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方亮《你记忆中的那场雪》@中国之声#千里共良宵#2015年02月

主持:方亮《你记忆中的那场雪》@中国之声#千里共良宵#2015年02月


【节目歌单及文章】

背景音乐:《Walkingwith you》白日梦

背景音乐:《枯叶之蝶》墨明棋妙

背景音乐:《琵琶语》林海

第一首:《飘雪》陈慧娴

第二首:《雪落下的声音》谭维维

第三首:《雪来的时候》苏有朋

第四首:《雪人》范晓萱

第五首:《五月的雪》游鸿明

第六首:《雪绒花》音乐之声电影

第七首:《雪中莲》王菲

第八首:《雪候鸟》熊天平

第九首:《断桥残雪》许嵩

第十首:《再见北极雪》陈慧琳

第十一首:《隐形的雪》蜜雪薇琪

第十二首:《雪歌》蔡琴

文章一:《冬来,落雪为念》文/春暖花开

文章二:《听雪》文/性淡如菊

文章三:《阳关雪》文/余秋雨

文章四:《羊的冬天》文/李娟

文章五:《漫天雪北城落》文/许安颜

文章一《冬来,落雪为念》

文/春暖花开

冬在我眼里,便是简单的写意,如若是一幅画,亦是寥寥几笔的勾勒,少了浓墨重彩,多了纯净和想象;如若冬是一首诗,亦是山水相知,素白留韵,耐人寻味。

冬是安静的,我是喜欢安静的,一个人安静的时候,才是最丰富的时候,冬天的清晨,关上门,合上窗,便可将水瘦山寒轻易阻挡,牵一缕冬日暖阳,穿过日常风景,看光影把生命交织成梦,取几截记忆的松枝,烧一炉温暖,酿字为酒,饮雪成诗,时光清淡,笑容依旧。

这样的日子里,心中若有一间书屋,在书中寻日月,读一段文字,字里含情,你在字里,我在行间,用心灵的静谧,感知距离和温度,心里的笃定与饱满,便会浅漾溢出,庆幸拥有,且欢喜着,为生命中那些郁郁葱葱,繁花似绵。

我想书一纸信笺,寄给时光,问冬,那一场雪花何时开,能否让我,将失落的年少的情怀,带着简单和快乐,重新写在那纯洁的扉页上,不用伪装,卸去疲惫,让素静在灵魂中游走,让曼妙和空灵随风起舞,只将轻盈装点在眉间心上,那是灵魂的洗礼,是爱的心曲延伸。

我带着诗意,抒写着眷恋,祈盼着一场关于落雪的花事,在静谧处,和你一起聆听落雪的声音,用雪花一样的情怀,编织梦的羽翼,体会雪的温暖和寒凉,短暂的绽放和精彩,

一直相信,这世间所有的遇见,都是久别重逢,既便,是短暂的相拥。人生初识,那雪花一样纯纯的情,让人一见倾城,那心灵瞬间的碰撞,便是我所有的期许。

有人说,这世间的美意原有定数,这听雪的刹那,心里定会开出一朵清幽莲花,也寂寞,也淡薄,也黯然,但多数时候,它惊喜了一颗心。

是的,没有什么比心灵的对白更纯粹,比灵魂的写意更直接,飘雪的日子里,喜欢站在雪中,闭上眼睛,静听天籁,心如一张白纸,人也落得一身白,此时,只一心,一人,一片纯洁的世界。

常想北方的冬天若少了雪,便是不完美的,有些美好,在雪中沉淀,有些过往,已在雪中荡涤,此时,多少落寞掩了尘埃,多少繁华已淡若清痕。曾经,我是那么向往江南的杨柳细细,姹紫嫣红,可每一次和雪短暂的亲密接触,都让我深知,我是离不开雪的

