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半月之空1 仰望半月的星空
CONTENTS 序曲 條紋內褲與橘子 第一話 亞希子小姐與少女與芥川龍之介 第二話 我們的世界有其盡頭 第三話 通往炮台山之路 尾聲 不復記憶的花語
序曲 條紋內褲與橘子
序曲
我以前始終認為父親是個沒用的男人。 因為,那傢伙是個嗜賭的爛酒鬼,而且明明有了老婆還勾引別的女人。事實上,母親總過著淚水流不停,苦頭吃不完的日子。也因此,我曾把父親當作敵人,心懷厭惡,避免和他接觸,有時還會動手和他幹上一架。可是,這樣的父親有一次竟感觸良多地如此說道:「你不久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了,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神經啊,我想。 你自己有做到嗎? 他大概也覺察到我的心思了吧。父親的神色有些尷尬,又像是轉了個念頭似的,面露微慍的神情,最後又莫名地表現出感慨萬千地樣子。父親說: 「像我啊,以前為了你媽連命都豁出去了。不不不,現在也是,恩恩,現在也是。」說服力——零,我想。 就連一點也看不出來。 順道一提,那是在夏天最熱的時候,那個炙熱的夏季,氣溫連續幾天都突破三十度,創下了高溫記錄。所以,怕熱的父親那一陣子都只穿著一條藍白相間的條紋內褲閒晃。看到他那副德行,說服力果然是零。 只不過,如今回想起來,那番話雖然缺乏說服力,卻或許是充滿父親本色的真心話。沒錯,當時父親的雙眼——雖然因長年放蕩而顯得污濁——蘊藏的卻格外閃耀。那雙認真的眼睛所散發出的光芒和他選馬票時一模一樣,所以絕對假不了。「愚者之口吐露真實」 不知道哪個偉人曾留下這樣的名言,說的還真有道理。如今我明白了。 父親說的沒錯。 沒錯——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即使過程中遭遇些許慘事。附帶說明,所謂的些許慘事就像這樣。
那本雜誌K到裡香的臉,實在純屬意外。
我看到很有趣的漫畫,特別從大廳刊登那漫畫的雜誌到她的病房去。裡香最近情況一直都不太好,我想借此讓她稍微開朗一點也好。即便對象是我,她仍然惹人憐愛地對著我哭,就像是對主人搖尾巴的狗一樣。但是,對於這樣的我,她所回報的不是「謝謝」,也不是「Thank you」, 也不是「裕一好體貼呀」。
而是橘子攻擊。
真要說明起來的話,情況就是一走進她病房的瞬間,橘子從天而降,砸向頭頂。也就是把人家看病送的橘子夾在門上,一開門就有橘子砸下來的惡作劇。古早時候的連續劇中,常有「板擦砸向老師頭頂」的情節,反正就是雷同的陷阱。笨蛋如我,上了這種老掉牙的陷阱的當。然後,就在我因突如其來的攻擊而驚慌失措之際,不自覺地放掉拿在手中的雜誌,而那本雜誌就這麼正中她的臉。我敢保證,我不是故意的。 這應該說是不可抗力所導致的意外,我甚至覺得理因歸責於設計那種無聊圈套的她——當然,裡香並不那麼想。 「你幹嘛啦?」 暴怒的裡香按著紅通通的鼻子,抓起手邊的橘子一顆顆向我砸來。一顆、兩顆、三顆——橘子接連不斷地飛過來。「嗚哇哇哇」我一邊大叫,一邊一顆顆地接了下來。可是接到第四顆時我的手裡已經塞滿橘子,於是第五顆就直接砸中我的臉。 「嗚啊——」 迎面的衝擊讓我喊叫出聲,而且隨之倒地。 裡香見狀哈哈大笑。 「正中紅心,這下子你可得到教訓了吧!」 豈有此理,過不過分? 可是,即使發生這種事,我依然不放棄。即使頹喪又生氣,我不曾因此想要放棄。我就是在那時想起父親的話。
有件事,先說好。 這是一句沒什麼大不了,普通到不行的話。 男孩和女孩相遇時,就這麼一句話。 毫無其他任何補充。 唉,這其中雖有百般曲折,不過和發生在世界各角落中,那些真正嚴重的事件比起來(譬如說造成幾百萬人死亡的大饑荒、又笨又殘暴的獨裁者所引發的戰爭、股市大崩盤等等)就顯得微不足道了,不是嗎?是的,沒什麼大不了,普通到不行的話。 當然,對我們而言,卻相當特別。 不,不太對—— 對我們而言,是真的、真的很特別。
第一話 亞希子小姐與少女與芥川龍之介
1
「呼--」 一吐氣,氣息立即轉白開始凍結,然後逐漸融化在空氣之中。我停下腳步,抬頭望著天空。 冬夜的白晝總是遲到,已經凌晨五點了,天空仍然是一片深沉厚重的黑暗,其上點點繁星誇耀似地閃耀著光芒。其中,星光最為耀眼的是位於南方夜空的天狼星。我不太清楚星星的名字,只是一個叫做司的朋友對這方面瞭如指掌,曾經教我各種相關知識。其實,我現在記得的大概也只剩天狼星,其他全部忘光光了。再往前沒幾步路,就是商店街。 商店街拱廊下寂靜得令人生畏。 整條街就像死去般地陷入沉睡。 不-- 事實上,是已經死了。 與車站相隔咫尺的附近一帶,已經徹底衰敗凋殘。這裡以前是條繁華的商店街,如今大半店家都已倒閉。曾被裝點得五彩繽紛的鐵卷門,現在佈滿鐵銹,連大白天也都關得緊緊的。整條街甚至被冠上「鐵卷門商店街」的可悲稱號。在我小時候,這裡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小鎮上的人只要想買東西,就會來這兒報到。當時,這一帶隨時擠滿開開心心前來購物的顧客,店家也忙的不可開交,光走在拱廊下就足以讓人心跳加速。那幅情景至今仍鮮活得刻在我的腦海中。那是--恩,大概在我四、五歲時,母親牽著我的小手一起走在這條商店街上。我記得當時四周人聲鼎沸,來來往往的人潮顯得活力十足的樣子。在那種氣氛的感染下,我也跟著雀躍不已,拚命瞪大眼睛張望擦身而過的行人和精力充沛的店家。那時候,整條商店街確實是全小鎮的重心。如今,卻完全不見往日繁華的些許殘影-- 年僅十七歲的我,站在這條商店街的拱廊下,過往的回憶卻充滿心頭。我頭一遭買書就是在這條商店街的書店,來買的時候手裡還捏張千元鈔票;我頭一遭看電影就是在這兒的電影院,主角是個欠扁船長的科幻電影;我生平頭一遭喝酒就是在商店街大概正中央位置的壽司店,那時候可能都還沒上小學吧。酒是父親給我喝的。 「很好喝呦,要不要喝喝看呀?」 聽他這麼一說,當時年幼單純的我以為真的很好喝,竟然一口氣灌下半杯青酒。當然,我一喝完立刻「呯」地一聲倒地不起。我很清楚地記得那時候只覺得兩眼昏花,全世界東搖西晃,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變得軟趴趴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眼見我滿臉通紅,「呯」地一聲倒下,父親居然還「呵呵呵」地笑個不停,真是個差勁透頂的父親。總而言之,這條商店街充滿了各種回憶。 看著它逐漸沒落,總讓人覺得有些寂寞。一陣又冷又干的風吹過拱廊下,拂過雙頰的同時,那陣風也竄進心底--。話雖如此,我特別喜歡像這種拂曉時分,整座毫無人氣的小鎮還沉浸在黑暗的那一瞬間。因為,在這個亂糟糟的世界中,也唯有在這一刻,感覺上凡事似乎都回歸到正確的位置上。當然,那大概也只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嘩嚕--!嘩嚕嚕嚕--!
「嗚哇!」 突然響起的音樂讓我不自覺叫出聲來。 聲音來源是我的手機。 我慌亂地把手伸進口袋,想讓那傢伙閉嘴,快狠準地趕緊把它關掉。那並不是有人來電,而是設定在五點的手機鬧鐘功能自動啟動。恐懼剎時在心中膨脹。 (慘--慘了。不快點回去的話,亞希子小姐會氣死的--)恐懼感驅使我大步跑了起來。 穿過商店街,會碰到一道大概及腰的閘門。跳過閘門,那一頭是醫院的停車場,還有幾台車停在那裡,可能是夜間執勤人員的吧,再過去就是一棟三層樓的小醫院。已經有幾扇窗的燈火點亮了。 我越發焦慮不安,同時加快腳步。我直接走過醫院正面玄關,往建築物右側走去。因為,正面玄關在這種時候是鎖著的。繞到背面,有一扇褐色的門。 我伸手握住門把,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打開。夜裡只能從這兒進出醫院。 我異常謹慎。 亞希子小姐以前曾埋伏在這裡,我一進門就被她用拖鞋底狠狠地呼巴掌。亞希子小姐那時候氣得不得了,我不但被迫當場跪坐,還被訓了二十分鐘以上。我也算是個病人呀,真希望她可以客氣一點。我開著門,整個人進入防禦狀態。 我勘查四周動靜。 (過得了關嗎--?) 我傾聽週遭聲響。 我悄悄地探進頭去。 裡面沒有半個人影,只有排列整齊的長椅。那裡是醫院大廳,畢竟在這種時間,連白天人來人往的場所也變得一片寂靜。我鬆了口氣。 第一道關卡,過關。 我走進室內輕輕把門關上,雙手提著鞋,在陰暗的走廊上碎步前進。往前約十公尺處左轉後,是一段和緩的上坡,那是輪椅專用坡道。坡道上為確保安全,鋪著橡膠地板,踩在上頭不會發出腳步聲。但是,這坡道存有難關。 因為,坡道中途有個超大轉角,從轉角盡頭的醫護站看過來一覽無遺。從轉角到醫護站約莫十公尺—— 我管它叫「恐怖十公尺」。這段路毫無藏身之處,只要護士往這一看就沒戲唱了。那視線總能穩當地命中我這個目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飛奔而出。 我盡量壓低身子保持低姿態,小心避免發出腳步聲,同時往前跑去。十公尺。 七公尺。 五公尺。 我的心臟狂跳不已。雙腳也由於過度緊張而差點打結,眼看著險些絆倒。不過,我還是拚命拉回身子,保持平衡,並直接加快速度。三公尺。 一公尺。 接著,我一口氣跑到走廊上。成功突破難關!我立刻左轉,從這數過去的第三扇門就是我的病房了。胸口逐漸湧現一股成就感。但是! 就在我的手握住門把的當下, 「裕一——!」 背後傳來某人的叫聲。 我慌忙轉頭,果不其然亞希子小姐就站在那兒。她抬起左腳,右手往後舉。簡而言之也就是所謂「伸手過頂」的動作。以一介女流而言,他那股投球姿勢還不是蓋的。我停下腳步,兩手使勁揮舞。 「啊,亞希子小姐,不是這樣的啦!我,我我我我也不是說偷溜出——」我拚死拚活地解釋,半途就被打斷了。
啪噗——!
伴隨如此嘹亮的聲響,我的臉遭受某褐色物體——也就是醫院裡所準備的拖鞋(底)直接攻擊。
剛開始是發燒。 整個人軟綿綿的渾身無力。 我以為只是感冒。 那是距今兩個月前的事了。 因為我覺得像感冒之類的病,睡飽自然就會好,而且我和我媽都不是那種對醫院有好感的人,所以我沒去醫院,每天只是大睡特睡。我想,那時每天都有睡上二十個小時吧。我就像睡魔附了身,不論睡多久都沒問題。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就應該覺察到身體有異狀才對。然而不論我睡得再久,身體始終都沒有好轉的跡象。忽低忽高的體溫,一直都維持在38度以上,而且身體的倦怠感也完全沒有消失。後來,我逐漸連抬手臂都覺得有困難。
當那樣的狀態持續一周時,我才總算警覺應該不是感冒作祟。即使如此,我本來還是不打算去醫院--我是真的真的很討厭醫院--一直以來都很擔心的母親忽然間急了起來,最後就把我押到了醫院去了。醫生看完診,直接了當地說: 「你得住院喔。」 他同時直接了當地說。 「最短也得花上兩個月。」 病名是急性肝炎。 那是病毒性疾病,雖然和感冒之類的疾病一樣,不過病毒卻會讓肝臟整個報銷。話是這麼說,這種疾病其實也沒嚴重到哪裡去。兩至三個月便能完全痊癒,而且不會有任何後遺症。只不過,這兩到三個月之間完全禁止運動。 據說,有壓力什麼的也不太好。 總而言之,聽說什~~~麼都別想,輕輕鬆鬆地睡個沒完就是最好的特效藥。但是事情是這樣的。入院約一個月後,我的身體狀況就已經好了一大半。只要在正常情況下,根本感覺不到自己有病。何況,我只是個十七歲的高中生耶。要我一直呆在床上睡覺,根本就是強人所難嘛。醫院這種地方,本來就是個陰森又無聊的場所。首先,一到晚上九點就熄燈了。在那之後,不管是電視還是收音機都開不了。四週一片烏漆抹黑,也沒辦法看書消磨時間。反正,就是無聊,無聊到讓人受不了。我後來開始在晚上偷溜出醫院。 身體狀況好的時候,因為朋友家就在醫院附近,我就會跑到那去避難。到那傢伙的家裡,有電視、電玩還有漫畫,和醫院比起來,簡直是個樂園。當然,就身為護士的亞希子小姐看來,怎麼可能對此坐視不管。就這樣。 我和亞希子小姐之間壯烈的戰鬥戲碼,才會每晚重複上演。§§§§§§§§§§§§§§§§§§§§§§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這是父親三不五時大多是在撕爛馬票時就會碎碎念的話。我如今也深刻體會到那句話的道理了。真的,所謂的人生,真的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的--「我說裕一呀--」 亞希子小姐以拖鞋前端「叩叩叩」地敲著我的頭,一邊說:「到底要講幾次你才會懂啊!」 亞希子小姐看來相當生氣,聲音異常低沉。 補充說明,我正跪坐在護士站前--就是背脊挺直,兩膝端正併攏,兩手置於膝上的德行。唉,正是「殺雞儆猴」裡那只被宰的雞。 看到我那副樣子,不僅上了年紀的歐巴桑對我指指點點,一面「嘻嘻嘻」地竊笑,住院的小朋友還問媽媽說「那個人在做什麼呀」。他媽媽聽了趕緊說「不准看」,同時拉著孩子的手快步通過我面前。啊啊,地獄呀-- 明知是做白功,我仍然試著擠出惹人憐愛的笑容。「哈,哈哈哈。真是的,我剛只是去散個小步而已嘛。」沒用的,我自己都覺得似乎笑得很勉強。 亞希子小姐半瞇著眼。「啥?散步?你熄燈時間剛過就消失了吧?」心跳瞬間加速,不過我還是說服自己「冷靜點」。她應該只是在「誘導詢問」而已吧。「哪、哪有啊!我剛都在睡覺呢!你的包包。」「嗚--」 我外出時把包包塞到棉被裡,好讓人看起來以為我乖乖在床上睡覺。亞希子小姐知道這件事情的話,代表我--破功了。 完全破功了。 膝蓋『咯答咯答「地不住顫抖。我慌張地以雙手壓住膝蓋。我心一橫,誠惶誠恐地抬起頭來,只見亞希子小姐露出詭異的笑容。面頰往上揚起,她「呵呵」兩聲。 「哈,哈哈哈。」 我竟不由自主地報以笑聲。 哈,哈哈哈." 是在是因為,我除了笑還能怎樣呢。 亞希子小姐是這醫院的護士,長得頗正,不說話時還會讓人覺得是個明艷動人的美女,但她可是亂恐怖一把的。據說,高中時期的亞希子小姐可是個不良少女呢。我就這麼一次,看過亞希子小姐高中時的照片。
十七歲的亞希子小姐穿的衣服上繡著」 「伊勢灣岸暴走夜露死苦」(註:「夜露死苦」為××××(本人註:日文不會打`_`||)的諧音字。)或是「十七代女一匹愛死天疏」(註:「愛死天疏」為×××××(本人註:同上)的諧音字。)或是「幹架天流天下無敵」 之類的文字。 反正,她曾是那一類的人就是了。 現在身為護士的她,面對大部分患者都會和顏悅色,但是只要一抓狂,就會顯露本性。我還是笑個沒完。 「哈哈哈哈。」 亞希子小姐同樣笑個沒完。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_`||)我和亞希子小姐只管笑個沒完。該怎麼說呢,詭異微妙……!
啪噗…!!
