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达:白建宇先生,我非常高兴能通过电话,和您做这次采访。您是一位出生在韩国的钢琴家,随后在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与俄罗斯钢琴学派的领军人物罗西娜·列文涅学习,而现在,您长期生活在世界上最浪漫的城市巴黎,地域上文化精神的不同,给您带来怎么样的体会?
白建宇:首先,必须承认能在接受到来自亚洲、美洲、欧洲不同的文化,对我来说是如此幸运。每一种文化都仿佛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能让我从中学到最宝贵的东西。如果我要延伸出来,详细地去解释每一种文化对我的影响,那或许要很长的时间去回答。但是,我还是要强调,能在三种不同的文化中去感悟,是来之不易的,所有的一切都渗透到了我与音乐之间的联系去中了。
林:众所周知,您从幼年就开始学习钢琴,但是我们对您的童年知道甚少,是谁教授您钢琴?在四十年代的韩国,学习钢琴困难吗?
白:小时候学习西方古典音乐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因为当时的韩国,经济状况非常糟糕。我们没有大编制的交响乐团,也没有充足的音乐老师。但是,我还是能通过聆听录音唱片来学习,另外我的父亲是一位业余音乐家。
林:您还记得什么时候去了茱莉亚音乐学院? 您是如何遇见罗西娜·列文涅,这位伟大的钢琴教育家的?能谈谈关于她的个性,以及一些特别的故事吗?是否遇见过她的丈夫,约瑟夫·列文涅?
白:我去了茱莉亚音乐学院,那才是真正意义上学习的开始。我成为了罗西娜·列文涅的弟子,她的教学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她知道如何给学生创造最佳的教学体验,而且像母亲一样周全地照顾我的生活与成长,不光光只有音乐,是遍及一切的。这些对我而言,帮助至深。很遗憾,我没有遇见她的丈夫约瑟夫·列文涅,我想在我抵达纽约前,他已经去世了。
林:我知道您是1969年布索尼国际钢琴比赛的金奖获得者,这对您的艺术生涯很关键吗?最近,我听了您演奏布索尼作品的唱片,能否谈谈他作为钢琴家以及作曲家的存在?比如,您已经演奏过布索【】尼的钢琴协奏曲,这是怎样一部作品?
白:我非常幸运能跟随圭多·阿戈斯蒂学习,他是布索尼的弟子。我认为无论是作为钢琴家、作曲家、还是音乐学家,布索尼的横空出世,在音乐发展的历史上非常重要,也无可替代。我很热衷于演奏他的钢琴协奏曲,也希望能在中国演奏,因为我还从未在这个国度演奏过这部作品。这是我演奏过的诸多钢琴协奏曲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在中国,很少有人演奏它,甚至没有太多人知道,但是那的的确确是每个人应当感受到的伟大音乐体验。
林:您年轻的时候,曾经在英国薇格摩尔音乐厅演奏了一整场的拉威尔作品,当时被视为传奇,那场音乐会给您什么样的感受?给你职业生涯带来了怎样的变化?
白:事实上,在薇格摩尔音乐厅与柏林爱乐音乐厅之前,我首次在一整场音乐会上演奏拉威尔是在纽约。我的理想是在全世界演奏这套曲目。当然这种想法的初衷有一些个人主义色彩,不过这显然是很成功的实践,人们都赞同“整场拉威尔独奏会”的创意。我预计到这将给我的演奏生涯带来巨大的帮助。我为此感到骄傲,是因为这种音乐上的动机超越了一切。我想通过自己的音乐观得以实现,来得到公众的关注。我想这是重要的。
林:您录制过大量的钢琴作品,比如您很早就录制了普罗科菲耶夫全部的钢琴协奏曲,这对钢琴来说是一个挑战,当时为何您选择了他?是不是因为他是您最热爱的作曲家? 对于普罗科菲耶夫,您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吗?
白:选择普罗科菲耶夫的钢琴协奏曲,是因为一次“偶遇”而产生的结果。当时我在伦敦遇见了指挥家安东尼·维特。因为他是波兰人,我们一起演出了肖邦的钢琴协奏曲,但是我更欣赏他指挥普罗科菲耶夫,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所以当我们一同到波兰时,我建议与他一起演出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那是我的选择。他非常高兴能在音乐会和公众面前演出这部作品,然后他嘱咐我明年再来,只有一年的时间,他要我带着普罗科菲耶夫的五首钢琴协奏曲一起来,我信守了诺言,并与他一同演出了这些协奏曲,唱片公司认为应该录制下来,所以就有了全部的五首,这就是我普罗科菲耶夫的钢琴协奏曲录音的来历。当然,我认为普罗科菲耶夫是二十世纪为钢琴做出重要贡献的三位作曲家之一,另外两位是拉赫玛尼诺夫,巴托克。他在自己的钢琴协奏曲,以及其他作品中,阐述了自己重要的音乐理念和作曲规则。
林:几年前,我清晰地记得您在广州演出了全部的贝多芬奏鸣曲,能够谈谈如何去安排在全世界演奏这些艰难的奏鸣曲?在广州,当中国的观众听到如此之音乐壮举,他们反应如何?另外我注意到钢琴家威廉·肯普夫为贝多芬三十二首奏鸣曲录制过三次,您在欧洲遇见过他?
