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秋传 三 京剧三堂会审张君秋

安志强著   

第二天又挨了一个白天,也不见提他过堂,一直挨到天傍晚,牢门打开,进来一个二鬼子,叫道:“谁是张君秋?”
  张君秋站了起来,李寿民望着他,两只眼睛兴奋地冒光。
  真的要放我出去吗?张君秋简直不敢相信,李寿民的卦怎么就这么准呀!
  出去是出去了。张君秋是坐在囚车里被押送到了新新戏院的后台。
 在后台化妆室里,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只是出奇地安静,所有的人进进出出都小心翼翼地,东西轻拿轻放,说话轻声轻语。张君秋坐在化妆台前贴片子、化妆,旁边站了个二鬼子,两个日本宪兵站在墙边,手里端着三八大盖。这哪叫唱戏呀!金少山化好了妆,从张君秋身旁走过,放声“咳嗽”了一声,显得十分地震耳。张君秋用余光偷窥了一眼金少山,金少山的眼光注视着张君秋,那意思是说:“君秋,别怕!”张君秋心里暗暗思忖,金少山可是误场出了名的,今儿个比我还提早化好了妆,这可真少有哇!前台“缓锣”了,压轴的戏唱完了,该《二进宫》上了。催场的过来,得先跟二鬼子说:“该李艳妃上场了!”二鬼子点点头,张君秋急忙站起身来往前台上场门走去,迎面看到了谭富英。谭富英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不要紧吧?”张君秋心里一阵发酸,强努着劲儿,没让眼泪涌出来。
 底锣收住,张君秋在幕后一声悲唤——“先王啊。。”凄切哀婉之声比往日尤为动人。台下照样来了个碰头好——嗬!张君秋今天还没上场就卯上了,今儿的戏错不了。谁也不知道后台的张君秋是在日本宪兵押解下公演的,张君秋焦虑、忧伤、惊恐,他的心境不亚于剧中李艳妃的愁虑。在〔二黄慢板〕悠长的“过门”伴奏声中,张君秋如同梦幻般地被推上了舞台,凭着演戏的本能,下意识地唱出了〔二黄慢板〕的唱腔:自那日与徐杨决裂以后,独坐在寒宫院闷闷忧忧......〔二黄慢板〕的曲调是缓慢的,几乎每个字都有曲折的小腔,一句行腔完毕,接以悠长的“过门”伴奏。在行腔“过门”之中,张君秋静静地扫视着台下的观众,很快就看到了坐在第四排靠下场门边上的母亲张秀琴。台上台下,四目对视,张君秋真想立刻扑到台下,叫一声“娘”。这两天,真不知道娘是怎么过来的。不自主地,张君秋把满腹的委屈熔铸在行腔之中,二黄沉郁、柔婉的行腔恰恰能把张君秋难以启口的满腹焦虑传递给台下的张秀琴。这反倒引起了台下观众的阵阵掌声。其实,张君秋心里想的是,散了戏,能让我同娘见见面吗?
  戏散了,张君秋急急忙忙地卸妆,仿佛卸妆卸得越快,见到母亲的希望越大。可是此时,日本宪兵早已持枪站在张君秋的左右。舞台上的《二进宫》收场了,舞台下的张君秋又“演”了一场“二进宫”——再次被日本宪兵队押进了沙滩红楼日本宪兵队的地下囚牢。
  进了牢房,张君秋见到李寿民迎了过来,悲从中来,禁不住眼泪扑籁籁地往下掉。李寿民站在张君秋的身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急得直搓手。半晌,李寿民又拿出了他的“八卦”好戏。
  “君秋,你再报个时辰。”
  张君秋抬起泪眼,望着李寿民,心想:“你算得我今天能出去,可没算出我今天还得进来呀!”心里这么想,随口又报了一个“子时”。
  李寿民聚精会神,掐指一算,不一会儿,眼睛一亮,说道:“准能出去。今日‘二进宫’,明天就该‘探母’啦!”
  “您老那么乐观。。”
  “你也替我报一个时辰。”
  “午时。”
  李寿民再一算,眼睛又亮了:“中上。我也能出去,就是比你晚一些。”张君秋姑妄听之。
  腊月十九日晚上,一名日本翻译进了牢房,来叫张君秋出去过堂。霎时,牢房里的难友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射向了张君秋。晚上过堂,凶多吉少,这孩子禁得住动刑吗?张君秋在怜悯的眼光目送下,走出了牢房。
  牢房里的楼道,阴森凄冷,远处不时传来审讯时受刑难友的惨叫声,张君秋感到周身寒噤。这时,翻译走到张君秋的身旁,对他耳语:“问你什么,知道的就讲。记住了吗?”能讲什么呢,可不是知道什么就讲什么吗?张君秋点了点头。
  审讯张君秋的是一名日本宪兵的上尉军官。只见他从抽屉里拿出十几个人的良民证,摊在桌面上,一张一张地拿给张君秋,问他:“你的,认识?”
  张君秋一看,怎么不认识呀?全都是那天在顾子言家被抓来的客人呀!
  张君秋说认识。
  “你的统统地认识,你的认识我不认识?”
  张君秋莫名其妙,低着头没敢应声。
  “你的京戏演得大大的好,女人的一样。”
  翻译在旁边陪着笑脸搭讪着说:“是的,是的,他是‘四小名旦’!”
  “什么的‘四小名旦’!你的《二进宫》大大的好,电台播音的有!”
  说完,又对翻译说了几句日本话。张君秋很紧张。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翻译说话了:“太君让你回去,说你的戏唱得好。。”张君秋一听“让你回去”,忙不迭地要转身离去,宪兵上尉走了过来,狂笑了一阵,说:“你的认识啦......”
  张君秋糊里糊涂地进了沙滩日本宪兵队,又糊里糊涂地走出了日本宪兵队,慌不择路地奔回家去。
  走近大门口,张君秋看到母亲正在低着头走出家门,张君秋忙叫一声:“娘!”张秀琴闻声抬起头来,一见儿子就在面前,高兴地流了满面泪花。母子二人走进了家门,都匆匆地互相诉说着别后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张秀琴告诉儿子,这几天她就是忙着托人,马连良先生也急得不得了,忙着托人把张君秋保出来。正说着,就听见马连良同马太太在院子里的声音:“君秋回来了没有?”一边说着,一边推门进屋。见到张君秋坐在屋子里抹眼泪,马连良这才吁了一口气,气喘吁吁地半晌没说话,定了定神,这才对张君秋说:“我刚刚接到‘金司令’的一个电话,她告诉我你已经被放出来了。还说为了你们这个‘四小名旦’,我可破费了不少啊!”
 “金司令”是当时北平有名的金壁辉,她的日本名字叫川岛芳子。她原是清末肃亲王善耆的女儿,幼时便被过继给一位日本浪人川岛速浪做养女,在日本长大成人,怀有强烈的复清野心。一九三七年芦沟桥事变以后,她以金壁辉的名字来到北平,被任命为日伪的安国军总司令,故有“金司令”之称。
  金壁辉爱看戏,逢年过节把北平的京戏名角约到家里陪她打麻将,给她唱堂会,借此敲诈勒索钱财。马连良是她经常点来的一位。马连良听说张君秋被日本宪兵队抓去了,心中万分焦急,张君秋会犯什么事儿呀?凭什么把他抓起来呢?马连良百思不得其解。万般无奈,只好自己亲自备了份厚礼,到金壁辉的府上求情。
  张秀琴听了马连良这么一说,心里想,不管川岛芳子怎么说,反正张君秋被放回来了。是她为张君秋说情也罢,不是她为张君秋说情也罢,这个“情”我们得领。第二天,马连良陪着张秀琴、张君秋母子俩,预备厚礼,一同到了金壁辉居住的前清肃亲王的旧址——船板胡同的大宅院里。
  进了客厅,川岛芳子坐在太师椅上,身板挺直,一手托着细瓷盖碗,一手掀开碗盖,眼皮不抬,品着茶,问着话:“你就是‘四小名旦’啊?”
  张君秋怯生生地说不出话来,张秀琴连忙答说:“他叫张君秋,唱青衣的。”
  “唱得还不错。”
  “您夸奖,这次还让您费心了。。”
  “留在这儿吧,往后这儿唱堂会,少不了这个‘四小名旦’的。”川岛芳子说完话,起身,头也不回,径自朝内室走去。
  一句话把张秀琴、张君秋母子俩说得定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马连良也出了一身冷汗。留在这儿唱堂会,跟谁唱啊?不就等于成了个活玩物给圈起来了吗?
  到底是马连良心眼活泛,琢磨这里面有文章。川岛芳子不是在电话里有话吗——“为你们这个‘四小名旦’,我可破费不少。”这是要价呀!价还不低呢!一会儿,川岛芳子家的一位穿着体面的家人走过来,马连良估摸着兴许这位能说得上话,就学了一个《黄金台》戏里贿赂衙役的田单,伸手塞了把钞票在这位手里,然后说了许多好话,又说张君秋家里十来口人,全仗着他一个人唱戏养家糊口,请先生帮帮忙,通融一下。马连良说:“川岛芳子先生的好心我们感激不尽,为了我们又让她破费许多,实在过意不去。今天来的仓促,一点小礼不成敬意,改日一定大礼送上。”那位先生听了,答应进去回话。隔了半个时辰,出来传话:“你们回去吧!”张君秋一行三人这才算塌下心来。当天又抓紧置备厚礼送到川岛芳子家里。一场“二进宫”的惊险活剧才算告终。

  程师赠戏

一九四一年,张君秋从师李凌枫学艺期满。
  满师前夕,张君秋挑梁组班的呼声极高。
 一九四○年三月,《立言画刊》载文展望张君秋的组班前景:“小名旦张君秋,从李凌枫学艺,明年正月,即满七年期限,观张君秋在旦角中为最红角色,预计明正期满,即正式组班演唱,在未满之期限中,仍与马连良合作,今年五月赴沪,包银较初赴沪增加三倍。闻挑班一事,王瑶卿从中主张最力。王之意即因张为不可多得之人才,若实行组班,必更有惊人之发展。王并拟将个人技艺,悉传于君秋云。”
  转过年三月,张君秋仍未组班,《立言画刊》载文评述:“一般人预料他满师就是他组班的前奏曲,这曾有人问过他。据他对人表示,似乎不这么简单,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前几年经他师傅尚小云主持,在第一舞台组班唱过一阵子,他很知道头牌的难处。他的意见是满师后再在‘扶风社’唱一年半载,等再老练老练再说。可是这些他的家庭,他的保护者是不是愿意这么办,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君秋这种意见,对马连良多少有点‘饮水思源,的成分包含在内!
  “他近来对于武戏很下功夫,从朱桂芳学的《擂鼓战金山》以外,《金山寺》预备打出手,其他象《霸王别姬》几出梅派戏都已熟练,预备由外边回来以后再唱。听人说,他这次外出,打算匀出点时间在出手上下功夫,未来的张君秋一定也是个文武全材了。”
  一九四二年初,张君秋成立了“谦和社”。这个班社由张君秋的岳父、梨园公会会长赵砚奎出面组织,担任“谦和社”的社长。张君秋不过问班社中的事务性工作,仍旧专心一意地唱戏,成为“谦和社”的挑梁主演,挂了头牌。
  “谦和社”有强大的阵容。在这个班社里,老生演员中有贯盛习、张春彦、纪玉良,花脸演员有侯喜瑞、刘连荣、袁世海、王泉奎,小生演员有姜妙香、叶盛兰、尚富霞,武生演员有孙毓堃、周瑞安,刀马旦演员有阎世善、李金鸿,丑行演员有萧长华、高富远,老旦演员有李多奎。
 “谦和社”经常演出的剧目有《四郎探母》、《红鬃烈马》、《玉堂春》、《法门寺》、《御碑亭》、《王春娥》、《孙尚香》、《骊珠梦》、《困龙床》、《金山寺、断桥、雷峰塔》、《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武昭关》、《雁门关》、《琵琶缘》、《混元盒》、《缇莹救父》等传统戏,梅派的《生死恨》、《凤还巢》、《奇双会》、《宇宙锋》、《霸王别姬》以及尚派的《汉明妃》也是经常演出的剧目。
  令人注目的是,张君秋上演的剧目中又多了程派的几出代表作——《红拂传》、《朱痕记》、《金锁记》。
 张君秋演程派戏,这在京剧梨园行里引起了惊诧。事实上,自从张君秋登台以来,人们的眼光便开始注视张君秋,脑子里不约而同地思索着同一个问题,他以后宗哪一派?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思考问题的现象。早在“四大名旦”没有形成的时候,任何一个旦角演员初登舞台时,并没有人在思考他将来要宗哪一派,或许是当时“流派”的说法还不那么时兴。譬如王瑶卿,他的艺术风格很突出,影响很广泛,学他的人趋之若鹜,这在王瑶卿那个时代里也是公认的。然而,梅、尚、程、荀“四大名旦”都曾请益于王瑶卿,却没有人要求梅、尚、程、荀都要宗“王派”。至梅、尚、程、荀“四大名旦”形成气候以来,学习“四大名旦”的后起者仍是趋之若鹜,同王瑶卿那个时代不同的是,这些后起者登台表演,往往要以学习那个派的艺术为号召,这是一种时尚风气。张君秋就是在这个时尚风气形成的时代里登上了京戏舞台的。
  最初,因为张君秋是在从师李凌枫学艺期间登台演戏的,虽然中间又有尚小云的热心扶携,但毕竟未能拜尚,所以并没有人认为张君秋必定宗尚。以后,张君秋拜了梅兰芳,随着他从师李凌枫期限的迫近,并且也由于张君秋的艺术影响也愈益扩大,于是,张君秋宗梅的呼声很高。
 然而,张君秋演戏,无论是向哪位名家学的剧目,从来不打出某某名流的旗号为号召。张君秋在这方面是很谨慎从事的,打着某派旗号号召观众,就应该名实相副,而名家的艺术并非很容易学得一点不走样的,这是张君秋心里的真实想法,因而,他从不标以“某派真传”的旗号。虽然如此,张的演出面貌越来越接近梅派的风貌了,基于这个原因,即便张君秋不以梅派自居,舆论界也普遍看好张君秋宗梅。而在“谦和社”组班之后,张君秋演出的剧目猛然出现了程砚秋的代表剧目,这确实出人意外。于是社会上就有人提出异议,认为张既然拜了梅兰芳,如果真正沿着梅的路子往前发展,自然前途无限,如今得陇望蜀,心生异端,往后的艺术发展,堪称忧虑。
  向程砚秋学习程派艺术,这是张君秋渴望已久的,但是没有机会向程先生启齿。然而,这个机会却是由程先生亲自送来的。
  那是在张君秋筹组“谦和社”时发生的事情。
  一天,北平城大雪纷飞,张君秋出门访友未归,张秀琴坐在家里等候着儿子归来。过了晌午,院子里传来敲门声,张秀琴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出去开门。他以为是张君秋回家来了。
  开门一看,一位身材硕长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因为雪大,来人的眉眼之间结上了一层冰霜,张秀琴一时没能辨认出来者是谁。
  “您是......”
