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摘要
云南大理的感通寺是苍山最早的古寺之一,也是自古至今一直种植茶树、并保留有僧人采茶、制茶、吃茶习俗的古寺。因地处滇南,这里的吃茶风俗与中原地区有不小的差异。
其间,有“炒而复爆,不免黝黑。”的制茶方法;有“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的有唐代遗风之吃茶法;亦有“叶榆六月暑狱酷,幸有积雪与人沽。”以苍山雪烹感通茶的雅事,有以诗、书、画“三绝”而著名的担当和尚。这一切都构成了感通寺在禅茶史、云南茶叶史上别有况味的一曲。
大理感通寺里的茶与诗
王迎新文
妙香古国大理的点苍山上有十九座山峰,十八条溪流。山顶终年积雪,山腰云雾缭绕、草木苍翠,山林间坐落者上几十座古寺,掩映在圣应峰树林间感通寺是其间最大也是最早的古寺之一,亦是感通茶的发源地。
感通寺旧称荡山寺,据《荡山志略》记述:“点苍山荡山寺始建于汉重建于唐”。感通寺在明代就植有茶树、僧人制茶、有烹茶的方法,甚至还有一口为茶而建的井——“寒泉”“岳麓苍山半,波涛黑水分。传灯留圣制,演梵听华云。壁古仙苔见,泉香瑞草闻。花宫三十六,一一远人群。”就是明末的云南状元杨慎为感通寺记录下的诗句。“世人慎勿轻茶童,万事无如水味长。”亦是著名的担当和尚在此写下的茶言茶语。
马嘶花放 苍洱驰名第一山
感通寺历史久远,历经沧桑的感通寺庙几经兴衰,明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住持无极禅师赴南京朝拜太祖朱元璋,敬献了白马和茶花。无极禅师面帝时忽然马嘶花放,一片祥光笼罩。太祖甚喜,当即赐宴招待,并赐与袈裟一件,赐名“法天”。无极禅师离京时,太祖赋《僧居点苍》诗相赠,并御授无极禅师僧纲之职。太祖诗曰:“碧鸡莺转恋花打,影射滇池鱼尾过;现秀两间磅礴盛,英华三界屈蟠多。诸葛六军擒孟获,颖川一鼓下样打;僧修百劫超尘世,抚鹿松阴卧绿莎。”无极回大理后,将太祖所作的十二首诗镌刻立碑,成为了感通寺历史上的重要文献。籍此,后来担当和尚撰就了“寺古松深,西南览胜无双地;马嘶花放,苍洱驰名第一山。”的对联。
大理感通寺的“感通茶”最初源于寺院中,因寺而名,是云南享誉较早的地方名茶。感通茶树具体的种植年份无法考证,但在300多年前的1639年3月,旅行家徐霞客在感通寺看到的茶树已然“中庭院外,乔松修竹,间作茶树,树皆高三四丈,绝与桂相似。时方采摘,无不架梯生树者。茶味颇佳,炒而复爆,不免黝黑。”《明一统志》中也称:“感通茶,感通寺出,味胜他处产者。”万历年间,谢肇淛在《滇略》一书有:“茶,点苍感通寺之产过之,值也不廉”的记述。明代李元阳在《大理府志》记载:“感通茶,性味不减阳羡(江苏宜兴),藏之年久,味愈胜也。”
感通寺内古茶树茶叶所制“感通晒青茶”
寒泉烹茶遗古风
关于感通茶的制茶法与烹茶法,在久远的岁月里一直不断地改良,我们在相关的文字里可以读出一些奥妙。
