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书将出,书名为《少木森教育文化随笔今选》,选入了多年来发表的教育文化随笔作品,其中有一些作品被多处转载或获奖,有较强的可读性。出版方说:“力争再做成可以反复玩味,携带于人生旅途并有收藏纪念和研究价值的一部书。”
全书共30万字,上下两册,将有精美装帧。分为五辑,即《名人的读点》、《教育的尴尬》、《文化的景深》、《微笑的理由》、《评说的缘份》。从2011年11月起,北京儒博文化艺术院所办的《今日文艺报》每期以一个整版选登其中的文章,已引起读者注意与评述。应要求,本博从《今日文艺报》上也做一些选登,并征求评述文章!评述文章将送《今日文艺报》审读、刊登。
少木森教育文化随笔今选(之十二)
(《今日文艺报》2012年6月5日第二版)
[教育闲笔修订版2]
“伪崇高”教育的尴尬
在《中国青年》上读到张超俊一篇文章,极短,却也极妙,全文抄录于此:
语文老师出了一道作文题,叫《2020年回母校》,要求大家要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一个男生是这样写的:“2020年秋天的一个上午,我坐着卡迪拉克房车,带着美丽的女秘书,揣着大把大把的票子回到了母校。我干嘛去了?捐款去了。校长带着全校师生夹道欢迎我的到来。我看见,校长的脸笑得无比灿烂,就像秋天的红苹果……”
老师阅完作文后,把男生叫到办公室面谈。“你要树立正确的理想和人生观!”老师教导说。
那位男生于是重新写了一篇:“2020年秋天的一个上午,我骑着一辆‘嘎嘎’作响的自行车回到了母校。我干嘛去了?请求赞助去了。校长的脸色很不好看,只有语文老师善解人意地递给我一张50元的人民币,并且鼓励我自学成才再就业……”
学生这么一重写,我们的阅卷老师是不是满意了呢?不好说吧。是的,不好说!
我们的学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这样的本领:捡老师、家长等大人们想听的、允许说的来说。所以,要他们写,常常会有这言不由衷的作文,比如什么远大理想,拾金不昧,等等,从小学起,每位学生都能写出一套套;要他们说,还会有许多慨而慷的言不由衷的演讲,会有许多“漂亮话”、“崇高话”……
要说教育的基本任务不外乎“教与导”,也就是要让学生增长知识,要让学生学会做人学会生存吧。用一位著名教育学家的话说:就是“给学生以见识,给学生以人生理想、人生激励”。那么,怎样才能长见识呢?除了接触社会,联系实际来读书,别无他途。不要指望关起门来,远离社会,与社会脱节,终日拿一些“漂亮话”、“崇高话”能培养出学生的理想与见识!就“激励”而言,也不例外。正面的引导当然是重要的,但真正能对人起到“激励”作用的,是那些实在而可信的现实,以及对现实具有概括意义、源于现实高于现实的理想,而不是别的,不是脱离现实的假话、空话、大话、漂亮话。
但是,我们的老师要说真话很难,有人会指责你庸俗。会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哪能整日淹没于庸俗的现实中”,哪能说一些“低俗”的话?比如这位批改作文的老师,或许他也欣赏、羡慕能够“坐着卡迪拉克房车,带着美丽的女秘书,揣着大把大把的票子回到了母校捐款”的学生吧!但他不能说欣赏,不能让那样的作文“过关”,他得说一些“正确的理想和人生观”之类的“高尚话”教育学生。哎,这下可好,学生干脆“低俗”甚至“颓废”到底,准备在二十年后到学校请求“救济”,噎得这“不低俗”的老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们现行的教育体制就是这样,让老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再说,现行的体制也在促使老师做为教育者自身品格的虚假和不真诚。一面教育学生理想高尚、诚实信用,一面又为迎接上级检查,不惜发动学生集体弄虚做假;或为拍电视出镜头而导演虚假采访,鼓捣虚假新闻,背诵虚假台词……
我们的家长要说真话也难!因为他们望子成龙心切,哪怕自己心中常有一些“低俗”的想法,也常有一些“低俗”的行为,他们也会尽量在孩子面前说些高尚的话、表现得高尚些,孩子越小他们就越是灌输那些漂亮而崇高的东西。现有教育督导检查体制,也时常要家长配合,鼓捣出一些崇高而虚假的东西……
结果是,孩子在渐渐长大了,辨别能力在不断增强,见到了老师、家长日常生活中的言行相悖,教育信用也就渐渐瓦解,“高尚的理想”又能维持多久呢?!记起一次省级教育理论研讨会上,一位专家说的一个“理想递减”的公式,他说:上幼儿园时的梦想是当总统,上小学梦想当部长,上中学梦想当市长,上大学梦想当局长,大学毕业二三年后只想当家长了。话或许有些偏颇,也不好听,却是那样意味深长!如今,是有不少教育有心人看到这个问题了,注意到这种“崇高教育”,其实说难听了,是一种“伪崇高教育”,它可能导致“二重人格”的产生,说的一套做的一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久而久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了,进而是什么都不信服,什么都不在乎,不往心里去,还能真有理想与坚定的的信念吗?