  “我是程砚秋,君秋在家吗?”
  张秀琴一听是程砚秋,忙将程先生让进院子里,请他屋里坐。程砚秋掸去了身上的雪花,走进屋里落座。
  “君秋出去了,也该回来了。”张秀琴为程砚秋沏了一杯热茶递到面前。心想,这么大的雪天里,程先生竟亲自登门造访,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程砚秋接过茶杯,身上的寒气未退,就直截了当地讲明了来意:“听说君秋要组班,我想是时候了。他的艺术,无论是台上的功夫,还是台下的人缘,都已经够挑班的条件了。不能再给别人挂二牌了,应该自己挑班,发挥自己的才能。”
  张秀琴连声称谢,说道:“君秋确实也在为组班的事情筹措着。他毕竟刚起步,各方面都需要帮助,难得您这样大的雪天来这里。。”
 程砚秋呷了口茶水,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挑班演戏同搭班不一样,搭班是服从人家,剧目、角色的安排,都要适合人家的需要。挑班就得有青衣主演的大戏,不能光演同老生配对儿的戏了。这几天,我替他想了几出戏。我知道,君秋演过一些单折戏,像《牧羊卷》、《六月雪》,这些戏都可以加头尾,演成全本的大戏。《牧羊卷》的前边加上《牧羊山》,后面再加上《团圆》,不就是全本的《朱痕记》了吗?《六月雪》也可以加头尾,演成全部的《窦娥冤》。这些戏我都可以给他说说。另外,我还有一些戏,像《红拂传》有很重的唱工,有歌有舞,就挺适合君秋演的。我所说的这些戏,侯喜瑞、姜妙香、张春彦都同我合作过,现在可以请他们来同君秋合作,我来给君秋说戏,演起来就方便多了。”
  张秀琴听了程砚秋这一席话,很是感动。这不是诚心诚意地为张君秋筹划组班事项吗?连演什么戏、用什么人,都想得这么具体、周到。
  程砚秋说完这番话,就不再等张君秋回来了,起身告辞,临走特别关照说:“君秋回来,请您转告他,让他到我家去,我给他说戏。”
  张君秋开始向程砚秋学戏了。
 程砚秋的家里很清静,不见有高朋满座的时候。程先生没有聊闲天的习惯,宾朋来往,总是开门见山,有什么事说什么事。张君秋到程家就是为学戏而来,程先生请他到家里来也是为了教他戏。所以,张君秋进了程家,程砚秋二话不说,上来就是戏。无论是说《朱痕记》,还是《红拂传》,从上场的身段、唱念说起,一招一式做给张君秋看,一板一眼教给张君秋唱。而在说戏的过程中,还要经常结合张君秋本人的条件,给他讲一些学戏的道理。张君秋学程砚秋的唱,不像有些人那样,明明很好的嗓音条件,偏要憋得发闷去找所谓“程派”的味儿。张君秋就是用自己本色的嗓音去学“程腔”,这样学唱,深得程砚秋的赞许。
  “对,你就是要用自己的嗓音去学我的唱。我最恨那些故意把嗓子憋得发闷、死学我的人了!他们哪里是在学戏,简直是糟践我的东西。你要发挥好你自己的嗓音,我把我的唱腔、唱法、气口教给你,你再结合自己的嗓音条件去唱,我也是结合我自己的条件演唱的。你的嗓音条件好,我还希望有你这样好的嗓子呢!凭什么不好好发挥自己的长处呢!”
  程砚秋为张君秋做身段,也是直工直令,认真地反复做给张君秋看,《牧羊圈》里的“屁股座子”身段,跳身,扬水袖,反复做了无数遍,直到让张君秋把身段的要领吃透为止。程在做身段时,也十分注意针对张君秋本人的条件去教。程先生当着张君秋的面穿上了他日常穿用的帔,问张君秋:“你看我这身帔合不合身?”
  张君秋看了看,说道:“短了点儿。”
  “你再看。”程砚秋走起了身段,又说。
  张君秋再一看,正合身,一点儿都不短。
  程砚秋笑了,告诉张君秋,这是根据他的身材比较高,需要存着腿走身段,存着腿,帔就合身,不存腿,帔就显得短了。程先生说:“我这个‘存腿’的功夫是根据我的个儿头比较高琢磨出来的。你的身材合适,就千万不要学我这个‘存腿’了!”
  “谦和社”开始演出了。张君秋陆续贴出了《朱痕记》、《贺后骂殿》、《六月雪》以及《红拂传》等戏,虽没有打出“程派”的旗号,但观众却愈发被吸引了,究竟要看一看张君秋是怎样演出这些程派剧目的。
 听张君秋的演唱,观众发现,张君秋唱“程腔”,用的是自己甜亮的嗓音,既款式大方,又能在舒展之中见委婉,流畅之中见细腻,令人耳目一新。报刊评述:“张君秋自组‘谦和社’后,名誉地位更进一步。《红拂传》之演出,益征其广揽各派之长,戏路愈宽矣!君秋所采方法,融合梅、尚、程三派,若再从做派表情上研究,其地位必远李世芳之上。盖张君秋于四小名旦中,认为世芳为彼劲敌,世芳所缺乏者,即嗓音不济耳,因世芳在科七年功夫,如身段做派表情,无一不灵活稳准,君秋略有粗枝大叶之弊,如演一出《玉堂春》,即可完全比较出来,君秋自知自己弱点,锐意追求,扩张戏路,其用心可谓良苦矣!名伶之成名,岂偶然哉!”(《立音画刊》一九四二年九月)
  张君秋学程得到了承认,但他并不满足于报刊上对他的夸赞,他更重视的是报刊上所指出的弱点。他积蓄精力,锐意进取,不仅要在唱腔演唱上更进一步,而且还要在身段做派表情上下功夫。他要演唱、念、做、舞都吃重的戏。他要演《汉明妃》,要演《金山寺、断桥、雷峰塔》。
  再闯一条路张君秋的心里有一股冲动——能不能把自己唱的皮黄腔变一变,创出点新腔来?
  这种冲动不是“谦和社”成立后才有的。
 那是在“扶春社”搭班,同谭富英唱《红鬃烈马》时,那是他同谭富英经常合作演出的剧目。戏里的王宝钏有大量的西皮唱腔,张君秋始终按照王瑶卿所教的路子演王宝钏。这出戏,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三位都唱,都是缘着老戏的路子唱下来的,但又各自都做了变化,不仅唱法不一样,而且腔调也都有各自的不同变化,张君秋也都十分熟悉。为张君秋操琴的琴师是李德山,李德山学的是徐兰沅的梅派操琴的路子。张君秋的唱法及行腔比较靠近梅派,唱得时间久了,张君秋便心里痒痒得要动一下这里面的腔。
  创新腔,由于梅、尚、程、荀的影响,在当时的京剧界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气。不时地有人要把老戏里的腔变一变,这种变化不外乎在原有的行腔基础上加一些小腔,或者在节奏上做些变化。为什么要变,演员们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觉得变化一些,观众爱听。也确实如此,程砚秋的“程腔”之所以受欢迎,在于他在唱腔演唱方法上以及行腔曲调上作了大幅度的变化,梅兰芳的唱腔也在不断地变化,这些变革产生出来的剧场效果,对每一位后起者都是一种不小的诱惑。既然这些名家们的变化如此受欢迎,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变化呢?这大概就是编新腔的旦角后起者最直接的创新理由吧。
  张君秋比较慎重,因为他的身旁有王瑶卿先生的指导,而王瑶卿对这种编新腔的风气往往是嗤之以鼻的。令张君秋不解的是,王先生一方面对编新腔的风气不以为然,另一方面却又颇有兴致地帮助程砚秋先生编《锁麟囊》的新腔。这似乎是矛盾的。
  张君秋不仅十分留意王瑶卿在同程砚秋切磋新腔时的编腔手段,而且也十分留意王瑶卿对有些在收音机里播放出来的新腔的批评态度,有的腔被王瑶卿讥讽为“匠气十足”,有的腔被王瑶卿嘲笑为“哗众取宠”,还有的被王瑶卿耻笑为“拉长笛”、“节外生枝”等等不一而足。
 “不是改新了就好,而是应该往好里改”,这是王瑶卿在平日闲谈中说出的一句话。张君秋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从这句话里,张君秋体会到王瑶卿并不是一味地反对编新腔,而是主张把新腔编好了,编得好听,编得合乎戏情戏理。新腔的创作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不仅要十分熟悉老腔,而且在品味老腔的过程中找出它还有哪些不够的地方,然后找出比它更好的方法去变动。
  “认认人儿,找找事儿,琢磨琢磨心里劲儿,安腔找俏头。”这又是王瑶卿平日闲谈时说的话。张君秋反复琢磨这几句话,感到这里面有学问,“认认人儿”,就是要认识你所扮演的角色是什么身份的,有什么特点、性格,多大年岁;“找找事儿”,就是要熟悉剧情,熟悉和周围角色之间的关系,你演的这个角色在干什么事儿;“琢磨琢磨心里劲儿”,要根据你认识的角色和这个角色的行动,去研究你的唱、念、做、打都应该是怎么一个劲头儿,这个劲头儿要符合你所表现的人和事。“安腔找消头”这句话经琢磨,张君秋十分重视这层意思,安腔当然要依据人和事儿,“找俏头”这三个字值得玩味。在舞台上,不论是唱、念、做、打,都有有俏头的地方,而凡是有俏头的地方,只要技巧熟练,表演得当,在剧场里必定有效果——掌声和笑声。“俏头”是讲究技巧的,“俏头”的创作,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风格,“俏头”也不是随便安排的,要使在肯綮儿上。。这里面可有琢磨头呢!
  有一次,张君秋哼唱《大登殿》里的[二六板],这是全部《红鬃烈马》里的最后一场。[二六板]是王宝钏在金銮宝殿对父亲王允唱的唱段。王宝钏嫁给薛平贵,王允嫌薛平贵是花郎汉,不同意他们的婚姻,为此父女反目。王宝钏苦守了十八年,终于盼到丈夫薛平贵回来,并且做了皇帝。薛平贵登基大典,朝里的文武百官,该封的封,该罚的罚。因为王允同魏虎曾经设计要害薛平贵,薛平贵要把王允问斩。王宝钏毕竟还有父女之情,于是上殿求情,薛平贵赦免王允。[二六板]就是王宝钏在王允被赦免后对父亲抚慰,同时也有责怪的一段对话:讲什么节孝两双全?
  女儿言来听根源:大姐许配苏元帅,二姐许配魏左参。
  惟有女儿命运苦,彩球单打平贵男。
  先前道他是花郎汉,到如今端端正正、正正端端、驾坐在金銮。
  来来来,随女儿上金殿,不斩我父还要封官。
 张君秋按照学得的腔调哼唱着这段[二六板],唱到“先前道他是花郎汉”时,总觉得这句腔太平板,不够劲儿。前面几句平一点儿没关系,只要音调合乎王宝钏的叙述语气就完全可以。“先前道他是花郎汉”这一句就不一样了,这不是一般的叙述,只要一提起往年自己的遭遇,自然就想到当初为了这件事同父亲决裂时的内心酸楚,因而语调中必然带有对父亲的责怪——你怎么那样嫌贫爱富呀?你说他没出息,可现在呢?他成了一国之君!按照这个劲头儿,张君秋不由自主地哼出了一句小有起伏、顿挫的腔调,唱出了王宝钏的扬眉吐气,也唱出了扬眉吐气的王宝钏对父亲责怪的语气。张君秋感到这样唱合乎王宝钏此时此刻的心境。
  感觉舒服了,张君秋就舍不得丢下这个新腔了。
  要不要在台上试试这句新腔?
  张君秋心里头再三盘算:是不是先请教一下王瑶卿先生?又怕王先生不同意这个改动。不改老腔吧,张君秋打心眼里舍不得把这个新腔扔了。最后,咬了咬牙,心想,究竟这样改好不好,先拿到台上去唱,只要观众认可了,就证明这样改是对的。
  吊嗓时,张君秋对琴师李德山讲了自己的想法,并把新腔哼给李德山听,请他按照新的唱法伴奏。李德山试了试,重新调整了一下弓法、劲头儿,同张君秋的新腔合了槽。就这么唱,试试吧!
  张君秋意料不到的效果——怎么,就这么一个小腔,一个小小的改动,竟会受到观众这么热烈的欢迎?
 成功了!张君秋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看起来,我的感觉是对的,我把这个感觉用自己的声音传给了观众,他们接受了。我们有了共同的语言,对,共同的语言!“唱就是念,念就是唱”,好像听到谁这么说过。唱腔——音乐就是一种语言,一种特殊的、具有比一般话语更有感染力的语言。我要继续寻找同观众共同的语言!
  张君秋把“花郎汉”这个小腔固定下来了,几乎是每次演唱都在剧场里产生出良好的效果。这个腔在观众当中流传开了,因为收音机里常常播放张君秋的《大登殿》。张君秋在家里也常常从收音机里听到自己的这段[西皮二六板]。
  王瑶卿先生也会听到吗?他听到后会说什么?张君秋又有些忐忑不安了。
  “听说你也在搞新腔?”王瑶卿突然问张君秋。这是在王家大厅里,王瑶卿当众问起张君秋的问题。当时,王瑶卿正在给一个学生说《大登殿》这出戏。
  张君秋的心“腾”地一热,一时不知怎样解释自己这个贸然的“创腔”举动。
  王瑶卿没有再说什么,继续为那位学生说戏。
 说到“花郎汉”这句腔了,王瑶卿依然说的是老腔。张君秋坐在一旁,心里发紧,有一种巨大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张君秋恨不得王先生现在当着众人的面,那怕挖苦他几句,也比对他的“创新”不置可否要强百倍。王瑶卿说完了老腔,停了一下,又不动声色地对那位学生讲:“这个腔也可以这样唱。。”
  王瑶卿教起了新腔——张君秋创的新腔。
  张君秋舒了一口气,那股收缩紧张的情绪一下子缓解了,心反而怦怦跳个不停。王先生向来很少当着学生的面称赞这个学生的。然而,当着学生的面把学生新创的腔传授给其他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这比当面夸赞自己还要令人激动呀!