明代的冯时可的《滇行记略》中记载:“感通寺茶,不下天池(江苏)伏龙(浙江绍兴)。特此中人不善焙制尔。”“不善焙制”指的就是当时制茶法于时人所要求有一定的差异。明万历年间,滇中“理学巨儒”李元阳邀云南巡按刘维同游感通寺,寺僧以感通茶相待。李元阳、刘维与印光法师参悟禅茶,刘维还授与印光烹茶新法。后来,李元阳在寒泉旁建了“寒泉亭”,刘维还专门写了《感通寺寒泉亭记》:“点苍山末有荡山,荡山之中曰感通寺,寺旁有泉,清冽可饮。泉之旁树茶,计其初植时不下百年之物。自有此山即有此泉,有此泉即有此茶。采茶汲泉烹啜之数百年矣,而茶法卒未谙焉。相传茶水并煎,水熟则浑,而茶味已失。遂与众友,躬诣泉所,并嘱印光取水,发火,拈茶如法烹饪而饮之。水之清冽虽热不解其初,而茶之气味则馥馥袭人,有隽永之余趣矣。”
明代是茶饮从煮饮向冲泡过渡的、饮茶风尚更为普及的一个时期,亦是吃茶方法由唐代的饼茶、宋代的团茶改为炒青条形散茶的阶段,吃茶方式从将茶碾成细末煮饮,较之后来慢慢转变为把散茶直接放入壶或盏内的方式,应该还遗留有一段烹煮的过渡期。
刘维所记“茶水并煎,水熟则浑,而茶味已失。”指的应是水未沸即投茶同煮。至“水熟”,煎煮时间过长,茶汤自然浑浊,影响观感,口感上也失去茶叶的鲜爽。不过这样的烹茶方法确实是在云南民间、尤其是大理一代流行过的“蒙舍蛮”的吃茶遗风。
“蒙舍蛮”的煮茶法
饮茶始于西汉,西汉时尚无制茶法,汉魏南北朝以迄初唐时的人们都是直接采茶树鲜叶烹煮成羹汤而饮,西汉王褒《僮约》:“烹茶尽具”,用的是新鲜茶叶直接煮饮,唐以后则以晒干的茶煮饮为主。西晋郭义恭《广志》:“茶丛生,真煮饮为真茗茶”。东晋郭璞《尔雅注》:“树小如栀子,冬生,叶可煮作羹饮”。晚唐杨华《膳夫经手录》:“茶,古不闻食之。近晋、宋以降,吴人采其叶煮,是为茗粥”。那时,人们饮茶就好似喝茶汤,怪不得晚唐皮日休在《茶中杂咏》要大发感叹:“然季疵以前称茗饮者,必浑以烹之,与夫瀹蔬而啜饮者无异也”。
唐代伊始,随着社会经济的进步,制茶技术也得到全面发展,饼茶(团茶、片茶)、散茶出现。吃茶的方法也逐渐讲究起来。唐代饮茶以陆羽倡导的煎茶为主,煮茶之古风仍存,特别在北方和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较一直沿袭。
云南是茶树王国,也是世界茶树发源地的中心,种茶、吃茶的历史自然悠久。不过,因天高地远,云南大山里的茶树默默地在岁月里枯荣,滋养了当地的百姓,却在唐以前的茶书、茶史里鲜见记载。至晚唐才有樊绰《蛮书》记:“茶出银生成界诸山,散收,无采早法。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在唐朝,云南的版图尚未归入大唐,大好的云南山水是南昭国的天下,蒙舍蛮是南昭国的主要力量,《云南志》里记载“蒙舍诏自言源于永昌沙壹,”永昌的哀牢人曾经北迁到大理巍山一代,与世居巍山的昆明人融合共居,后被称为“蒙舍蛮”。《蛮书》所记录下的蒙舍蛮的饮茶方式,其实在大唐也是普及的,是那个时代老百姓日常的吃茶习俗。
唐代煮茶,往往加盐葱、姜、桂等佐料。苏辙《和子瞻煎茶》诗有“北方俚人茗饮无不有,盐酪椒姜挎满口”;清代周蔼联的《竺国记游》记载:“西藏所尚,以邛州雅安为最。……其熬茶有火候”都是流传在民间烹煮茶法的佐证。这种加盐葱、姜、桂与茶同煮的方式减淡了茶的本味,在更大意义上接近于羹汤,为后世所慢慢摈弃,亦是茶圣陆羽所不苟同的吃茶法,但其仍然不失唯一种历史的遗证。时至今日,大理一带仍然保留有用陶茶罐烤茶、煮茶的方法,在白族的“三道茶”里就有浓浓的煮茶古风。