还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孩子与社会的隔膜。“大人们”先是以“崇高”、“漂亮”的话,导致孩子不知不觉中“脱离了现实”,把现实美化了、崇高化、诗意化了。而渐渐长大后,他们会听说或直接接触到一些并不美好、并不崇高、并不诗意,甚至可能是残酷的、低俗的、甚至是肮脏的社会现实。他们迷惘了,社会为什么是这样的呢?为什么不能纯净如校园、纯净如家园呢?紧接着,“大人们”也在担心着:纯洁、没有社会经验的孩子步入社会,怎么能适应这个社会呢?于是就开始告诫孩子们:社会很复杂,学生生活相对简单,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啊!这才开始一遍遍道说出社会的许多阴暗面来了,言之凿凿,似乎这社会到处是腐败,随处是陷井,这就又在孩子未步入社会就先被吓一大跳了。高尚的人哪里去了?高尚的理想都哪里去了?孩子们也就心虚虚地认为:社会太复杂了,我这样一个长期以来从家庭到校园两点一线地生活着的人,能够适应这么复杂的社会生活吗?孩子们对于社会的理解也就是隔膜的了,防备别人、保护自己的心态遽然形成了,人与人、人与社会的隔膜就进一步加深了。
其实,迈向社会的那一步真的很令人恐惧吗?未必。当然,这需要我们警惕那种“教育与现实脱节”的倾向,我们才有可能从源头上消除孩子与社会的隔膜,或许也才多少可以避免“理想递减”的尴尬吧!
(原稿题为《“测试”理想》发表于安徽《家教世界》2002年1月号,改现题后曾是新浪论坛的名贴,首日的点击量即达78万多。)
[教育闲笔修订版3]
“懂装不懂”与“不懂装懂”
也许真有人把“岛”读作“鸟”(niao),可如果说是老师这么读的,就觉得不可信了,调侃了,夸张了。这一次,偏是我当小学代课教师的外甥女说了一件真实事,他们学校的一位民办转公办的老教师把“岛屿”说成“鸟屿”,还解释说:就是海上那种只有鸟去得了的地方。我不相信,问外甥女,学校和家里有电视吧?外甥女说有。那台湾岛海南岛,他是常听到的,他总不会叫作“台湾鸟海南鸟”吧。外甥女说不知道,想了想又说,不是许多人也常听说“别墅”(shu)吗?让他看字时,却读着“别野”(ye)了。外甥女这理由似牵强了,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就亲耳听过太多次“别野”的读法。
早些时候,我也听过类似的事,说是一位老师把岛读作鸟,学生问这两个都读作niao的字写法为什么不一样呢,老师说“岛”专指山上的鸟嘛。恰在此时,另一位老师走过来,指出了那老师的错误。这可剥人家面子的事了,那老师极为恼火,怒声道:“全校就你一个会教书吗?”当时,我只把它当作笑话故事,还觉得这笑话编派得好,把那些“不懂装懂”的老师尖刻地“笑”了一把。如今听外甥说起这如此与笑话巧合的真事,我笑不出来了。
几年前,有一次去听课。高中一年级政治课,课题是“国民收入的初次分配与再分配”。那位女老师善于引导,学生争着发言,课堂很活跃。一位学生问:“社会总产值和国民生产总值应该怎么区别?从价值数量上说,谁多谁少?”老师刚讲解完“国民收入”,那是当年的社会总产值扣去消耗的生产资料后余下的净产值,举了一些事例和统计数据,讲得颇生动。可是,对于这问题老师显然准备不足,愣了好一会儿,就望文生义地把国民生产总值说成“都是生产总值嘛,其实是与社会总产值同一回事的不同表述”。想一想,又觉得底气不足,翻了资料,查到几个数据并逐个写在黑版上后,大概更觉得心里没有底了,脸就微红了。这时学生叫着说:“老师,应该是国民收入的总值吧。”老师就说,你们都看定义吧。接着,她就开始讲各自定义,讲了半天,结论是:社会总产值不是国民生产总值也不是国民收入。有讲等于没讲。然后,就下课了。课后,我问过一位学生,发现他很快就把这问题说清楚了,还用了数据来说明它们在价值上的关系。追问这学生刚才为什么不发言,是不是怕代老师讲解,让老师难堪呢?学生笑了笑,反问我:学生再懂,懂得过老师吗?!