终是要回归的,就如万千雪花,终要投入大地的怀抱,而一个人的灵魂,也终将要靠岸的。

当冬天迈着轻盈的脚步来临,轻轻地问一声,你那里下雪了么?有雪的日子,你是否会落雪为念,藏一枚雪花的心事,与我隔空,共听一场雪,让冷藏的柔情,在片片雪花中,安静。

有些东西,你感觉它是凉的,可它的心是热的,就如这漫天的雪花,是那样的冷艳,那么孤傲,但它可瞬间,为爱飞蛾扑火,为情化成清凉的泪滴。

原来,有些爱是不动声色的美丽,是懂得,是执手无语的念,仅以一颗心来温暖另一颗心,不论是在平淡的日子里,还是在风霜雪雨中。

当雪花飘飘洒洒从天而降,落在我的长发上,掠过额头,亲吻着我的脸颊,那种清凉,瞬间安抚了我的浮躁,柔软了我的心。

这一刻,突然想好好拥有一份感情,就如与雪花的平平遇见,抛却一切杂念,没有任何的计较,不张不扬,只在心底,洁净的爱一回,不需有多刻骨铭心,有多惊艳,只纯纯的,如秋水清和,宁静相依。

如此,你便是那雪花般,洁白的花朵,开在我眼里,开在在我的寂寞里,开在我老去的时光里。春夏秋冬,四季辗转,至少,我和你在看一样的风景,明月轩窗,岁月忽老,至少,我心中还有你可以想念。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在寒冷的日子里,只要你愿意,心是可以相互取暖的,赏心只需两三枝,有温暖流过就好,岁月极美,美在辗转,春有新枝,夏有葱绿,秋有收获,冬有蕴藏,而我们,可以和着阳光写诗。

与雪相拥的日子,看生命路上的人来人往,心中,是如此的快乐和欣喜,其实,每个人都是渴望友谊的温暖,渴望被关爱,渴望一份懂得,人生路上的相遇别离间,总会留下一缕芬芳,就如此刻,我读雪的那份简单,胜过千言万语,人生山高水远,有人同行,温暖于心,又何尝不是幸运?

只要能读懂时光的暖意,隔着季节也能读一窗春色,小烟火,小欢喜,细细清香,四时寻常中,自有新意。

时令已是深冬了,在这雪天一色的季节,忧郁的种子再不会发芽,想念一个人,就摘一片雪花,轻轻的贴在脸颊,放在唇边,或尘封,或记念,都是美好的,若有灵犀,此时的心一定是想通的。

念一场雪,纯洁晶莹,荡涤心灵的尘埃;念一个人,灵魂对望,相依相暖;念一段过往,沉淀馨香,妥帖安然,总是相信,生命的路上,所有的不如意,都是装点,所有的美好,哪怕是曲折的,也终会抵达。

那些心心念念,在这飘雪的深冬,终会结成枝上的一树繁花,伴你天涯。

文章二《听雪》

/性淡如菊

【一】

雪,是一种信仰,也是一种爱情。

雪,是用来听的。闭上眼,放空心,屏住呼吸。夜静,山空,一切都没有了,唯有雪。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雪庐,雪庐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只容得下雪。雪庐也很大,容得下世界,容得下宇宙。

听雪,隔着一层东西来听,似乎更有况味。譬如窗,譬如蓬,譬如瓦,譬如书,譬如画。人在内,雪在外,似隔非隔,似断非断,心意相连。

张爱玲说:“彼此有意而不说出来是爱的最高境界,因为这个时候两人都在尽情享受媚眼,尽情的享受目光相对时的火热心理,尽情享受手指相碰时的惊心动魄。一旦说出来,味道会淡许多,因为两个人同意以后,所有的行为都已被许可,已有心理准备的了。到最后慢慢变的麻木了。”

听雪,尽可以曲径通幽。越曲越好,那幽僻的妙处,看似偏,看似僻,进去后却别有洞天。最妙的是书中听雪。这是坐在别人的雪庐里,听另外一个世界的雪。

在雪小禅的散文里听雪:“这世间的美意原有定数。这听雪的刹那,心里定会开出一朵清幽莲花。也寂寞,也淡薄,也黯然。但多数时候,它惊喜了一颗心。”那雪,是清欢的。

在《红楼梦》里仍然可以听雪,那年冬天好大的一场雪,下在大观园:“四面粉装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环抱着一瓶红梅……”那雪,是惊艳的。

影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有一个定格镜头,男女主角,在冰天雪地里,狂野地脱下身上的棉大衣,铺在雪地上,然后两个人也脱成了冰雪。那雪,是痴缠的。