那副詭異微妙的光景持續約莫七秒後,這樣的聲響活生生地斬斷。「痛、痛死了……」 我抱著頭。我被拖鞋底部狠狠地K了頭。 漂亮的攻擊角度,被打的位置隱隱抽痛。亞希子小姐駭人的怒吼聲隨之降臨。「搞什麼東西啊,是誰說身體狀況好轉,就可以給我隨便出去閒逛的啊!再給我搞這種飛機,你就給我住院住一輩子!」「那個,亞希子小姐……」 「幹嗎啦!?」 「你講話變得像男人一樣了……」 「啥?」 被氣勢驚人的她瞪著,臉上掛著苦笑的我整個人在瞬間凍結,的的確確就如同被蛇瞪視的青蛙一樣。「裕一——」 「是、是的。」 「答應我喔,答應我你不會再半夜偷偷溜出醫院了.」我僵硬地猛點頭。 「答應,答應。」 「真的喔?如果不收信的話——」 「的話……」 「你請你脫得光溜溜跳土風舞吧。」 「光、光溜溜!?土風舞!?」 「你也不喜歡吧?那樣的話真的很慘,是不是?」她抿嘴一笑。 那根本就是惡魔之笑。 「想試試看嗎?裸舞?」 再怎麼說也只是口頭上的威嚇而已吧?這麼想的話可就是愚不可及、大錯特錯了。亞希子小姐是那種一言既出,鐵定實行的女人。這時,我的腦海裡鮮活地浮現出我本人光溜溜跳土風舞的情景……「不,沒興趣。」 我顏面抽搐,一邊回答。 亞希子小姐滿意地點點頭。 「那,你可要守信用喔。畢竟,這醫院裡可是有女孩子的呢。」「是,遵命。」 乖乖點頭的我,突然對亞希子小姐的話萌生疑問。她剛說「有女孩子」? 我所住的市立若葉醫院是個小醫院,住院患者頂多不過百人。其中一半是超過七十歲的阿公阿婆,剩下一半也都幾乎超過三十歲了。這裡有什麼女孩子嗎? 「好了,接下來就得看你的表現囉。如果不守信用的話,就要光溜……」亞希子小姐忽然發出「啊啊啊」的慘叫。 哇,亞希子小姐發出一般女人的尖叫聲耶,我這麼想著一抬頭,就看到多田先生站在亞希子小姐背後。他臉上掛著下流的奸笑。 「你這傢伙,剛摸我屁股對吧!」 亞希子小姐漲紅了臉,回頭怒吼。 今年應該已滿八十的多田先生,那張沒牙的嘴「嘻嘻嘻」地奸笑著,一邊悠哉游哉地說:「啊,真歹勢呀,亞希子親親。手稍微碰到了那麼一下下而已。你看,都是因為這走廊太窄了嘛。」用屁股想也知道,根本就是騙人的。 他是故意摸亞希子小姐屁股的。 我們病房就在隔壁,我可是清清楚楚,多田先生是個名副其實的色老頭。他床底下偷藏的A書還堆得跟小山一樣高呢。虧我以前還一直認為人這種動物,隨著年歲的增長就會益顯「成熟幹練」,又或者是「沉著穩重」;但是,自從認識多田先生之後,之前的想法因此完全改變。當然,亞希子小姐似乎也很清楚這一點。 「你這個色老頭!!還敢給我睜眼說瞎話!」「你這是在懷疑我這個連路都走不穩的病老頭囉?你這小姐真是過分耶……」「你不要在這種時候才裝出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我的心臟跳得好厲害呀。啊啊,血壓也……」「騙鬼呀,去死啦!臭老頭!」 我冷眼旁觀兩人一如往常般的——唇槍舌戰,趁亞希子小姐不注意時悄悄閃人。此時不閃,更待何時。
2
亞希子小姐的監控變得更為嚴密了。 不愧是前不良少女,氣魄果然不同。只要熄燈時間一到,她就會在我病房門前放把長椅。這醫院的門是外推式的,沒辦法從病房內將門拉開。毫無爭論餘地的監禁。 "如果像上廁所怎麼辦呢?" 我試著這麼抵抗過,但是亞希子小姐卻塞給我一個怪模怪樣的透明容器。--尿壺。 我對這種超乎想像的作風啞口無言。 "你是認、認真的嗎?" 被這麼一問,只見她對抱著尿壺的我點頭說:"認真的!麻煩你了!" 敗給她了,不愧是前不良少女,氣魄果然不同。她的嚴密監控不僅限於晚上,白天情勢也轉為嚴峻。我以為肚子餓的時候,偶爾還會跑到醫院對面那家小超市去買點麵包或點心,現在這一切卻全都被禁了。只要我一晃到大廳,坐在洽詢窗口的歐巴桑就會緊迫盯人地瞪著我不放。當我轉而繞到後門去時,則換成被掃地的歐巴桑抓住手臂。掃地歐巴桑冷靜、殘酷地說: "不好意思,我是受亞希子小姐之托,你應該也明白吧!?"我僵直地點點頭,避難似地逃回自己的病房。她所布下的天羅地網實在超乎想像,簡直就是鋪天蓋地、完美無暇……"唉~~~" 我吐著大氣,一邊在走廊上前進。 我能自由走動的地方只剩醫院內部了。但是,醫院這種地方可是個只有醫生。護士和病患,糟糕透頂的場所。年輕住院患者在這兒算的上是稀有動物,胡亂走動就可能誤入醫院中特別為且設置的陷阱被愛聊八卦的歐吉桑和歐巴桑困死。那是種一旦被捆住,至少得一個小時才能脫身的超級恐怖陷阱。可是,我的那些豬朋狗友卻完全誤解了所謂的住院生活,還會說什麼:"好好喔,一定有,美女俏護士吧?" 那根本就是幻想。 想瞭解現實為何物,只要被亞希子小姐怒嚇一次就知道了。我看那些受過教訓的傢伙到時候只會想死吧。"唉~~~" 我再度歎了一口氣,漫無目的地走在撒滿午後陽光的走廊上。真是無聊死了。 剛開始雖然很高興不用去學校,可是這種無聊的日子過久了,竟然開始懷念起學校來了,真不可思議呢!唉,好想在午後的教室中睡午覺呀…… 走著走著,我來到連接走廊。 市立若葉醫院分成東樓與西樓。我的病房在西樓,住的主要是輕症患者。而隔著中庭的另一邊,就是東樓,那裡住的是長期住院或重症患者。我早打定主意沒事最好少到那裡去。 所謂的醫院,雖然是廢話,不過卻是生病的人才會涉足的場所。會住進那裡就代表病情已達某種程度以上,進一步到重症大樓去的話,還會有些病得真的很嚴重的病患。在那裡的可不只是像我這樣怎樣都無所謂的病患。我在連接走廊中間停下腳步。 我對於抱著開玩笑或殺時間的心態而跑到那邊去,還是感到些許顧忌。記得剛入院什麼事都搞不清楚時,曾因迷路誤闖東樓。就在我呆呆地四處遊蕩之際,某處傳來一陣哭聲。我什麼都沒多想,純粹因為好玩就循聲走去。當然,也毫無任何心理準備。然後,我就撞見了那一幕。那是一對在走廊角落相擁而泣的年輕男女。女方咬著薄薄的嘴唇,男方則對著女方故作堅強地不知在說些什麼,有時還會抹抹眼角。發生了什麼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因為,我隨後就慌慌張張地逃開了。 我當時覺得好像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或許,災厄之類的東西其實並不罕見。感覺上似乎鮮少接觸得到,卻隨時不停地四處流竄吧。東樓讓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回去吧。" 我這麼低喃,身體隨之轉向。 到屋頂去曬曬太陽吧。水塔旁邊吹不到風,這個時間很溫暖的。從大廳帶本漫畫上去也不錯。我的思緒一邊如此打轉,目光同時被什麼東西吸引住。烏黑的頭髮。 白暫的肌膚。 從連接走廊的窗戶可以看到部分東樓,東樓邊間病房的窗戶旁有個少女。她雙手放在窗框上,仰望著天空。 我嚇了一小跳。 住院兩個月以來,所有住院患者長什麼樣大概都有印象了--若葉醫院並不是什麼大醫院。醫院裡應該沒有那種年齡的女孩子才對呀。 "是來探病的女生嗎?" 我這麼喃喃自語後,注意到她的穿著,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她穿著淺藍色的兩件式睡衣。沒有人會穿睡衣來探病的,在醫院裡只有住院患者才會有那樣的裝扮。亞希子小姐的話忽然在耳畔響起: "這醫院裡可是有女孩子的呢。" 她說得似乎沒錯。
亞希子小姐當然知道那個長髮女孩的事。 "你眼睛還真利耶。" 她不懷好意地取笑著。 我雖然有點火大,可是一旦亞希子小姐發火的話,肯定吃不完兜著走,所以我還是把那口鳥氣嚥了下去。何況,如今亞希子小姐手上還拿著點滴針,而那尖銳的針頭鎖定的攻擊目標,正是我的左臂血管。也就是說。我是個準備吊點滴的患者。 而亞希子小姐是負責打點滴的護士。 情形就是這樣。 若膽敢在這種狀況下忤逆亞希子小姐 "啊,抱歉抱歉。弄錯了。" 她可能就會說著諸如此類的話,把針刺進相差十萬八千里的錯誤位置。而且,那樣的動作還會重複大概三次。剛開始她用這種伎倆對付我時,我還以為在相同慘事持續發生的過程中,我終於深切體認到亞希子小姐的恐怖之處。拿著針的亞希子小姐,必須嚴加注意才行……"她是什麼時候住院的啊?" 我緊盯著逼近的鏡頭,一邊問。雖然幾乎每天都會打點滴,不過我到現在還是沒辦法習慣這種疼痛。"我想想,三天前吧。聽說是從縣外的醫院轉過來的喔。"亞希子小姐在回答的同時,逕自將針刺進血管。打針也有技術高超與拙劣之分,厲害的人會讓你幾乎不覺得痛就完工了。粗魯的亞希子小姐是屬於拙劣的那種。這次同樣有一陣輕微刺痛竄起,我微微地喊出聲:"……唔!" "你很孬種耶。" 明明就是自己技術爛,亞希子小姐還這樣低語:"是男人的話就忍耐一點。" 忍耐,要忍耐呀。要是在此時有任何怨言,說不定她就什麼都不告訴我了。"那個女生叫什麼名字呀?" "秋庭裡香。十七歲,和你同年喔。" "同年啊……" "你在動歪腦筋,對吧?" 她又開始不懷好意地取笑著。我鄭重其事地否認:"才沒有咧!" "喔,這樣啊?嗯……?" 亞希子以同樣的調調笑個沒完。我一邊壓抑著怒火,一邊問:"那個女生住在東樓吧?很嚴重嗎?" 就在那一瞬間,亞希子小姐整個人的感覺稍微起了變化。她仍然保持輕佻的微笑,但是她的眼睛卻沒有在笑。"還好,沒什麼啦。" 騙人。 我太清楚這種反映了。醫生或護士對於越是嚴重的病情,口風就越緊。他們通常只會透露一些場面話。然後,裝出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神情。鮮少涉足醫院的人或許搞不懂那些反映的意義,可能就會信以為真而覺得沒什麼大不了。可是,我已經在這兒待了兩個月了。 騙人。 那個女生一定病得很重。 某種沉重的黑色疙瘩"噗通"一聲墜落我的腹部。那是一種接近悲哀與絕望,但是其中又存在著微妙差異的情緒。或許-- 是"死心看開"吧。 醫院裡有病人是天經地義的。 學校裡有學生。 警察局裡有警察。 這都是天經地義的。 其他,還有類似的例子。 例如說…… 有病得很嚴重的人,其中也有人就這麼不抱任何希望地死去。這些人可以提出抗議,也可以向神抱怨。同時,也可以到某個很高的地方去,試著大聲吼叫。但是,疾病是決不會因此而停下腳步的。它會緩緩的,然而卻確實地持續前進,直到某天將死亡一併帶來。像那種時候,我知道人心最後落腳之處唯有--死心看開。 將累積於胸口深處那股沉重潮濕的氣息,緩緩、緩緩地吐出來。也只能如此了。 §§§§§§§§§§§§§§§§§§§§§§§
我運用「必殺兩倍速!」二十三分鐘內就把點滴打完了。住院住久了,自然而然便能學會各種撇步。 例如二樓設備室中放著輪椅,只要坐上三號輪椅(通稱無限回轉號),就能享受超棒的漂浮行走體驗。大概是因為右前輪有點鬆脫了,坐上去總會「啾啾」作響地打轉。此外,有沒有找對護士也是非常重要的。舉簡單的例子說明,像是如果拜託亞希子小姐什麼事情,大概都會被她忘得一乾二淨。而護士長橫田小姐總是不負所托,不過缺點是太在意他人請托。確認護士的交班情況可說是住院患者的基本常識。還有可不能忘記「健康管理」。因為,體溫稍高一點就得挨針,所以如果發現苗頭不對,就要趕在量體溫之前,事先把體溫計溫度溫到恰到好處,這樣就能演出最佳溫度了。讓點滴早點打完也是類似智慧之一,不過做起來卻出乎意料之外地困難。做法本身很簡單。 只要轉動點滴管上的調速器就行了。 可是,這看似簡單的程序卻會讓人掉以輕心。胡亂加速的話,會讓身體跟不上點滴速度而感到噁心想吐。像我一開始調整速度時,就完全栽在這樣的失敗上,還差點吐得我滿床都是呢。如今,我可是個中老手了。 「好了,結束嘍!」 點滴打完後,我立刻起身。二十三分鐘的記錄算不賴了。亞希子小姐所設定的速度最少不會低於一個小時,真被綁在床上那麼久就太對不起自己了。我之所以能運用這技巧,本來就是因為病情輕微,點滴只不過是營養劑而已。如果打藥物點滴也用這招的話,或許會很慘吧。據說身體虛弱的患者還可能因此送命呢。我自行拔掉點滴針頭,站起身來。 我也沒什麼特定的目的地,反正只能在醫院裡閒晃而已。即使如此,雙腳仍然下意識地朝東樓走去。我在連接走廊前停下腳步…… 有句話「勇渡魯比孔河」,好像是在形容「破釜沉舟」的決心。據說,兩千年前有個偉大的羅馬將軍破除禁忌率軍勇渡魯比孔河。也因此,那個將軍成為了龐大帝國的統治者。雖然沒那麼誇張啦,可是眼前這條連接走廊看起來真的好長。(註:西元前49年的羅馬共和國時代,愷撒率兵跨過了高盧與意大利的分界線魯比孔河,打破了將軍不得領兵越出他所派駐的行省法律,也等於向羅馬元老院宣戰,結果引起了三年內戰。愷撒把他的反對黨從意大利趕到奧特朗海峽東岸,然後又打垮了龐培在西班牙的軍隊,最後稱雄羅馬世界。)前進? 後退? 這些詞彙一浮上心頭,就覺得自己過於小題大做,簡直像個白癡。又沒有人會因為現在這一瞬間而死去。而且,一個陌生人就算是死了,那又怎樣?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吧。我這麼說服自己,接著邁開步伐。 吊兒郎當、輕鬆自在地走在連接走廊上。 和眾多病人隨性漫步其中的西樓不同,東樓是完全的寂靜。在這一片死寂中。只聽見護士在走廊走動時所發出的「啪嗒啪嗒」拖鞋聲,從遠處彼方傳來。我邊咀嚼著類似沮喪洩氣的滋味,相對地也對潛藏於寂靜中的意義感到畏懼,然而卻還是佯裝自若地走在走廊上前進。終於,我來到了那間病房前。 「秋庭裡香「 二二五號的標示牌上以麥克筆這麼寫著。 那好像是她的名字。 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去做檢查,病房中沒有傳出任何聲音。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感觸特別深刻。 要是自己稍微有點「搭訕天份」就好了。 這麼一來,敲敲門後就可以輕鬆說些「你好呀「之類的,開始聊些五四三。這麼發展下去,大概一周後就會有不賴的氣氛,兩周後牽牽小手,三周後——我甩開腦中愚蠢的妄想。 當然,這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 這麼恐怖的事,我哪做的來呀。如果做的來,應該也交過兩個女朋友了。結果,我也只能望門興歎。 「唉……」 徒留籠罩於背後的挫敗感,我拜別東樓。回到西樓後,身體週遭似乎仍瀰漫著東樓的靜寂。秋庭裡香啊。 由於是從遠處瞥見,也不知道她長得怎樣。當然,更不曉得她得了什麼病、為什麼會住在東樓。我對她完全一無所知,如果有交談機會,至少可以教她有關這醫院的各種撇步……「剛剛出去喔?」 當我不經意地望向一旁,發現多田先生就站在那兒。他個頭是在是太小了,剛剛都沒注意到他。 衰老瑟縮的多田先生,身高大概只到我的胸部左右。「嗯,隨便晃了一下。」 「在醫院裡晃應該很無聊吧?」 多田先生「嘿嘿嘿」地笑著。 我的心緒被東樓的秋庭裡香所牽引著,更本無法好好思考。只是我也搞不太清楚,是被「東樓」還是被「秋庭裡香」所牽引。多田先生往自己的病房撇撇頭。 「怎麼樣?要不要來坐坐呀?」 「咦?可以嗎?」 就在那一瞬間,我不自覺地抽了一口氣、忘了所有的一切。腦海只浮現一件事—— 多田收藏。 那在醫院中已經成了一種傳說。 據說住院長達十年的多田先生,耗費大半住院時間苦心搜索,擁有為數驚人的A書。二零七號病房的圾田先生(七十三歲、糖尿病),曾感慨萬千地說:「我實在是比不上多田先生呀!」 此外,也有人吐露過類似的感慨。 像是二一五號病房的榛名先生(六十八歲、右腕骨折)曾說:「那更是太驚人了。」 邊說邊雙眼空洞地凝視著遠方某處。 「如果我再年輕個五歲呀……」 年輕個五歲,要怎樣呢? 反正,那些收藏據說就是那麼厲害就是了。 我將臉轉向多田先生的病房。 終於,得窺其中奧妙的時刻來臨了。 之前雖然常聽到相關傳言,當事人多田先生卻總喜歡調人胃口、故弄玄虛,根本就不讓我看。也不是啦,唉喲,我其實也沒有那麼想看啦……只是說想參觀一下……嗯,參觀一下也沒有任何損失呀……多田先生邊點頭,邊開門。 「請進,請進。」 「那我就打擾嘍——」 但是,門卻突然在我面前發出「啪嚓」一聲關上。「啊,我忘了、我忘了。現在得去做檢查才行。」「什麼?檢查?」 「是呀,不好意思啊。你也知道亞希子小姐有多恐怖嘛。」「那就下次再說嘍。」 多田先生丟下這麼一句話就走了。 只留下呆立於原地的我。 「…………」 欺、欺人太甚的臭老頭。 讓我這麼滿懷期待後竟說什麼要檢查?是剛剛才想起來的嗎?他壓根就沒忘過這回事吧……我如今終於深刻瞭解,亞希子小姐怒吼「臭老頭」時的心情了。
3