白:在很短的时间(一周)内演奏贝多芬全部钢琴奏鸣曲是我的想法,因为我想在贝多芬的音乐中,寻找其音乐语言与精神层面之间的联系,因为他是一个疯狂的人物。一位在广州的钢琴教授明白了我的想法,并且他们安排了这些音乐会。我要向他们以及中国的听众表示由衷的谢意,能有一次机会把这个想法实现。在最近,我回到了意大利波吉塔诺,我曾经在那里与威廉·肯普夫教授学习,在我音乐发展的道路上,肯普夫是一位重要的导师。在音乐史上,任何时候我都确信贝多芬是音乐的圣徒。当然我想任何一位作曲家对我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但是贝多芬,是唯一使我觉得依然永恒存在的人。
林:对于“作曲家全集”的录音现象,您觉得如何?
白:我不认为自己完成过“全集”,就拉威尔而言,我录制了他的协奏曲,他的钢琴独奏作品,但不是全部。然而,我喜欢一个“完整图片”的概念,或者说是从对于音乐家作品完整性上的洞察力作为出发点。所以这就是为何我为何热衷于阅读作曲家所有作品的原因。在针对一位作曲家的研究时,我更倾向于熟悉他所写过的一切,然后在其音乐中做出准确的判断。我想,这就是我的工作方式。
林:您多次来过中国,与许多交响乐团合作过,比如中国爱乐、广交、上交,您觉得那些交响乐团如何?谈谈对于中国指挥家的印象?
白:我很享受与中国的交响乐团共事。因为他们对于音乐,是满腔热情,向往憧憬的。此外,他们迫切希望求知,并且去体验,以及新的体验。我们一起服务于音乐多年,但是我们仍然井井有条地排练,以及学习。当然,我也很热意与中国的指挥家合作,尤其是余隆先生,他对于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因为是他邀请我来到了中国,我们已经合作了多年。他是一位优秀的指挥家,了不起的人。我想我们彼此相互了解,已经成为了非常好的朋友,我感谢他。
林:与韩国相同,中国现在已经拥有许多有天赋的年轻音乐家,您在巴黎生活多年,我记得您是迪纳尔翡翠海岸音乐节的艺术总监,曾邀请过中国钢琴家宋思衡,您如何看待中国这一代年轻的钢琴家们?
白:我听过宋思衡的录音,立即意识到他是极其有天赋的。所以我邀请他去了我在迪纳尔的音乐节。与我多想来预想的一样,已经有太多优秀的音乐家来自中国,我毫不惊讶这些优秀的中国音乐家能遍布世界各地,这是一件好事情。当然,我觉得能培养出好的音乐家,对于国家的发展是有利的。你们国家发展多年,对待事物的态度要比之前开放了许多,这带动了那些年轻人的天赋得到了了扩展。想象力得以自由,并且强盛,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迹象。我非常欣慰中国与韩国的音乐家都能真正足以做到,而我相信会越来越成熟。
林:是否能谈谈您的家庭?我知道您的妻子,尹静姬是一位著名的影星。你们是如何相遇的?有传言说她终止了自己的演艺生涯,是什么原因?您还有一位女儿,她也是音乐家?
白:恩,我们在欧洲相遇,是在德国,但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我们坠入爱河完全不是因为她是演员,我是钢琴家。我们彼此完全不知道对方的身份,那时,我住在纽约,她住在汉城。我们属于一见钟情,然后就结婚了。其实,她从来没有停止过自己的演艺生涯。在韩国期间,她拍摄了许多电影,但是她想得到休息,一直希望能在巴黎学习。不过,她一直继续电影事业,只是相比之前要少得多。在最近的两年前,她拍了一部名为《诗》的电影,并且在国际上得到很大的成功。所以她从未离开过大屏幕。她作为一位艺术家,当然无论是影星、还是钢琴家,我觉得每一个人都需要在自己的人生岁月中去述说些什么。当她能得到优美的场景与资深的电影导演,她就会继续自己的演艺生涯。
林:许多年来,您已经举办过太多的音乐会,也给我们留下了许多难忘的时刻,而现在请告诉我们音乐究竟意味着什么?当您在演奏钢琴时,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音乐真正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白:这是一个及其艰难回答的问题,但是相当重要。恩,音乐就像生活,我们的世界,但或许相比现实,更加据有魅力和能量,因为它给于我们一次机会,去想象比现实更庞大的空间。当我演奏钢琴,我想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把这些想象力变为真实的存在,与世界分享,那是最宝贵的时刻。我认为必须意识到音乐的力量能影响我们生活,因为这股力量是生命的源泉,与其不舍。这中力量或许这很难去确切的定义,赐予给我们的音乐,就像是来自宇宙的能源。这对于我来说,是很真实的体会,甚至它的语言都是抽象主义的。那语言与情感的确是存在的。我想这是我们生活中最基本,最重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