在老树的画里也可以听雪。几座茅檐,白雪堆积在屋顶,四面都是雪,枯藤老树上是雪,地上也是雪,没有人迹,没有声音。只有雪。那雪,是空无的。

在张岱《湖心亭看雪》里听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那雪,是白描的。

独坐湖心,寂然不动,听冷冷的雪响,任雪落进心底,天地一白。心早已空掉了,只留下这一湖的雪,一湖的孤寂,没有一个人可以走进来。

风烟俱净,唯有雪扑簌簌地下。

【二】

雪是一个天使,也是一个妖精。

雪可以超尘。南方很少看见雪,以至于对雪的盼望和眷恋,成了一种情结。好羡慕北方的朋友,可以半年时间在冰天雪地里净化。冬天偶尔下一场雪,我便如一个天真的孩子,恨不能也变成一片雪花,在天上飘来飘去。

雪,就是我的另一个灵魂,从另一个世界飘来,融进我的肌肤,沁入我的心底,冰冻了欲望,纯净了心海,我便是雪,雪便是我,分不出哪是雪,哪是我。

听雪,是听它的静谧,听它有声中的无声。听雪,也是听它的纯净,听它曼妙里的空灵。天地一色,还有比这更大手笔的吗?回风舞雪,还有比这更灵动的吗?听雪,更宜一个人,静静的,空阔而寂寞,那雪,就是下在心里的,每一瓣雪花,都是一个精灵,轻轻地飞着,静静地落着,在心灵深处。

在潇湘平湖上听雪,也是很有诗意的。看,那湖上冒着热气,雾一般,雪落进去,冒一阵烟,就不见了。雪,有点疼吧。轻微的,呻吟一声,就不响了。总在这个时候,几个垂钓的人,把自己塑成一座雕像,呆住,半晌不动。

更有划着一叶小船,或干脆是高僧打坐般,端坐在一个汽车内胎上,慢悠悠地摇到湖心,尽享寒江独钓的闲趣。也许,他们是在听雪吧,唯有到最寂静处,才听得见雪的心语。

童年时,在家中听雪,听的是一种温暖。每逢下雪天,父母会在瓦房里燃一盆大火,油茶树的树蔸,耐燃、芳香。还有油茶榨油后的茶蒲,圆圆的,脸盆大小,外面裹着一层稻草,带着茶油的芬芳,砸烂了,架着烧,奇香四溢。童年的冬天温暖而漫长,烤火,煨薯、煨芋,躺在父母的怀里听雪唱歌,酣然入梦。大火烤着,身上暖暖的,心里甜甜的,那雪在梦里吟哦,带着芬芳,带着笑。

少年时,空山听雪,听的是一种寂冷。一个人在一个四合院的乡村学校,一间瓦房,屋后一片竹林,那种况味,是过于清寒的。被冷,衾寒,孤独到有点怕,寒冷让人无法入眠,就那样睁着眼,看亮亮的窗,听冷冷的雪,直到天明。雪打竹叶,有种清响,玉落地的声音,脆生生,清冷,一片玉碎的声音。

青年时,车上听雪,听的是一种思念。有一年,从深圳回家,车到双牌岭,正遇见大雪,车轮装上了防滑链,走走停停,养路工人在车轮下倒工业盐。看路上白雪皑皑,山上大雪茫茫,才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故乡的雪。那雪再冷,也是温暖的。用心聆听雪敲车窗的声音,就如童年的儿歌,母亲深情的呼唤。

而立时,在南岳山巅的僧庐听雪,听的是一种浪漫。禅院外,一条藤茎绿,万点雪峰晴。禅院内空寂,几株古松,一院子白雪。雪声与钟磬音,融合在一起,更有一种空灵、清远的曼妙。僧庐外就是高峰,深涧,卧听松梢衮雪声,更是幽静、渺远。“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老人星。回飙吹散五峰雪, 往往飞花落洞庭。”诗仙李白与佛陀释迦牟尼,都是心中最美的雪。

不惑时在西藏的神山和圣湖听雪。心如圣湖,只蓄积雪山融化的水,波澜不惊,空灵澄澈。找一块石头坐着,也可以下棋,左手和右手对弈,不论输赢;也可以喝茶,口与心对话,不问管对错;或者干脆不思不想,只管对着悬崖峭壁,满山冰雪发呆,封山了,终于没有人烟了。没有人烟,那才叫静啊。也是彻底干净了的。