  “谦和社”成立之后,张君秋的创作冲动更强烈了。
 创腔需要琴师的合作。能争取到李德山的配合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李德山习惯于梅派的伴奏形式,张君秋尝试着在《玉堂春》、《二进宫》等戏中动一动旧的唱法。简单的改动还能得到配合,改动稍大一点就不太容易了。“弓子顺不过来”,李德山的这么一句话,往往就使得张君秋难以再坚持下去了。张君秋十分尊重李德山,他的琴技的确是十分高明的,手音好,大方、明亮,该给劲儿的地方真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谦和社”成立不久,李德山另搭别的班社,张君秋虽然感到遗憾,但并没有执意挽留。张君秋想到了何顺信。
 何顺信已经跟随张君秋五六年了。就在张君秋搭班“扶风社”的时候,何顺信就应张君秋之约,从呼和浩特来到北平,住在张家,拜了耿永清学习京胡演奏。张君秋留意观察他的这位表弟,发现他少言寡语,但在学习京胡技巧上却心里头有一股横劲,在张家院子里常常听到何顺信练功的声音。由于何顺信刻苦练功,他的进步很大。后来,只要张君秋吊嗓,张君秋就叫何顺信在旁边,要他拿着京胡,用筷子别在琴弦上,随着李德山为张君秋吊嗓,何顺信的胡琴技巧有了迅速的提高,于是,张君秋演出时,何顺信为他伴奏京二胡。按照现在交响乐队的编制,这是仅次于“京胡”的“第二小提琴”的位置。
  李德山走了。张君秋对何顺信说:“顺信,你该挪挪窝了!”
  “挪窝,挪哪儿去?”
  “现在该你拉京胡了。”
 不要小看,拉京二胡的位置距拉京胡的位置仅隔一步之遥,可从这个位置走一步,肩上的负担就大不一样了。拉京胡是主奏,除了需要配合鼓师的点儿之外,其余的演奏员如京二胡、月琴、弦子、唢呐等乐器都得盯着京胡,围着京胡转。场上的尺寸快慢、音量大小、曲调的繁简、弓法的运行,全靠京胡去支撑。京胡的秉性还挺突出,别看只两根弦、一张皮,乐队只要一有动静,任什么乐器的声音也盖不住京胡的声音,它总是那么突出。伴奏好了,台底下观众叫好不迭,伴奏砸了,显鼻子显眼的,收也收不回去。如今,京剧的唱越来越突出,板式全,腔调丰富,再加上各个行当各个流派的唱法风格迥异,京胡伴奏也成为观众注目的焦点。远的不说,就说为梅兰芳操琴的徐兰沅、王少卿,为马连良操琴的杨宝忠、李慕良......只要这个琴师一上场,跟主演出场一样,台下观众照样给个“碰头好”。为什么给“碰头好”?因为他们的琴技高超,观众喜好这个。
  张君秋让何顺信挪窝,心想,看你有没有这个勇气?
  何顺信蔫脾气,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蔫不出溜地说了一句“试试看”。张君秋没辙,试试看就试试看吧。反正张君秋心里有数,凭他自己的观察,何顺信掌杆儿,起码是不洒汤不漏水,至于水平发挥的高低,就只能台上见了。真正发挥好了,他就要进一步要求何顺信了。张君秋的心里想的是创腔,创腔离不开琴师的配合,兄弟两个,一个唱,一个拉,有什么想法直截了当提出来,好商量。
  哥俩刚商谈好伴奏的事,分了手。不一会儿,就听见西厢房里传来了京胡声。何顺信练上了。张君秋会心地笑了。
  何顺信尽管给人的印象有点发蔫,可心里头有暗劲儿。虽然只是答应“试试看”,实际上满心满意地愿意去干。当演员的不想成好角儿的不是好样的,搞乐队不想坐在主奏的位置上,也不是好样的。何顺信从呼和浩特奔到北平来,奔的就是这个位子,如今这是个机会,岂能轻易放过?
张君秋传 (三) 京剧三堂会审张君秋
 何顺信的京胡底子走的是梅派,他最佩服的琴师是王少卿。王少卿的功夫全面,生角拉过王凤卿,王凤卿唱的是汪(桂芬)派,老腔老调,有一张唱片《文昭关》,“一轮明月照窗前”,“一轮明月”四个字都是奔高音,走的全是脑后,气由丹田起,一直托到脑瓜顶,腔比较平,可力气是全身的。这种唱法已经没有人敢问津了,太费劲了。京胡托这个腔,弓子运得要足,力量要匀,有实有虚,也是见功力的。至于后面的几个“我好比”的唱句,王凤卿唱的很简练,有的意到腔不到,全凭胡琴的垫头去承接,王少卿处理得很巧,垫头、行腔浑然一体。佩服!老生腔托得这么圆满,旦角腔又是另一工了。京胡琴师一般死抱一门,越是名家越专门。拉惯了老生,改拉青衣,因为青衣唱腔速度慢,运起弓来就好像不会拉琴一样,有时愣搁在那儿没主意了。而拉惯了青衣的一旦改老生,又快不起来,弄不好拉瞎了,这是常有的事儿。王少卿不然,慢有慢的弓法,款式大方,自然流畅;快有快的弓法,行云流水,不乱章法。梅兰芳的《生死恨》有段[二黄慢板],其中有句唱“到如今害得我异乡飘荡”,其中的“垫头”顺贴自然自不必说,大腔落处,接着拉了一个落“6”音的大过门,竟然大大突破传统拉法,曲调节奏富于变化,旋律行进华采流畅,中间糅入京韵大鼓的曲调因素,听起来柔婉清新,不同凡响。这种新的“花过门”很快流传开来,凡拉《生死恨》,琴师多有效尤,但效果总不如王少卿来得那么从容。
  何顺信不仅经常听王少卿为梅先生的伴奏,而且凡有机会,必去王少卿那里请益。王少卿家有个老妈子,每日三餐问候得体贴入微。何顺信听这位老妈子讲:“我们的先生该着吃点好的,您没瞧他练功的狠劲儿。三伏天不动都满身大汗,先生搬个梯子上房,在屋顶上,顶着个大太阳,一练就是好几个时辰。您说,该不该吃蹦虾仁儿?”
  “山后练鞭”,这是发狠心要成名的梨园行里的人身体力行的一句格言,何顺信在王少卿身上体会到这句格言的分量。如今,要为张君秋伴奏,何顺信更要身体力行,实现这条格言。
  张君秋几场戏下来,何顺信的胡琴伴奏圆圆满满。小哥儿俩都挺高兴。
  张君秋耐不住性子了,他要变变腔,变变味儿。《玉堂春》、《大、探、二》这些常演的戏,他都有新想法,新招数,早就存在脑子里了。还有一出戏,就是早早憋着要演出的《金山寺、断桥、雷峰塔》)(俗称《金、断、雷》),这是一出文武昆乱不挡的戏,张君秋要把它拿下来。
  张君秋开始进一步向何顺信提要求了:“咱们唱戏,不能使拙劲,应该像打太极拳那样,看着挺柔和,但内劲儿大,柔中有刚,唱戏、拉胡琴,都要找找内劲,你说是不是?”
  何顺信点了点头,问道:“您说该怎么唱?”
  张君秋恨不得一股脑儿把自己想出的新腔全说给何顺信听。
 《起解》、《会审》这两出戏连着演,这是张君秋经常上演的全部《玉堂春》。这两折戏,都有[导板][慢板][原板],尤其[原板],字句不少,而且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对往事的追述,不能唱成一道汤,必须有变化,观众才爱听。“四大名旦”都唱这出戏,但各有各的变化,咱们也变一变!
  《二进宫》也如此。一出戏两段大[慢板],没有变化,就把观众唱跑了。
 《金、断、雷》里的《雷峰塔》,几十句的[反二黄慢板],京剧里旦角的反二黄的腔可以说在这出戏里已囊括尽了。这出戏又是敦底的戏,不像前两出,又是唱又是舞,还有开打,情节也曲折,到了《雷峰塔》,只有一个白素贞在台上唱,嗓子固然重要,腔调也要有变化,节奏也不能死板地一块板打到底,要有观众出其不意的绝活儿,才能拢住观众的神儿,要他们静心屏气地听完了这段唱。甚至可以这么说,只要贴出了《金、断、雷》,观众买票看戏,就得是奔着反二黄来的。
 何顺信一听,觉得有道理。两个人谈拢了,就关起门来说腔。你唱你的腔,我在伴奏上想主意,什么地方随,什么地方领,什么地方裹,哪里加个垫头,哪里安个花过门儿。张君秋用自己的声音,何顺信调弦运弓。你走你的道儿,我有我的路,你呼我应,殊途同归,一个腔唱完,两个人心花怒放。也有不顺心的地方,张君秋想出了新点子,何顺信的弓法过不去门。都退退步,变变新点子,可能就“过门”了。可张君秋硬是不让步,何顺信只有一招——蔫不出溜地不说话。
  大半个时辰,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声响。张秀琴在外屋做活儿,听着里屋的弦歌声是一种享受,可这会儿没声音了,时候还不短。张秀琴挺纳闷儿,推开门进去瞧瞧吧,一看,嚯!张君秋瞪着两只大眼睛,气鼓鼓地坐在那儿正运气呢!再一瞧,何顺信耷拉着脑袋,抱着把胡琴,睡着了!张秀琴不由得好笑,准是小哥俩什么地方谈不拢,僵在那儿了。这话儿是怎么说的?有什么不“过门”的地方,先放在那儿,谈点别的,岔乎岔乎,说不定什么时候好主意就出来了。什么事儿也不能急,一口吃不了一个胖子!张秀琴三劝两劝,小哥俩重归于好。
  一九四三年九月,天津,中国大戏院。
  “谦和社”贴出了《玉堂春》,张君秋主演苏三,王金龙请的是梅兰芳的老搭档姜妙香扮演,崇公道请的是当今第一名丑萧长华。
  天津人耳朵尖,早就风闻张君秋自从组了“谦和社”以来,舞台面貌大为改观,不仅扮相更为标致,腔调也有了新玩艺儿,再加上傍他演出的都是京都的名角儿,《玉堂春》又是青衣的重头唱工戏,这出戏谁要是不看那才亏了呢。
  演出那天,爆满。
 崇公道出场来个满堂好,这是官的。不仅为萧长华叫好,也为萧长华能够提携后进叫好。张君秋无论哪次来天津,不管贴什么戏,都对得起我们天津人,够义气!您萧长华在梨园行,那是备受尊崇的老先生,当初陪着梅兰芳,梅兰芳红了,如今您又陪着二十出头的张君秋。您这是有心把他捧红了,够义气。
  “苏三走动”一声吆喝,张君秋出场的四句[散板],台底下的掌声、叫好声,海了去了。不是因为这四句[散板]的腔有多么新,张君秋也没有在[散板]上去刻意求新,还是按照王瑶卿教的路子去唱的。[散板]不能唱散了,这是王先生的主张,张君秋一直恪守这条准则,把语气唱出来。语气,那也是板,是节奏,别死气白赖地“拉长笛”。天津观众也听的是这个门道。再有,几年没见,张君秋的身段、扮相确有改观,脸庞不那么瘦了,身材也丰满了,于是苏三的形象更有分量了,再加上嗓音甜,声调柔,受听,是位挑梁的大角儿。天津人高兴,高兴就鼓掌、叫好。
  [反二黄慢板]开唱了,哑铃一响,柔和绮丽的“大过门”一起,立刻把观众带进一个幽思哀怨的境地里,首句“崇老伯他说是冤枉能辩”里面的“他说是”的行腔有了个小顿挫,腔没变,味儿不同了,抓得人心里头痒痒。听戏的行家竖起了耳朵——这是个信号,后面准有彩!果然,“冤枉能辩”的大甩腔的后面该往高了走的地方下来了,一泓清泉注入到曲折迂回的小弯道里面,几经周折,但又毫无阻碍,顺顺畅畅地又注入了通渠。台底下的掌声、彩声,那叫炸了窝!这是张君秋、何顺信在小屋子里憋了好几天想出来的新腔。张君秋要走低腔,胡琴过不去门,况且尾腔处,外弦有了亮弦的打音,那是特色——水亮,王少卿的拉法,谁都这么学,都有好,何顺信舍不得。张君秋不妥协,再闯一条路,不信过不去门,接过了胡琴,张君秋自己找找劲头,也是,走低腔,胡琴拉的全是里弦,里弦发闷,效果出不来。。小哥俩反复折腾了好久。最后还是何顺信憋出办法来了——“您听,我这地方用连弓,腾出劲儿来我走高音来个大抖弓,您唱您的低音,上下差八度,然后我再阴下来,来个大连弓。粘粘乎乎的,再猛地亮外弦。。”
  演唱的效果是:读者要是识谱,您琢磨一下这里面的色彩变化,学问大了。天津观众能不叫好吗?