汲其了“先进“吃茶方式的刘维“拈茶如法烹饪而饮之。水之清冽虽热不解其初,而茶之气味则馥馥袭人,有隽永之余趣矣。”在“蒙舍蛮”的基础上加以改进,引用了中原地区的方法,将茶之本味在煎煮中保留下来,这一切就是在感通古寺中、古井边、古茶树下发生的,刘维《感通茶与僧话旧》有诗云:“竹房潇洒白去边,僧话留连茗熏煎。海山久思惟有梦,心中长住不知年。”记录的也是这段古寺茶缘。
每日退食无一事,旋在树下支风炉。
感通寺吃茶的历史可谓久矣。寺内设有“茶堂”,专供禅僧辩论佛理、招待施主、品尝香茶。寺院里还设有茶头,专事烧水煮茶,献茶待客,并在寺门前派“施茶僧”,给过往的百姓惠施茶水。
晚年住锡大理感通寺的担当和尚有诗、书、画“三绝”的称誉,在感通寺曾写下多首茶诗。其一首“叶榆令许思舫衙斋试茶”就令我们从不同的角度窥见感通寺吃茶的风雅与大理地区的吃茶风俗。
“君不见,苍峰缺一胡为乎,只为天炎雪不枯。莫怪一方有冷癖,万里遥来宦叶榆。叶榆六月暑狱酷,幸有积雪与人沽。每日退食无一事,旋在树下支风炉。买雪必买太古雪,其雪洁白无点污。雪爽不得茶来点,谁识江南佳趣殊。江南清客手亲制,留与高雅不时需。一两二两安敢望,得将撮尔胜醍醐。烹之有法皆有器,然后方称陆羽徒。对酬只许三四座,以我参之韵更孤。得不一饮一嗟吁,西巡所剩无几多。不觉倾来只半壶。半壶半壶复半壶,何劳为我太区区。此半已是半之半,可不几连壶也无。主人不必嘴卢都,交情若也真能淡,是水吾当饮一瓢。”
苍山终年积雪,是故大理的老百姓有“买雪”的习惯。炎炎夏日,有人从苍山顶上采下冰雪背到大理古城里叫卖,淋上糖水做冷饮,亦可供人煮茶之用。“买雪必买太古雪,其雪洁白无点污。”说的就是买雪烹茶的韵事。“烹之有法皆有器,然后方称陆羽徒。”担当和尚不仅吃茶要用苍山之雪,亦知烹茶的方法与器皿的重要。
“对酬只许三四座,以我参之韵更孤。”两句写尽了吃茶的境况与韵味。三俗话说: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个得味。三四个人对饮,是最为恰当的吃茶氛围。而以“我”参之,就是一人品茶之神韵的“得神”之时。此一诗写尽了大理的民风、吃茶习惯和吃茶的方法和选择器物的重要,担当和尚对茶事可谓熟稔于心。“每日退食无一事,旋在树下支风炉。”吃茶确是当年感通古寺里的寻常事。
担当,俗姓唐,名泰,字大来,明 万历二十一年(公元1593年)3月出生于云南晋宁。曾结茅鸡足山,“息机养静,十年览藏,十年面壁。师素工书翰,得董玄宰家法,画不取似,有笔外意。”晚年居于感通寺以诗画传禅说法,卒于清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10月,享年八十岁。担当和尚晚年常住感通寺,“宦游叶榆者,无不就寺谒师,师不避客,报谒如常礼,惟绝口不及世事,词色蔼肰,无诗僧相,并无禅师相。”因仰慕杨升庵的品学,担当和尚重修了“写韵楼”作为自己的住所,感通寺也留下了“龙女奇花传千古,名士高僧共一楼”的千古佳话。根据记载,我们得知:担当自幼颖悟,13岁补博士弟子员,善为文,尤工诗赋。天启年间(1621一1627),担当以明经赴京应试不第。于是遍游南北,纵览名山大川。并学诗书画于董其昌、陈眉公、李本宁诸大家门下,刻苦发愤,学业精进,在诗、书、画方面显出才华,受到名家赞赏器重。
