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红楼看的不少,也看过很多朋友的精彩文字,却一直很怯懦去为红楼写点儿什么,总感觉心里纵有千万种感慨,写出来却很有限,难以表达我对它的热爱,倒是亵渎了它。非是语言表达能力有限,实在是红楼的一些美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此即便是有些看法,也情愿把时间用在再一次的阅读上,而不去表述己见。每每多读一遍,又生出无限的感慨来,哭一阵,叹一阵,不知不觉与红楼相伴了这么多年。最近看论坛里有一个帖子询问红楼梦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中宝玉赠两条旧帕子有何用意,回复的也很多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曹翁的本意,但知这一回目是精彩之笔,在这里就凭着自己对红楼梦的感悟浅谈一下对宝黛旧帕相赠的体会吧。不想去从专家或历史那里考证,只是就着红楼文字本身再一次品味一下它所蕴含的那份令心灵悸动的美好,以红楼而感红楼,但愿我的文字不要给原著减太多颜色。
赠帕之事是因何而起呢?在该回的上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一回里宝玉由于在父亲眼里的不屑种种还有贾环的添油加醋挨了打。在这期间黛玉曾来探望他,且看文中的描述:
宝玉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气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语,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后来由于凤姐也前来探望宝玉,黛玉怕凤姐奚落她为宝玉而哭,于是匆匆离去。黛玉一向是“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殊不知你失我自失。”黛玉的眼泪,每每是为宝玉的失,即宝玉的不自惜而流,宝玉遭受体罚,黛玉比他还痛,这一点宝玉自是清楚的,所以宝玉疼,怕黛玉心更痛而谎称不疼。黛玉素日里是从不劝宝玉去追求功名利禄或者跟所谓的正派人交往的,但看到宝玉今日如此之痛,为其不值,便劝道“你从此可都改了吧”。纵观整个红楼梦,这句话应该是作为宝玉知己的黛玉说得一句唯一要求宝玉按别人的规则去生活的话,却是在如此不得已的情况下说的。从二人的这番话的味道来看,一个是含着谎言的慰,一个是不得以的劝,却是丝毫也不辜负知己一词,这正是极品的宝黛,极品的痴情。这样惺惺相惜的两人,宝玉受伤,黛玉前来探望,二人却未得深谈。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晴雯受宝玉之差遣前去探望黛玉一事了。且看书中所述:
……,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便设一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象一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为什么宝玉这时要晴雯前去探望黛玉呢?我想是因为牵挂二字,为的是他对黛玉的担心,并且这里的担心应该是有两层含义的。第一层是担心黛玉为他的受伤无法安心。前面说到黛玉来探望宝玉时,二人未说上几句话,便因凤姐的到来分开了。宝玉知道黛玉回去必定是无限的哀婉叹息,悲伤怜惜,而处在那个环境,黛玉虽是心里牵挂着他,却也不便常去探望,于是差人去探她,谎称自己已好了些,让她放心。第二层是担心黛玉的身子,想知道她是否还好。其实这两层不放心亦是一体的,因宝玉深知黛玉身心好坏都是受他的影响。
而对应着宝玉这两层担心,黛玉素日里(不只是在宝玉挨打后)对宝玉也有两层忧虑。第一,黛玉因为寄人篱下的缘故,心里的孤独感特别重,时常忧心宝玉不知道她的一片苦心,一片痴情,或比起自己来,更看重别人,或为着一些世俗的姻缘之说忘却二人的知音之交,只怕自己错认了这个知己。这个忧虑原是多虑,而它随着宝黛之交的深化,也一点一点的减小着,否则宝黛也就辜负知己之名了;第二,黛玉是为情而生之人,她的一颗心思只在她认可的知己宝玉身上,宝玉的一切都是她的忧虑,这种忧虑,这种对宝玉的疼惜,却是伴随了黛玉的一生。
而那两块小小的帕子,就巧妙地表现和化解着这两个痴情人的种种忧虑和不放心,我们慢慢看去。
为什么要给黛玉带去两块帕子呢?是因为晴雯的一句话,“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 ,原来是要找一个搭讪的借口。帕子的本来作用就是搭讪的物件,一点儿也不复杂。然而作者选了帕子这一物件,却是很巧妙很有味道的。宝玉想了一想才拿了两条旧帕子,这里我想作者不是想设计一个通俗小说里的那种私相传递信物定情的场节,而是深入地向我们传达出二者的知己之情来。帕子既做了搭讪的物件,又做了宝玉的使者。
那么这个帕子是怎么完成它的使命的呢?
帕子可以拭泪。拭泪的用处是小的,黛玉也不缺帕子用。然而这意思是大的,送帕子最主要的不是要黛玉去拭泪,而是希望她不要落泪。
首先是希望黛玉放心,不要太牵挂自己的伤,这是宝玉第一个不放心的表现(担心黛玉为他伤心费神)。而帕子既然可以传递这么一种信息,黛玉那么聪明的人,如何能不领会到?黛玉明白了宝玉知道她的苦心,自然就化解了黛玉的第一层忧虑(怕错认知己),而虽然宝玉称身子好了是明显的谎言,也会稍稍减轻黛玉的第二层忧虑(担心宝玉本人的好坏)。
其次是提醒黛玉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要悲泣,这是宝玉的第二个不放心(担心黛玉的健康)的表现。而黛玉是只有放心了才能安身养神,先顾及宝玉而顾及自己。于是宝玉所作的就是让黛玉放心,减轻顾虑。到这里就看出两人的不放心虽然是各有两种层次,却那么矛盾又完美的统一着,且都通过这个帕子表现和化解着,完美的展现了这份相知相惜的绝美痴情。
那么为什么送的是旧帕子呢?我想就是为了让黛玉明白宝玉是来探望了。只有旧帕子才能不只是帕子,也充当一个使者。
晴雯去了,在开头的时候宝玉有交待:“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二爷好了之类的话也只是一份期望,说出来黛玉也未必真信,所以文中并没有详细说这个。然而见物当如见人,希望妹妹能够放心,不要伤心才好,这是宝玉最大的心意,却是他希望妹妹能领会到的。如果送新帕子,黛玉不一定收也可能,就算收了,也说不定只当宝玉就是纯粹和妹妹分享东西,送帕子来用的。旧帕子自是宝玉之物,那就是代表着宝玉的精神,黛玉思量一阵子,自会明白宝玉的深意。
至此,帕子完成了它的使命。
这一回的描写,我认为是描写宝黛相知相惜的极笔:
先看宝玉-------------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 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何等的信任,何等的相知。
再看黛玉------------黛玉听了,心中发闷:“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见,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
黛玉是极聪明的,又是一个极知道宝玉的,所以她知道送来的是旧帕子时候,思量一下即悟过宝玉的深意来,没有辜负宝玉这句
------------“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我们仍然需要接着往下看看,才知上面的判断是否是妄言。
接着向下看----------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
仔细看上面这段黛玉的心理描写,正是讲了我前面所述的问题。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鮹劳解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