 [反二黄慢板]的演唱把中国大戏院里的观众唱得群情沸腾,及至下面转到了西皮唱腔,明丽婉转的西皮腔,无论是[流水板]、[慢板]、[原板]的演唱,句句清新流畅,剧场里的掌声不断。[原板]是一段发泄苏三对人间世态炎凉不忿的唱腔,从埋怨爹娘一直骂到贪官污吏、衙役班头,中间插以崇公道的百般劝慰。张君秋的唱、萧长华的念,处处有讲究,观众高兴,陪着张君秋的萧长华更高兴,禁不住当场即兴发挥,把崇公道的一段劝慰念白改成为“姑娘,往开了想,日后你可就是个大红人了!”一语双关,赢了个满堂彩。
  张君秋唱《三娘教子》,请的是时慧宝演老家院薛保。天津观众兴高采烈。为吗?时慧宝学的是孙菊仙。孙菊仙是天津人——“老乡亲”。如今,孙菊仙那种不拘一格、没遮没挡的唱法差不多绝响了。时慧宝来天津,就等于“老乡亲”回来了。演出那天,时慧宝依然是孙菊仙遗风犹存,唱到动情之处,禁不住前仰后合,指天划地,旁若无人,就凭这,时慧宝有入缘,天津观众叫好!张君秋饰演的王春娥又以清脆甜润的音色把观众引到恬静、安详的气氛之中,一生一旦,一动一静,两相衬映,别有情韵。
  张君秋使出了杀手锏,贴出了《金、断、雷》。
  天津观众懂行,海报一贴出,戏票抢购一空。这戏能不看吗?《金山寺》唱的是昆曲,张君秋演白素贞,银装素裹分外动人,载歌载舞,还要有炽烈的开打,没闲着的时候。开打完毕接着上《断桥》,姜妙香的许仙,李金鸿的小青,同白素贞(张君秋)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白素贞大段的西皮唱腔,唱得声情并茂。唱到压台的《雷峰塔》了,观众的劲头儿也卯上了,前边又是昆的又是皮黄,还有开打,够累人的,《雷峰塔》要有几十句的反二黄唱腔,顶得住劲吗?张君秋懂得观众的这种心情,张君秋也需要这种观众的情绪,京戏的魅力很特别,戏唱到这个时候,演员才能的展现成为观众唯一注目的焦点。至于剧情,观众早就烂熟了,《雷峰塔》开场,丑婆子(许仙的姐姐)又有大段的念白,从西湖雨中定情一直说到白娘子被镇雷峰塔,整个白蛇传的故事又让她说了个够,剧情就是次要的了。得听唱,你唱的好,观众随着你去咂摸白娘子身世遭遇的人情滋味,你唱的不好,观众起堂。张君秋懂得这里面的斤两,要不,他为什么在家里同何顺信不依不饶的。
  白娘子上场,后台的人大都卸了妆,都挤到侧幕条来了,连姜妙香也紧着卸了妆挤到这里来,干什么来了?听戏!前后台只看一个人——张君秋。[反二黄慢板]共三十六句,旦角的戏也只有这出戏有这么大段的反二黄唱段。不仅唱段长,而且里面的音域特别宽,高音唱到“2”,低音唱到“3”,上下十四度。“未开言不由娘珠泪双流”,用的是低回委婉的低腔,低腔比高腔难唱,高腔凡有嗓子都能奔下好来。低腔得有底气托足了,声音要实,气不足,只能有气无声,气托住了,声音饱满连贯,一气呵成,不由你不叫好。“峨嵋山苦修练千年时候”走的是高腔,其中“山”字走高音,唱得峭拔,“苦修练”三个字高低起伏,这里就有明暗对比,高低相衬,而且过渡自然,气息匀,结尾的高腔又唱得十分敦实。在台下观众炸了窝似的叫好声中,站在侧幕条听唱的姜妙香也竖起了大拇指,对旁边同行们讲——“这才是《祭塔》呢!腔调里面,一丝不苟,加上又脆又甜!”
  “谦和社”在津门首演,大获全胜。离开天津返回北平的头天晚上,中国大戏院的经理孟少宸设宴饯行,酒席宴上,孟少宸敬酒祝贺,说道:“君秋,下回来,您预备一个月的买卖吧!”
  戏不好唱了!
 一九四三年初,张君秋的父亲腾联芳在上海故去了。父亲的去世在张君秋心中投下了一个阴影。初次赴沪父子重逢时,张君秋满心满意地希望从此家庭团团圆圆的,尽管小时候父亲在他身上并没能尽到作父亲的责任,但毕竟是骨肉亲情啊!然而,他何曾想到父亲没能留在北平,返回江南竟作了一家寺院里的居士,也就是说,在父亲故去之前,他已经同人世间告别了,骨肉亲情都不留恋了,还谈什么家庭生活丰衣足食的诱惑,这人世间究竟怎么了?
  张君秋有点身不由己的感觉,拜师学艺、搭班演戏,一刻也没有停歇,生活就如同一股洪流,这股洪流的力量好大,一下子把他推到了组班领衔主演的位子上,以致于他还来不及留连周围的风光,更没有力气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走过的路,而前面的路通向何方,也是云里雾里。。“谦和社”的“谦和”二字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在舞台上这一亩三分地上扑打,靠的是“谦和”二字。初搭班的时候,母亲叮嘱他,到后台无论碰见什么人,认识的、不认识的,还有无论是唱中间儿的,还是边边沿沿的,以致于梳头的、管衣箱的、打杂的,碰了面叫一声“先生”,总没有亏吃,这叫“礼多人不怪”,谁知道往后说不定就有求人的时候。出了名了,更得和气,更要注重礼节。组了班,虽说戏班里的事务由岳父大人赵砚奎主持,但在台上演出的是自己,没周围人的帮衬能行吗?更得要谦和,于是有了这个“谦和社”的名字。“谦和社”如同行驶在生活激浪中的一叶小舟,张君秋驾着这叶小舟,小心翼翼地往前闯。
  九月的天津之行,“谦和社”在天津留下了名气。紧接着十一月,“谦和社”大队人马拉到了大上海,出演更新舞台。最初以《别姬》、《凤还巢》、《四郎探母》、《玉堂春》为号召,颇为红火。但不久,票房收入下跌,萧长华先生突然哑嗓,急火上攻,一字不出,当家武生孙毓堃也突然身体欠佳,《铁笼山》一戏的演出连连失手,以致于晕倒在台上。这些意料不到的损伤都影响了“谦和社”的正常演出。
  如何应付这一突然变化导致的困境呢?张君秋决定演出在上海从未露演的全部《汉明妃》。
  《汉明妃》是尚小云先生亲授的剧目。内容是汉代美女王昭君出塞和番的故事。汉元帝选妃,命画工毛延寿往越州描画美女容貌,王家之女王嫱品貌出众,毛延寿为其作画,因王家拒其索贿,改画左滤、右疤七恶之图,被元帝打入冷宫。王嫱在冷宫奏琴自怜,被元帝所闻,及至召见,惊其貌美,封为昭君,并得知真情。毛延寿闻讯潜逃番邦,并献王嫱真容。番邦单于兴兵入犯,因朝中文不能出策,武不能御敌,单于索要昭君,元帝无奈,命昭君出塞和番。这是个在中国老百姓中流传多年的故事,尚小云以此戏为他的代表作。上海观众没有看过,张君秋决定演这出戏,事先贴出了广告,吊了上海观众的胃口。然而,这是一着险棋,因为剧中“和番”一场有跑竹马的表演,需要大批的武行演员,而“谦和社”不具备这个力量。
  张君秋想到了上海的戏剧学校。上海戏剧学校是上海的一位工商实业家许晓初先生创办的,这个学校建于一九三九年,专门培养京剧演员。第一批学员共招收了七十余人,统一为“正”字辈的学生,后来有许多名演员如顾正秋、关正明、王正屏、陈正泰、黄正勤、张正芳、孙正阳等,当时都是上海戏剧学校尚未毕业的学生。这批学生在校期间演出就闯出了名声。张君秋想到,正字辈的学生基本功经过正规训练,并且年龄、个头儿都齐整,如果能够请到这批学生来帮忙,会为《汉明妃》的演出增色不少。于是派人找到了戏校的教务主任关鸿基,关鸿基很爽快地答应了此事,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在排戏期间,请张君秋把这出戏教给“正”字辈的学生。张君秋也很乐意做这件事。
  张君秋在金(廷荪)公馆接待了关鸿基,关鸿基领了一个女学生,就是上海戏剧学校重点培养的顾正秋,前来向张君秋学《汉明妃》里的王昭君。于是,紧张的排戏、教戏同步进行。跑竹马需要多少武行?张君秋略加思索回答道:“越多越好!”一般演出八位武行已经很热闹了,“越多越好”就意味着比八位还要多,于是挑了身材高矮差不多的三十二位男同学参加了《汉明妃》的排练。
 《汉明妃》正式演出,剧场爆满。演出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段经历虽然短暂,但在顾正秋的艺术生涯中却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后来,顾正秋在台湾所写的《舞台回顾》一书中曾经写下了这样的回忆文字:“那天,关先生带我去见他(张君秋),他住的不是旅馆,但也不是他家,好象是他借住朋友的地方。他在家穿的很朴素,身上是件藏蓝色的布罩袍,脚下是粉底黑缎便鞋,身材苗条,但是不高,眼神具有女性的妩媚,嘴唇稍嫌厚了一点。从形态上看,他的女性气质更多于男人的气概,他人很文静,当时我看不出他的年龄,可是他却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他人很拘谨,不苟言笑,可以说‘静如处子’,他对戏的唱腔肯下苦功去研究,勇于改,使我由衷地佩服。
  “演出那天,我当然去看。张君秋唱得很动听,前面的几段二黄,如怨如诉,我听得入了迷,可是上海滩的观众,却是比较喜欢噱头,直到像潮水似的上了十六对‘竹马’,才疯狂地喝彩。《出塞》的〔山坡羊〕、〔楚江吟〕那几支曲子,我也听得极为过瘾,不过当时还不能完全领略其中同意之美。”
  九十年代初,张君秋、顾正秋分别从海峡两岸赴美国接受“终身荣誉奖”。颁奖活动中,师生二人久别重逢,谈起近半个世纪的往事,不禁感慨万端。上海演出《汉明妃》,使“谦和社”在上海的演出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当时,报刊上发了许多有关张君秋上海之行的文章和报道,其中有一篇勉励张君秋的文字,内中提到:“伶人演戏,通常都是好高骛远,不以戏的本身为前提,而以营业为左右,这种情形固然是有一点习惯性的下来,但是在初出来没有成名的伶人,似乎应当如此。成了名的伶人,就好像要转移到发展戏剧本身为依归了。不然,伶人只顾营业,不顾戏剧,戏剧本身发生了问题,那就是连带着使营业本身也有了问题了。
  “张君秋是后起的伶人,可是脱离扶风社,自挂头牌以来,很有发展。
  这是他很少沾染伶人习气的地方,自己就是很有名气,也不忘刻苦自励,这才有往前发展的希望。”
 “发展戏剧本身为依归”,这正是张君秋心中所想的。他学了许多传统老戏,他也试着改了一些传统的老腔,无论哪位名家流派他都学,王瑶卿、尚小云、梅兰芳、程砚秋都十分主动热情地向他传授艺术。他还要再发展,在上海演出《汉明妃》,挽回了“谦和社”一度陷入的尴尬境地,这使张君秋悟到了一个道理,剧目要更新换代,不能总是抱着前辈教给他的剧目去演,《汉明妃》若不是上海观众没看过的戏,怕也不一定能引起轰动。张君秋渴望着能排新戏,要在新的剧目中充分施展自己创作的才能。
  一九四四年,张君秋的生活发生了一次大的变化。上海的一位金融界人士的千金小姐吴丽珍对张君秋情有独钟,在上海演出期间,张君秋时常出席社会各界人士举行的宴会,吴丽珍小姐经常出现在这些宴会上。因为经常见面,彼此相识了。张君秋的母亲张秀琴同往常一样,每次张君秋赴宴,她总要相陪。出于礼节,张秀琴免不了同吴丽珍周旋,有时会客气地说些应酬话:“有机会到北平来,欢迎你到我家里作客。”这本是极普通的客气话,但吴丽珍却十分认真,就在张君秋上海演戏归来不久,吴丽珍果真照此办理,乘飞机来北平到张家作客。张秀琴这才醒悟到,吴小姐深深地陷入了情海之中。张秀琴一方面热情接待吴丽珍,一方面又想尽办法打消吴丽珍的痴情,张君秋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怎么可以再娶第二房,而且是位有身份的小姐呢!但吴丽珍似乎连这点情由也不加考虑。张秀琴不得不采取措施,亲自托朋友乘飞机将吴小姐送回上海。不料在上海下了飞机,送吴小姐返沪的朋友还在上海未归,吴小姐竟又自己买了一张机票,重又回到张君秋家中。这件突兀而来的缘分在张君秋的家中掀起了风波,一时,赵砚奎、张君秋翁婿不和的消息被报刊炒得沸沸扬扬。“谦和社”的演出中断了。
  经过调解,张君秋有了第二个妻子吴丽珍。
  九月,“谦和社”解散。
  抗战胜利,张君秋组成了“秋社”,重振旗鼓,开拓自己的艺业。王瑶卿对张君秋寄托了很大的期望,陆续赠送给张君秋一些新编的剧目,并亲自督导张君秋排练新戏。张君秋在“秋社”创演了一些新剧目,如《凤双栖》、《奇烈记》、《怜香伴》、《银屏公主》等。
 一九四六年,“秋社”排演《奇烈记》,受到了官方的干预,说这出戏是影射国共合作的,禁止演出。对于政治,张君秋根本没有任何卷入的念头,他仅仅是认为这个剧目有很好的戏剧情节,能吸引观众。《奇烈记》表现的是,元末,文武双全的才女王翠翘同徐海结姻。徐海同张士诚交战,张士诚兵败,于是假意同徐海联合,徐海信以为真,应张士诚之邀赴宴。王翠翘对张士诚的邀请心生疑虑,在徐海领兵赴宴前坚持与徐海分兵一半留守,以备不测。张士诚在酒席宴中用药酒毒死徐海及其部下,同时又送下了毒药的酒,犒赏王翠翘所统领的兵马。王翠翘得知徐海被害,起兵报仇,遭到敌兵的包围,交战之中,王翠翘所率兵将药性发作,纷纷倒地。王翠翘冲出包围,无力复起,自缢身亡。张君秋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个能展示他文武功底的剧目竟触动了敏感的政治神经。苦心经营出来的一出新戏就这样夭折了。排一出新戏是极难的一件事情。那个时候,剧团的人事不固定,很难在一个空闲的时间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聚在一起切磋技艺,排练新戏。《凤双栖》的演出效果很好,后来,因为在戏中担任主要角色的萧长华要去同梅先生合作,《凤双栖》又无法演下去了。
  演老戏也很困难。抗战胜利后,饱受战火摧残的国内经济日趋萧条,京剧艺术处在一个衰危的时期。看戏要花钱,又要有闲情逸致,但物价飞涨,民不聊生,戏园子门可罗雀,只是在逢年过节时,尚可暂时兴旺一阵子。一九四七年春节,号称“十全大净”的金少山以及花旦名家小翠花相继在长安贴演,两个晚上,都只卖了二百多张票。正月初三晚场,张君秋贴演《三娘教子》,景况还好,卖了千余张票。但好景也不长。张君秋只能慨叹:“戏不好唱了!”