市立若葉醫院位於全鎮高處,從屋頂便能眺望大半小鎮。我所居住的三重縣伊勢市是個小小的鄉下地方,不到十萬的人口,在這十年間也正逐漸流失。簡而言之,這裡已經開始沒落。 事實上,車站前的商店都已陸續倒閉,還有人說明年小鎮僅有的百貨公司也會關門。雖然,幾年前曾有人提出振興景氣的開發計劃,但最後好像全部因半途受挫而不了了之。這裡此後或許只會這麼沒落下去,就這麼一步步、一步步地緩緩走向死亡吧。整個小鎮算得上出名的,充其量就只有伊勢神宮而已。這個伊勢神宮供奉著當今日本天皇的祖先,歷歷史悠久、源遠流長,過年時總理大臣等都會來參拜。伊勢之所以能夠逃過徹底凋零殘敗的命運,都得歸功於這座伊勢神宮。如果沒有這座神宮的話,伊勢可能早就消失了。「唔哇哇哇哇哇哇~~~」 我不禁打了個特大哈欠。 我現在靠在屋頂扶手旁,茫然眺望著開展於眼前的小鎮景色。小鎮中心有片大得不得了的森林,那裡就是伊勢神宮。伊勢這地方原本就是以伊勢神宮為中心而發展起來的。小鎮上沒什麼高樓大廈。 整個小鎮就像平貼著地面般延展開來。 視線往右移,那裡矗立著一座高聳的山。那座山其實叫做龍頭山,可是本地人都管它叫炮台山。聽說古早以前,日本還在跟美軍作戰時,那裡曾經是大炮的陣地,現在好像還殘留著當時的炮台。話說回來,那時候的人膽子還真大,敢和那麼大的國家打仗。要是我,大概是第一個逃跑的吧。 雖然那些老爺爺當時或許是賭上堅強的氣魄及尊嚴拚死作戰,但是「氣魄」或「尊嚴」等,根本就是全世界最無聊的詞彙,值得為那些東西陪上自己的生命嗎?無聊透頂。 我邊思考這些無關緊要的事,邊眺望家鄉風景。「你在幹嗎呀?」 忽然,背後傳來聲音。 我轉過頭去,發現亞希子小姐就站在那兒。 「我只是在發呆啦。」 因為我說的是實話,所以回話聽來也呆呆的。「喔。」 亞希子小姐狀似無聊地如此呢喃,接著從護士服口袋拿出煙來。她叼起煙,以異常熟練的動作點火後,深深吸了一大口,再一口氣吐出大量煙霧。那煙霧在冬天寒風的吹襲下,打轉地消失在空中。「啊,味道真好。爽!」 我目瞪口呆。 這是什麼護士呀!? 「請問……護士可以抽煙嗎?」 「當護士而抽煙的人反而多喔。畢竟這工作呀,壓力實在太大了嘛。只不過,大家都是在廁所偷偷來一根就是了。」「當著病患的面抽不是不太好嗎——?」 「啥?你說什麼?」 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決定暫時保持緘默。總覺得,在亞希子小姐面前似乎越來越抬不起頭來了。不過,亞希子小姐忽然間露出一笑。 「要不要抽?」 她說著便把煙遞過來。 「啊?可以嗎?」 「反正你也高中了嘛,抽根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啊。像我啊,更早的時候就開始抽煙嘍。國三左右就開始用去煙漬專用的牙膏了耶。」我沒抽過煙。 也不是說沒興趣,只是從沒積極地想要抽抽看。不過既然有這樣的機會,稍微試一下也不錯吧……我把手伸向煙。 「那,我就不客氣了嗚哇啊啊啊啊!「 燒起來了! 我的手指甲! 剎那間還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大概過了三秒,我才終於搞清楚狀況。亞希子小姐竟然冷不防地那煙頭燙我的手指甲。不對,說「燙」可能誇張了點,反正煙頭上的火的確「滋」地一聲碰了一下。我發出慘叫,將右手抱在胸前。 「你、你在幹什麼啊!?」 我淚眼朦朧地叫著。 亞希子小姐不懷好意地笑著。 「白~~癡。可別太得意忘形了哦。你是個病人吧?怎麼可以抽煙呢?連這點誘惑都沒辦法抵抗,以後可怎麼辦呢!」總有一天要把你給宰了。 絕對要把你給宰了。 我再心裡鄭重起誓。 就算沒有真的宰到你,也要讓你死得很難看。亞希子小姐不知道在樂什麼,看著我的臉持續嗤嗤笑著。而我雖然隱藏著滿腔殺意,不過懼於亞希子小姐的淫威,仍然畏畏縮縮似的縮起背部。就這樣,兩人沉默了好半晌,逕自遠眺小鎮。「這小鎮還真小呢!」 亞希子小姐終於開口道。 「是啊。」 我仍然隱藏著滿腔殺意,一邊點點頭。 「你應該再一年多就畢業了吧,畢業後想幹嗎?」「我想去念東京或名古屋的學校。不過,還沒決定就是了。」「要離開這裡嗎?這個小鎮。」 「是有這樣的打算。」 其實,那才是我的首要目標。不管是要念哪裡的學校,也不管是理科還是文科,那些對我而言都無所謂。我想要走出這個小鎮。我想要去看看外面那個所謂的「世界」。在這樣的小鎮出生,終其一生只知道這樣的小城鎮直到死去,對男人而言是不正確的——雖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總之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只要想走,哪兒都能去。」 我常在電視或雜誌中看到有人這麼說。 只不過,真的是那樣嗎? 身為高中生的我就哪兒都去不了。光憑幾千日元的零用錢,頂多只能在縣內活動。就算真走得到外縣市,為了上學也必須馬上趕回來才行。當然,也有辦法向學校請假……但是父母親是絕對不可能允許的吧。就算少了學校或父母這類限制,想到哪兒去或許還是出乎意料的困難。人一定會被各種事務所束縛。 除了有形的束縛之外,還有各種無形的束縛。令人意外的是,無形的束縛反而比較多,不是嗎?每當我在半夜思索起這件事時,就會覺得難以忍受。心頭偶爾會浮現自己永遠、永遠都生活在這個小城裡的情景,那時候真的會極度憂鬱,甚至會想乾脆把一切全都拋下算了。唉,可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結果,我也同樣被各種事物所束縛著。 我很明白,當然明白。 就是因為明白,才會覺得受不了。 事先聲明,我可不是討厭自己土生土長的小鎮喔。我對這裡不僅有某種程度的喜愛,甚至還有依戀。不過,我不想永遠待在此地。這裡,這個小鎮,對我而言就像是世界的盡頭一般。正因為是出生地,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感覺。想踏出去。 這是我深切的渴望。 就算不是現在,總有一天我要踏出去。 「是嗎,真好。」 「咦?好什麼?」 「真羨慕你耶。」 亞希子小姐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分外感慨。 「因為我會永遠待在這兒。」 我什麼都沒想,天真地笑說。 亞希子小姐的雙眼中,蘊藏著不屬於她風格的淡淡光輝。「唉,話是沒錯啦,真做起來還沒那麼簡單呢!」「真是這樣嗎?」 「真是這樣。只知道這個地方的話,有時候會覺得離開這兒是很恐怖的。像我家的貓一直都養在家裡,偶爾帶出去時,還會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呢。虧她是只母貓,強悍得很,之前還曾經抓傷過我的手呢。即使這樣,它似乎還是很怕外面的世界。」「喔。」 沒想到亞希子小姐會吐出「恐怖」之類的字眼,我有些吃驚的凝視著她的臉龐。我心目中超級無敵的亞希子小姐,其實也被某些看不見的事物所束縛吧……亞希子小姐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嘻笑著。 「我畢竟也是個女人嘛,和你這個男人不一樣。對了,那張長椅會讓你很頭疼嗎?」所謂的長椅,當然是一到夜裡就會擋在我病房面前的那一張。我點頭如搗蒜。 「真的很頭疼。」亞希子小姐抿嘴一笑。 「那,我就幫你撤掉吧。」 「啊?可以嗎?」 「可以呀。只不過,有條件。」 「條件?」 「你可不可以去陪陪裡香,當她的聊天對像?」我有一會兒還搞不太清楚她這話是什麼意思。裡香? 聊天對像? 我花了點時間,才把這兩個詞彙連接起來。 「你說的裡香是東樓的那個女生吧?是要當那個女生的聊天對像?」「對。她呀,是從外縣市過來的。一個女孩子家忽然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第一次踏上的這片土地上又不可能有什麼朋友,我想她應該很不安吧。你有空的時候就行了,可不可以幫個忙去陪她說說話?如果你願意答應這個條件的話,我就把那把長椅撤掉。」「你所謂的條件就這樣?」 「嗯。」我當時就應該提高警覺的。 當今世上,怎麼可能會有這麼便宜的事。 「唔,沒問題呀。」 但是,懵懂無知的我就這麼乾脆地點頭了。 亞希子小姐不知為什麼挑起兩邊唇角,露出笑容。「那就拜託你嘍。過程中可能會遭遇到點點困難,不過她可是個好女孩喔。」咳咳…… 再次站在二二五號病房的我,悄悄地清清嗓子。這是為了要讓自己鎮定一點。因為,秋庭裡香就在門的另一邊。我念的是男女合校,女孩子對我而言根本就不稀奇。我還曾經和班上女生扭打成一團。附帶一提,後來打輸了。 因為我打著打著,不自覺地一把抓住對方胸部。那種軟綿綿的觸感讓我嚇了一跳,同時心想「大事不妙」,接著就膽怯了起來,腦袋剎那間一片空白。暴跳如雷的對手趁此空擋,狠狠地把我揍了一頓。我還記得,當時我臉頰刺刺的灼熱感至少持續三個鐘頭之久。總而言之,女孩子對我而言根本就不稀奇。 即便如此要去拜訪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子還是會緊張的。我逕自死盯著手中的文庫本。那是芥川龍之介,一個我只在教科書上看過的人寫的。據說,她是芥川龍之介的超級書迷。(註:「芥川龍之介」1892~1927,日本大正時代著名小說家,擅長短篇小說,著名作品包括《羅生門》、《鼻子》、《地獄變》、《芋粥》等。)亞希子小姐擬定的戰略如下。 「我會先跟她說你也喜歡芥川龍之介,利用這一點把關係搞好就成啦。很簡單吧!」粗製濫造。 再怎麼看,都只讓人覺得亂舞章法的戰略。 我越想越覺得這一招似乎行不通。不論如何,我都不是芥川龍之介的書迷,雖然聽過這個名字,可是從來都沒好好讀過他的書呀。如果丟出芥川龍之介的相關話題,我該怎麼辦才好呢?那本文庫本是亞希子小姐幫我買的。如果事先念過這本書或許還勉強頂得過去,可是她忽然就把書丟過來,並要我隔天之前讀完,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嘛。我迅速轉身。不行。下次再來。至少先把這本書讀完再來。--我邊想邊踏出步伐。
咯鏘!
耳邊傳來這樣的聲響。我滿腦子若有所思,手臂一不注意勾到門把,整個人失去平衡直接撞上房門。比剛剛更大的聲響隨即響起。 門的那一邊,緊接著發出女孩子的聲音: 「是誰?」 緊張剎時竄過全身。 在我全身動彈不得之際,那聲音又繼續問: 「是誰?是誰在那裡?」 我僵硬地吞下一口氣,如今再也逃不了了。如果被發現從這兒溜走,那就沒戲唱了。不會有第二次機會,長椅鎖也會隨之復活。好,男子漢就是要有膽識。 我深深吸了口氣,打開門。 「你好……」 說完便走了進去。 那是個單人病房,約六個塌塌米大小。門邊有洗臉台和鏡子,洗臉台水裡浸著應該是別人探病時送的花束。房裡唯一的一張病床,順著正對房門的窗戶擺放。那是醫院特有的鐵製堅固病床,在經年累月的使用下,上頭的白漆早已斑駁脫落。不論是哪兒的老舊醫院都一樣,窗簾和床單清一色都是全白的。牆壁、地板和天花板也是一片雪白。她就獨自一人身處這種會讓人的遠近感產生混亂的空間中。簡直就像是個小小的棄兒。 「咦……」 她似乎嚇了一跳,同時慌忙起身。 她那像是企圖遮蓋--或是想保護自己的身子一般,將床單拉到胸前的姿態,看起來特別嫵媚動人。我不禁嚥了口口水。 「你……是谷崎小姐說的那個人……?」 她的聲音相當輕細。 我本來還在狐疑誰是「谷崎小姐」,後來才想起那是亞希子小姐的姓。平常叫慣她的名字了,所以一時之間還會意不過來。我慌慌張張地點頭。 「是、是的!」 我忽然想起來,趕緊將手裡的芥川龍之介秀給她看。她看來很開心地展露微笑。 「我讀過那一本了喔。」 「啊,哦。」 「你也讀過了嗎?」 我怎麼可能說沒讀過呀。 「算、算是啦。」 一抹敷衍的笑浮上我的臉龐。 感覺上,話題似乎兩三下就被待往不妙的方向去了……「怎麼樣?」 「唔……」 我怎麼可能知道呀。 根本就沒看過嘛。 「我呢,那本書的故事裡,最喜歡「蜜桔」那篇了。雖然短短的,沒什麼修飾,可是真的是一篇很棒的故事,對吧?」「啊,嗯嗯,對呀。」 我開始感到焦慮不安。 她慢慢地越聊越細。 像是作品的詳細內容,或結局之類的,總之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我無計可施只好反覆支吾其詞、含糊帶過,可是這種伎倆也不可能永遠管用。
她的表情逐漸沉了下來。 雖然,我一直想要以新話題把話岔開,可是卻始終想不出什麼話題來。越是焦急腦袋就越是一片空白,在此同時情況也就益行惡化。「你真的看過那本書了嗎?」 終於,她開口問。 「…………」 我沉默以對,因為我很不會說謊。如果會說謊的話,就不會搞成這副德行了。她也沉默了。然後,她就這麼定定地凝視我。始終凝視著。 始終凝視著。 她的臉上沒有顯露任何表情。她的雙眼也沒有蘊藏任何情緒。我覺得難堪到了極點。我做夢也沒想到,想這樣被女孩子盯著看會這麼難受。她的視線早已將我千刀萬割。看似什麼都未傳達的行為本身,早已傳達了一切。我在那一瞬間,才終於驚覺自己徹底摧毀了某種相當重要的東西。我真是個沒救的超級大笨蛋,我……徹底摧毀了那唯一僅有的機會……再也無法挽回了。在這個世界中,一旦發生過的就絕對不可能重來。只要花瓶落地,就會摔個粉碎。只要沒把電玩進度存好,那些資料就會完全消失。只要傷了人,就會被討厭。無法重來了,絕對無法重來了。慘不忍睹。 雖然,亞希子小姐的戰略的確有問題,不過把一切搞砸的卻是我自己。全怪我這個幼稚又不夠機靈的笨蛋。只要能夠轉換心情拐個彎,用那件事來開開玩笑,或許還能扭轉頹勢,營造出讓兩人關係變好的契機。但是,一切都太遲了。 她後來終於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轉而面向窗戶。我在不知不覺中也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那兒有座小山,是龍頭山。對於在這兒土生土長的我而言,那座山還是炮台山聽起來比較順耳。在漫長的一段時間中,她就這麼凝望著那座山。我呆立於原地,始終擺脫不了渾身不自在的感覺。雖然覺得該向她道歉,可是卻苦於抓不到適當時機。總不能繼續這樣下去,或許她也在等我先說話也不一定。「那、那個……」 我鼓起勇氣開口,就在那時。 「我問你喔,你知道那座山嗎?」 她朝向那座山詢問著。 「那座山?」 「對呀,那邊那座山。」 「你是說炮台山?」 我話一說完,她似乎有些慌張地迅速轉向我。「你剛說什麼?」 「啊?」 「剛剛啦,剛剛。」 「唔……我說炮台山……」 「是這名字嗎?那座山?」 她情緒高昂地問。 她那對眼睛相當認真。 我對那強烈的視線感到畏縮,一邊盡力說明:「很早很早以前,那邊曾經有大炮。所以,當地人到現在都還是這麼稱呼它。」「真的嗎?」 「嗯,真的。」 她的臉龐重新轉向那座山。 沉默也隨之再次降臨。 但是和剛剛不同的是,沉默中已少了那種潛藏的尷尬氣氛了。她並不是刻意漠視我,而是基於其他原因凝視那座山。我對她的背部出聲: 「那、那個,剛剛對不起。」 「啊?」 她將臉轉向我。 她滿臉狐疑,似乎搞不清楚我在說什麼。 「亞希子小姐她……啊,就是谷崎小姐,她說我們有個共同的話題比較好,所以我才會把這個--」我把書給她看。 「給帶過來。我不是故意想騙你的,那個我、可是、對不起。」一切到此為止了。 我大概沒機會再和她說話了吧。 她大概會永遠認定我是個大騙子混蛋吧。 然而-- 令人意外的是,她竟露出微笑。 「原諒你吧。」 「啊?」 「因為你幫我發現了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啊?」 我完全搞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看著我呆滯的臉,再度展露微笑。 「只不過,我有條件喔。」 「條件?」 話說回來,我之前也曾被亞希子小姐提過「條件」……搞不好,女孩子大概都很喜歡提「條件」吧……「不管任何事你都要乖乖聽我的話喔。如果我說想要什麼東西,你就想辦法幫我弄來。如果我說我想笑一笑,你就說些好玩的來逗我笑。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原諒你囉。」她又笑了。 只不過,看起來似乎不懷好意。 那是像小惡魔般的笑容。 「嗯,嗯。」 我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點了頭。 光是她肯原諒我,就讓我開心地快要飛起來了。此時,我根本就搞不清楚狀況,完全沒察覺自己已步向泥沼,整個人逐漸沉沒。那個泥沼深得嚇人,一旦投身其中就再也不可能脫身,而我對此竟渾然無所覺。總而言之--就這樣,我的奴隸生涯就此展開……(第一話 亞希子小姐與少女與芥川龍之介 完)
第二話 我們的世界有其盡頭
1
裡香是個美女。 一頭長髮直順柔亮,美得可以直接上場拍洗髮精廣告。肌膚就像是出自雪國般地白暫,細緻光滑的程度讓人一眼驚艷。光是那白與黑的強烈鮮明對比,就足以吸引眾人目光。而且她連五官都長得秀麗端正,怎麼會有人漂亮得這麼「沒天理」。她就像個日本娃娃,是個感覺清秀又溫柔的美女。但是! 但是啊! 就像有句話是這麼說的:「上帝是公平的,有一好就沒兩好」--這麼說也不知道恰不恰當,總之很微妙--裡香的個性糟得很恐怖,自我中心又任性,從來不鳥別人說什麼。稍不順心如意,就哭鬧吼叫、動粗扁人樣樣都來。外表與個性差這麼多的女生,全天下我還只認識這一個。
