这些小说中的因果与以功过格为代表的劝善书中的因果观有所区别。在功过格和其他劝善书中，男子在淫欲之罪中处于主动地位，女子主要是被动的承受者或者受害者，关于淫欲的戒律和违反色戒的果报惩罚主要为男子所设，男子要为自己的非礼性行为甚至欲念的蠢动承当不容推卸的责任。这也和佛教所宣扬的自身担当罪孽的观点相合。但在小说中，作为性冒险者的男主人公不仅没有得到应当的惩罚，而且反而常常财、色、功名兼得。与对男性的宽容相对的是对女性沉迷于色欲的严厉果报惩罚。小说中这种极度不公正的因果报应设置体现了男权社会的强势话语力量和男性的自我中心主义。
小说中的这种因果观，可以与其中的情理观的二元标准参看。男性主人公的淫欲放纵被称为多情，女子的美丽容貌首先让男子动情，男性主人公们也毫不掩饰对美色的喜好，“美色人人好”。女子最好还要有才，会写诗，正如《刘生觅莲记》的男性主人公刘一春所说，女子懂文，才“可以笔句动也”，才可用诗传情挑逗，所以小说中的女子大都会诗文。当然最主要的是女子还要风骚，因为只有风骚，才可能对男性主人公产生兴趣，才可能被男性主人公轻易引诱上手，也才能让男性主人公充分享受性之“趣”，《肉蒲团》中的未央生就嫌弃自己漂亮的妻子玉香“风情未免不足”。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关于情和理的二元标准。男性的纵欲被称为“情”，女性的放纵则是淫欲。女性的放纵为男子提供了纵欲对象，满足男性的征服心理，另一方面男性又对女性的放荡表示鄙夷、警惕。男性一方面如未央生们希望女性尽量放荡，另一方面又希望女子对自己忠诚和贞洁。如《肉蒲团》中的未央生发誓要淫遍天下女子，相信天下美女都会主动为他献身，另一方面又要求自己的妻子玉香闺门严谨，坚守妇道，当他完成他的性冒险，满足淫欲之后，忽然想到自己的妻子，回到家乡，看到大门紧闭，可见闺门严谨，才“心上暗喜”。在另外一些艳请小说中，女性遇到男性主人公前放纵，而一旦遇到男性主人公马上一归于正，谨守妇道和礼教，甚至为礼、理而殉节。如《杏花天》中的寡妇卜氏、妓女雪妙娘、连爱月、卞玉莺等本来放荡，一遇封悦生，与之交合后，马上以身、心相许，甚而谈起闺训和妇道，“克全妇道以守闺训”、“以守闺教”。《春灯迷史》中的娇娘本淫荡无比，而与男主人公金华交合后，愿托终身，和金华讲起了“夫妇之理”。《寻芳雅集》中的柳巫云背夫偷情，娇鸾、娇凤未婚私合，而一交风流才子吴廷璋，即生死不渝，愿“偕老终身”、“死生随之”、“宁玉碎而沉珠，决不忍抱琵琶过别船”、“协力同心，坚盟守礼”，“虽不能为贞节妇，免使呼为淫劣妇足矣”。《花神三妙传》的三位女子见男性主人公白景云即顾盼生情，所以白生一挑逗即上手，三女子与白生极淫乱之能事，但是既遇白生，即相约共事白生，“愿生死不忘此誓”，“愿终始如环不绝”，其中奇姐竟然自刎殉节，遗诗云：“甘为纲常死，谁云名节亏。”而男子在接受了女性忠贞誓言后并不妨碍他们继续寻找新的猎艳对象，如《天缘奇遇》中的祁羽狄，在与毓秀、丽贞、玉胜交合后，三女子从此对祁羽狄忠贞不二，而祁羽狄虽然也表示钟情于三女子，但是在离开后继续他的性冒险，逛妓院，奸婢女，诱寡妇。这种二元标准还体现在男性主人公众妻妾位次的排列上，相对尊奉礼教的女子，婚前没有发生性关系的女子如《天缘奇遇》中的龚道芳，明媒正娶如《闹花丛》中的刘玉蓉，坚守贞洁如《桃花影》中的卞非云，都成为正妻，甚至如《天缘奇遇》中的丽贞，矜守自持，深得祁羽狄的爱恋和尊重，但在婚前还是和祁羽狄发生性关系，所以只能屈居龚道芳之下。而在《桃花影》中，男主人公魏玉卿虽然已经和婉娘、了音、小玉完婚，但最后完婚的卞非云仍然居于尊位，实为正房。
如果我们再考虑到这些艳情小说多为中下层文人所作，并非如有的研究者所论全为市井文化的粗糙产物，以及艳情或者准艳情小说和春宫画一起在文人社会中的广泛流传，这样的果报观念就更值得注意。如《桃花影》的作者烟水散人在序言中叙述自己穷愁潦倒的处境，“岂今二毛种种，犹局促作辕下驹”，“壮心灰冷，谋食方艰”，于是将贫苦无聊之情托于风月，借风月抒发“愤闷无聊磊落不平之气”。《醉春风》的作者在开卷词中感慨说：“醉里神飞，越正初秋……风月情肠无说处，满眼飞飞蛱蝶，欲草兴亡书几页，墨干笔软心多咽。想风流底事无关节，闲伸纸漫饶舌……”如此等等，皆当为失意文人之作，所谓借风月抒怀，不论其实际效果如何，其写作态度的严肃不可否认。既然如此，这种因果观念及其表露出的心态就有一定的代表性。
明清艳情文学的情理观、因果观所体现出的性别歧视，不仅是明清社会性别观念的毫不掩饰的流露，也不仅是传统礼教中性别等级的俗态呈现，实际上也是一个普遍的人类学问题。在人类历史的不同阶段、在不同的民族那里都有类似的自然性别社会化的过程，男女以性器官为核心的性征差异被视为社会性别政治的基础，而性别政治又反过来证明自然性别等级的合理性，如此双向循环，最终使得男权政治得以牢固地确立。在等级观念深入骨髓的政治社会中，女性成为男性的附属物也就自然而然。明清艳情小说中性描写处处流露出性别等级色彩，如对男子性器官和性能力的极端夸张，女性对男性器官和性能力的拜服，不仅仅体现了带有原始色彩的性器官崇拜遗风，男女的交合被称为战争，胜利的一方总是男性，女子主动“出击”被视为淫荡，女子“战败”男子被认为是反常，像《醉春风》中的顾大姐那样要和男性争取性平等的女子更受到严厉的果报惩罚。女性要为男子而放荡，但是同时又要为男子而守妇道。如此等等，皆体现了男权社会的强势话语，男性自我中心主义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伦理有机成分，明清小说中的因果报应的双重标准也就可以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