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温: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夜深了,还没有困意,可能是年龄大了的缘故。从书架上取出《世说新语》,随意翻到一页,看到上面的一段话,不觉痴了。

桓公指的是东晋时期战功累累、威名赫赫的大司马桓温。

恒温任琅邪内史时,年仅27岁,在任职的金城亲手栽种了一些柳树。恒温北征再次途经金城时,年已六旬,看到他当年栽种的柳树,已经十围粗了。时光流逝,光阴荏苒,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感慨万千:“树木的变化尚且如此,人又如何禁得起岁月的流逝呢。”手握枝条,潸然泪下。

这是一个令人动容的场景。身为东晋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恒温,一生奋斗,事业辉煌,年老时对时间的流逝如此敏感、如此感伤,让我们看到他的温柔的一面。桓温的一句话、两行泪,其在后世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他所建立的功业。

“昔年种柳,依依江南。今逢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庾信:《枯树赋》)人们常常从自然景物的变化中感悟光阴似箭,岁月无情,生命有限,桓温开了“睹木而兴叹”的先河。

唐代书生崔护,长安应试未第。一天他到城南郊外散心,觉得口渴,便走到一户人家讨水喝。接待他的是家里的一位少女,那少女取来茶水,倚在门前桃树下。崔护边饮茶边注目桃树下的少女,觉得她柔情似水、天真烂漫。饮茶后,崔护起身告辞。时隔一年,崔护考取功名,特地于这一天前去寻访求婚,只见大门紧锁,空无一人,询问邻居方知这户人家已经搬走,不知去向。崔护便在门上题了一首诗,怏怏而去: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题都城南庄》

今年是今日,去年也是今日,相同者,桃花依旧;不同者,人面不见。正是这种相互交织、相互影响的心情,越发加剧了眼前的惆怅与寂寞。这一次的错过,就是一辈子的分离。对着春风中摇曳的桃花,崔护也许会轻轻地问:桃花下的女子啊,如今在哪里?千里之外?海角天涯?你的一生到底与谁相依,与谁心灵共舞?千里之外,你究竟会情归何方?海角天涯,你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向你讨水的男子,一生都会珍藏你的心香一瓣、似水柔情吗?

恒温: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读《诗经》时,觉得最好的句子就是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菲菲。”那些远去和归来的人,在春秋变换里,在物是人非时候没有人 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的寂寞情绪,更多的也许是一种更深沉的感慨。对于时间的变换,对于季节改变,对于一切流走的蹉跎和叹息。

对于宋代诗人陆游来说,沈园是他一生的痛。有人说,青梅竹马的结局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命运却没有青睐陆游,为了二十多岁的沈园相遇,这里注定要纠结他一生的时间,七十五岁的陆游来到沈园,唐琬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已香消玉殒。逝者仍是玉貌朱颜,生者却早已白发苍苍。写出的哪里是诗,分明是悲痛的泪,如泣如诉:

落日城头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见惊鸿照影来。

陆游:《沈园》

孔老夫子在河边感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大凡在时间的流逝中,人们回想从前的事情,总是依稀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情绪。小的时候看到许多人写文章回忆童年,认为是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我很不以为然。但到了现在的年龄,方知作者的怀念是感伤时光的流逝。年长者回忆起童年时代、少年时代、学生时代,会油然生出亲切之感,喜欢回忆过去,也是年纪大了的标志,因为他们觉得最美好的已经离他们而去。满清词人纳兰性德写诗道:“赌书赢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平常。”当时只道是平常,许许多多我们曾经拥有的东西,拥有时并没有珍惜。

希腊哲人说: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是啊,当恒温手握柳树时,物是人非,失去的时光再也不可能挽回。

一次乘火车去杭州,途经西施的故里诸暨,因火车晚点需等待一列动车通过,车便长时间停在了站台上。我在车上百无聊赖,便下车在站台上闲逛。正巧对面站台上停下一列火车,一对年轻的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下了火车。孩子也就两三岁模样,下车后张开双手向我跑来,我将孩子抱起,交还给那对夫妻,孩子的母亲接过孩子,对孩子说:“和伯伯再见。”孩子挥舞小手,用稚嫩的声音喊着:“再见,再见。”回到火车上,火车开动了,看到窗外向后掠过的树木,我的眼前始终舞动着孩子的小手,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如果火车没有误点,我们今生也不会相遇吧?这也许就是缘吧。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恒温老人的话语穿越两千多年的时空,告诉我们: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吧,无论这一天是寒还是暖,无论这一天是阴还是晴,都是生命的组成部分。珍惜每一个与我们相遇的人吧,即使是擦肩一过,这也需前世五百次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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