雪,有着天使般的纯净,天使般的美丽。但我想,她归根结蒂是一个妖精,要不然,怎么叫我如此爱恋,以至于意乱情迷,欲罢不能,心甘情愿为她沉溺呢。

【三】

雪是静静燃烧的冰,也是为爱死掉的水。

听雪,需要静、净 。心要无尘、空。

“听雪,最好是一个人听。两个都嫌多了,因为有了人气。到底这是一件没有人气的事情。只要一个人,安静下来,天地大美,雪安静地下,心里只有雪,只有雪飘下来的声音——连天地都成了陪衬。这种天地清明的空寂呀,是山河岁月里最艳寂的刹那。想突然间死了也就算了。也值了。”

雪小禅这段话,是尘世里最美的情话了。记得一个红颜曾说过:好想,死在你身下。后来,她在冬日的艳阳里晒太阳,晒得快化了,也给我捎来一句话:好想就这样死了,消失了,不见了。

可见人的情感是相通的。三毛在《撒哈拉的沙漠里》,只想死在荷西的怀里,张爱玲也只想死在胡兰成的怀抱里的,梵高死在燃烧他生命的麦田里的,海子死在通往太阳神宫殿的路上……

听雪,是听天地交合,听最艳丽的那一笔。

听雪,是听僧庐禅院,听最空寂的那一笔。

听雪,是听茅舍竹篱,听最闲散的那一笔。

听雪,是听空山无人,听最深远的那一笔。

听雪,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听最孤绝的那一笔。

听雪,就是听心,人的一生,不过是心与心的战争,大漠黄沙,金戈铁马,最后都归于沉寂。时间的万紫千红,春花秋月,原来也可以这样,归于一种颜色。

把心听出一朵莲花来。与雪来一场私情,你知,雪知,天地都不知。

从窃窃私语到大珠小珠落玉盘,又到窃窃私语,空寂无声。

听雪,是听灵魂的交缠,融合,归一。雪就是我,我就是雪。

文章三《阳关雪》

/余秋雨

中国古代,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文官之显赫,在官而不在文,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在官场也是无足观的。但是事情又很怪异,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杆竹管笔偶尔涂划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缘,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顶着浓冽的秋霜登临过黄鹤楼,还在一个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差不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都回荡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诗。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孩子们的想象,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寺,早在心头自行搭建。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历史,为许多无法言传的原因。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褪色的青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

今天,我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寻阳关了。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抬头看天,又说:“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钻进雪里。

一走出小小的县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没有,连一个皱折也找不到。在别地赶路,总要每一段为自己找一个目标,盯着一棵树,赶过去,然后再盯着一块石头,赶过去。在这里,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哪怕是一片枯叶,一个黑点。于是,只好抬起头来看天。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也没有被吞食,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风也停了,阳光很好。没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这样快,才片刻,地上已见斑斑沙底,却不见湿痕。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并不动,却在加深,疑惑半晌,才发现,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只可能有一种理解:那全是远年的坟堆。

这里离县城已经很远,不大会成为城里人的丧葬之地。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因年岁而坍,枯瘦萧条,显然从未有人祭扫。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那么密呢?只可能有一种理解:这里是古战场。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圆睁的怒目,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我相信,死者临亡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目光。于是,他们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半行墨迹?史官们把卷帙一片片翻过,于是,这块土地也有了一层层的沉埋。堆积如山的二十五史,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因为这儿毕竟是历代王国的边远地带,长久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所以,这些沙堆还站立得较为自在,这些篇页也还能哗哗作响。

就像干寒单调的土地一样,出现在西北边陲的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山重水复、花草掩荫,岁月的迷宫会让最清醒的头脑胀得发昏,晨钟暮鼓的音响总是那样的诡秘和乖戾。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张开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不像这儿,能够袒露出一帙风干的青史,让我用20世纪的脚步去匆匆抚摩。远处已有树影。急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个坡,猛一抬头,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了。

树愈来愈多,开始有房舍出现。这是对的,重要关隘所在,屯扎兵马之地,不能没有这一些。转几个弯,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处寻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阳关古址”四字。