「我回來了。」 我以帶著些許疲憊的聲音說,一邊打開病房門。床上的裡香看起來不高興。 「怎麼那麼慢呀。」 她喃喃道。 附帶說明,我今天特地跑了一趟市立圖書館,現在才剛剛回來。今天打從一早就冷得要死。氣象主播彷彿立下了什麼偉大功勳般斷言:「今天是今年最寒冷的一天!」 看來相當自豪,背後螢幕上還有一個圍著圍巾不知道在高興什麼的雪人跳著舞。事實上,是真的冷到讓人受不了。 風勢猛烈、寒風刺骨。 天空被深灰色的雲層所籠罩。 我穿著厚重到不行的粗呢短大衣,圍著圍巾,戴著手套,一邊抵禦迎面吹來的寒風,撐過來回市立圖書館的漫長旅程。我連指尖都凍僵了,整張臉也好像凍傷似的感到一陣陣刺痛。總而言之,我可是吃足了苦頭。 這苦差事真的會累死人的耶。 但是到頭來,卻只換到「怎麼那麼慢呀」這句話,這女人實在是。裡香就是這麼任性。 簡直就像個女王般地任性。 「有找到書嗎?」 「有啊。」 我把塞在口袋裡的書遞出去。那本書幾乎和手掌一般大小,封面畫著可愛的兔子圖案。裡香躺在床上,直接接過書。 「這是什麼?」 她的臉瞬間垮了下來。 形狀優美的雙眉同時挑起。 我有點緊張地說: 「你要我找的書呀,彼得兔的……」 「這的確是彼得兔系列的,可是我要你借的書是另外一本。」「是、是嗎?」 「我想看的是《弗洛普西家的故事》啦!」 裡香的聲音越來越嚴厲。 「你借的明明就是《恐怖壞兔兔的故事》啊!」「可、可是,你不是說這一本也行嗎?」 裡香的吩咐帶好幾個複雜的條件。幫我借那個回來,如果沒有那個的話就借那個,如果連這個也沒有的話——那些要求實在太複雜,所以我還特地把裡香的話一字不漏地抄下來,帶著紙條出門。「你到底是怎麼聽的啊?那一本是我說絕對不要借回來的呀!」「是、是那樣嗎?」 我慌慌張張地翻著外套口袋,可是就是找不到紙條。是在右邊嗎?不對,沒有。那左邊呢?也不在那邊。這麼說來是在褲子口袋裡啦。我翻遍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卻怎麼樣都找不到那張紙條。(不、不見了嗎……?) 天呀,太恐怖了。如果說出來的話,絕對更會被裡香罵到狗血淋頭的。我滿臉蒼白的低下了頭。 「啊——」 有了。 那張皺巴巴的紙條就掉在我腳邊。 我蹲下身去撿起紙條。哈哈哈,有了,有了。我一邊露出討好的笑容,一邊打開紙條。我潦草的字跡龍飛鳳舞地排列在那張皺巴巴的紙條上。就如同裡香所說的,《恐怖壞兔兔的故事》旁,的確畫著一個X符號。我選書的時候,似乎看漏了那個符號。 「哈,哈哈哈。真、真的耶。我怎麼會看漏了呢?」我為了緩和當場氣氛,試著擠出笑容,但是並不是很成功。裡香的怒氣在瞬間爆發。 「你這個白癡!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好還能幹嗎呀!你幾歲了啊?你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吧!」唉,不論如何還是被罵了啊…… 「可是我只有十七,還是個小孩啊。」 我那可笑的抗辯在裡香的視線下瞬間凍結。 「對、對不起。」 我搔著頭道歉。 距頭一回交談不過三天,我在這女人面前已經完全抬不起頭來了。只要一聽到裡香的命令,就會不自覺地聽命行事,只要一被發脾氣,就會二話不說地立刻道歉,就算不是我的錯,我也常會低頭認錯。我根本就已經變成她的小嘍囉了。果然,相遇當時的失敗影響深遠啊。我已經對她徹底地俯首稱臣了。裡香乾脆地說: 「去好好地把書借回來。」 「啊?」 「再去一次,把我說的那本書借回來啦。」 「現在嗎?我才剛回來耶!」 太過分了吧。 我好歹也是個住院病患,是個一個月前還謝絕會客的病人耶。儘管外出禁令解除了,也不能像這樣常常往外跑呀。這樣對我的身體大概也不好,我的病最重要的就是必須靜養。但是,裡香乾脆地丟出這樣的話: 「做錯事的人是你吧。」 「今天真的很冷耶。而且現在出去的話,回來的時候太陽都下山了——」「那又怎樣?」 「…………」 「我問你那又怎麼樣啊?」 裡香筆直地凝視我這邊。 她雙眼的顏色濃郁得叫人吃驚。凝望那對瞳孔時,有時會發現其中那一潭黑水正不停地直打轉。那時就會覺得自己整個人似乎快被裡香的雙瞳所吞沒。而在事後當我一個人獨處時,胸口總會莫名地湧現一股心酸苦澀之感。裡香如今也以那樣的雙瞳凝視著我。 「我知道了,現在就去。」 「再不快一點,圖書館就要關門了啦。」 「我會走快點,把書借回來的。」 我說著,便走出病房。 §§§§§§§§§§§§§§§§§§§§§§§§§§§§§§
外頭真是冷到不行。 或許是由於太陽已經西斜,氣溫好像一口氣又降了不少。迎面吹來的風比剛剛冷冽多了。東邊天空也已逐漸轉暗。 「真是敗給她了……」 我這麼低語的同時,吐出的氣息瞬間凍結變白。我把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又繞,同時把外套前襟緊緊拉上後,踏出步伐。整個人感覺有些沉沉的,身體狀況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呀。下一次檢查是在一周後,說不定結果會很糟糕呢。裡香那對眼睛在腦海中浮現。 裡香為什麼會顯露出那樣的眼神呢? §§§§§§§§§§§§§§§§§§§§§§§§§§§§§§
結果,我趕不及在晚餐時間回來,所以也沒吃到晚餐。我抱著飢腸轆轆的肚子,走進裡香病房。室內一片漆黑,從窗外投射進來的些許光亮,隱約勾勒出一個女孩子的輪廓。裡香坐起上半身,正凝視著窗外。我說: 「你不開燈呀?怎麼啦?」 沒有回應。 「我把書借回來啦,這次沒借錯了。」 果然還是沒回應。我走近床邊,把書放到床上。然後,在床邊的折疊椅上坐下。裡香動也不動。 她不發一語。 也沒有轉向我。 我清楚聽見隔壁病房隱約傳來電視聲。耳邊還傳來其他人走過病房前的交談聲,醫療推車行進間的「喀拉喀拉」聲,某種東西翻到時的「當唧」聲。或許是因為忽然接觸到溫暖空氣,整顆腦袋莫名地變得朦朧恍忽,像飄浮在夢中一般。我頂著呆滯的腦袋,脫下圍巾和手套,對著雙手吹出溫暖的氣息。雙手指尖都凍僵了,根本無法感受暖意。此時,只有時間緩緩、緩緩地流逝—— 裡香從方才就始終凝視著窗外。 正確說來,是始終凝視著龍頭山,也就是炮台山。簡直就像是對我的存在渾然無所覺。當然裡香知道我在這兒。 但是,她卻不發一語。 早已習以為常的我,也只能茫然呆望著裡香視線前方。這種情況每天大概會發生一次。裡香會毫無前兆地突然陷入沉默。這麼一來,不論我說什麼都沒用。即使和她說話,她也會聽而不聞,頂多出點聲敷衍敷衍就已經算不錯的了。平時就已經離我好遠的她,在那一瞬間離我更遠了。遠得即使我伸出手也絕對無法觸碰到她。於是,我只好沉默。 我只能忍受沉默。 然後,有時就試著想像她如今在想些什麼。 她在想些什麼呢? 為什麼凝視著炮台山呢? 她是想去爬那座山嗎? 我想著這些,一邊不斷地向雙手吹氣。那雙手逐漸感受得到暖意了。雖然將這些心頭的疑問,直接問問裡香本人是很輕而易舉的,但是我卻從來不曾想要那麼做。反正一定不會得到任何回應的。與其要咀嚼拋出的話直接消失在空中的滋味,還不如就這麼沉默忍受。我沒辦法,只好癡望著裡香的背部。 那是一副纖細的身子。 由於她是坐在床上,所以只看得到上半身,不過從肩膀到腰部的線條只能用「完美」來形容。那曲線真的非常優美。那是看著看著就足以讓人心跳加速的曲線。話說回來,人真是不可思議呀。為什麼那樣的曲線,會令人感到如此具有魅力呢?像花瓶的曲線也非常優美,可是就完全不會讓人心跳加速,不是嗎?只不過,裡香瘦了點。 她的那種纖瘦,莫名地有種悲哀的感覺。 我突然想起亞希子小姐的那句話。 「還好,沒什麼啦。」 我不知道裡香是什麼病。 亞希子小姐後來也沒告訴我,我總不好直接去問裡香本人。再怎麼說,我哪開得了口。怎麼可能開口問這種事。更何況,說實話,我也很害怕問出的結果。 所以我到現在仍然是一無所知。 咕嚕嚕嚕—— 這樣的聲音忽然想起。 聲音來源是我的腹部。 我本身雖然心事重重地陷入沉思,身體倒是十分忠於生理本能。肚子餓了,自然就會咕嚕咕嚕叫。裡香回過頭來。 「對、對不起。」 我想也沒想就道歉。 真是沒用啊…… 我在一片黑暗中看不清楚裡香的表情。她說不定正氣乎乎的呢。雖然只因為肚子咕嚕咕嚕叫就發脾氣,未免也太不可理喻,而且說到底我沒吃到晚餐全都是因為裡香,但是和裡香有時候真的是有理說不通。我以為她又會對我發脾氣,所以全身僵硬地嚴陣以待。「那個,你可以拿去吃啊。」 然而,從透頂傳來的卻是這句話。 「啊?」 我因為太過意外,一時之間還沒能消化她那句話的意思。「吃吧。」 裡香指指門邊的架子。 我一看,發現架上放著一隻托盤。是院內供應的晚餐。不論是飯、菜還是湯,都好端端地放在那兒。我在吃驚之餘,這麼問: 「這、怎麼會有?」 「你的晚餐呀,我拿過來的。」 「我的……你特地幫我拿過來的嗎?」 她在黑暗之中,輕輕點頭。 這裡一到晚時間,配膳的服務人員就會把每位病患的餐點送到病房去。我的晚餐,當然應該也會送到我的病房去。可是不論吃不吃,特定時間一到就會被收走。而現在,餐點回收時間老早就過了。 是裡香特地到我的病房去,把我的晚餐拿過來,以免被收走。我真的是太震驚、太震驚了。 我做夢都沒想到,這個任性的女人會為我這麼做。就在我啞口無言的同時。 「不吃啊?」 裡香這麼問我。 「不吃的話,扔掉好了。」 「啊、不是啦,我要吃啦!我要吃!」 「你可以使用這個吃喔。」 裡香說著挪挪身子,,把床邊的餐桌翻開。 「你也可以把燈打開呀。」 「嗯,謝謝。」 我開了燈,把餐點拿到床邊。 一坐到椅子上,我立刻拿起筷子。 不論是飯、菜還是湯都已經冷掉了,不過大概是肚子餓了吧,吃起來真是人間美味。我大口大口地將飯菜送進胃裡。不,或許還有別的原因讓我覺得這頓飯特別好吃。裡香看到我那副德行,覺得很有趣似的笑了出來。「裕一看起來像狗一樣。」 在不同的情況下,這句話聽起來像在侮辱人。然而,奇妙的是我並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我悄悄抬起頭來,看到裡香很開心地笑著,裡香笑的時候就像天使一樣美麗。(如果她可以永遠這樣笑就好了……) 我一邊狼吞虎嚥,一邊想著。 「怎麼啦?」 裡香察覺到我的視線,歪著頭問。 我慌忙答道: 「超好吃的。」 「怎麼會有人覺得醫院裡的伙食好吃呀,裕一好怪喔。」「沒、沒這回事,是真的很好吃嘛。」 「好好好,那就多吃一點喔。」 裡香像在安撫小狗一般,輕撫著我的頭。 果不其然,我仍然沒有因此覺得反感,裡香的手滑過我發間的觸感,和她的笑容甚至讓我樂不可支……我故意把整張臉都埋在飯碗裡,以免這樣的心思被看穿。我在回病房的途中,遇到了多田先生。 「你是不是又到哪兒去啦?」 多田張著沒牙的嘴,笑說: 「女朋友嗎?」 他舉起小指頭。(註:日本舉起小指頭的手勢表示「女人」、「女友」或「妻子」。)該怎麼說呢。多田先生是個貨真價實的老頭,而且還是個色老頭,像這些直覺根本就已經成為他的「初始設定值」了。「哈哈哈」,我敷衍地傻笑。 「是去找我朋友。」 雖然是朋友,卻不是女朋友。 「唉,那可怎麼成呀。你這年紀的人,精力不是最旺盛的嗎?我說你呀,可得積極地主動出擊喔。」多田先生有種奇怪的口音。 聽說是因為以前跑遍全國各地,強調也變得亂七八糟的了。話雖如此,多田先生的話,絕大部分聽起來都很誇張。我也不清楚其中到底有幾分真是性。曾幾何時,我聽說他到北海道旅行的事,可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說廣島在北海道。當我糾正他說廣島位於本州島西部的中國地區(註:日本地名),他還強詞奪理,堅持說「也曾有過那樣的時代呢」。簡直就是個冥頑不化的老頭。 「哈哈哈」,我還是只能敷衍地傻笑。 然後,他將手伸過來。 「這拿去吃吧。」 多田先生手一伸回去,我的手掌上多出三顆琥珀色的圓形物體。那是令人懷念的古早糖球。三顆甜甜的琥珀閃耀著美麗的光芒。「謝謝。」 我點點頭。 我回到病房後,把其中一顆放進嘴裡。吃到一半就被那濃郁的甜味給噎住,趕緊吐了出來。「咚隆」糖球發出淒涼的聲響在地板上打滾。這東西哪能吃呀。 「太甜了,這糖……」 怎麼辦。 我凝視著剩下的兩顆糖球,不知改如何是好。
2
司的房間位於一樓,而且正對道路。 沒什麼地方比這兒更危險的了。 仍何人扔顆石頭,就能打破玻璃,輕輕鬆鬆地闖進去。話雖如此,對於應該為其設想並且歡迎之至的訪客,也就是我而言,那種地理位置說實話真讓人感恩呀。畢竟,只要打開窗戶便能直接進入房間,就算是夜裡也不會吵醒他的家人。換言之,一天二十四小時皆可自由出入。 「嗨。」 長椅鎖順利解除之後,我立刻造訪司的房間。我打開窗戶的當下,二十五英吋畫面上的男人面部特寫,立即躍入眼簾。那傢伙穿著燈籠繡上衣,腰線簡直於女人沒兩樣,手裡拿著迅速旋轉的發泡器。電視喇叭傳出尖銳的聲音。 「這裡可是重點滴喲!」 那個「滴喲」是怎樣啊,「滴喲」是什麼東西啊。我一進房就裝模作樣地大大歎了口氣,試著這麼說:「吾友啊,一個男孩子會這麼正經八百地收看「廣瀨美一的開心廚房」重播,會不會哪裡有問題呀。」「有什麼關係啊。」 司嚴肅地說。 世古口司是個有點怪怪的傢伙。首先讓我說明他是天文迷,所以這傢伙的口袋裡隨時放著計算軌道用的函數計算機。不過,這也算了,很常見嘛。接下來說道他的特徵,身高一百八十七公分,體重九十二公斤。不過,這也算了,很常見嘛。可能是因為平常的認真鍛煉,他的全身覆蓋著如鋼鐵般的肌肉。不過,這或許也很常見吧。問題來了,他的興趣是製作甜點。 他常在放學後,以巨大的雙手拿著嬌小的計量匙,窩在家政教室和女生一起做甜點。而且最令人費解的是,比起任何一個女生所做的甜點,司的甜點總是技壓群「雌」,好吃得沒話說。那堆女生懷著敬意為他取了一個什麼「世古口大師」的綽號,還常把崇拜信件塞進他學校的鞋櫃中。我完全無法理解。 「你有一陣子沒來了,怎麼啦?」 司盯著畫面中瘋狂舞動——至少在我眼中是這樣,不過似乎是在做菜——的廣瀨美一,這麼問我。我本來想說明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隨即打消了念頭。因為,司的視線已經完全盯死在畫面上。 「反正就發生了很多事。我看你現在好像很忙的樣子,待會再說。」不論和處於這種狀況下的司說什麼,都只是白費力氣。「這樣啊,真不好意思。」 司突然「喔」地一聲。 「喂,你看到剛剛的重點沒?那可是神之泡沫呢。」莫名其妙。 那個「神之泡沫」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呀? 我本來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可是仔細一看,司的神情既嚴肅又認真。他正卯足了勁在那大本筆記本上——普通筆記本一到司的手上,看起來就像是小手冊一樣——不知道在抄寫什麼東西。終於廣瀨美一縱身空中一個大迴旋。 當他在空中旋轉的瞬間,廣瀨美一的雙手一邊在半空中翩然舞動,雙腳則軟趴趴地彎成折形。畫面此時不知為何以特效處理,不但蝴蝶與星星滿天飛舞,還打上了光景。「奇——異幻——覺!」 廣瀨美一著地後,隨即這麼喊著。畫面接著出現一個純白蛋糕的特寫。沒錯啦,那是一個很漂亮的蛋糕,看起來也很好吃。但是,蛋糕不過就是蛋糕嘛。果然,真的是莫名其妙。這到底與奇異幻覺有啥關係啊。的確,就某種層面而言的確算是「奇異幻覺」也說不定……我持續頂著這些問號,轉向司一看,發現那傢伙瞳孔中出現星星,嘴巴半開,緊盯著著電視不放。而且,他還喃喃自語著: 「出、出神入化呀……」 我打從、心底,深深地、深深地歎了口氣。 (可惜啊,這傢伙除了這一點什麼都好呀……)好不容易,節目終於播完了。 司精神恍惚地凝視著沙暴狂掃的畫面,似乎還沉浸於某種餘韻之中。我實在是等不下去了,出聲叫喚他: 「喂,司。」 「啊、啊啊。」 司慌慌張張地回過神來。 他剛剛似乎真的不知道神遊到哪兒去了…… 「你還好吧。」 我話中有話地這麼問。也不知道我話中真意傳達出去了沒,只見司乾脆地點點頭。「那當然。喂,你剛剛看到沒?廣瀨先生的那一招。」看來似乎是沒有傳達出去。 「看到啦,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搞什麼。」「切!」 司不滿地咂舌,隨即起身。他拿下掛在牆上的外套,手直接伸進袖子。「喂,你要到哪兒去了?」 「抱歉,有親戚來住我們家。那人很羅索,把他吵醒的話就慘了,我們到外面去吧。」「外面……你有想好要去哪兒嗎?」 現在已經半夜十二點了。畢竟這種鄉下地方,這時間還開著的店可說是少之又少。「想好啦。我有個學長在卡拉OK打工,大概可以免費入場呢。」「卡拉OK喔……」 我是個音癡。可不是我在吹牛喔,我連兒童節目的主題曲,都會差半音呢。「也不一定要唱歌啦。」 司似乎考慮到這一點而這麼說。 雖然那張臉和體形感覺很粗線條,不過司是個很溫柔善良的人。做菜時的司反而較能貼切地顯露出他的本性。我半開玩笑地試著這麼說: 「好,那我等會兒就來唱唱「反斗小王子邪留丸」的卡通主題曲。」「真、真的要唱喔?」 司露出異常嫌惡的表情。 這傢伙不單純是因為替我著想,其實也不想聽到我的歌聲呀……§§§§§§§§§§§§§§§§§§§§§§§§§§§§§§
我和司在半年前還不是朋友,而且根本八竿子打不到關係。我們只是單純的同班同學而已。 那樣的傢伙自然成了學校的風雲人物,也正因為是那樣的傢伙反而讓人覺得難以接近,普通情況下也壓根沒想過要和他做朋友。那時候也不