  一九四八年夏季,上海孙兰亭相约,马连良、俞振飞、张君秋分别从上海、北平奔赴香港演戏,在香港普庆等戏院演出十九场,业务还算好,但因所有的演职员都是从内地约来的,食宿开销大,演出不能继续下去了,而返回内地的经费又不能解决。此时,香港胜利影片公司约请马连良、俞振飞、张君秋合拍戏曲影片,并答应影片拍摄完毕,公司出资把所有演职员送回内地。张君秋留在了香港。

  困居香港

一九四九年,张君秋开始拍片。同马连良拍了《打渔杀家》、《梅龙镇》两出戏,同俞振飞拍了《玉堂春》。先后用了大约两个多月的时间拍摄完毕。张君秋在拍片过程中,同电影界的朋友有了交往,他同俞振飞也是初次合作。早在搭班演戏之前,张君秋在大马神庙王瑶卿家里已经同俞振飞相识,俞振飞当时正同程砚秋在“秋声社”合作。后来,俞振飞一度脱离“秋声社”,此时有人从中牵线,想促成俞振飞、张君秋二人合作挑班演出。当时张君秋经过慎重考虑,认为自己的艺术还很稚嫩,还需要在舞台上磨练一段时间,所以婉言谢绝了这个动议。事隔十余年后,张君秋的艺术成熟了,如今正式同俞振飞合作,可以说是旗鼓相当的,拍片进行得十分顺利。《玉堂春》戏曲影片是欧阳予倩导演的,欧阳予倩在这部影片中利用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对《玉堂春》做了新的艺术处理,譬如,苏三在公堂受审,以大段西皮板式的唱腔叙述了自己的坎坷,每唱一段情节时,都要闪回一些画面,用画面的动作表现苏三与王金龙定情,王金龙落魄后与苏三的幽会以及皮氏药死沈燕林、诬陷苏三等情节,画面与唱腔同步进行,增添了影片的动感,可视性得到了增强。
  影片拍完后,内地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解放军取得节节胜利,正在向南方推进。由于战火的阻隔,张君秋一时难以回到北平,于是留在香港继续营业演出。
  在香港演戏由于语言的阻碍,长期演京戏有困难,营业状况可想而知。
 香港的剧院当时有普庆、娱乐、高升、大舞台、皇后等几家,这些剧院演的多是广东戏,有的以放映电影为主,京剧只能每周演一场。最初,张君秋在娱乐、高升演出,后在普庆演出。在娱乐演出时,为营业计,演了一些合作戏。所谓合作戏,是马连良、俞振飞、张君秋同电影界人士的合作演出。有一次,为了给一名逝世的电影演员家属募捐,马连良、俞振飞、张君秋三个人反串全部《法门寺》,马连良反串花脸刘瑾,张君秋反串老生赵廉,俞振飞反串青衣宋巧姣,电影界人士舒适、韩非等都参加了演出。这样的演出新鲜,有号召力。还有一次,马连良反串了楚霸王项羽,同张君秋演出《霸王别姬》,也很能卖座。
  一九四九年秋,上海正字辈的学生来香港,时值马连良在云南演出,张君秋同正字辈的陈正泰、汪正华等演出于普庆,演出的时间多在星期六的下午,也常请一些电影界人士合作,以维持营业演出,但香港的京剧观众毕竟有限,演出不兴旺,更谈不到在这个地方搞京剧艺术上的新创作。此时,内地不时传来各地解放的消息,张君秋经常在电影界朋友的家中读到内地传来的报纸,从中看到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十月一日,中 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开国大典这天,张君秋在蔡廷锴的香港住所里同许多民主人士一起收听大典的盛况,当他们听到毛泽东主席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立时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大家举杯祝贺。张君秋的心已经飞向了培育他艺术成长的故土北京。
  谭富英从北京写给张君秋一封信,张君秋十分兴奋。好久没有接到北京的来信了,尤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北京有什么变化,京剧演员的演出状况,这都是他非常关心的问题。谭富英告诉他,人民政府对戏曲演员很尊重,鼓励、扶持他们演出,长期失业甚至改行的艺人们又重新组织起剧团,京戏大有希望。张君秋被深深地吸引着,他的心仍在艺术上,而艺术上的进取离不开培育他成长的良师益友,离不开关心、爱护他的广大京戏观众,这是艺术发展的良好的土壤啊!
  张君秋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找到马连良,悄悄把谭富英的信拿给马连良看。他们现在面临着严峻的选择,在香港,国民党通过各种渠道,表示重金聘请,请他们到台湾演出,而内地的日新月异的变化又深深地吸引了张君秋。张君秋对马连良说:“无论如何,演京戏还得在北京。香港、台湾都不是长久之计。。”
  马连良拉住张君秋的手,毫不含糊地对张君秋说:“君秋,日后我们两个人之中,不管是谁,只要有机会回大陆,谁也不能把谁撂在旱岸儿上!”

“凤还巢”

   
一九五一年十月一日,香港《大公报》、《文汇报》在金陵酒家举行国庆联欢会,张君秋和马连良都出席了这次联欢会。联欢会上,马连良清唱了一段《借东风》,唱完后就离席出去了。张君秋起初不在意,但过了一段时间,不见马连良回来,张君秋本能地感到,这里面有问题,不自主地询问周围的朋友:“马先生到哪儿去了?”一位朋友悄悄地拉住他,对他说:“怎么你会不知道?马先生现在回大陆去了!”张君秋一听吃了一惊,不是说好了嘛——“谁也不能把谁撂在旱岸儿上”。怎么,说过的话不算了,连声招呼也不打,他老先生自己一个人就走了!
  不等联欢会结束,张君秋就离开了金陵酒家,慌不择路地来到了马连良的寓所。到了那里,一看,马家早已搬迁,不知去向。看起来,马连良返回内地是作了周密的准备、安排的。张君秋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没有着落,心里头七上八下。
 过了将近二十天的光景,张君秋度日如年。此时,张君秋的母亲张秀琴、妻子吴丽珍、琴师何顺信,以及他在香港结交的新友金世禾,都在香港居住。张君秋整日坐立不安,马先生是怎么走的?通过什么途径才能回到大陆?张君秋、金世禾通过各种关系,打听马连良的下落,但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一天,张君秋外出回到家里,发现家门口有一张留言条,上面写着,请他今天晚上八点到六国饭店的某房间会面。留言没写下款。张君秋紧紧地抓住了这张留言条,心里想的是大陆——一定是大陆有人来了。张君秋如约来到六国饭店,来到了指定的房间,马连良的太太从房间里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张君秋见到了马太太,心里面塌实了一半,不由地对马太太埋怨起来:“马先生怎么回去的?不是说好了谁也不能把谁撂在旱岸儿上吗?”马太太万般劝慰,对张君秋说:“少爷,别着急!这不是我还留在这里没回去嘛,就是留在这里等你的。”马太太告诉他,中南局来了一位文艺处的副处长王同志,特意到香港来接他们的。由马太太引见,张君秋见到了那位王同志。王同志说,我是来接你们回去的。一切都要秘密进行,台湾那边也要你们去,你们要作好一切准备!张君秋当即表示,就是我在香港的一切家产都不要了,我也要回大陆!
 十月二十七日,香港普庆大戏院的门口,贴出了一张醒目的大广告,上写:“十月三十日,张君秋准演全部《四郎探母》,售票日期,十月二十八日。”然而,就在十月二十八日一早,张君秋以全家旅游为名,偕同妻子吴丽珍、母亲张秀琴、琴师何顺信一道,乘汽车奔向深圳,他的朋友金世禾等负责托运戏箱,也乘火车抵达深圳。
  深圳的边防哨所,锣鼓喧天,欢声齐动。这是在做什么?张君秋下了汽车,抬眼一望,一队解放军战士排成整齐的队伍,正在敲锣打鼓欢迎他们。队伍中举起一个横幅,上面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热烈欢迎文艺工作者张君秋同志归来!”
  “文艺工作者”、“同志”,对张君秋来讲,都是新鲜词儿。张君秋挺喜欢这些新鲜词儿。
 过去,人们称他们叫“唱戏的”,文雅点的叫作“伶人”,粗野的称他们为“戏子”,里面掺和了玩儿乐、鄙视的内容。可不是吗?谁瞧得起唱戏的?唱戏的不就是给人家图个乐儿吗?有志的演员对社会上这种不公正的待遇只能暗暗气愤而无处发泄。有一次在上海,张君秋陪梅兰芳从一家饭店回寓所,在汽车门前被一群小报记者包围住了。小报记者围着梅先生问了些不三不四的问题,其中有一个记者拿梅先生梳的分头取笑。梅兰芳不动声色,三言两语回应了他们。进到汽车里坐好,汽车发动了,梅先生才气愤地对张君秋说:“你瞧,连这帮王八蛋也来取笑咱们!”梅兰芳骂人了,谁听到过?面对一群年轻、欢笑的解放军战士,张君秋如置身在另一个天地中。
  过去,对那些持枪带械的士兵要称“老总”,尽量别招惹他们。光复后的伤兵更是不能惹,戏园子演戏,伤兵进戏园子,没票,没票也别拦他们,让他进去,谁要是不识相,朝他们要票,那可要吃苦头了——“老子抗战八年。。”闹不好,一场戏就被他们给搅了。现在,面前的这些年轻的战士同以往的大兵完全不同了,他们朝气蓬勃,精神焕发,他们注视着从香港归来的张君秋,眼光里充满了热切、尊敬的情分,张君秋从这些眼光里深切感受到了“同志”这两个字的含义。哦,这就是同志,没有贵贱之分,没有倚势压人,文艺工作者、解放军战士、政府官员,都是同志。张君秋喜欢这些新词儿。
  欢迎队伍中,不知是哪位同志叫了一声:“欢迎张君秋同志唱一段!”
  唱一段!是应该为这些“同志”唱一段了。张君秋不善言辞,何况,面对这一情景,使他感触良多,用什么语言来表示自己的心情呢?唱。对,唱一段,用自己的演唱来表示自己的心情,这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唱什么好呢?张君秋略想了一下,就恭恭敬敬地面对欢迎的人群鞠了一躬,然后说:“我就给大家唱一段《凤还巢》吧!”
  《凤还巢》这出戏的内容同张君秋回到内地根本没有什么联系,如今,这出戏的名字却被赋予了一个新的含义——金色的凤凰回到了自己的家!

第三章 张派艺术“多做贡献”
  
张君秋经深圳、广州,被接到了湖北武汉,在武汉参加了联谊京剧团。
  这个京剧团以马连良、张君秋为主演,武生演员高盛麟,小生演员高维廉,花脸演员有郭元汾和叶盛茂,丑行演员是张金梁。
  初到武汉,正值河南豫剧名演员常香玉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举行义演。
 过去,张君秋久在大都市演出,除了接触过河北梆子以外,其他的地方剧种几乎没有看过演出,常香玉的豫剧演出使他亲临感受,增加了见闻。此外,他还有机会看到了汉剧、楚剧的演出。张君秋觉得,今后应该多看看地方戏的演出,这些剧种的艺术都各有自己的专长,多熏一熏,将来自己排新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
  更使张君秋感到新鲜的是,常香玉唱戏居然同国家的抗美援朝战争联系在一起。演员就是唱戏,怎么还要捐飞机大炮?张君秋发现,常香玉的豫剧团同过去的戏班面貌全然不同。剧团有文化局派去的戏改干部,这些领导干部以及主演,到一般的演员,都穿着一色的灰制服,行动整齐,生活朴素。每个人一个搪瓷缸子,平常用它来喝水,早、午、晚用它来打饭。一切都有条不紊,就像部队那样听指挥守纪律。这都是新鲜事儿。
  张君秋所在的联谊京剧团也有文化局派去的干部,在剧团叫作协理员,协理员不是当官摆架子,剧团大小事务都归他处理,演出时大家一起卸车装台,多重多累的活都抢着干,人家告诉他,共产党员就是要吃苦在先、享受在后。有一次张君秋演戏,乐队的人手不够,需要到外面请人来帮忙,演完戏,张君秋依然按照过去的老规矩,吩咐给帮忙的人开戏份,谁知道人家根本不要这份钱,“都是一家人,都是主人翁”,还能计较价钱?这又是新鲜事儿,“主人翁”又是个新鲜词儿。看起来,在新中国,旧的脑筋是要换换了。协理员要召集大家开会学习,使大家接受新思想,这叫作“改戏、改人、改制”,这些够大家学的。有一天开会学习,协理员问大家:“我们大家有没有树立主人翁的思想?”一时间,大家不知怎么回答。协理员点名问一位老艺人:“您来谈谈好不好?”这位老艺人慌不择言他说道:“主人翁思想我保证没有,我们唱戏的,只知道养家糊口。。”话音刚落,大家哄堂大笑。是啊,张君秋想,过去唱戏,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还能想到那么多!?一九五二年,张君秋随团到江西南昌演出,沿途北上,抵达天津。这时候开始了“三反”、“五反”运动。马连良回到了北京组成了马连良京剧团,张君秋也回到了北京。到了北京,张君秋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接见。一个国家的总理在张君秋面前,看不出半点居高临下的领导人的气势,周恩来很容易让人亲近,让人感到他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相处的。张君秋对总理说:“我来晚了!”周总理说:“爱国不分早晚,革命不分前后。回来就好,希望你多做贡献。”“多做贡献”这四个字深深地印在了张君秋的脑海中。
 在北京市文化局,局长张梦庚对张君秋说:“君秋同志,你年轻,应该起带头作用,成立一个集体所有制的剧团。”成立集体所有制的剧团就意味着,张君秋必须放弃每演一场戏挣二百六十元包银的个人利益,同所有的演职员一样评分劈账。张君秋想,多做贡献就不要计较个人得失了。于是,由他牵头,北京市京剧三团成立了。
  北京市京剧三团以张君秋为团长,全团六十多人,主要演员有陈少霖(生)、刘雪涛(小生)、李四广(丑)、朱金琴(生)、耿世华(老旦)、郝庆海(净)、钮荣亮(丑)、冀韵兰(武旦)等。文化局委派的协理员为佟志贤。
  剧团演出很红火,不仅在城市里演,还深入到工厂、农村、部队演出。
  “为工农兵演出,为人民服务”,这也是领导号召的。张君秋要多做贡献,带头深入工农兵。
  到地方上演出,各地群众欢迎自不必说,地方政府也十分重视。剧团住在招待所里,这在当时是最高规格,相当于现在的星级宾馆。张君秋是团长,团长的住所有警卫员站岗。戏班里的挑梁主演需要派士兵来保卫,这也是新鲜事儿。
  刘雪涛说,您不习惯也得习惯,就我所知,程先生也有个习惯过程。
  刘雪涛是姜妙香的学生。来三团以前,曾在程砚秋京剧团里陪程先生唱小生,后来张君秋成立三团,经过同程先生商议,向程先生借来刘雪涛,演了一段时间,正式成为三团成员。
 刘雪涛讲了一件程先生同警卫员的故事:程先生在东北哈尔滨演出,出出进进都有警卫员相随。程先生对警卫员说:“我是个演员,演员唱戏,没得罪什么人,不会有人害我。你忙你的去。”“我的任务就是保卫首长。”小战士很认真。程先生在小战士心目中是“首长”,保卫程先生是他的任务。军令大如天,别害人家,还是让他跟着吧!