明代后期著名画家、书法家、书画理论家、书画鉴赏家董其昌曾称担当的诗“温敦典雅,不必赋帝京而有四杰之藻,不必赋前出塞而有少陵之法”。天启年间曾任布政使李本宁评价担当:“清而不薄,婉而不伤,法古而不袭迹,卑今而太吊诡”。文学家和书画家陈眉公在赏读担当的扇面画后,也称担当“灵心道响”,为“当世奇男子”。
后来,担当的母亲年老,担当便结束云游归家奉养。在路过浙江会稽显圣寺时,担当入寺参百门湛然禅师,得禅师面授禅理。担当回到家乡后,“乡人以担当学行兼优,荐为选贡,担当辞不受选,缴还荐书,抛弃科举功名,致力于诗、书、画,成为一时名士。担当尤善草书,后人评点其草书有唐代怀素的风骨”。
担当的母亲去世时,也正是明朝灭亡之时,担当的一腔悲慨无所寄托、抒发,于是慨然离家,先参水目山无住和尚受戒律,后在鸡足山宝莲庵建“罔措斋”养静参禅,深研佛理,十年面壁,高卧山中,偶尔来往于鸡足山与点苍山感通寺之间,与蒙化陈翼叔、浪弯何稚元、剑川赵云升及福建许鸿、歙县江蛟等交游唱酬。最后终老感通寺,葬于寺后的半山。
担当的诗、书、画有“三绝”的称誉。他晚年的狂草,行笔放纵老辣,跳动飞跃,画风也逐渐步入高古。担当的诗句、楹联充满了禅机,分布于云南的各处。昆明筇竹寺罗汉堂处悬挂着一副楹联:“托钵归来不忘钟鸣鼓响,结斋便去也知盐尽炭无。”就是担当和尚为大理鸡足山感通寺厨房僧侣撰写的。感通寺还有多处和尚书的牌匾,其中一方“一笑皆春”悬在檐下,与古茶树遥遥相应。
和尚又有一首《赠茶仙》:“好茶如酒亦神仙,名姓须将杜老传。谱入饮中成第九,纵虽不醉也飘然。”将吃茶之快意描绘得酣畅淋漓。
古茶守禅音
我的父亲曾在七十年代拜访感通寺曾在雨中拜访感通寺一探古茶,与当时的当家大和尚吃茶话茶,拍摄下灰袍僧人搭梯采茶的照片,并写过记录的文章。据他回忆,当时的茶树生长状况良好,每年寺庙里的僧人可采下不少茶叶自制自饮。
三十年后,我也赴感通寺探茶。入寺只见香柏古劲,苔色青青,钟罄声清脆穿云。那两株著名的古茶树生长在大殿东侧的一筑小院里,小院月门处一树粉色丁香开得冰清玉洁,估计是昨夜雨骤,地上落了不少花朵,直叫人不忍踏足。绕落花而行,古茶树就在眼前,一株靠院墙,一株稍居中。叶形窄长,树高约五米,主干有大碗口粗细,在一米六七处分为四条枝干,另一条甚粗壮的不知何故被截了去,所喜余下的枝叶被雨雾娇阳滋润得青润茂密,茶果累枝,老照片上灰袍僧人搭梯采茶的就是这棵茶树。
之后细雨绵绵,感通寺的知客法鑫师给我们每人找了顶竹斗笠戴上,冒雨和德天居士带我们去后山拜担当和尚墓。和尚墓塔安驻在青山深处,松涛起伏,可近俯满山的小茶树,可远眺碧波万顷的洱海。记载中:癸丑孟冬示微疾十有九日,辰起端坐辞众,书偈曰:“天也破,地也破,认作担当便错过,舌头已断谁敢坐。”掷笔而去,就此圆寂。素仰老和尚风骨,诗画双绝。随缘至此,绕塔三周,聊表崇敬。
不远处是大理佛教协会首任会长、感通寺住持惟昌法师之墓,墓畔就是“寒泉”所在,这当年李元阳、刘维与印光法师参悟烹茶之处泉源虽在,寒泉亭已无存。听闻寺里有意恢复,在此敲词煮茗指日可待。站在此地,满眼目的山水风光,更可感受到“一笑皆春”里的天地情怀、融融慈悲。
参考书目
《云南佛教史》
《云南的寺庙塔窟》
《担当和尚诗文全集》
《徐霞客游记》
《从大清到中茶》
拙文入编《第八届世界禅茶文化交流大会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