曾好好地說上幾句話吧。 我們相識的契機,是雨。 是春季總難止息的濛濛細雨。 那一天,我走在從補習班回家的路上。我才剛在升學指導的個別面談中,遭受所有志願校都被判定「D」的打擊。補習班的老師的臉皺成了一團。 「看來只好降低志願標準了呢。」 他似乎相當不耐煩地這麼說。 雖然語調客氣,但他整張臉都寫著<給我去重新修過再來!>我因此相當憂鬱。 因為母親看到這種成績一定又會說: 「那讀本地大學就好了嘛。」 即使我升學,母親可能也希望我繼續留在伊勢吧。雖然,她總把「只要你喜歡就好」之類的話掛在嘴上,不過只要一提起志願校,她所推薦的絕對是本地學校。如果要力排眾議離開這裡,就必須拿到一定標準的成績才行。 被判定為「D」是最糟糕的情況了。 「有什麼辦法呀?」 我凝視從天而降的無數雨滴,這麼呢喃。 「誰叫我老爸以前也是個笨蛋呢。」 那時的雨下個不停,總之心情郁卒到了極點。後來我走過不知為何仍保留著火警瞭望台的古老車站前面,穿過鐵軌,進入通往我家的捷徑--「世古」。所謂的世古是意為小徑的方言。據說這是從很久以前流傳至今的說法,也有很多人像司那樣把這個詞彙當作名字。在某些地區,有時一個班上還會有大概三個人叫做世古或世古口。我初戀的那個女生那是小三時的事了--就姓世古口。 像這種情況也只會發生在這種歷史悠久的小鎮中吧。那種深刻的歷史記憶同時會出現在街道上,像伊勢這兒有很多蠻特別的木造房屋。屋子正面相當狹窄,不過卻狹長地往後頭延伸。也就是俗話說的「鰻魚被窩」型房子。據說這種獨樹一格的形式叫做「妻入町屋」。(註:町屋為三角屋頂的狹長木造房屋,而正面大門設於屋簷的三角部分那一面的町屋稱之為「妻入町屋」。) 我低著頭走在那種町屋前。 然後, 才一拐彎,一個龐大的背影便映入眼簾。 看到那特徵強烈的臉龐及身軀,我立刻就知道是那個世古口司。但是,他怎麼會在這樣的雨天,蹲在路邊呢?我走過時偷瞄了幾眼,發現司的腳邊有兩隻小貓咪正在「喵喵」叫。好像是被遺棄的野貓。 我在那一剎那便掌握住情況的全貌。簡單來說,這個大塊頭發現小貓咪被遺棄在世古邊。然後呢,就幫那些小貓咪撐傘。然後呢,現在大概
正在一籌莫展,不知道如何是好。 像這樣的小貓,不用多久就會死掉了…… 遺棄小貓的人或許期待有人把它撿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遺棄根本就和謀殺沒兩樣。國中時,也曾有小貓咪被遺棄在校園中。那些小貓咪可愛得不得了,很多人都會去餵它們,小貓咪看起來似乎很有精神地生活著。我經常輕
撫它們背部柔軟的毛,而它們還會從喉頭發出咕嚕嚕的聲音,真的好可愛。光看著它們在陽光中睡懶覺的樣子,一股幸福感就會從心底油然而
生。 不過在連假結束後,小貓突然不見了。 我不禁猜想可能是被誰撿走了吧。小貓不見了,雖然感覺上有些寂寞,可是只要想像它們終於能在某戶人家享用美味飼料的情景,就會為它
們開心。你們可要多吃一點,趕緊長大喔,我有時候會這麼想。 但是,事實卻不是如此…… 不久後,我在走廊上從女生的對話中聽到了我不想聽到的消息。「喂喂喂,聽說小貓咪死掉了耶。」 「咦~真的嗎?」 「好像是在連假結束後,工友伯伯一來就看到它們在腳踏車停車場的角落那縮成一團。伯伯以為它們還活著,拿著飼料想去餵,看它們動也
不動覺得奇怪,伸手一摸才發現它們都已經變得冷冰冰的了。」 「那,後來咧?有把它們埋起來嗎?」 「沒有啦,聽說在丟可燃垃圾那一天扔掉了。」「嗚哇~爛透了~~好恨呀。」 你才爛透了呢,大白癡! 其實那些女生也沒錯,我卻在心底狠狠地咒罵她們。之後便整個人沮喪不已。什麼大白癡呀,我有資格說那種話嗎?我之前有考慮過那麼小
的小貓咪根本沒辦法熬過來嗎?我自己又曾做過些什麼?我又曾想過要去做些什麼嗎?小貓咪在連假期間根本沒有任何飼料可吃。而且那時候還下著雨,是大得不得了的傾盆大雨。小貓咪終究沒能熬過來。只要一想起小貓咪那時的情景,它們柔軟的毛和蘊藏於其中的暖意就會讓我跟憂鬱,而且還有些許憂鬱。憂鬱之後,我仍躡手躡腳地從司背
後走過。終究沒有任何事是我幫得上忙的。 何況我也怕這麼沒頭沒腦地牽扯進去,又得再次經歷那種悲傷。死在腳踏車停車場的小貓咪的柔軟及暖意,讓我自然而然地加快腳步。不論
我走到哪裡,雨聲總是如影隨形。每當我想起司的背影,便會急忙將其逐出腦海。 回到家後,時間一如往常地在我吃飯、看電視、看漫畫的過程中流逝。那是個無聊又普通的一天。可是晚上十點左右,我聽到母親的叫聲。 「裕一,有朋友來找你囉。」 這種時間是誰啊,我邊像邊走到玄關,竟然看到世古口司站在那兒。他全身濕淋淋的,胸前抱著以毛巾包裹住的小貓。「那、那個我……抱歉,突然跑來找你。」 司聽起來有些怯懦。 「你、你可以養貓嗎?」 我啞口無言。 我和司只能算是同班同學,一點都不熟。可是,他為什麼會來找我呢?說不定是剛剛經過時被他看見了,我這麼一想忽然間不安了起來。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問: 「你怎麼會到我--」 家這裡來呢,接下來的話全部消失在嘴裡。 因為我看到司的胸前塞著一張紙。 和他的衣服及身體一樣,那張紙也被雨淋濕了,也因此內容稍微透了出來,「班級通訊錄」的字樣隱約可見。也就是說,司挨家挨戶地拜訪
他所知道的同學家,然後逐一拜託看看有沒有人可以養貓。 我想著,他是白癡啊。 他到底在想什麼東西啊。 在這樣的雨中,全身淋得濕漉漉的,想盡辦法要找到人收養被遺棄的小貓咪。而且,還持續努力到這麼晚。 已經十點了耶。 我感到愕然。 我在極度愕然之餘,甚至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焦躁。然而,我不經意間發現司只抱著一隻小貓。在世古中看到他時,應該還有另外一隻才對。「那、那另一隻貓怎麼啦?」 「加籐同學拿去養了。」 司說出同班同學的名字,感到很開心。 那看來甚至是有些傻氣又爽朗的笑容,他大概是真的為此樂昏頭了吧。可是,司隨即露出「咦」的狐疑表情。 「戎崎同學,你怎麼知道還有另外一隻呢?」「啊……」 完了。 這傢伙根本沒發現我當時打那兒經過。 我為之語塞。 這話怎麼說得出口。 在那瞬間,不知從哪傳來「咯嚓」一聲。從家裡狹窄的玄關中,司看來特別龐大。看來比平常還要大得太多了。那或許是因為我家玄關所致
,可是說不定還有別的原因。我又嚥了口口水,那咕嚕聲聽起來特別響亮。司手臂中那只嬌小的貓咪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瞧它那雙瞳孔中反射出
我的樣子什麼都不知道的我,而且拚命想要隱藏那副樣子的我,都映射在小貓澄澈的瞳孔中。我整張臉像個大白癡一般,僵直著身子無法動彈
。 小貓咪「喵喵」地出聲叫。 「怎麼啦?」 司問我。 「啊,沒有……」 「抱歉,突然提出這麼奇怪的要求。」 「啊,嗯……」 「不行,對不對?」 怯生生地,我點點頭。 「我媽對貓很感冒的。」 「這樣啊,沒關係。」 司說了好幾次「對不起」。對不起這種時間來打擾。對不起提出奇怪的要求。那不斷重複的相同言行甚至讓我都為他覺得難堪,只見他卑躬
屈膝地頻頻低頭。而他到最後還是說著對不起,一邊開門離去。「啪嚓」一聲,門應聲關上。而我就這麼被單獨扔下。 是的 被扔下。 「…………」 屋外雨聲沙沙作響。 玄關的燈光昏暗。 耳邊傳來母親在裡頭看電視的聲音。 「…………」 眼前浮現司濕透的背影。 耳邊響起小貓咪「喵喵」的叫聲。 心頭閃現自己偷偷摸摸地從司背後走過的模樣。「…………」 在找到飼主之前,司大概都會不停奔波吧。 「怎麼啦?你朋友回去了啊?」 步出走廊的母親,以慣有的悠哉語氣這麼問。我很想說些什麼,話卻卡著出不來,剛張開的雙唇又閉了起來。有什麼東西在我胸口直打轉。像個笨蛋,某個聲音否定了那種感覺。但是,那打轉的漩渦卻更強而有力地吸走我的心。婦人之仁、糟糕透頂
,我這麼想。但是,雙腳卻同時動了起來,慌忙套進破破爛爛的運動鞋中。運動鞋還沒有干,腳一伸進去,濕濡的布面就緊貼住皮膚,感覺很噁心。 一會神,我已經放聲大叫: 「我出去一下!」 然後,我抓了一把傘衝出家門。我慌張地四處張望,這才在持續下降的雨滴那頭,看到司龐大的背影。我朝那背影跑去。反正也做不了什麼值得一提的事。 我很清楚那是理所當然的。 再怎麼說我都是個曾經什麼都沒考慮地去疼愛小貓咪,什麼都沒考慮地丟下它們不管的人。是個曾經無所謂地想些什麼「好在被撿走了」的
沒責任感的人。 即便如此—— 至少,我因該還能夠陪著司一起低頭。 §§§§§§§§§§§§§§§§§§§§§§§§
<電光石火!電光石火!轟隆隆隆隆隆--!>我們的確是免費入場了。 不過,那是一家看起來怪嚇人的廉價店,我點的葡萄汁像白開水一樣淡而無味,牆面上隨處可見調漆或破洞,桌子也歪歪斜斜的,就連隔音也都爛透了。隔壁包廂的歌聲聽得一清二楚。隔壁包廂似乎已進入「永無止境的動畫歌曲」狀態了。<我那撼動大地的鐵拳呀!吼喔喔喔喔喔--!>相當驚人的吼叫聲。 那衝擊波穿越牆壁衝進我們的包廂,桌面上的玻璃杯甚至被震得花枝亂顫「喀答」作響。吼叫聲緊接著益發高亢。 <電光石火!電光石火!轟隆隆隆隆啊啊啊啊啊!>喀答喀答喀答。 桌上的玻璃杯微微顫動著。我和司動也不動地呆滯了好半晌,簡直就像是被那顫動的玻璃杯施了魔咒般,緊盯著它們不放。太神了吧,動畫歌曲,我想著。好神奇的能量呀。喀答喀答喀答。 玻璃杯持續不停地晃動。 「學校最近情況怎麼樣!?」 我趁歌曲進入間奏時叫道。然後,拿起晃個沒完的玻璃杯,喝點葡萄汁潤喉。真的好淡啊。「還不就是老樣子!」 司也叫道。 「之前有舉行過三方會談就是了!」(註:日本導師、父母與本人同時面對面,針對學生就業、升學或學習狀況所進行的面談。)「嗯,我家也有接到通知!」 「啊,怎麼啦!?」 「我媽一個人去了。」 我們真的是在大聲嘶吼。不這樣的話,我們的聲音就會被隔壁傳來的歌聲掩蓋住,根本聽不到彼此在說什麼。「老師怎麼說?」 「糟透了!」 是的,真的是糟透了。 畢竟,我平常功課就已經不是很好了。再加上這次生病被迫長期住院。不但不能去上課,不能去補習,也不能考模擬考。再一年就要考大學了,這情況真是糟透了。雖然我有試著多少念點書,不過看這情況成績只會越來越退步。更慘的是還得考慮到出席天數的問題,照這樣下去連升級都有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被留級。……據說母親從我的導師那聽到諸如此類的消息。「反正到時候還可以重考之類的,總有辦法的嘛!?」「我絕對不重考!」 絕對。 一旦決定重考的話的確會比較輕鬆。當然囉,畢竟多一年的緩衝時間。如果想要快活一點,或許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但是這樣就得白白浪費一年。我只不過才活了十七年,所謂的「一年」等於我整個人生的百分之五點九。雖然還不至於說是「永遠」,然而對目前的我而言,卻是一段長得嚇人的時間。一旦決定重考,就必須虛擲那麼一段時間,繼續生活在這個小鎮上了。那真是糟透了。 早那麼一步也好,我想到其他地方去。 遠那麼一點也好,我想到遠方城市去。 明白我心意的司,似乎相當苦惱地出聲。 「唔……」 我也出聲。 「唔……」 隔壁包廂仍舊持續傳來動畫歌曲。 <電光霹靂!電光霹靂!咚隆隆隆隆隆啊啊啊啊!>歌詞和剛剛有點不同。 好像進入第二輪了。 <我那撼動時空的英魂呀!吼喔喔喔喔喔!>時空啊,我還真想撼動看看呢。 但是,在現實中被撼得直打哆嗦的應該是我的「英魂」吧。只要一想到「將來」那玩意兒,就覺得好憂鬱。只不過當我看向司時,卻發現那傢伙的表情嚴肅極了。明明就是我這個旁人的事,他看起來卻比我這個本人還要煩惱。我好喜歡這個身體大得很誇張,嗜好也怪得很誇張的朋友。事先聲明,我可沒什麼其他怪怪的意思。悲傷時,司就會流露出悲傷的神情。快樂時,他就是一副快樂的樣子。如果寂寞,他就會很寂寞似地蜷縮起背部來,餓了,肚子就會咕嚕咕嚕叫(而且還叫得相當響亮)。司真的是率直又單純得嚇人。 一般人是在很難做到像他這樣子。像我就不可能,某種類似自我意識的奇怪硬塊,始終卡在心底一隅;我在悲傷時反而會想大笑出聲,開心時其實想像搖尾巴的小狗盡情歡樂,實際上卻會流露出無聊至極的神情,簡直像個大白癡。然而,就算有這樣的自知之明也無濟於事。我就是沒辦法像司一樣真情流露。沒辦法像司在那個雨天所做的-- 兩隻小貓咪如今都健康成長,很快樂地生活著。第二隻貓後來被隔壁班女生領養。聽說,司還常會去探望小貓咪。我勉強對他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哎喲,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啦。萬一真的不行的話,還有那種爛到不行的野雞大學嘛。」「話是沒錯啦……可是你媽她,會答應嗎?」「可以乾脆下跪的呀。而且別看我這樣,短期衝刺可是我的拿手絕活,我會盡全力拼到底的。」隔壁包廂傳來更激烈的嘶吼聲。 <電光石火!電光霹靂!轟隆咚隆隆隆隆隆隆啊啊啊啊啊!>歌曲似乎來到了最高潮。 包廂所有人都一起加入合唱了吧,那音量可說是石破天驚。其中,似乎還夾雜著女孩子的聲音。到底有多少人呀?我們不自覺地都聽傻了。 <我那撼動時代的嘶吼呀——!呀啊啊啊啊啊——>我想在那一瞬間,整棟樓都為之動搖。不,說不定那只是一種感覺罷了。 隔壁熱烈的氣氛不斷升高,似乎即將沸騰。<嗚喔喔喔!>或是,<咻嗚嗚嗚——!>或是,<嗚喔呀呀——>諸如此類的叫喊聲接連傳來。怎麼能High到這種地步呀。驚愕之感已升級成佩服了。「好神喔。」司拍拍手。「太神了呢。」我也拍拍手。「總而言之,裕一你會有辦法的啦。」司邊拍手,微微一笑。那一天。裡香罕見地主動跑到我的病房來。 「怎麼啦?裡香。」 我趕緊將書籤夾到書裡問道。 我正在看裡香借我的芥川龍之介。我其實根本就不想看什麼芥川龍之介,只是不看的話裡香又會抓狂,沒辦法只好看了。話雖如此,讀了之後意外地發現芥川龍之介先生還真有趣呢。該怎麼說呢,我想他應該是個蠻怪的人吧。我再次對一聲不吭的裡香問道: 「是不是有什麼事呀?」 裡香還是沒回答,逕自沉默地往這兒走來。 「喂。喂。」 裡香從我手中拿起那本書。接著,「啪啦啪啦」地翻了起來。由於書裡夾著書籤,所以總會翻到夾書籤的那一頁。「你在幹嘛呀!」 唉,老天哪,我有不祥的預感…… 「你是看我來了,就急急忙忙地把書籤夾進去,再把書合起來,對吧。」「唔……」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以前。我也像現在這樣在看書,裡香也像現在這樣走了進來。然後,裡香從我手中把翻開的書一把拿走後,立刻就把書合上。接著,只見她壞心眼地笑說: 「你看,這樣就不知道看到哪一頁了吧!」 她是故意找碴。 有夠壞心眼。 把書借我要我看的明明是她,不看就暴跳如雷的也是她,結果竟然還做那種事。受不了,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我吸取教訓後,這次才會把書籤準備好。 裡香把書籤從書裡抽出來。 「哼!那我就這樣啊。」 她隨即把書合上。 我發出慘叫。 「啊!你幹嘛啦!」 「這只是小小的懲罰而已呀。」 「罰什麼東西啊,還懲罰哩!我又沒犯什麼罪!這樣就不知道看到哪了啦!」「明明是個男人,怎麼會這麼囉嗦呀。」 她可愛的臉龐皺了起來。 「先別管這個了,陪我一下啦。」 「啊。什麼?」 今人措手不及的轉折。 我完全來不及消化。 「喂,快一點嘛。」 然而,裡香似乎一點都不在乎我怎麼想,背對著我邁出步伐。她打開房門,在那兒轉過頭來。「你在做什麼啊,快來啦。」 「要去哪?」 「跟我走就知道了嘛。」 眼看裡香的眼神即將露出凶光。 「我說了。快一點。」 「好啦。」 我沒兩三下就投降了。 不論和裡香說什麼都是白費力氣。雖然,我也會覺得好歹給個狗屁不通的理由都好呀,這樣也可以省下彼此的一番唇槍舌戰。裡香永遠都是「問答無效」的。像這種時候,除了不理她,就只能順從她。然後,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沒辦法不理她。或許因為裡香是個美女吧。 我站起身,雙腳套進拖鞋。 「好了,走吧。」 ※ ※ ※ ※ ※ 我簡直像條金魚大便一樣,緊緊跟在裡香屁股後頭。即便如此,我還是狐疑她到底要到哪兒去。光是這樣不停走路也很無聊,所以我開始再三端詳起她的背影。今天的裡香穿著兩件式條紋睡衣。衣服的尺寸似乎大了點.裡香雙手幾乎有一半都藏在袖子裡。不過,耶還真是一副嬌小的身軀。抱起來是什麼感覺呢?一定會完全隱沒在臂膀中吧。當裡香踏出右腳時,單薄的睡衣布料便會隱約浮現她左側肩胛骨的輪廓。踏出左腳時,右側肩胛骨的輪廓便會隨之浮現。而視線順著往下移,看著那直到腰部的曲線,心頭便不由得小鹿亂撞。我整張臉自然而然轉為潮紅。 (唉,我怎麼會這麼邪惡呢,我這個人實在……)十七歲的男孩子,說起來就像是不純潔的集合體般。說不定是察覺到我那帶有邪念的視線。 裡香倏地轉過頭來。 我們的視線理所當然地就這麼對上了。 我瞬間陷入極度焦慮中。 「干、幹嘛啦。」 她是不是發現我死盯著她不放。果真如此的話,裡香一定會怒不可遏,說不定還會被狠狠地呼巴掌。「怎、怎麼了啦?」 裡香沒有回答我,接著又再度轉向前去邁開步伐。我真的搞不清楚她腦袋裡在想些什麼。 「喂.裡香。」 「怎樣啦。」 「要去哪裡啦。」 「跟我走就知道了嘛。」 「跟我說有什麼關係啊。反正我們能去的,也只有這個醫院裡而已呀。是要到餐廳喝杯果汁什麼的嗎?」