  有一天,程砚秋趁警卫员不备,一个人悄悄遛出招待所散步,走在闹市上,东瞧瞧,西看看,挺自在。在闹市区,有的行人认识程砚秋的模样,一看这个大高个儿是程砚秋,禁不住脱口叫了一声“这不是程砚秋吗”。这一声惊动了周围的行人。程砚秋的名字可是人人知晓的,于是,人们围着程砚秋,同程砚秋握手、寒暄。
  不一会儿,程砚秋的周围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
  那时候是夏天,街上有个卖西瓜的,把西瓜切成一片一片的,摆在摊上叫卖。正在切西瓜,听到“程砚秋”来了,就顾不上放下手中的刀,拿着切西瓜的刀往人群里头钻。
  警卫员正在为自己找不着程砚秋着急呢!寻踪觅影,找到了闹市区。听到人群中叫着“程砚秋”的名字,正好碰上了那位持刀卖西瓜的,这还得了,手持凶器要害首长啊!小战士赶上前去,三下两下扭住了卖西瓜的,把他抓获。
  程砚秋回到招待所,有人告诉他抓住了一名刺客,说是要对您行凶。程砚秋说:“不会吧!”
  “怎么不会,您不信去问问,那儿正在审刺客呢!”
  程砚秋找到了部队首长,要求参加审刺客。
  “这是部队的事儿,就不用麻烦您了!”
  “我想这里面八成有误会,我一个演员,哪会有仇人刺杀我呀!”程砚秋坚持审刺客。
  首长答应了程砚秋的要求,审吧!
  程砚秋问那位大汉:“我跟您不认识,没冤没仇的,您干嘛要刺杀我呢?”大汉说:“我哪儿是刺杀您呀!我就是想看看您的尊容。‘四大名旦’,我们难得一见。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我不能错过呀!”
  “那你干什么拿刀?”
  大汉说:“我是卖西瓜的,听说您来了,没顾上放下这把切西瓜的刀。”程砚秋告诉部队首长:“放了他吧,他是个卖西瓜的。”
  卖西瓜的大汉虽然被误会,当成了“刺客”被审,受了点惊吓,但数他和程砚秋面对面交谈的时间最长,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程砚秋。也值!
  张君秋听了这个笑话,开怀大笑。咱们也别像程砚秋那么较真儿,站岗就站岗吧!
 去工厂演出。张君秋参加了一个工矿企业落成典礼,为工厂的工人演出。演出那天,台底下有上万名的观众。张君秋挺吃惊,这么多工人都来看演出,工厂里的工作不全停下来了吗?演出气氛是热烈的,上万名的观众,掌声、欢笑声如一股股飓风在空中回旋,这种气氛在城市里多大的剧场中都是感受不到的。演出完毕,工人代表上台向张君秋致意。张君秋拉着一位工人代表的手不无歉意他说:“真对不起你们了,这么多人来看戏,耽误了你们多少生产任务啊!”工人代表笑了:“您这是说到哪儿去了?我们早听说你们要来演出,甭提多高兴啦!大伙儿上下一齐使劲儿,提前完成了任务。您还对不起,我们还得感谢您对我们的支持呢!”张君秋没想到,自己的演出还有这么大的鼓动力量,这也是做贡献吧!
  全国实现农业合作化,城市里敲锣打鼓搞公私合营。张君秋又想到多做贡献,想到当年常香玉义演捐飞机,我也可以义演捐农业机器呀!同团里的人商量,大家都同意。剧团的营业好,收入多,还集体组织在一起到杭州游过西湖。把多余的钱拿出来,替农民兄弟买双铧犁,这是为农业机械化做贡献。搞了几次义演,把收入所得全部交给农业合作社。国家发行公债,张君秋带头买公债,还主动把自己的两所房子交了公。一九五六年,张君秋参加了赴朝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演出活动。时值严冬,朝鲜战场冰封雪冻,张君秋心里却燃烧着火一样的热情。他不分昼夜地为战士们演出,中午不休息,还要到战壕里为战士们清唱。春节晚上,在一个露天搭的大舞台上演《法门寺》,四周是高耸的山岭,山风呼啸,雪花飞舞,台下上万名战士坐在雪地里,秩序井然,情绪热烈。演出过程中,一阵狂风刮过,后台里一个用大汽油桶改制成的取暖炉子竟然被刮倒,张君秋在台上演出,不为所动,照演不误。演出结束时,一名战士跑到后台找到张君秋,对他说:“战士们还想看您的《霸王别姬》,首长让我问问您,能不能再加演一出?”张君秋听完,毫不犹豫,说:“行!现在就演。”说完,连忙改妆,不一会儿,露天舞台上又响起了锣鼓丝弦。这天晚上,张君秋连演了《法门寺》、《霸王别姬》、《白蛇传》三出大戏,直演到第二天凌晨三点钟。
  慰问团要到一个山拗里去演出,那里的战士看不到戏。为了慰问团的安全,志愿军首长派了一位干部事先到山拗里去探探路,看一看行车安全不安全。那位干部回来说:“路太险,不能去了,而且在山坳里也没有搭台的地方。”张君秋听了,心里感到十分不安。心里想,那个山坳里的战士们已经知道有演出的消息了,他们肯定盼着这天的到来,要是不去,他们该有多失望呀!张君秋要求自己亲自去探探路,志愿军首长同意了。张君秋探路回来说:“一切都妥当了。路可以过去,我在山坳里找到了搭台的地方。”在张君秋的再三要求下,志愿军首长同意他们去演出了。在张君秋汇报探路经过时,有一件事他没有讲:探路途中,吉普车开到一个“之”字形的拐角山路时,一不小心,车子的前轮轧在了悬崖的边缘上,司机紧急刹住了车。张君秋下了车,站在悬崖边上往下看,好险!只要车子再往前开出一分的距离,就要连人带车坠入万丈深渊。
  “看来我的命还是大的。其实,这在当时也算不了什么。志愿军战士就是在生死边缘上战斗的。”二十多年后,张君秋追忆这件事,轻描淡写似的。改戏戏曲要进行改革,这是五十年代戏曲界的中心话题。张君秋所在的北京市京剧三团的演出,就是依照这个中心工作展开的。
 首都北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建国以来,在文化建设上,人民政府对于戏曲艺术的改革投入了很大的力量。为了搞好戏曲改革,在国务院的直接领导下,成立了戏曲改进局,以后又陆续成立了国家直属的中国京剧院,中国京剧院的主要演员有李少春、袁世海、叶盛兰、杜近芳、李和曾、李宗义、李慧芳、王泉奎、张云溪、张春华等。在市文化局领导下,北京市陆续成立了北京市京剧一团,由李万春领衔主演;北京市京剧二团,由谭富英、裘盛戎领衔主演;北京市京剧三团,由张君秋领衔主演;北京市京剧四团,由吴素秋、姜铁麟领衔主演。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马连良等也各自有自己的剧团。此外,还有一些私营剧团如新兴京剧团、鸣华京剧团等。这些剧团成立后,北京的京剧演出十分兴旺,流派林立,演出繁荣,京剧的发展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
  在北京市流派林立、百花竟艳的京剧艺术大环境中,每一个京剧团都要有一个如何经营好自己的剧团、发展自己的艺术特色的重要决策。张君秋十分珍惜自己所领导的京剧三团,这个剧团人数不多,六十余人,但行当整齐,人员精练,人心齐,劲头足,这是个有利于艺术发展的环境。创演新剧目,探索出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是张君秋在建国前就梦寐以求的目标。然而,在建团伊始,演员有一个恢复自己艺术的过程,演员之间也要有一个互相磨合、彼此了解的过程,而新剧本的创作也还有一个酝酿、写作的过程,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所以,张君秋没有急于创演新剧目,而是首先集中精力整理、加工自己过去演出的传统剧目,也把过去想做的而又没来得及实现的新想法逐步付诸实现,按照“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原则,使传统剧目的演出产生出新的面貌。
  整理、加工传统剧目的工作,张君秋对此持慎重、细心的态度。将近二十年的舞台实践中,张君秋始终没有中断过向名家的请教、学习,因此,他对京剧传统艺术的价值有着深切的了解,就像过去所说的“推崇所有的名家”一样,他也十分尊重传统艺术,因为传统艺术之所以在观众中有广泛的影响,在于这些传统艺术都是经过几代艺术名家深入加工、不断积累而成的。如果说改革戏曲,那么,传统艺术的历史流变就是历代艺术家不断改革的过程,现在自己要对传统剧目进行加工、整理,实际上也是这种历史流变的一个部分,真正要做好这件工作,就必须把传统艺术吃透,把它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保留下来,发现里面有不够理想的地方,对此找出新的方法,予以加工、整理。
  张君秋十分敬佩梅兰芳先生对传统剧目的不断加工而使之精益求精的态度。《贵妃醉酒》原来是出粉戏,里面曾经有过一些不健康的内容和表演,经过梅先生的艺术加工,《贵妃醉酒》成为一出表现封建王宫里杨贵妃因一时失宠而失态、幽怨,从而揭露了封建社会妇女的悲惨命运的艺术精品,内容深刻了,品味也提高了,而传统表演的舞蹈动作和唱腔演唱又都有了丰富和发展,成了一部雅俗共赏的梅派艺术代表作。梅先生对《宇宙锋》一戏的不断加工提炼,也是张君秋学习的楷模。这出戏里的〔反二黄慢板〕的曲调经过不断加工,曲调更为丰富,感情的表达更为细腻,如“我只得把官人一声来唤,一声来唤”,其中“一声来唤”的重复唱句,旧唱法十分紧促,同整个唱段的细腻、委婉的风格不太协调,梅先生逐渐加工丰富了这个曲调,京胡的伴奏与唱腔的行进有了更为密切、严谨的配合,行腔更有品味了。还有一句的唱词改动也十分巧妙,原词是“随我到红罗帐倒凤颠鸾”,词句比较露,也不合赵艳容当时的特定心境,后来梅先生唱成“随我到红罗帐共话缠绵”,词句就含蓄、高雅了,而且同赵艳容的身份、心境十分贴切,这样的改动、加工是十分值得效法的。张君秋从中得到启发,他认为,不断改革传统艺术是必要的,这符合时代的要求和人民的需要,然而,传统艺术的改革必须要在吃透、学好传统艺术的基础上去进行,否则就会事与愿违。他常常拿《打面缸》一戏中的师爷做比喻,不要学那个师爷,拿起状纸念状,哪个字不认识就撕掉哪个字,用这种粗暴的方法去改革,十个有十个要失败的。思想明确了,思路就准确、清晰了,张君秋陆续整理、加工了大量的传统剧目,如《玉堂春》、《大、探、二》、《春秋配》、《金山寺、断桥、祭塔》、《四郎探母》、《红鬃烈马》、《银屏公主》等,他还陆续整理加工了自己在建国前演的新戏,如《怜香伴》,至于《凤双栖》一剧,由于它的内容表现的是一夫多妻,不符合时代的要求,张君秋就放弃了对这出戏的恢复。
  《玉堂春》是张君秋建国前就演红了的剧目,这出戏有十分吃重的唱腔,西皮板式俱全,还有十分委婉、动听的〔反二黄慢板〕的唱腔演唱,观众喜欢听,只要一贴演,剧场必定爆满无疑。这样一出唱红了的剧目,张君秋也没有放弃对它的加工提高。
 《玉堂春》中的“起解”一折中的〔西皮流水板〕是一个传唱广泛的唱段,张君秋唱这段〔流水板〕,每唱完必获满堂彩。经过长期的实践,张君秋对这段唱做了仔细的推敲,感到尚有加工的余地。首句的唱词有两种,一是“苏三离了洪洞县”,一是“低头离了洪洞县”,各有各的合理性,“低头离了洪洞县”原是旧词,张君秋分析了一下苏三的心境、地位,一个女囚犯发配在路上,面对闹市里的人群,不免羞惭满面,低下头来不好意思见人,这是符合当时的时代情景的,于是张君秋决定把这个唱词改定为“低头离了洪洞县”。腔也要变一变,根据仍旧是对人物心情的分析、理解,“将身来在大街前”一句,旧的唱法一般化,“大”字闪半拍,挑高唱“1”音,再唱成一般性的尾音,不够醒脾。张君秋把“来在”二字摆匀了唱,“大”字不闪板,走低腔,“街”字走一个小弯,顺畅地在“5”音上落“前”字。于是,张君秋的这段〔流水板〕有了十分明显的风格特点。听这段唱,只要一听是“低头离了洪洞县”首句字词,再听第二句的腔比较舒缓、低回,京戏观众就会认定,这是“张派”。前两句唱得舒缓、匀称,后几句却是步步紧催,直到最后两句“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的行腔唱简拉繁,速度前催,结尾不坐尺寸,一个速度唱到底,嘎然而止。这种唱法,张君秋的本意在于把苏三羞涩而又急切的心情表现出来。这种唱法已经流传至今,内外行大多采用这种唱法,说明张君秋的改动是经过观众认可了的。《玉堂春》中还有许多张派的唱法可圈可点,“会审”一折的〔回龙〕腔“大人哪”三个字,旧的唱法同后面〔慢板〕中“玉堂春本是公子他取的名”的甩腔类似,曲调有所重复。于是,张君秋把这句〔回龙〕腔的节奏加强,曲调也有所简化,突出了苏三在公堂上的恐惧心情。公堂上几段〔原板〕的甩腔多有独创,“三万六千银一旦化了灰尘”的行腔,比较平缓,略加迂回,低腔结尾,音色沉郁,透出苏三对王金龙挥金如土以致被鸨儿盘剥的往事的无限感慨;“将公子就赶出了院门”的行腔音调高扬,“门”字行腔厚重,道出了苏三对鸨儿贪财忘义行径的愤慨;“在神案底下叙一叙旧情”的行腔糅入了一点梆子腔,行腔高扬而从容,曲调跌宕而不露花哨,腔中略含羞涩之情。诸如此类的生花之笔,使得一折“会审”的表演有声有色,观众每听一句都是一种享受。看张君秋“会审”的演出,您事后琢磨,张君秋不用过多的手势动作去强化人物的情绪,面部表情也是点到为止,但苏三在公堂上的羞涩、恐惧以及追忆往事所表露出来的对王金龙旧情的深深眷恋,却十分深刻地留在人们心中。张君秋日后在传授此剧的时候经常强调,苏三不是一般的妓女,她是个感情十分专注并且在生死关头中勇于为自己冤屈进行申辩的女子,如果在公堂上过多地使用眼神、手势,反倒把人物演轻薄了。尤其在后面苏三在公堂上认出审问她的大人就是旧时情人王金龙时,苏三有一段暗喻的〔流水板〕行腔,有的演员唱“他好比蜜蜂儿飞来飞去采花蜂,如今不见公子面,我那三郎......”时,为了强化苏三的暗示、埋怨,便在台上过多地来回走动,张君秋反对这种演法。“你又不是蜜蜂,在台上飞来飞去干什么?苏三在公堂上见到自己的情人,既想说破,又要强制按捺自己的情感。她懂得在这里的分寸,如果有闪失将会造成难以挽回的终身遗憾。怎么可以那么张扬呢?”张君秋作如是说。