仔细分析,发现我们的教育有一种怪现象值得沉思,那就是“学生懂装不懂、老师不懂装懂”。我们是一个讲究师道尊严的国度,教师与学生的关系基本是“我教你学、我说你听、我说你服”,特别在基础教育阶段,外国人曾戏称我们是“秧田式课堂”,学生坐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地听课。当然有优秀教师的“传道、解惑、授业”,却也有不合格教师的胡说八道、不懂装懂、误人子弟。不管是哪一位老师上课,学生配合回答的无非“是”、“清楚了”、“听懂了”等用语,偶然还有一二声“嗯,不一样呀”,很快又在老师哪怕就是“岛是山上的鸟”似的“循循善诱”下,终于“懂了,清楚了”。学生要是真懂了,而老师还不懂,或者老师把错误当真理,确定无疑地要传授给学生时,学生很少敢“批评指正”的,他们只得懂装不懂,给够老师面子,然后再自己花功夫去修正错误知识。我们难道不是这样吗?几代人都以几年十几年时间被灌输一些观念和意识,说是如何如何的崇高和正确,可后来发现错了,只好又用几年十几年来反思和转变,拨乱反正。大好年华就在一反一正的“参勘”中磨去了,在一个貌似轻松的“转变观念”的口号下消磨光了。
这当然不全是老师的事,还与整个教育机制、甚至整个社会机制有关;但是,不可否认,老师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是重要的。假如,我们极端一点、也宽容一点,假定老师有时候是完成正确的、百分之百正确的,然后他要学生绝对听取,绝对服从,尽管也专制、武断、让人难以接受,到底也还马马虎虎,说得过去。情况恐怕不是这样的!有科学家说过,蚂蚁会认为它们知道的世界是全部的世界,它们掌握的定律是全部定律,人类也会犯同样可笑的错误。这话用在这里似显尖刻了。但身为老师,我常常想,要是这话不幸击中人类认知要害的话,我们老师恐怕是人类中更易犯此类错误的群体之一。
再说,老师还常常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和面子,有时候犯了错误,还不能在学生面前当面说错,要找个理由来掩盖与搪塞,就更闹出多少荒唐来了。曾经有一位教育界前辈说过这样一个让人深思的真实细节:他到大西北一所希望小学听课,听的是数学课,四则运算。由于听课级别高,上课的老教师过分紧张,把“先乘除后加减”的规则,误为“先加减后乘除”。这本来算不上什么,太紧张了嘛,当面认错,及时纠正,不就结了。可那位教师在发现了错误,进行纠正时,发觉学生的眼神里有许多不屑和不敬。他更慌张了,就表白说:“同学们,不是老师这么没有水平,连运算规则都弄错了。是这样的,解放前,国民党统治那时候,要先加减后乘除;现在解放了,共产党来了,就先乘除后加减了。”你也许觉得这位老师的行为十分荒唐,十分可笑。可如果你就是一位老师,我相信,你与我也许会有同感的:我们虽然没有那位老师那么“经典”,可我们是不是也曾经在答错了问题、或答不出问题时,为了面子,我们脑子一激凌,用类似的什么歪理儿“忽悠”过我们的学生呢?!
面子啊,面子,老师的面子!
想起了孔子与子路。子路是孔子的忠实弟子,终身服膺老师。但是,他当面指责过老师的迂腐;反对“子见南子”,即反对孔子求仕心切,而去见声名不佳的卫君夫人南子;反对孔子去公山不扰处。这显然是学生没有给老师面子的典型事例,可正是子路的不给面子的反对,才使孔子免于“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尴尬,改变了一时糊涂的想法,没有做出与“师表”身分不合的事来。
我们也许会说孔子是主张“师道尊严”的,可孔子远没有“尊严”到像如今的一些老师那样死要面子,不让学生指正啊!孔子倡导“当仁,不让于师”,并亲自实践着,把子路等作为一而镜子来照照自己,玉成了自己的师表形象、圣人形象。几千年后的今天,这不啻为一剂古方良药,对我们是大有裨益的。何况,在知识经济到来的时代,老师是知识化身的时代正在逐步逝去,因为媒体很多,渠道很多,课堂只是其中的渠道之一,老师应该有这个意识了,别再“不懂装懂”了,如果不小心把“岛”误读成“鸟”了,请别再说“那是专指山上的鸟”呀!
(原稿为本人为《永安报》开设的《浮流茶座》专栏文章之五十六,后又发表于《教师报》1999年12月4日第2版)
少木森教育文化随笔今选(之十一)
少木森教育文化随笔今选(之十)
少木森教育文化随笔今选(之九)
少木森教育文化随笔今选(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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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木森教育文化随笔今选》研讨(之九)
《少木森教育文化随笔今选》研讨(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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