「明明是個男人,怎麼會這麼囉嗦呀。」 那口氣簡直像在驅趕討人厭的蚊子一般。 「跟著我走就是了,閉嘴啦。」 我悠長地歎了口氣。 真是的,怎麼會有這麼任性的女人。或許,至少得嚴厲地凶上她一次才行。我又再次為了殺時間,想像起自己在裡香面前趾高氣揚的模樣。沒錯,嚴厲地凶上她一次。 對她大吼「吵什麼吵啊,給我閉嘴」之類的。(不行啦……根本就沒辦法想像……) 倒是盡情想像自己卑躬屈膝的模樣,則一點問題也沒有。當我想著那些事情的同時,裡香在走廊盡頭停下腳步。眼前是雙扇式的門。門上方寫著:手術室。我才在想「不會吧」,心中憂慮果然立即成真,裡香已經走進了手術室。「喂,喂,裡香。」 我慌張地跟在裡香身後。 「不行啦!會被罵的啦!」 「不要緊。被罵的話,就說是被裕一硬拉進來的不就得了。我呀,可是最會假哭的呢。」雖然裡香面露笑容,可是我總覺得她並不是在開玩笑……「裕一有進過手術室嗎?」 「沒有耶。」 「我也是。原來裡頭長這樣啊。」 我和裡香並肩站立,一邊環視室內。 這裡比想像中要大得多,幾乎是兩個六人房並在一起的空間。有個像是用來擺放物品的架子佔據整個牆面,室內一角排列著三罐類似氧氣罐的東西。其他還有各式各樣的儀器,放置於室內各處。我知道的就只有心電圖螢幕和點滴架而已。然後,室內正中央是手術台一 手術台上有層黑色塑面軟墊,如今被綠色的布覆蓋著。正上方則是像倒扣碗公般的照明裝置。碗公里等距排列著十顆燈泡。「裕一,你躺躺看啦。」 裡香說著,便「砰砰砰」地拍打手術台。 「我.我躺躺看?」 「還有其他人在這兒嗎?」 裡香似乎特別開心。 她露出笑嘻嘻的模樣。 話說回來,這或許是我頭一次看到這麼開心的裡香。我同時也有個新發現,超開心的裡香比起超不爽的裡香,要可愛千倍、萬倍。她明明就可以這麼可愛的呀,如果每天都能像這樣笑口常開的就好了。「咳咳。」 裡香故意清清嗓子。 「那麼,手術即將開始。」 「啊?」 「首先從喉結下方至胸口處,將胸部從中切開,胸骨也要切開。等看到心臟時,就以人工心肺裝置維持血液的流動——」我開始緊張起來。 「等、等一下!你手上拿什麼東西呀!?」 「手術刀呀。」 「手、手術刀!?」 有支細長的銀色刀刃在裡香手中閃耀著光芒。「哼哼」裡香邊笑邊將那支手術刀伸向我。「住手!喂,別鬧了,怎麼會有那種東西啊!」「就放在這裡啊。」 裡香指向就放在手術台旁的推車。我一看,那兒的確好端端地擺著手術刀、注射器或剪刀等用具。「相信我,沒事的。」 「信什麼啊!要相信什麼東西呀?」 「那麼,開始囉。」 裡香以演戲般的語調繼續說,然後把手術刀湊得更近了。那把手術刀閃著冷光,當那光線抵達視網膜的瞬間,我不禁想放聲大叫。就在同一時間。 「誰在裡面嗎!?」 手術室的門扉突然敞開,還傳來這樣的聲音。是亞希子小姐! 裡香在慌亂中急忙蹲下,而我則直接從手術台側面滾落。雖然腰和背部同時重重摔到地面,我還是忍痛潛進手術台下。而裡香早已經躲在裡面了。那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狹小空間,我和裡香面對面,膝貼著膝。(等等,別靠過來啦!) (那有什麼辦法嘛!) (啊,碰到了啦!有沒有搞錯呀,大白癡、大色鬼!)(別、別打了啦!會被發現的啦!喂!) 我們光掀動嘴唇,以唇語互相叫罵。 亞希子小姐發出『『啪答啪答」的腳步聲,在手術室中來回走動。應該是在確認有沒有人在吧。那腳步聲逐漸接近手術台.也就是我們的藏身之處。如果被發現的話,一定會被亞希子小姐殺掉的。我和裡香到了這種時候,也不敢再對彼此怒吼,只能屏息以待。亞希子小姐的雙腳近在眼前了。 那雙腳停了下來。 (慘、慘了……) 然而.我卻察覺到有件更慘的事一觸即發。 因為.裡香的雙頰正微微顫動著。 人就是這麼奇怪。有時候會在那些不能笑的情境中,沒來由地湧現笑意。裡香似乎也陷入了那種狀態。在這節骨眼上笑出來,絕對會被發現的。屆時大概會被罵得狗血淋頭。說不定連長椅鎖都會隨之復活。既然如此,沒辦法了。 我伸手摀住裡香的嘴,而裡香在那隻手下卻不安分地動來動去。即便我已使勁地壓住,仍有微弱的聲音從指尖溜了出來。我感到背脊一涼。被聽到了嗎? 然而,幸運的是那聲音似乎並未傳到亞希子小姐的耳裡。亞希子小姐再次發出「啪答啪答」聲響移動腳步。那腳步聲逐漸遠離,終於傳來開門聲,緊接著是關門聲。「得、得救了。」 確定亞希子小姐離去後,我吐出憋了好久的那口氣.並將手從裡香嘴上移開。裡香的笑聲也在同一時間響徹整個手術室。 「裕一.好好笑!你剛剛瞼在抽筋耶!啊哈哈哈,好好笑!」「你就是因為這樣才想笑的喔!」 「可是就真的在抽筋嘛!」 「是誰害的呀!」 我怒吼時還挺認真的。不過,一看到眼前裡香燦爛的笑臉,那股怒氣早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像這樣哈哈大笑的裡香……果然還是比生氣時要可愛上千倍、萬倍呢!……我的心房似乎隨之變得閃耀無比,一回神雙眼也因笑意而瞇了起來。「哈哈哈,好好玩喔。」 裡香依然樂不可支。 我則開始發牢騷。 「一點都不好玩啦。」 但是。那也只是口頭說說而已,其實還真的蠻好玩的。因為我看到裡香那樣的笑容。 光憑這點,今天就是最棒的一天了。 「不過。還好我們沒有被發現呢。」 「對啊。」 我點點頭。 「被發現的話,絕對會被殺掉的。」 我們如今正走在通往屋頂的階梯上。不知道為什麼.裡香說想去那走走。屋頂的鐵門很沉重,而且還生銹,瘦弱嬌小的裡香開門時看來似乎很吃力。我從她背後伸出手,幫忙開門。裡香隔著我的手臂,有些害羞似地微笑。(果然笑起來完全不同耶……) 一步出戶外。冷風便將我和裡香包圍。那些剛洗好的毛巾、床單等就晾在屋頂上,全被風灌得鼓鼓的,一邊翩翩翻飛舞動。那副光景簡直就像喪生於醫院的人們,千萬魂魄化為幽靈現身。不知道有數以萬計、或是更多更多的生命,在這醫院中隕落。那無法計數的生命遠多過這些布的數量。 而且.今後仍舊會有無數的生命將毫無止盡地持續隕落。所謂的醫院就是這樣的地方。而我們如今正住在這兒。身旁的一切似乎太過理所當然,所以我以前也幾乎不曾意識到這些。反正,我的病情也沒有生命危險。可是,如今不同了。我和裡香彷彿是在逃避什麼似地,一邊迴避著那些純白的毛巾及床單,一路走到扶手旁。全小鎮就在眼前一覽無遺。 感覺上似乎比在病房看起來,顯得更為清楚鮮明。炮台山的綠和神宮的綠像座隆起的小島,懸浮於灰色的小鎮中。冬季的晴空,反而使那從天而降的澄澈潔白日光顯得黯淡孱弱。也或許是因為這樣,整個小鎮感覺上毫無人氣。好像所有居民都已經拋下家園,遠走他鄉。說不定就只有我和裡香被丟在這兒諸如此類的無聊妄想緩緩浮現腦海。「喂.你怎麼不問我呢?」 裡香一站定.便這麼問。 我不懂她是什麼意思。反問道: 「問?問什麼啊?」 冬天強勁的冷風呼嘯著。裡香那又細又長的頭髮隨風搖曳。我呆呆凝視著那舞動的髮梢。「我的事啊。」 「你的什麼事?」 「我的身體狀況啦。」 心臟在忽然間為之悸動。 的的確確,「噗通」的一聲。 「你應該知道了吧。至少也知道情況不太好吧。」「唔,嗯……」 「我很明白,你一直都很在意這件事。光從你的態度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可是,你什麼都沒問過吧?我最討厭像這種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感覺了。」她停頓了一陣子。 裡香一定是在等。 等著我開口。 我瞭解這一點,所以問道:「很糟糕嗎?」 腳下頓時開始搖晃。那種感覺彷彿是半夜偶爾夢見從某處墜落,然後在慌亂中驚醒一般。「我大概會死掉呢。」 裡香說這話時,不知為何臉上竟掛著笑意。 「幾乎已成定局了。」 在那一瞬間,我的視野急速扭曲。簡直就像是水晶體變成了高性能的魚眼鏡頭。任何事物看起來都變得格外清晰.就連枝微末節都能盡收眼底。扶手已經嚴重銹蝕.斑駁的白漆讓指尖感覺刺刺的。裡香置於其上的手看起來真的好小好小。小得似乎欠缺緊抓住命運或幸運的能力。她的指甲修剪得短短的。像她這年紀的女孩子應該會想要留指甲吧,也會想塗指甲油吧,可是,病人是不被允許做這些事的。因為在緊急情況下,例如因痛苦而胡鬧掙扎時,留指甲有可能會抓傷醫生或護士。她全身上下隨處可見諸如此類令人悲憐的情況。沒染過的長髮,全都是因為長期住院不能上美發沙龍所致。那一頭長髮正訴說著她漫長的住院生涯。其實,初見面時我就已經察覺到她是長期住院了。…她這幾年應該也沒買過什麼衣服。從早到晚,日復一目.始終都穿著睡衣。穿睡衣以外的服裝是不被允許的。充其量也只能挑挑睡衣花樣而已。當然,化妝同樣是不被允許的。睫毛膏、眼影、腮紅、口紅……像這些同年紀女孩該有的東西,說不定裡香連一件都沒有。這些東西她都被剝奪了。 今後,她還有更多東西將陸續被剝奪。 「是、是哪裡病了呢?」 雖然是自己的聲音,聽來卻好遙遠。 整個人感到頭暈目眩。 就像是血液不足,血流不到頭部的那種感覺。心臟。你知道瓣膜嗎?在心臟像水泵一樣輸送血液的時候,防止血液逆流的東西。那個沒辦法好好運作。聽說.唯一的辦法只有動移植手術,可是因為我的組織很脆弱.所以失敗的可能性很高。」裡香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 那語調簡直像在陳述前天的晚餐一般——還蠻好吃的啦,只不過辣了點,如果放點香草就好了——裡香以同樣的音調繼續說: 「這是遺傳性的。爹地也是同樣的病,以前都在住院。爹地他呀,在我八歲那年毅然決然動了手術。第一次時失敗了,醫生盡全力想挽回,又勉強動了第二次手術,結果最後還是救不回來。他在手術中途,心臟就停了。因為有過那樣的經驗,醫生都很怕為我動手術呢。」「可、可是,你爸爸的手術是在十年前吧?這麼說來。現在的手術要比那時候進步多啦。」「的確,成功率好像比爹地那時候高多了。」裡香的頭微微一動。 看來像是垂直點頭,也像左右搖頭。 「但是,畢竟還是像一場贏面不大的賭博。」一聽到賭博,父親撕爛馬票的背影隨即浮現心頭。現在回想起來,父親總是一直在槓龜。所謂的賭博就是這麼一回事吧,贏的機率微乎其微。不過,賭馬輸了頂多就輸錢而已。只要把槓龜馬票撕爛、扔掉,然後想著下次再賭一把就好了。但是,裡香如果輸了這場贏面不大的賭博,輸掉的可是她本人的一條命。那就沒有什麼「下次」了。 絕對沒有。 「如果要動手術的話,不先做好心理準備是不行的。像爹地一樣。」「像你父親一樣……是指……?」 「爹地他呀,在動手術前有帶我去山上。說是小時候還很健康的時候,常去玩的地方。其實,他根本就不能爬山。只是勉強撐著帶我去的。我想。爹地那時候一定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我後來也忘記那座山在哪兒了。畢竟當時我還小,而且爹地也沒說那座山的真正名字。爹地他呢.只叫那座山『炮台山』。」「咦。那不就是——」裡香點點頭。 「是裕一告訴我的呢!那座山就是炮台山的事。」我緊追著裡香的視線。 炮台山就在那裡。 裡香與父親最後的回憶,做好所有心理準備後,出遊的地方。我想起裡香在病房中的模樣。裡香常會陷入沉默,始終凝視著窗外。(原來如此……) 裡香是在凝視龍頭山。她是在凝視著蘊藏於其中的回憶。她是在想著和自己生同樣的病而死去的父親。此外,或許也想著自己短暫的生命。 「我我好想再去那裡看看喔。」 過了好一會兒,裡香呢喃道: 「那樣的話,我是不是也能做好心理準備呢?」熄燈時間一到,我就偷溜出醫院。 身體感覺特別倦怠。 其實,如果不好好睡覺,讓身體好好休息,檢查數據就會變糟。檢查數據變糟就代表情況惡化,而那可是非常不妙的。倒霉的話,就無法事先確定出院日期了。真傷腦筋耶,我想。為什麼會搞到這副田地呢?是因為每天都跑出來嗎?還是……因為有什麼始終卡在心頭嗎?身體感到倦怠就是情況惡化的明顯徵兆。 可是,我還是溜出來了。 持續不停走在冬夜的街道上。 整個小鎮寂靜無聲,毫無人氣。商店街上的每一家店都毫無例外地拉下了鐵門,涼颼颼的寒風穿過拱廊下方,不停閃爍的紅色信號燈,使柏油路面輪流染上紅與黑的色彩。抬頭一看,頭頂掛著半月。 數顆冬季的一等星追隨於四周。 即便是天狼星,也都因月光而比平常顯得黯淡。「咦,怎麼啦?」 我「叩叩叩」地敲敲窗戶後。司立刻幫我開窗。「你昨天也來過啦,像這樣每天溜出來好嗎?不會被罵喔?」我咧嘴一笑。 「不太好,會被罵的。」 「身體怎麼樣?」 「也不太好。」 我持續咧嘴笑著,一邊爬過窗戶。 「唉,真是傷腦筋耶。」 「傷什麼腦筋?」 「之前不是跟你提過嗎?我受人之托,得去照顧一個亂七八糟的女生呀。」去卡拉OK的那一天,我傾吐了一大堆關於裡香的苦水。這種日子哪過得下去。我不知道有哪個女生像她一樣那麼任性的……我對司像這樣叨念個沒完,排解內心苦悶。而司也對我深表同情。「不就是那個女生嘛。」 整個人放鬆後,我便開始滔滔不絕。 我席地而坐,開啟電玩電源,接著開始打起射擊遊戲。「咻咻咻,,的音效大聲響起。戰鬥機重覆高速回轉,陸續擊落出現在眼前的敵機。<Good.job>、<Let』sgo!>、<You are thebest!>。當敵機竄出火舌時,副駕駛就會發出這樣的叫聲。我埋頭持續攻擊出現的敵機。碰鏘鏘鏘! 響亮的音效。 唔嗚嗚嗚! 有點小吵的副駕駛叫聲。 「那女生叫做裡香吧?」 「對啊對啊,聽說那傢伙會死掉耶。」 「啊……」 「好像是心臟瓣膜長得不好,組織又像海綿一樣脆弱。說是動手術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聽說她爸也是因為同樣的病死掉的。」背後出現敵機。 我重複高速回轉,想將敵機甩掉,可是怎麼樣都沒辦法甩開它。對方的炮彈朝我飛來,受到轟炸時的「轟隆」聲隨之響起。畫面右下方的機體圖逐漸轉紅。右翼遭受轟炸、左翼遭受轟炸、引擎功率低落——<Goddam!>副駕駛發出慘叫。 「真是敗給她了,真的。」 「這件事,是你去問那個女生的嗎?」 「是她自己告訴我的。說什麼很討厭我這種暖昧的態度。她就是那種女生。該怎麼說呢,一點都不拖泥帶水。所以囉,個性才會那麼強烈吧。」機體越來越難控制了。 也因此,我頻頻遭受敵機攻擊。 畫面右下方的機體圖終於染上整片血紅。已經聽不到副駕駛的慘叫聲了。噴射逃生那時候就死了吧。不好意思呀,我的夥伴。畫面緊接著一片漆黑—— 白色文字浮現在黑色背景上。你已被擊落。要再挑戰一次嗎?我連續擊打「Yes」。「唉,其實我多少可以瞭解她的心情。住院住久了.整個人就會變得心浮氣躁。我住院的頭一個月。不是不能會客嗎?光是那樣子,就已經讓我快抓狂了。裡香她在醫院一住就是好幾年呢。」裡香的任性其實是必然的結果。 人就是這樣。被放到痛苦的環境中,就會開始心浮氣躁,沒辦法總是一笑置之。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而且,我和裡香都只有十七歲而已。 還只是孩子。 根本不可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憶起裡香的聲音。 <你真的很囉嗦耶!滾出去啦!>只要稍微惹到她,她就會立刻這麼叫嚷。 可是當我真的想轉身離去時,她又會生氣地說:<幹嘛啦,連道歉都不會喔!?>一直以來.當我遇到這種情況時,總是手足無措、卑躬屈膝,像個白癡一樣道歉再道歉,拚命想讓她的心情好轉。如今當我瞭解全盤事實後,只覺得裡香那煩躁的聲音未免也太悲哀了。<你這個白癡!不要再來了!>或許有一天,我連那樣的怒罵聲都聽不到了。現在就已經距離我好遠的她,或許會到一個真的好遠的地方去。我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亂無章法地操縱機體,持續戰鬥著。也因此,始終難以順利完成任務。當我好不容易打到第三關時,黑夜已經開始逐漸被煌煌光明所取代。司始終陪著我。 今天.司還得上學。 「我回去囉。」我自私地這麼宣佈後,隨即起身。「那、那個啊——」 司是在我爬過窗框時開了口。 「怎麼啦?」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明知道那個叫做裡香的女生那麼任性,裕一還是願意奉陪呢?」「............』』 「而且啊」 「啊,天都亮了呢!」 我打斷司的話。然後,雙腳套進放在窗邊的鞋後,便邁出步伐。「司。真不好意思。」 「唔,嗯。」 「謝啦。」 ※ ※ ※ ※ ※ 半月已經不見了。 天狼星也不見了。 破曉的天空暈染上亮銀色彩,也因此感覺格外高遠。就算挺直腰桿,伸長雙手,也絕對無法觸及那片天空吧。我的指尖注定只能徘徊於虛無的天空之中。惟獨東邊天際.由於即將抵達地平線彼端的太陽,而散發出耀眼的金色光芒。一天開始了。 又或許是結束了。 不論來日無多的生命每天持續流逝、不論某人因此而受到傷害、不論某人受到了傷害連帶使得其他某人也因此受到傷害、不論某個小鬼造成朋友的困擾,日常生活還是會一如往常般地開始、結束,而且不論在哪兒都是像這樣永遠持續重複著。正因為如此,日常生活才叫做日常生活。停在路上的車輛也好、道路的柏油路面也好、我所吐出的白色氣息也好、所謂的「日常」都公平地寄生其中。即便是死亡,也都只是這種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沒有人逃得了的。 