这是一个俯瞰四野的制高点。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踉跄几步,方才站住。脚是站住了,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呵一口热气到手掌,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才定下心来睁眼。这儿的雪没有化,当然不会化。所谓古址,已经没有什么故迹,只有近处的烽火台还在,这就是刚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见一层层泥沙,一层层苇草,苇草飘扬出来,在千年之后的寒风中抖动。眼下是西北的群山,都积着雪,层层叠叠,直伸天际。任何站立在这儿的人,都会感觉到自己是站在大海边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冻浪。

王维实在是温厚到了极点。对于这么一个阳关,他的笔底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色,而只是缠绵淡雅地写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外,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洒泪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种风范,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神采那么自信。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对前途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会更沉着、更安详。在欧洲,这些艺术家们翻天覆地地闹腾了好一阵子,固执地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谁都能计算,他们的事情发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而唐代,却没有把它的属于艺术家的自信延续久远。阳关的风雪,竟愈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讨论过的诗与画的界线,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允许他们以卑怯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造一点娱乐。历史老人凛然肃然,扭过头去,颤巍巍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的宗谱。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寄托。

于是,九州的画风随之黯然。阳关,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西出阳关的文人还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谪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极美,与自然浑和,夺人心魄。可惜它们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

文章四《羊的冬天》

/李娟

居麻每天放羊出发时,经过北面沙丘上的假人时总会勒缰停立许久,和假人一起凝望远方。过好一阵,又掏出烟盒纸卷,慢吞吞卷一支莫合烟,再慢吞吞地抽。有时会下马,卧倒在假人旁,侧着身子继续望向远方。不知那时他在想些什么,会花这么长的时间陷入沉默的遥望之中。

  放羊是辛苦的,上午十点左右出发,赶着羊群在沙漠里四处走动,不吃不喝,直到天快黑透了才把羊群赶回来。我问居麻:“放羊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呢?”他说:“在放羊。”我真蠢。

  荒野茫茫,四下无物,还能干什么?当然只能骑着马跟着羊群走来走去了!居麻感慨地说:“傻瓜一样!我就像个傻瓜一样!羊到哪里,我也到哪里!七个小时,一天七个小时!”

  所以每天出发前,他才会花那么长时间徘徊在家门口……此去的寂寞,非亲尝而不可得知。

  我说:“天气暖和时,让我也去放一天羊吧?”

  他说:“你去放羊,羊哪能吃饱!”“为啥?”“你嘛,肯定不到下午两点就把羊赶回家了。”

  在阴沉的雪夜里,无星无月,天地笼统。我站在东方沙梁上的假人身旁,向东方挥舞手电筒,给远方晚归的牧羊人确定方位,使之不至于迷失方向,在苍茫夜色中无尽地徘徊。而若是大雾的天气,就算手电筒也没有用了。居麻说:到那时,所有在家的人都得出去找。

  我问:“要是找的人也回不来了该怎么办?”

  他说:“要是李娟的话,回不来就算了。整天房子里坐着,从来不放羊,还回来干什么?”

  作为不放羊的人,我、嫂子,还有加玛,整天清理牛圈羊圈,背雪,打馕,赶牛,绣花……然而就算从早忙到晚,也没有出去放羊的人一半那么辛苦。

  我问居麻:“那么放羊经过的地方有没有人家呢?”他说:“没有。”又回头对嫂子说:“她还以为放羊时可以串个门,喝个茶!”大家都笑了。

  我又劝他带一暖瓶热茶去放羊,暖瓶可系在马鞍后。或者带一个锅,一个三脚架,一块茶叶一把盐。冷了就地取雪烧茶。

  他便给我讲了一个“汉族人放羊”的故事。说红旗大坝(阿克哈拉下游二十多公里)有一个汉族人第一次去放羊,带着馍馍、咸菜和水。中午就着咸菜啃馍。然后再喝水。拧开盖子,冻得一滴也没了。亏他还用布重重裹着……说完哈哈大笑。