  五十年代的北京,剧院里看戏的观众成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少有闲阶层的人,大多数都是工厂的工人、机关干部、教师以及青年学生,而五十年代北京的生活节奏也不同以往,人们是在工余、课余时间里来看戏,第二天他们还要投入紧张的工作和学习。张君秋注意到这种生活节奏的变化,他开始考虑如何使自己演出适应这种节奏。
  张君秋重新审看了自己演出的剧本,发现传统剧目比较普遍地存在一个冗长、拖沓、重复的弊端。他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过去的演出情景中写道:“记得解放前无论是在戏园子里,或在乡镇集会搭台演戏(即所谓‘跑野台子’),一场演出,时间拉得很长,甚至可以唱一通宵。但是很少有观众从头看到尾。那时的观众流动性很大,而且是有闲阶层的人比较多,一会儿张三来,一会儿李四去,为了使这些不固定的观众能够在戏的演出中间看懂戏,戏文就不厌重复,观众也没有冗长、重复的感觉。”(《谈京剧流派艺术的继承与发展问题》,载《戏曲艺术》创刊号。)张君秋认为,这种冗长、迂缓的节奏已经不适合于今天的时代要求了,他要珍惜观众的时间,让自己的演出达到“在较短时间内给观众更多的艺术享受、更多的有益的东西”的目的。
  基于这个观点,张君秋在传统剧目的演出中,就尽力删除一些不必要的过场戏,腾出更多的时间去表现主要的情节。譬如《春秋配》一剧的演出,旧本有李春发的“吊场”,自报家门,交代了李春发的身世及来去踪迹。张君秋的演出删掉了这个“吊场”,因为这个“吊场”所交代的内容在后面的剧情发展中,又有重复。观众关心的不是这些,而是关心剧中女主人公姜秋莲的遭遇,只要表现了姜秋莲在被继母逼迫砍柴途中受到了李春发的周济,就完全可以了。李春发的来去踪迹大可不必费笔墨去交代。又如《银屏公主》一剧,在表现秦英误伤了詹太师后,张君秋的演出,则迅速地将矛盾冲突在“金殿”一场展开,舍弃了旧本詹妃闻讯、银屏绑子的冗长交代,使戏剧矛盾更为集中。张君秋还在《龙凤呈祥》、《怜香伴》、《金山寺、断桥、雷峰塔》等戏中,也做过许多重复场次的删节。
  在传统剧目的演出中,张君秋还注意到,既要重视戏曲艺术的写意性、夸张性的特点,同时也要注重它的合理性。《春秋配》一剧的演出,旧时的演法,姜秋莲穿的是五光十色、耀眼夺目的服装。张君秋分析,姜秋莲在剧中是个受继母虐待的女孩子,她在家中承担了繁重的家务,甚至还要上山砍柴,怎么能够穿得花红柳绿呢?于是,张君秋演的姜秋莲,穿戴讲究素美,穿的是蓝榴子,上下场也不再换服装。与此相联系的是姜秋莲的处境,张君秋也做了合理的改动。旧的演法是,继母让姜秋莲去砍柴,姜秋莲娇声娇气地拒绝出门,说这不是女孩子干的事情。这个理由在封建社会中是合理的,但具体到姜秋莲所处的一个普通商人家庭里,女孩子未必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况且又有继母的虐待这一特殊的情节。如果把姜秋莲处理成娇滴滴的女孩子形象,戏剧矛盾就不尖锐,而且也不容易引起观众对姜秋莲的同情。于是,张君秋就把姜秋莲处理成正在生病,而继母却叫她病中出门拾柴,这就把戏剧矛盾加剧了,人物的处境也更能引起人们的同情。姜秋莲出场念对子“窗前绣鸳鸯。。”,张君秋改为“染病身无力”;姜秋莲的〔二黄慢板〕唱词,旧词“出门来羞答答将头低下”被改为“受逼迫去捡柴泪如雨下”。张君秋对此剧不断进行修改加工,直到一九八○年,他在上海同俞振飞合演此剧时,还做了许多细致的推敲。演出此剧时,适逢李丽华女士由美国归国探亲。李丽华女士出身于梨园家庭,后来从影,但也学过京剧,对旧剧的演法是很熟悉的。在她看完张君秋的《春秋配》演出时,张君秋曾征求过她的意见。李丽华女士表示,她最大的感触就是,现在的京剧演出对人物的感情有了深入的挖掘,唱念表演及服装道具都是符合人物感情、身份的。她认为张君秋所塑造的姜秋莲这个人物,是合情合理、引人同情的。
  北京不仅京剧团多,而且全国各地的地方剧种也常有剧团到北京来演出。那是一九五二年的秋天,北京举行了第一次全国戏曲演出观摩大会,京剧、越剧、川剧、豫剧、晋剧......十几个剧种的名家在北京的舞台上争芳斗艳,张君秋看了个够,觉得这里头好玩艺儿太多了,值得学。
 一九五三年底,张君秋同刘雪涛两个人去逛大栅栏,走到大观园电影院,看那里正放映一部川剧艺术影片,是许倩云、曾荣华演的《彩楼记》,这不也是个看戏的机会吗?走,进去看看。二位都被这出戏的精彩表演吸引住了。这出戏写的是丞相之女刘翠屏抛球择婿,看中了才高志大但又一贫如洗的秀才吕蒙正,同《红鬃烈马》里的王宝钏的遭遇一样,也是因为父亲嫌贫爱富,父女反目,吕蒙正、刘翠屏二人在破瓦寒窑度日,经过种种坎坷,最后吕蒙正得中状元,大团圆结尾。同《红鬃烈马》不同的是,这出戏没有太复杂、荒诞的枝蔓,内容单一但情节丰富,饶有情趣,特别是“评雪辨踪”一折里面夫妻之间的误会,把吕蒙正的穷酸气及刘翠屏对爱情忠贞不二的性格特点都表现得十分生动。张君秋、刘雪涛不约而同地都想到,这出戏以一个正旦、一个小生为主,不正适合他们演出吗?两位一交换意见,一拍即合,决定移植这出戏。
  张君秋、刘雪涛正是三十多岁创作精力十分旺盛的时候。尽管当时营业演出十分频繁,还要准备到天津演出,但他们仍然抽出时间,找本子,改本子,背词,对词,没多久,这出戏就“下地儿”排练了。这时候已经是一九五三年底、一九五四年初了。三团应约到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彩楼记》的排练也没有因此而中断,有时候晚场戏散了,刚卸了妆,吃点点心就接着在台上排戏,一直排到凌晨二三点钟。时间安排太紧了,演职员们都很辛苦,但大家的心气儿很足,都指望着拿出一个新戏出来。张君秋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团体,这是他过去十分向往的一个演出创作环境呀!
  《彩楼记》的首场演出是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举行的,这场演出也是三团赴津演出的最后一场告别演出。告别演出贴出新戏来,天津观众喜出望外,那天,剧场爆满。戏演得很顺利,剧场效果热烈。有一场“祭灶”,刘雪涛有一句台词——“娘子,今乃腊月二十三祭灶之期,理应置备糖果香茶纸帛纪念灶王爷!”台底下齐声叫好,掌声不断。三团的演职员不明白,这是一句普通的台词,又没有特殊的唱念表演,怎么这样受欢迎呢?脑子快的掐指一算,噢!今天正好是腊月二十三,腊月二十三演腊月二十三的事儿,应时当令,天津人重视节气,当然兴高采烈。因为紧张的排练,三团的演职员忙得没顾上节假日的到来,只知道把戏排好了,谁也没想到在这儿讨了个彩。


《望江亭》


张君秋看地方戏看出了甜头,川剧是张君秋最喜欢看的剧种之一。五十年代,川剧频繁进京,名家献艺,好戏不断,张君秋只要晚上自己没演出,就抽空去看戏。不仅是为了一睹川剧艺术的风采,也不仅是为了在其他艺术品种中汲取艺术营养,张君秋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在地方戏里再找一些适合于自己演出的剧目,把它移植到京剧中来。
  一九五六年,张君秋在中和戏院观看了李笑非、杨淑英合演的《望江亭》,同他一起看戏的是张君秋的亲密伙伴刘雪涛。两个人不由自主地都被戏里的情节吸引住了。
 这是一出富有讽刺意味的喜剧。太尉之子杨衙内仗势欺人,眼看着自己垂涎已久的美貌女子潭记儿被潭州太守白士中迎娶而去,心中不甘,于是诬告白士中荒怠政务,请来圣旨及尚方宝剑,并亲任钦差大臣至潭州向白士中问罪,以便夺回谭记儿。当他气势汹汹步入潭州太守公堂时,展开圣旨宣读,不料读的是一首歪诗:“月儿弯弯照楼台......”;拔出尚方宝剑一瞧,竟是把短刀,在公堂上出尽了洋相,反被白士中问了个假冒圣旨之罪,拿获归案。原来,杨衙内赶赴潭州途中,在望江亭停泊住宿,百般无聊,调戏一卖鱼女子取乐,被卖鱼女子灌醉,偷换了圣旨、宝剑,而那卖鱼女子却是谭记儿所装扮的。
  张君秋喜欢剧中的谭记儿。这是一位学士夫人,聪明,有才学,丈夫三年前病故,却受到杨衙内的百般纠缠,万般无奈,便躲在清安观内,每日抄写经卷消遣时日。观中白道姑的侄儿白士中赴任潭州路经清安观探望姑母,谭记儿在观中遇到白士中,一见倾心,决然选择了白士中为夫。这是个勇于选择自己命运的女子。及至白士中得知杨衙内奉旨前来缉拿之事而束手无策时,谭记儿又急中生智,巧扮渔妇,到望江亭诓哄杨衙内,骗取圣旨及尚方宝剑,扭转了局势,变被动为主动。这又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女子。整出戏的矛盾焦点集中在这个女子身上,谭记儿凭着自己的智勇才学化解了这些矛盾。谭记儿的身上,有戏!
  看完《望江亭》,张君秋邀刘雪涛家中小坐。
  “雪涛,你看这出戏咱们把它移植过来可好?”
  “当然挺好了,你演谭记儿,我演白士中。”
  “那杨衙内......”
  “自然是李四广了!”
  三两句话,不仅定下来要移植这出戏,而且把主要角色也都定下来了。
  过了几天,刘雪涛把川剧本《望江亭》拿来给张君秋,又请来编剧王雁,以及陈少霖、李四广、耿世华等,大家坐在一起商量剧本移植。
  小生白士中吊场交代情节,自不必说。
 戏转入正题,白士中来到清安观见白道姑。别走过场,一般地交代情节没意思,一上来就得有戏。白士中叩门,老道姑开门,白士中兴冲冲地叫了声“姑母”,老道姑定睛细看,不认识啊,我哪里有这么一位荣华富贵的侄儿啊!小心翼翼地、很有礼貌地问:“你这位大人是哪一位呀?”白士中诧异:“侄男白士中,姑母就不认得了么?”白道姑再度端详:“噢,果然是士中侄儿。。......”让进就座。两个人的关系交代清楚了,两个人的身份、特征也演出来了,白道姑,年迈、眼花;白士中,一位布衣秀才,如今满身荣耀,给白道姑带来了惊喜。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望江亭》的轮廓拉出来了。
  谭记儿怎么出场?要铺垫好了。怎么铺垫?通过白道姑、白士中交谈铺垫。白道姑打听侄媳妇,得知三年前已亡故。那就该再续一房啊!“只是无有称心的人。”白道姑猛地一笑,自言自语:“看来算是有缘的了。”白士中不明白,由白道姑的嘴里把谭记儿的身世、遭遇、人品、容貌,细细地说一遍,这就代替了一般传统戏中主角的“自报家门”。接着,两个人商量,白道姑请出谭记儿,白士中躲藏起来,再由白道姑探听谭记儿有意再嫁否。如果依允,白道姑便咳嗽一声,听到咳嗽声,白士中才能出来......谭记儿怎么出场?
  念〔引子〕?
  念两句诗?
  唱几句?