我步履蹣跚地往前走。 比起剛溜出醫院時,身體感覺更為倦怠了。很明顯的,這並不只是熬夜所致。像這種體內遭到腐蝕般的倦怠感,是旰髒不好的特有徵狀。這次的檢查結果一定糟透了。 ※ ※ ※ ※ ※ 醫院一大早就鬧哄哄的了。 這對我而言,反而值得慶幸。因為在這一片吵嚷之中。早上才回來的我就不會那麼醒目。我大大方方地從玄關進去.頂著一副「我去買一下果汁而已喔」、「我一下子就回來了呦」的神情,一邊走向病房。我沒讓任何人發現,好不容易才回到病房。 但是.我停下了腳步。 因為。隔壁多田先生的病房門敞開著。為了避免房門關上.門下方還塞著門擋。病床空蕩蕩的。我的意思不是沒人睡在上頭,是床墊被整個翻了起來。那張光禿禿的病床所顯露出的白色床架,看起來就好像是某種龐大動物的骨骼標本。空蕩蕩的病床只有兩種解釋。 出院了嗎?還是—— 「嗨.不良少年。」 是亞希子小姐。 「你昨天又溜出去了,對吧?」 亞希子小姐看起來睡眠不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還是有別的原因,她的表情臭得很嚇人。我慌忙問道: 「多田先生怎麼了?」 「昨天晚上,病情忽然惡化。」 亞希子小姐邊伸懶腰邊說。 「凌晨三點就去世了。」 死了。 那個色老頭死了。 「凌晨三點……」 「嗯.所以我就發現你偷溜出去啦。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我要幫你瞞過去也很累耶。差一點就被護士長抓包了。懂不懂呀你,不良少年?」「嗯……」 我點點頭,逕自走進自己的病房。腦袋瓜感覺似乎全都麻痺了,雙眼也無法對視野內的事物準確聚焦。我精神恍惚地呆立於床前—— 好不容易才忽然想起,多田先生送我的琥珀色糖球。我把那些糖果丟掉了。因為實在是難以下嚥。我把它們丟進垃圾桶時,是不是還有發出「喀啷喀啷」聲呀,我跑到垃圾桶旁試著翻找。看完的雜誌、橘子皮、皺巴巴的面紙團、咖啡罐、吃剩的麵包塊、空的巧克力盒……我把那些東西撥開,手指探到垃圾桶底部。沒有。手指只能碰觸到有些骯髒的底部,卻絕對無法觸及那琥珀色的光輝。這也難怪,我把糖果丟掉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那時候的垃圾早就被收走了。 咚咚咚—— 耳邊傳來敲門聲。 「可不可以打擾一下。」 亞希子小姐開門進來。 她抱著一個似乎很重的大瓦楞紙箱。 「怎麼啦,亞希子小姐……」 「這是多田先生托給我的東西。真是的,那個色老頭.最後還要給人家添麻煩,真拿他沒辦法。」亞希子小姐說著,「砰』』地一聲便將紙箱放在床邊。然後,她把箱子裡的東西全倒出來。隨著「啪沙啪沙」的聲響.眼前出現堆積如山的雜誌。那簡直就是「裸裸裸」的遊行大會師。當然,主角全都是女生。《女大學生教室的誘惑》 《情事燃燒之夜》 《禁忌之夏十六歲》 《火熱眼鏡女孩》 《Free ladies&Big babies》《女體溫泉人家被煮得熱嘴騰的呢》 《啊啊、記憶中的乳房呀》 《萌運動小短褲》 包羅萬象的各種標題應有盡有。有字字珠璣的標題.也有老掉牙的標題。而有些標題正因為老掉牙,反而能營造出某種獨特的韻味。內容應該都大同小異吧。人類這種生物的存在性,原來還有各式各樣的形式呀。這是不是就是人家說的那句話「上帝無所不在」呢?不,好像不太對吧。我那顆熬夜的恍神腦袋淨想著這些事。那就是多田收藏。 亞希子小姐數度往返多田先生和我的病房,搬運色情雜誌。那數量真是讓入瞠目結舌。我看那不只一百本,隨隨便便也多個十幾倍吧。三十分鐘後,我病房中一座A書山——那的確是座山——於焉成形。太壯觀了。 歎為觀止。 「這是多田先生拜託我的。」 亞希子小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他要我把這些黃色書刊給你。」 「給我……?」 「沒錯。也就是他的遺言。扯不扯?那個老頭臨終前一度恢復意識,我問他還有什麼想交代的,他就要我把這些黃色書刊給你。我看,他本人應該也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吧。可是,他完全沒提及其他任何事,就只交代了這件事。男人還真是笨蛋耶。真是無藥可救的笨蛋。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啦,你就滿懷感激地收下吧。」亞希子小姐走出病房時,還順便讓那座A書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太妹踢」。翌日,我接受了檢查。 結果糟透了。 所有數值全都一起飆高,達到紅色警戒範圍。主治醫師震驚愕然,而亞希子小姐則是暴跳如雷。於是,長椅鎖又復活了。
第三章 通往炮台山之路
第1回 夜-- 病房內在熄燈時間過後便陷入一片漆黑。只剩窗簾沒拉上的窗戶那頭,隱約透進些許屋外的光亮。在白色的微弱光線中,一切看來都像被著濕濡的光輝。天花板上如同鬼怪般的紋路、放在邊桌上的熱水壺和茶杯、寫著OXYGEN(氧氣)斗大字樣的供氣閥、點滴架、油漆剝落的床緣所有事物都毫無真實感,簡直像身陷某個奇異的世界一般。完全睡不著。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最近我已經徹底變成了夜描子:在這種時間,根本不可能睡得著。我一起身,便呆望著堆在床邊的A書山。那是多田先生的遺產。所謂「虎死留皮」。而那色老頭死了,留下了這些:而且,還留給了我。我也曾思索為什麼是我,不過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可能是因為病房就在隔壁,也有可能是我十七歲吧。我順手拿起一本看看。 雖然是廢話,反正內容就是女生的裸體照,而且滿滿地整本都是。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從頭裸到底。多田先生今年應該有八十了,即便如此,仍然收集了這麼多這種東西。我笑了出來。因為太悲哀而笑出來。多田先生,你這個笨蛋!我哈哈大笑,一邊這麼想。你還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呢。就是在那時候,一股不知打哪來的奇妙力量突然降臨。那不可思議的力量刺激我內心深處,不,是刺激這個稱為「我」的人類的深處,並從該處激發出更大的能量。那既是湍流、濁流,同時也是激流。力道之強勁足以沖走所有一切。我起初感到困惑,然後便瞭然於胸。那或許是多田先生送進我體內的力量,也或許是原本就沉睡於體內某處的力量,硬是被多田先生喚醒了。我一直以來總是在逃避那股力量及其作用。 刻意移開視線,這形容或許比較貼切。 但是,如今那力量卻突然在我體內起身,持續大喊:快起來,快起來啦!人不知道哪一天會死喔!在等待的期間,說不定一切都會化為烏有喔!快起來啦,笨蛋,叫你起來沒聽到喔!你到底是想要逃避到什麼時候啦!我以右手試圖握拳,不可思議的是.我全身上下都充滿力量,完全不覺得倦怠。「好……」 我呢喃著,接著便拿著手機到陽台去。 雖然醫院裡禁止打手機,不過在陽台打多半不會被說什麼。※ ※ ※ ※ ※
裡香還沒睡。 「什麼事啊……」 她看到我。滿臉驚訝。 平常偷偷潛入女孩子的病房,難免會覺得難為情,然而如今的我是在一股無形力量的驅使之下行動,所以能夠處之泰然。從天而降的力量,簡直像在操弄人偶似地輕輕移動我的手腳。我說: 「我們偷溜出醫院吧!」 「啊?」 「你不是說過,只要去炮台山,或許就能做好心理準備了。既然如此,很簡單呀!走吧,到炮台山去。」「現在嗎?」 「只有晚上才溜得出去呀!只有現在了。」 幽暗中的裡香看起來好嬌小。那身影幾乎要和背後的黑暗融為一體,就快消失不見了。但是,還不是現在,她人在這兒,我也還摸得到她。「反正有摩托車,你只要負責坐車就好了。」「 ............」 「裡香,走吧! 」 「 ............」 「十年前是你爸爸帶你去的吧?這次換我帶你去了。 」裡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那對瞳孔真的潛藏著好強大的力量,每次只要像這樣被她盯著看。我就會立刻將目光移開。然而.如今的我由於那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得以處之泰然。「我去。」 終於,裡香這麼說。 她的瞳孔中似乎也蘊含著某種光輝。 「帶我去吧!」 ※ ※ ※ ※ ※ 「這個人是誰呀?」 裡香戒慎恐懼地指著司。 司老老實實地低下頭。 「哈、哈羅! 」 是我把司叫出來的。 因為我需要他的一臂之力。 這傢伙果然夠朋友,即便我沒說明是什麼情況,司還是在半夜跑過來。順帶一提,司正戴著日本摔角界著名的虎面面具。他說因為堂姐在這醫院當護士,不想暴露真面目。唉,只不過我覺得即便遮得了臉,也遮不了那過分龐大的身軀就是了。「這傢伙是我的朋友--虎面人。虎面人是正義的使者。 」裡香仍一臉狐疑地仰望司。 「好了,走吧。」 管不了這麼多了,我逕自如此宣佈。 我打頭陣,裡香第二,司殿後。我們以這樣的順序,在走廊上邁開步伐。雖然,我們已經刻意避開護士巡房的時間,不過仍得提高警覺才行。最大的難關就是恐怖十公尺。東樓沒有夜間出入口,結果只能如往常一般,利用西樓的出入口。要到那裡去,就不得不通過那條漫長的輪椅專用坡道。我們正朝那個難關筆直前進。 正對坡道的醫護站燈光如今也正大放光明。這道難關完全必須碰運氣。端視留守於醫護站的護士會不會看向這兒。我們絕對有那樣的運氣,我邊想著邊踏出步伐。畢竟。司才剛一度闖過這兒。 「聽好羅,要把身子壓低。記得蹲著走,不可以回頭喔。」我輕聲說。 虎面人和裡香一起點頭。 「那好,要走噦。」 見他們頷首,我便一口氣衝出去。 可是因為帶著裡香,我們的速度始終無法加快。恐怖十公尺.感覺上比平常要漫長多了。背後傳來一陣涼意。 那股涼意一定是某種預感吧。 「你們在幹什麼!」 大概走到一半時,耳邊響起亞希子小姐的聲音。「喂,全都給我站住!」 慘了! 被發現了! 我焦急地大叫: 「快跑! 」 我們解除蹲姿前進,以普通姿勢跑了起來。 我心裡一直掛念著裡香,一回頭,只見她拚命拔腿狂奔。不知道她這樣子要不要緊。司當然是沒問題。而在司的另一頭,則是亞希子小姐。她雙眼往上吊。來勢洶洶地跑過來。身後不遠處,傳來似乎足以撼動大地的聲音。「裕一--!給我等等--!」 恐、恐怖。 實在是太恐怖了。 亞希子小姐從坡道高處一口氣跳了下來,就在那一瞬間,眼前的一切看起來就像是慢動作一般。從天而降的亞希子小姐VS堵在她面前的司--雖然亞希子小姐試圖避開他,可是司龐大的手臂整個伸展開來,阻擋住亞希子小姐的追捕行動。亞希子小姐雙眼閃耀著危險的光芒。說時遲那時快,隨著「咻」地劃過空氣的聲響,亞希子小姐結結實實地賞了司的大腿一記「太妹踢」。司「咕嗚」一聲,不禁跪了下去。 「啊呀,虎面人!!」 裡香叫道。 我強拉住裡香的手。 「裡香,快走。」 「可是,虎面人他……!」 「別擔心,虎面人可是正義的使者呢!」 「可是、可是--」 就在那時候,單膝跪地的司以左手比出漂亮的加油動作,右手還豎起龐大的大拇指給我們看。簡直就像個正牌的摔角選手一般。然後,司就維持那樣的姿勢,咧嘴一笑。快定,他那句話直接傳到了心裡. 傳到了我的心裡。
也一定傳到了裡香心裡。 「走羅!」 「嗯,嗯! 」 我們加快速度沒命跑著。 背後傳來陣陣哀嚎聲。 「喂!別抓我的腳啦!」 「不是、不是、可是……對不起!」 「我說放手!快給我放手喔!」 聲音瞬間尖銳了起來。 「不是叫你放手了嗎!」 噗趴……! 肉體碰撞的聲音。 咕嗚……! 司的呻吟聲。 「哎喲,放手啦!」 「對不起、對不起!」 喀唏--! 啊嘎--! 「真難纏耶!聽不懂啊,那隻手是怎樣啦!』』「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啪嚓--! 嗚咕--! 我沒回頭看所以不太瞭解詳細狀況,可是戰況一定十分慘烈。每當聽到沉悶聲響和司的呻吟聲時,我和裡香就會更緊握住彼此的手。我全身上下莫名地充滿著力量,裡香一定也是如此吧。夜間出入口的正前方,停著一輛輕型機車。 車上有兩頂安全帽。 司很清楚情況嘛,我邊這麼想邊跨上機車,機車是司為我準備的。其實那是他哥哥的,司幫我硬拗來。跨上前方座位後,我盡可能將後方的空間騰出來。我指著後面說: 「快上來。」 我說著戴上安全帽。 隨即發動引擎。 「要抓好喔! 」 引擎傳來「轟轟轟」的震動。 感覺上有點像是心臟的鼓動。 「這樣行嗎?」 裡香纖細的雙手環繞住我的腰。 十指在我肚臍附近緊扣在一起。 她不可能有擦香水,但是聞起來好香。我的脖子感受到裡香吐出的溫暖氣息,腦袋和體內似乎全都為之陶醉而發麻。心頭小鹿亂撞。 我不禁吞了口氣。 好想就這麼回過頭去緊抱住裡香。好想將整張臉埋在她那美麗的秀髮、柔軟的頸子中。當然.別說現在沒那種閒工夫了,而且一定會被裡香海扁一頓的。多田先生,我邊握著機車把手邊想:真正的女生好棒喔。說真的,棒得不得了。那些色情雜誌哪比得上呀。 「走囉。」 「嗯.」 油門一催,機車特有的高亢聲響激烈撼動著夜晚的空氣。兩個小小的輪胎駛上柏油路面,向前奔馳。就這樣,我們出發了。 或許-- 是朝著那擁有終點的永遠駛去。
第2回
風很冷。我戴的不是全罩式安全帽,而是只蓋得住頭頂的那種。帽子上有兩道綠色條紋,還寫著「島田建設」。總之,迎面吹來的寒風沒多久就讓我整張臉都凍僵了。可是,我一點都不在乎。裡香的手就交握在我肚臍附近。我可以清楚感受到那手臂的觸感。背後感覺得到裡香,還有裡香的溫暖。所以,我一點都不在乎。夜裡的小鎮簡直像死去般地寂靜。惟一發出聲響的,就只有我們這台機車的引擎。各種景物出現在我們眼前,緊接著又在下一秒倏地流逝:在夜晚的黑暗襯托下,一邊「滴喀.』作響一邊閃爍的紅色信號燈;以詭異之姿聳立於路旁的電線桿.和那切割天空的無數電線;拉下鐵門,毫無人氣的商店街;倒閉數年的超市,玻璃碎裂的櫥窗,散落於超市停車場上無數的玻璃碎片,反射著藍白色月光--那家超市的前身是家照相館。 都已經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我還在上小學時,父親常叫我來買底片。父親當時的嗜好是攝影。只有在玩相機時,那個笨老爸看起來才像個正正經經的人。他心情好的時候,還會讓我摸他的相機。 「聽好,別摔壞了喔。」 他會這樣叮嚀著,一邊將相機放到我小小的手中。在我戰戰兢兢的手中,那台Nikon單眼相機沉甸甸地感覺好重.我如今都還清楚記得當時那種觸感。一騎過車站,我便叫道: 「大概再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到山腳下了! 」但是,真正出口的話聽來卻像是-- 「搭愛代吸份中捉秀,揪刻洗刀司叫下了! 」我的嘴唇都凍僵了,沒辦法好好說話。 「你說什麼?」 裡香大聲反問.帶著全罩式安全帽的裡香,嘴唇似乎沒有被凍僵。「揪哭到了!」 就快到了,我其實是這麼說的,不知道她聽懂了沒。她似乎聽懂了。 裡香點點頭。 我更使勁催油門。現在已經管不了什麼超不超速了。反正我連駕照都沒有,而且還兩個人共乘這台輕型機車(註:日本輕型機車禁止搭載乘客)。沒錯,不管是哪種違規,只要被抓到就完了。所以我決定,既然如此只有盡速飆到炮台山方為上策。我一邊提防裡香被甩出去,一邊騎進彎道。 得慢慢減速才行。 然而.沒戴手套的雙手整個都凍僵了,就在那一瞬間反應慢了半拍。感覺上,速度似乎快了點。心底同時竄起一陣涼意。糟了,轉不過去。裡香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手緊摟住我的腰。不過,總算還是順利騎過了彎道。後輪滑了一下,還發出「揪嗯」的討厭聲響。事後才湧上心頭的恐懼感,讓我不禁倒抽了口氣.裡香大聲喊叫: 「你要小心點喔!」 「我知道! 」 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 當我們終於抵達炮台山山腳下時,事實證明我根本就不知道。炮台山也就是龍頭山,是標高約一百公尺的小山,這裡有一條直通山頂的步道,是條走起來頗為輕鬆的健行路線。然而,那條路並未鋪設路面。機車是騎得上去,只是必須把速度壓得蠻低的才行。身為當地人的我,當然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我見到碎石路出現在眼前時,就想著「好,到了。差不多該減速囉。」但是,凍僵的雙手卻無法立刻行動。不妙。 碎石路越來越近了。 我勉強想移動雙手,卻完全使不上力。我沒辦法用力握住煞車把手,只能以緩慢的速度逐漸減速。結果。在降到預期速度之前,我們騎的機車就一頭衝進了碎石路。就在那時候,前輪迎面撞上一顆拳頭大小的石頭。 鐵定會上演精彩的前輪騰空特技! 一眨眼,所有一切都反了過來。天與地、夜的黑與月的光--當我回過神時,整個人已被拋向空中。那瞬間真的是長到不行。咦,怎麼會這樣啊,我想。啊啊,翻車了,我想。裡香不要緊吧,我想。得趕緊在空中接住裡香,好保護她,我想。我另外大概還想了三件事後,便摔落到地面。當然,我也沒能夠在半空中接住裡香。