  居麻的意思是:在这样的荒野里,这样的冬天中求生存的话,不能忍受痛苦是要遭鄙夷的。

  羊群晚归的傍晚,我和嫂子一次又一次冒着大雪爬上沙丘长久向东方张望,眼下世界昏暗迷蒙,传来的细微的吆喝声怎么听都像幻听。许久后,骆驼从那个方向出现在视野中,向我们的沙窝子奔跑过来。夜渐渐深了,雪越下越大,铺在羊圈里的塑料纸早已撤去,改铺在敞开的牛棚上。于是羊圈里的雪渐渐积起……但羊群还是不见踪影。地窝子那边传来哭声,小婴儿喀拉哈西独自醒来了。但新什别克一家正忙乱不已地赶牛、系骆驼,无暇顾及。终于,到五点半时,嫂子最先看到了什么,她招呼我一起走下沙丘梁向东而去。我边走边想:还好下着雪,就算迷路了还可顺着脚印回来吧?可再一想,雪这么大,回来会不会遮住脚印?……夜比荒野还要大。被“大”的事物吞噬,其恐惧远胜被“凶猛”的事物吞噬……但这时,我一眼看到了羊群——果真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一耸动在暗夜中,一个个浑身盖满大雪。不知它们之前经历过什么,这么沉默。

  每天出发前,居麻总会在满满当当的羊圈里挤来挤去,观察它们的状态。若又发现一只羊嘴部结满厚厚的黄疮,便用指甲生生抠去那黄疮的痂壳,露出鲜肉,再叫我端来盐水浇洗……总是把人家好好的一张嘴弄得血淋淋的,滴着血,走在羊群中特显眼。天又这么冷……总觉得这样做不对,却不能阻止。毕竟他放了一辈子羊,肯定自有经验吧。

  在特别冷的日子里,居麻就拎着洗手壶在羊群中东找西找,不时捉一只羊骑在胯下,掰着它的脑袋浇水。我问他在干什么。回答:给羊“刷牙”。这种话当然不能信。得靠自己观察。我便认真地观察,结果发现是在喂药。他这才承认是在给羊治“感冒”。我又问怎么才能看出哪只羊感冒了?他说:“流鼻水,打喷嚏。”当然,这种话也不能信。但又实在观察不出。

  至于给羊打灭虱灵……也不知何从判断。我见他大都喷在羊背上,有一些则喷在肚子上。大约根据羊毛的零乱形状来判断有虫的部位吧?羊哪里痒了,自己会在圈墙上蹭来蹭去。唉,这么冷的天,羊毛就像一床厚被褥。虱子们想必都很舒服,又暖和又有得吃喝。

  对我这个外人来说,羊的生命多么微弱痛苦啊。羊的灾难那么多:长途跋涉,寒冷,饥饿,病痛……但千百年来,羊还是生存了下来。我们看到的情景大多总是羊群充满希望地经过大地。就不说那些痛苦了——那些是生命的必经之途吧?

  况且羊的命运又如此圆满地嵌在眼前的自然之中——羊多么像植物啊!在春天里生发,夏天里繁生,在秋天留下种子,又以整个冬天收藏着这枚种子,孕育、等待……赶着羊群走在荒野里,想到它们大多数都有孕在身,想到这些都是平静充实的母亲,便觉得这个冬天真是意义深远。

  一天居麻放羊回来,却没有急于下马回家,在一旁勒马守着我们赶羊入圈。后来,他指着队伍最后的一只走得拖拖拉拉的、留着中分头的褐色大绵羊羔说:“就是这个,快不行了,带回家看看吧。”于是我和嫂子一人抓起它的两条腿,把它倒过来抬进了我们的地窝子里。

  这个中分头看上去萎靡不振,摸起来肋骨历历。居麻说它白天里走路都走不稳当了。但他打着手电筒仔细查看,又没发现有外伤。可能只是太弱。于是我们决定“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从此,我们的地窝子又多了一个成员。

  我们把它的窝安排在床头的柱子下,还挖回了一袋子干粪土,为它铺了一床厚褥子。每天还给它加病号餐——玉米粒。尽管如此,它一点儿也不能习惯此种待遇,每天晚归时,面对我们的邀请总是竭力抗争,不屈不挠。我和嫂子辛苦地抬了三天。到第四天,嫂子大怒,拦腰一抱,往背后一甩,一手扯住它的两个前蹄,一手扯两个后蹄,硬是背回了地窝子……到第五天,干脆一手握一只后蹄,像推独轮车一样把它推回了家。