  张君秋略想了想,就写四句唱吧。唱什么?张君秋不说,但他心里有想法——不能唱一般的〔散板〕,太水了不行。只要写出了词儿,张君秋就有办法。他有个习惯,平日里,不管什么剧本,抄起来就读。怎么读?用唱腔来读,看着唱词,不由自主地就唱起来了。有一股涌动着的泉流,这股泉流由许多音符、乐句组成,在张君秋的内心深处,形成一种遏制不住的力量。这是一种特殊的话语,张君秋凭着自己的感知,确信这种话语可以沟通众多知音——观众的心扉,去撞击他们的心魄。这种涌动着的特殊话语源自他多年在艺海中漫游的积累,不,追根溯源,他想到了王瑶卿、梅兰芳、程砚秋......还可能追溯得更远、更广,他迫不及待地要用这种特殊的话语去同他的知音们交谈。他感到自己的心房在怦怦地跳动,这是一种特殊的惊喜、欢娱,这是一种将要获得的特殊的惊喜、欢娱。张君秋确信,一旦用这种特殊的话语同对方交谈,将会得到更多的知音,而知音的感知便成为产生惊喜、欢娱的必不可少的氛围。
  还等什么?马上着手编写剧本去吧!
  过了不多的日子,剧本的草稿出来了。张君秋拿起了剧本读起来,唱起来。
  刘雪涛来了。
  “君秋,中国京剧院也在搞《望江亭》。。”张君秋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唔”,又在继续哼唱着《望江亭》。
 陈少霖来了,他带来了剧团近期的演出日程表,演出排得很满,再过一个星期,三团还要去上海。还有,马连良京剧团,还有谭富英、裘盛戎的京剧二团已经合并成北京京剧团,他们正在联合排演新戏《三顾茅庐》。另外,他们也十分希望三团能加入北京京剧团,都是老搭档了,合作起来顺手,影响更大。
  张君秋猛地一转念,说道:“排好《望江亭》,当作北京京剧团建团的献礼节目。咱们总不能空着手去!”
  “雪涛,中国京剧院也在排《望江亭》?”
  刘雪涛笑着说:“您别着急,他们要排好这出戏,且排呢!”
 刘雪涛到江世玉家串门。江世玉是中国京剧院的小生演员,与刘雪涛同出于姜(妙香)门,过往甚密。江世玉指着桌上的一摞稿子——都是《望江亭》,一稿,二稿......还没定稿,等定了稿,还要设计唱腔、音乐、舞美、服装,一环扣一环,都需要审定,大剧院,大排场嘛!江世玉直着急......张君秋笑了,别管人家排什么,咱们该怎么排还怎么排。不是要到上海去吗?上海演出照样进行,可排戏别耽误,火车上也可以对台词儿。至于音乐、唱腔,《望江亭》的前边,我心里有谱了!
  刘雪涛想到了《彩楼记》。
  “咱们前年在天津演出,临别演出的是新戏《彩楼记》。这回到上海,临别演出咱们拿出《望江亭》!”
  张君秋、刘雪涛面对面,会心地笑了。这场景,有点像《群英会》里的诸葛亮、周瑜对“火”字。
 三团的人马上了京沪线的火车。安顿好了,王雁开始发剧本,刘雪涛、李四广、耿世华、钮荣亮。。凡是戏里有事儿的,人手一册,读剧本,大家一起读,张君秋读谭记儿,刘雪涛读白士中,李四广读杨衙内,耿世华读白道姑......读起来就上韵,外带着锣鼓点儿,甚至走哪门、出哪门,谁站什么位置,每个人心里头都有个轮廓,临到唱词部分,张君秋张嘴就来,是唱西皮还是二黄,什么板、什么腔,试着往下蹚,就跟这出戏早已成型了似的。什么地方觉得不顺,什么地方觉得还得来点戏,这段唱长了,那段唱短了,随时就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王雁随手就记,剧本读完了,王雁心里有了修改的方案。
  静下来了,张君秋拉着刘雪涛、何顺信、张似云继续研究唱腔。
  “我头回出场唱〔四平调〕,怎么样?”
  刘雪涛一愣,〔四平调〕?合适吗?他想到《乌龙院》里的阎惜姣、《梅龙镇》里的李凤姐......是不是轻浮了点?再想,雍容华贵的杨贵妃也唱〔四平调〕,但那是在《醉酒》里头唱,梅先生的《太真外传》里也有,虽然款款式式的,但毕竟情懒。
  刘雪涛没说什么——“咱们再看看唱词。”
  独守空帏暗长叹,芳心寂寞有谁怜。
  孀居愁苦泪洗面,为避狂徒到此间!
  刘雪涛知道张君秋有招儿,张君秋临上火车不是说了嘛——“《望江亭》的前半出我已经有谱了!”方才读剧本时,张君秋连念带唱,含含糊糊地过去了,那是没把底儿亮出来,刘雪涛说:“不管唱什么,反正得有变化!”
  张似云说:“总不能在结尾那句唱〔四平调〕的老腔。”
 〔四平调〕的旧程式一般要把结尾句的后三个字重复一下,唱成“为避狂徒到此间,啊,到此间!”譬如《贵妃醉酒》里的“金色鲤鱼水面漂,啊,水面漂!”如此一唱,谭记儿的出场便显得十分的闲散,这不太符合剧情。张似云是在三团成立时正式加入剧团,参加专业演出的。他是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大学生,可从小就喜欢京戏,耳音好,二胡伴奏是他的专长。最初,广播电台播广告常夹播一些京剧唱段,张似云被请去拉二胡。张君秋平日听无线电,常听到里面为唱腔伴奏的二胡有特点,音准好,音量饱满,就打听这是谁拉的,人家告诉他说,这是个票友,那语气里多少夹杂着一些票友不值得一提的意思。张君秋不那么想,他想的是,票友里面也有好样的。三团成立时,原来为张君秋拉二胡的另有所约,剧团就少了一把二胡。怎么办?张君秋说:“找那个电台里拉二胡的。”张似云就是这样成为专业二胡伴奏的。果然,张似云不负张君秋之望,不论唱哪出戏,他都敢上,虽说个别的腔不太熟,可何顺信的京胡有准谱,他在乐队支撑着。张似云连“吃”带“喝”跟得上,拉那么几遍,居然托得严丝合缝,并且要紧的地方,该走里弦的地方拉外弦,把张君秋的甜亮的音色水淋淋地包裹起来,别有一番韵致。
  张君秋日后经常说:“我的唱腔,得益于何顺信的功夫,张似云的天份。”张君秋问何顺信:“你觉得唱〔四平调〕怎么样?”
 何顺信说:“我听您的。”还是那个蔫脾气。不过,何顺信蔫是蔫,但蔫有准,由于同张君秋合作日久,对于张君秋演唱的特点掌握得十分准确、细致,两个人形成了艺术创作的默契关系。“我听您的”这句话太被动,但张君秋想出了什么新腔,何顺信就能想出怎么托这个腔,什么地方加个小垫头,给什么劲儿,往哪儿领,怎么随......真正做到您怎么说我怎么有,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啊!
  张君秋把自己想好的〔四平调〕哼给同伴们听。
  一张嘴,“独守”二字走的中音区,同原来的〔四平调〕不一样,老腔一般唱“6”音,胡琴用里弦衬,音色暗。张君秋张嘴就在“2”音上,胡琴用外弦,而且是空弦,外弦的空弦亮,还可以打弦,水亮水亮的。这就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后面“空帏暗长叹”基本沿着旧腔的走向行进,让人一听,是〔四平调〕,可又不是旧腔,有新鲜玩艺儿。“芳心寂寞有谁怜”的腔再度加深听者对〔四平调〕的印象。“寂寞”两个字走低腔,胡琴用外弦的亮音包裹着,效果甜、亮。
  再听,“孀居愁苦泪洗面”,仅两板,就唱了一句腔,老〔四平调〕没有,还没神开腰呢!可紧接着唱出“为避狂徒到此间”时,“为避”两个字缘着板走,偷了一口气,散着唱出“狂徒”二字,舒展,亮堂,走的是高腔——这腔在哪儿听过?反正不是〔四平调〕原有的。“到此间”三个字匀匀地回落到〔四平调〕的结束音上来。
  刘雪涛、何顺信、张似云齐声叫绝。
  “这叫欲擒先纵,先抑后扬!”刘雪涛评点。
  再细抠一抠,怎么把这个效果充分体现出来?
  何顺信想到了裹腔,抄起胡琴来,您再唱一遍。
 张君秋再唱,一点没走样。上火车前几天,张君秋没少琢磨过。有一天,坐10路公共汽车,从南菜园上的车,坐在车上琢磨腔,汽车拉到了终点站东直门车站,张君秋竟没察觉。汽车再翻回头,又跑到南菜园,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张君秋哼着唱腔忘记了一切,猛地扭头一看,咦!怎么坐了半天车,还是南菜园呢?
 何顺信的京胡有谱了,两个人合一遍:识谱的能唱,不识谱的能看。不管识谱还是不识谱,都能看到,上面一行是京胡演奏谱,数字很密;下面一行是唱腔谱,数字相对讲比上面的稀,何顺信用京胡把张君秋的腔裹起来了。这叫“裹腔”,又叫“唱简拉繁”。这样伴奏,仅唱了两板的“孀居愁苦泪洗面”一句腔被裹得密不透风,于是蓄满了力量,这股力量喷涌出“为避狂徒”的散唱行腔,得到了强有力的宣泄,而散唱的腔又是新腔,新腔的出现,自然、顺畅,并且十分鲜明、突出。谁听了都得叫绝。
  “唱简拉繁”是京剧生行伴奏常用的方法,尤其是为杨宝森操琴的杨宝忠的京胡,他的弓法取之于西洋的小提琴,擅长于演奏音符繁密、快速的曲调。旦行也有使用,如王少卿为梅兰芳伴奏的《霸王别姬》〔二六板〕。何顺信从他们的伴奏中借鉴了这些手法,用在张君秋的伴奏中,使用更加频繁了,这种方法使张君秋演唱中特有的晴蜓点水式的风格更加突出了。
  刘雪涛说:“君秋,这个腔就这么定了,要下好来,没跑!”
  何顺信、张似云也这么说。
  大家似乎预感到,《望江亭》这出戏打响了是没问题的,而且不只是打响了,恐怕是非同凡响。张君秋有一股内劲——走自己的路,创自己的风格,这股劲积蓄了多年,如今要厚积薄发。
 在上海演出,遇到了关肃霜。关肃霜是云南省京剧团的主演,早已闻名,如今技艺更加精湛,她的“靠旗出手”是前辈刀马旦从没使用过的绝活儿。张君秋深深懂得,关肃霜在武打技巧上下的苦功夫是常人想象不出来的,豁达、爽快、仗义,是关肃霜为人的鲜明个性,张君秋同她谈得来。遗憾的是,张君秋来上海,关肃霜就要离开上海。
  关肃霜临行前,张君秋、刘雪涛设宴饯行。张君秋知道关肃霜虽是巾帼女子,但酒量不让须眉,而且烟也抽得勤。张君秋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为了谈话助兴,张君秋要了好烟好酒,自己也抿那么一小口酒,点上一支烟,不深吸,吸上一口就喷。气氛足了,天南海北地聊起来。席间,张君秋灵机一动,拿起一盒火柴,笑嘻嘻地说:“肃霜,看我给你表演一个火箭发射!”
  抽出一支火柴,用一只手,手心托着火柴盒,手指架起火柴棍,火柴头支在擦火纸上,另一只手轻轻朝火柴棍一弹,“嗖”地一声,火柴着了,飞出去老远。
  关肃霜心里琢磨,别看张君秋是个角儿,那脾气却是个孩子模样。
  酒足饭饱,张君秋、刘雪涛一定要为关肃霜送行,送到火车站。盛情难却,关肃霜也没客气,在张君秋、刘雪涛的陪同下,关肃霜上了火车。
  出了火车站,张君秋扬手拦了一辆黄包车。上海的黄包车,一个座儿可以坐两个人。张君秋、刘雪涛二人双双坐下。
  “侬去哪里?”车夫问。
  “随你,南京路走走,外滩逛逛。”张君秋毫不犹豫地回答。
  车夫想,这二位是来逛风景的,有一笔生意好做了。拉着车只管走。
  张君秋不管车夫往什么地方拉,张嘴就同刘雪涛谈起了《望江亭》:“末场‘公堂’那段唱,你说唱〔二六板〕好不好?”
  刘雪涛说:“末一场戏别尽着絮叨,〔二六板〕节奏合适。也就是唱〔二六〕了!”
  张君秋说:“得变。”
  刘雪涛说:“得变。”
  二人想的都是变,怎么变?往哪儿变?刘雪涛想,八成想从我这儿掏东西!
  果然。
  “雪涛,你唱一段《白门楼》的〔二六〕!”
 刘雪涛二话不说,唱了一段《白门楼》里的〔二六板〕——“每日里在宫中逍遥饮酒,到今日称心愿稳坐在徐州。。”唱完一段,张君秋说:“还有一段呢!”刘雪涛接唱二段——“某一见貂蝉女性如烈火,骂一声狗淫妇胆大的贱婆。。”不等张君秋提要求,刘雪涛紧跟着又唱了一大段〔西皮娃娃调·导板、慢板、二六〕——“今日里在阵前打败一仗。。”整整唱了一出《白门楼》。
  “《辕门射戟》里也有〔二六板〕......”张君秋听犹未尽。
  好,刘雪涛唱《射戟》,又是一出。不等张君秋再提要求,刘雪涛又唱了一出《飞虎山》。。凡是有〔二六板〕〔快板〕的小生戏,刘雪涛坐在黄包车上唱了个够。黄包车在大上海溜溜地转了小半天。
  回到住处,张君秋找何顺信、张似云去了,还没忘嘱咐一下刘雪涛:“告诉少霖一声,《望江亭》该下地儿(指排戏)了。上海的演出不耽误,咱们还是老规矩——见缝插针。”
 上海的演出、排练在紧张地进行。除了吃饭、睡觉,张君秋整天都在戏里头,有时晚上散了戏,仍然加班排《望江亭》,平日白天凡有空档时间,张君秋就找何顺信、张似云,关在屋子里研究唱。戏越排眉目越清楚,越能看出这出戏不一般。刘雪涛提了个建议,赶紧印海报,不仅预告上海临别公演新戏《望江亭》,而且把海报寄回北京三团的留守组,要他们把海报贴到北京的大街小巷——“张君秋近期公演新戏《望江亭》!”
  《望江亭》还没公演,就在北京、上海的戏迷圈里炒得火热。
  《望江亭》在上海作为临别演出,第一次面世,在上海引起了轰动。
  一九三七年,对京剧艺术欣赏有特殊敏感的上海观众接受了年仅十七岁的张君秋。
  一九五六年,三十六岁的张君秋以其新戏《望江亭》的创新,确立了张派艺术在京剧史上的地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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