  羊是柔弱的,但它的倔强不次于强悍的牛或骆驼。这个中分头不仅竭力拒绝跟我们回家,还拒绝热火炉和玉米粒,总是远远缩在角落里,显得孤独又不安。它不吃不喝,一整夜卧在天窗下,下巴搁在床沿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一有动静就全身僵硬,准备抵抗。但人哪能不管它呢?每天居麻和嫂子都得搏斗地往它嘴里塞半碗玉米粒。有几次甚至喂我们自己的粮食——碎麦子。夫妻俩一人强行掰开它的嘴,一人塞玉米粒。然后再强捏着它的上下唇不让往外吐。可它偏就有那个本事,喂多少吐多少,糟蹋了不少粮食。气得嫂子打了它好几耳光。居麻也生气地说:“活不了了!也该它死!”又说:“我们四个人一天的粮食没有了!”——半碗碎麦子能熬一大锅麦子粥呢。

  嫂子又试着给它喂盐,还是不肯吃。弄得粪地上全是盐粒。不晓得它到底怎么了,哪有羊不吃盐的?

  尽管这么让人伤心,大家还是没有放弃。每天羊群晚归时,大家总是在星空下耐心地寻找它,总是得找很长时间(能在三百多只一模一样的羊里找出来,依我看真是个奇迹……)。若是阴天,还得打着手电筒找。而那些天正过着寒流,总是那么冷……真辛苦啊。真麻烦。我便建议在这个中分头身上作个记号,比如用喷枪在背上抹几笔,一定醒目多了。但大家不予采纳。直到第二天下了大雪,羊群披满厚厚的雪被回来……我才明白……

  于是我又建议在羊脖子上系一大团红布或花布。嫂子思忖了一下,这回倒采纳了。她钻进毡房翻了半天,却只翻出一条孩子们小时候用过的红领巾……给羊系上后,羊立刻肃容,成为光荣的少先队员。

  一个礼拜之后,我们的少先队员总算适应了这个奇怪而温暖的地方。敢在地窝子里四处参观了,凡事都又嗅又拱地研究一番。后来还敢嗅我的手,啃我的脚。但就是坚决不吃高级粮食玉米。岂有此理!别的羊要是能有一丁点玉米吃,保准高兴得哈哈大笑。

  我问:“是不是嗓子眼长疙瘩了?吞不下去?”

  居麻怒道:“白天出去,明明还在啃干草!”

  我不信。撕了一片白菜叶子给它。它闻了闻,立刻咬住一口吞掉。

  这下,我也生气了:“原来嫌玉米太硬!”

  但怎么可能给它吃白菜呢?我们总共就那么一棵半白菜,每天只舍得剥几片叶子煮进全家人每晚唯一的那顿。终于,直到第十天,少先队员才总算开窍!总算晓得了我们不是在害它,总算晓得玉米是个多么好的东西了!第一次主动开口,吃得狼吞虎咽。我们都高兴极了。它一吃饱,就自个儿跑到灶台另一侧的大锡锅里喝水。那可是我们的食用水!但大家都没说什么。只是不让喝太多,说刚吃了干粮食再喝水,会撑死的。然后牵走系在柱子上,第二天早上再给喝一遍水。从此,它的生活更高级了,雪都不用啃了。

  完全习惯了家庭生活的少先队员,再也用不着我强行推回家,或又拖又拽地骑回家了。只消在它背上拍几巴掌,就一路小跑,跟着我直奔有着火炉和玉米粒的地窝子而去。

  它一回到家,跳下高高的台阶,先缓步走到床边,和前来迎接的梅花猫亲个嘴。再走到地窝子右侧角落,喝几口留给它的干净水。相当自在。等它逛完房间,若再不系住,这家伙还会踩到床上再蹓跶一圈。

  寂静温暖的夜里,我们在这边吃饭聊天,它在那边“刷刷刷”地尿尿。相安无事,其乐融融。

  然而,就在红领巾总算习惯了地窝子的生活,甚至开始依赖这种生活的时候,居麻却决定让它出院了!说:“看,病好了嘛!”……

  那时,居麻利用轮休的日子,和嫂子在羊圈角落里围搭了个小圈。还蒙了塑料顶棚,挂了毡帘,比露天的羊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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