背部遭受撞擊後,我有好半晌無法好好呼吸,只能邊大聲呻吟邊痛苦打滾。當我好不容易起身後。便立刻開始尋找裡香。只見她就跪在離我五公尺之處。 「裡香! 」 我焦急地跑向裡香。 裡香一看到我的臉,就以泫然欲泣的聲音大叫:「大白癡!」 「我還以為我們死定了耶!」 「對、對不起!有沒有受傷?不要緊吧?」 「我不知道。」 脫下安全帽後,裡香慢慢站起來。她動動這、動動那,確認身體狀況。雖然她的臉龐由於疼痛而皺成一團,可是各部位看起來似乎都還能活動。「好像沒事,只是那一帶好痛喔。」 「太好了……」 我鬆了一口氣。 不過,心臟隨後便狂跳了起來. 裡香左膝的睡衣布料,早巳被染成一片血紅。「裡香,膝蓋!」 「咦?」 裡香被這麼一說,好像才察覺到自己的傷。 睡衣褲管捲起來後,裡香纖瘦的腳出現在眼前。她的膝蓋上有個好大的傷口,雖不至於到斷裂的地步,感覺上像是撞擊造成的肌肉嚴重撕裂。鮮血從傷口汨汩溢出,過於刺眼的大紅色,讓我覺得暈頭轉向。滴答,紅色的鮮血順著潔白的肌膚滴落。 「血、血流下來了……」 我到底做了什麼。 糟透了。 爛透了。 我實在是一個超級無敵大白癡。 「不要緊。」 然而,裡香卻這麼說。 她從外套口袋中拿出一條手帕,用來包裹膝蓋。當然,就算這樣血依然流個不停。但是,裡香還是站了起來。 「好了,走吧。」 「可是……」 「也沒那麼痛啦。」 騙人。 」裕一,是你自己說的喔。你說要帶我去的」「.............」 「難道那些話都是騙人的嗎?」 裡香的雙瞳中蘊含著光輝。那或許和我體內蠢蠢欲動的奇妙力量,是屬於同類的東西。「好,走吧。」 我點點頭,隨即拖著腳步走向機車。 機車倒在那兒。兩個輪子憑空「喀拉喀拉」地轉著.說不定壞掉了。我將手放上車把,打從心底禱告。 (拜託,一定要動呀。) 如果壞掉的話,就到此為止了。 在普通情況下,要讓身體孱弱的裡香走上山頂。就已經是不可能的任務了。更何況,裡香現在腳又受傷。屆時也只能放棄一切,半途而廢。 並向亞希子小姐求援了。 只要一想到這,腹中就彷彿有什麼緊縮成一團。(動呀! ) 我這麼禱告,同時轉動油門。 砌嘎嘎嘎嘎嘎--! 隨著尖銳的聲響,後輪勁道十足地憑空轉動。不要緊。沒壞掉。我們可以繼續前進了!我忍住手肘擦傷的疼痛,扶起機車。 隨後,和裡香一起跨坐上去。 「這次不要再摔車了喔。」 「我知道。」 我慎重地催油門,緩緩上路。 路面上有汽車駛過所留下的胎痕,小石粒之類的障礙物比較少。我特別沿著那胎痕騎。不過。碎石路終究是碎石路。只要壓到稍微大一點的石頭,機車就常會不穩定地左搖右晃。而每當這個時候,裡香環抱我腰部的手就會更為使力。我剛開始以為她可能是因為害怕,才會緊摟住我。可是後來聽到她的呻吟聲,才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她是因為腳上的傷口會痛…… 裡香的傷或許比想像中還要來得嚴重。千脆回去好了,這想法首度浮現心頭。然而,我立刻便打消了這樣的念頭。不能在這裡半途而廢。一定要想辦法到山頂去才行。否則, 似乎我們未來的一切也會隨之敗得一塌糊塗。空中懸掛著半月, 散發耀眼明亮的光輝。 天狼星也在附近。 每當道路轉彎時。那半月便會跟著我們忽左忽右、忽前忽後。然而,月亮總是陪伴在我們身旁。道路兩側被包裹在一片深綠中。 那是全然的黑暗。 似乎只有我們前進的這條道路,才是屬於人類的領域。
我們在漫長的一段時間中,都默然無語,只管專心一意地凝視前方。眼前的並非普通的山路.而是我們的未來。那是傾盡全力前進、追求,然後終於能夠掌握於手中的正確未來。後來,我想起了多田先生。
第3回
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記得,應該是在全面謝絕會客的禁令尚未解除那時侯。當時,畢竟還不習慣住院生活,也還不會偷溜出醫院,總之就是整個人悶到快發霉了。長時間待在病房中,覺得幾乎快要窒息,渾身不自在。那裡簡直就是個牢籠。 也因此,我想至少要呼吸一下外界的新鮮空氣.所以常跑到屋頂上。有一天,當我一如往常地到屋頂上時,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是多田先生。他坐在水塔旁的向陽處,那樣子就像只曬太陽的大烏龜。他見到我便咧嘴一笑,果然笑得也像只烏龜。「小少爺。」 他這麼叫我。 「你有女朋友嗎?」 劈頭就是這個問題。 多田先生一定滿腦子都只想著女孩子吧。 我頓時手足無措。 「沒……」 或是-- 「就是沒什麼機會……」 我想自己當時就呢喃著諸如此類的話語。 我以前本來就不太有機會能和老爺爺交談,總之對於該怎麼和老人這種生物相處根本就是一竅不通。多田先生那時候一定在心底偷偷竊笑吧。 「唉呀!那可怎麼成。這樣不是寂寞得緊嗎?」「哈哈哈,是呀。」 「那亞希子親親怎麼樣呀?」 「什麼?」 聽到他的驚人之語,我不禁這麼出聲。 我那一陣子早就深刻體認到亞希子小姐的恐怖。再怎麼說。我前一天才剛被她的點滴針剌了三遍耶。不僅如此.當我坐著輪椅玩的時候,就被她連人帶輪椅整個翻過來.害我的腰摔得慘兮兮;不然就是在我一時好玩,把頭伸進太平間偷窺時,被她用門夾住整顆頭,凌虐一番。那個人啊.下手實在是不知道輕重。 「……不必了。」 我回憶起手腕、腰和頭的痛楚,憂鬱地婉拒。見到我那個樣子,多田先生笑了。 「別看她那個樣子,亞希子親親也有她可愛的地方呀。」「可、可愛嗎?」 「嗯,可愛得很呢。」 這老人到底是在說什麼啊?難不成,在多田先生的故鄉,「可愛」這個詞有不同的含意。說不定形容「可憎」或「恐怖」的時候就會說「可愛」。「真是個好姑娘呀,亞希子親親。」 「喔……」 「我的初戀就是個像亞希子親親一樣的女孩子呢。那時候還是日本零式戰鬥機,追著美國B29轟炸機飛的時代,對了,大概是昭和十七或十八年吧(註:西元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雖然, 自顧自地講起故事來的多田先生讓我嚇了一跳,不過聽著聽著,也覺得那個故事還真不賴。多田先生的初戀(聽說長得很像亞希子小姐),是地方望族村長的女兒--登米婆婆。不,多田先生當時也還不是個像烏龜的皺巴巴老頭,而是個堂堂正正的青年--吉藏,所以那個登米小姐一定也很漂亮吧。總之,多田先生和登米小姐墜入了愛河。 據說,那是一段激烈狂熱的戀情。 由於身份地位相差懸殊,這樣的愛情並不見容於當時社會,兩人只好不斷偷溜到神社後或馬槽裡幽會.以偷來的片刻溫存撫慰彼此心靈,離別時總是淚眼朦朧、難分難解。聽說年輕的多田先生就是拼著滿腔熱血。守護著與登米小姐之間的愛情。話說回來,像什麼零式戰鬥機、竹槍、望族村長之女、登米和吉藏等,也曾經有過那種很不得了的時代呢。不過是五、六十年前的事,聽來還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又或許該說是瞠目結舌呢。像現在,哪還有什麼望族村長呀。「但是呢……」 如今已是滿臉皺紋的多田先生說: 「畢竟身份差距太大了。」 有一天,登米小姐嫁給了一名海軍將校。 那門親事完全是由父母作主,女兒就這麼被強嫁了出去。更令人震驚的是,那個將校結婚第二天就到前線去了。聽說他後來平安歸來了,不過整件事還是莫名其妙、亂七八糟。如果他死掉的話。嫁過去時哭得昏天暗地的登米小姐要怎麼辦呢?不是立刻就變成寡婦了嗎?
「那次分別是我這一生中最難熬的呢!」 我對多田先生的話,感慨萬千地點點頭。 「恩.那真的是很難熬呢……」 那故事實在挺感人的,害我當時都快流眼淚了。是的,那時候的我還不瞭解。不瞭解多田先生是個超級誇張的大騙子。如今回想起來,是不是真的有登米小姐這個人都還是個問號,就算真的有,我覺得也不是像多田先生聽說的那種關係。這不就像是釣魚的人常會把跑掉的魚兒,說得比實際的還要來得大嗎?至於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是因為多田先生後來還這麼說:「小少爺哪天如果也遇到了喜歡的姑娘,可別遲疑,只管往前衝就對啦。而且呀,不能半途而廢喔。男人啊,就應該有那樣的決心才行。半途而廢的活,到頭來可是只會悔恨終生的喔。」或許,多田先生那時侯沒能把心意傳達給登米小姐吧,他可能是因為兩個人身份懸殊而卻步。然後,到了八十歲還在為那件事感到懊悔吧。當然,這都只是我單方面的想像罷了。 「知道嗎,一定要堅持到底呦。這樣一來,不管任何事都能夠迎刃而解的。什麼都不做就放棄,可就真是個頭號大蠢蛋羅。」所謂的蠢蛋,指的是不是多田先生自己呢? 話說回來,我身邊的大人為什麼總喜歡這麼說呢?當時,我的腦袋裡又迴響起父親的台詞: 「你不久後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啦,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那時候還是秋天,空氣還沒這麼冷。 朦朧的藍天在又高又遠的彼端無限伸展著,雲的輪廓曖昧不清,大概是因為前一天下過雨,沉重的空氣感覺上有些潮濕,還帶著些許水的氣味。那是個會讓人想吃秋刀魚的秋天,那時候還很有精神的多田先生,如今已經不在了。
第4回
在月亮時而露臉時而隱身地追隨於我們身旁之間,簡直像是所有一切早巳注定了一般,我在自己都還沒意識到的情況下,逐漸放鬆油門。我緩緩地讓機車減速,尖銳高亢的引擎聲像是被籠罩於四周的寂靜與黑暗吞沒似的,歸於無聲。我脫下安全帽,同時吐出憋了好久的那口氣。「怎麼啦?」 裡香問我。 我說: 「到了。 」 「啊?」 「就是這了,山頂。」 那是個直徑約二十公尺的空間。其上緊密鋪滿了藍白色碎石.另外還停著好幾輛車。引擎停止運轉後.世界瞬間沉入寂靜。 由於是冬天.就連蟲鳴都聽不到。 毫無路燈的山頂上,沉入完全的黑暗中,只剩銀白色的月光孱弱地照耀著世界。「這兒就是山頂嗎?」 裡香的聲音透著沮喪。 「山頂就長這樣子呀?」 月光照耀之處是個空無一物的停車場,大概和裡香的記憶完全不同吧。我跨下機車說: 「大概五年前施工整修後,現在這裡就成了山頂。不過,其實還得再爬一小段路的。」「那裡才是真正的山頂嗎?』, 「嗯。」 「很遠嗎?」 「不會呀,走吧。」 我把安全帽掛在照後鏡上,然後伸出手。 裡香握住了那隻手。 我們手牽手邁開步伐。身處深沉而寂靜的森林中.我們倆人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裡香慢慢挨近我的手臂。她現在正拖著腳步,睡衣膝部已被染成了一片鮮紅.血似乎還沒止住。裡香的臉龐常會因痛苦而扭曲。但是,我們沒有停下來。我們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類似獸徑的羊腸小道中。伊勢的冬天其實並不會很冷。因為,暖流流經紀伊半島南部。可是,今天卻非常寒冷。我們所吐出的氣息沒兩三下就凍結了,僅剩那抹彷彿沐浴於光線中的白.在我們眼底與心底留下殘影后,終於緩緩消逝。我們持續往前走。 手握著手。 一步一腳印地往前走。 我們沒有花多少時間,大概十分鐘左右。如果裡香
的腳沒受傷,應該不用五分鐘就到了吧。當我們一撥開在冬天中同樣保持鮮綠油亮的杉木葉片,眼前豁然開朗.有個空間剎那間躍入眼簾。那個開放空間比剛剛的廣場狹小許多,充其量只有一半大小而已。這裡因為沒有整頓過,到處雜草叢生,周圍樹木隨心所欲地伸展著枝幹。我停下腳步。 「這裡就是真正的山頂了。」
裡香不斷四處張望。 往右。 往左。 再一次往右。 接著再往左。 終於。她的視線準確地停在正前方。那裡蜷伏著一個黑色塊狀物體。她拖著腳步,朝那物體走去。我一語不發地跟在她後面。那個物體就是炮台。 裡香伸手覆住那古老的混凝土表面。 「我看過這個東西。」 「是和你爸爸一起來的嗎?是這裡嗎?」 「嗯。爹地那時候還把我抱上去呢。」 我才在懷疑夜晚的黑暗是否在一瞬間消退時,整個世界已隨即籠罩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簇擁於週遭的樹葉,在艷陽下顯得格外鮮艷,雜草長得又高又密,頭頂上閃耀的太陽發狂似地灑落無限光束。那時侯是夏天。在發黑的大炮座台前,父親與女兒並肩而站。兩個人都汗水淋漓,父親脖子上還綁著條毛巾。女兒則穿著一件看來很清爽的水藍色連身洋裝。那個女兒--還年幼的裡香拚命伸出短短的手臂想摟住父親,父親將手伸進裡香腋下,將那嬌小的身體舉向藍天。裡香很開心地笑著,那笑容像是會綻放光芒般燦爛。裡香嬌小的雙腳總算構到混凝土的巨大檯面。那是大炮座台。強烈的夏季日照直射古老的座台和裡香.而其陰影則在地面上清楚勾勒出輪廓。風一吹,裡香的細發便隨之飄逸擺動,父親則像是很刺眼似地瞇眼凝視著裡香,裡香始終很開心地笑著。那幅幻想在瞬間消失。 一回神,我又再度被冷冬的空氣所包圍。 和裡香在一起的,並不是她的父親。 而是我。 「裡香。」 我暗自下定決心.如此說道: 「要不要爬上去看看?」 「啊。可是……」 「沒問題的,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算個男人呀。」「啊--!」 不等她回答,我便一把抱起裡香。比想像中來得重。如果這麼說出口的話,裡香一定會生氣吧。我憑藉著一股身為男人的意志力,把裡香舉上座台。「裡香,用手抓住那邊。」 「唔,嗯。」 唉,結果裡香終究還是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了。我也跟著伸手抓住混凝土邊緣,腳踩著壁面缺口,奮力爬了上去。一到座台上,整個小鎮便一覽無遺。 「好漂亮喔。」 「對啊。」 好小好小,小不隆冬的城鎮。 全然封閉的世界。 我只認識這個地方。 有一陣子,我們兩人都沉默不語,逕自凝視著展現於眼前的小鎮。像這樣看起來,的確是個美麗的地方呢。可能是因為沐浴在月光下吧,那簡直就像夢境似地瀰漫著縹緲的氣氛。保留著火警瞭望台的奇妙老車站。 在那前方的大型建築物是文化會館。 也可以看見如今已完全沒落的商店街拱廊。 車站那一頭的河流因月光照耀而反射著銀色的光芒。而小鎮正中心,橫亙著好深好深的黑暗。 是神宮的森林。 「裕一。」 裡香終於說, 「啊?怎麼啦?」 「謝謝:」 「怎、怎麼了啦。」 聽到她道謝。我感到有些慌張。這還是我頭一次從裡香口中聽到像是『『謝謝』』之類的話。我以為她又在玩什麼花樣,當下嚴陣以待:然而,裡香極其率真地展露笑容。 「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啊?」 「死掉的心理準備呀。」 她仍掛著一抹率真的笑。 「這樣我就可以心滿意足地死掉了。」 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正墜入黑暗的萬丈深淵。我此時才終於察覺,所有的一切全都搭錯了線。腦中浮現裡香站在屋頂的模樣。「我好想再去那裡看看喔。」 裡香當時是那麼說的。 「那樣的話。我是不是也能做好心理準備呢?」我那時侯並沒有深思所謂「心理準備」的意思。只管暖昧模糊地聽了進去,只看到蘊含於那聲響中某種肯定而積極的部分。大概就是接受危險手術的心理準備吧。也或許是堅持求生的心理準備吧。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裡香是為了堅定死亡的心理準備,才到這裡來的。放棄生存的心理準備。 我凝視微笑的裡香。一邊起身。雖然想說些什麼,卻一句話都吐不出來。我這麼一路努力拚命、給司添麻煩、甩掉亞希子小姐,到頭來卻讓裡香做好了死亡的心理準備。半月閃耀著光輝。
天狼星閃耀著光輝。 「爹地那時候是不是也懷著這樣的心情呢?爹地也是在這兒……」她的話語方歇。 有什麼從裡香雙眼滾落。 那東西包裹著月光,一邊閃閃發亮地從裡香柔軟的面頰上滑落。那無止盡的光珠就這麼溢了出來。嗚咽聲從裡香口中逸出。裡香的淚中一定隱含著各種意義吧。父親的死、同游此地的往事、自己的心臟、手術--裡香如今或許再也無法獨力承受這一切的一切了。我把手放到裡香頭上。 無法言語。 只能輕撫她飄逸的秀髮。 一而再、再而三地撫摸著。 裡香將身體靠了過來。我已經停止了思考。身體自然而然地動了起來。我緊緊抱住裡香的身軀。整個人埋在我手臂中的裡香,比我想像中嬌小多了。那樣的嬌小讓人感到分外淒涼。 半月閃耀著光輝。 天狼星閃耀著光輝。 那光芒照耀著我們。 風一吹。裡香的頭髮便隨之搖曳。那一根根髮絲反射著銀色月光,閃閃發亮。我隱約聞到洗髮精的香味。在好長一段時間裡.裡香就這麼不停地哭泣著。「神宮好大耶。」 「對呀。可是,所謂的伊勢神宮還有另外一個喔。」「咦?怎麼說?」 「車站前的是外宮,另一個嘛……你看,就是那邊,那邊不是有一區很暗嗎?真要說起來,那一邊才是真正的伊勢神宮,叫做內宮。」
我們坐在大炮座台上,遠眺小鎮。同時天南地北地閒聊。雖然聊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不過還是開心不已。「為什麼同樣的神社會有兩個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這樣囉。」 「這樣不會讓人家搞混嗎?」 「或許吧,總之那兩個地方都是伊勢神宮。」「真是莫名其妙。」 哭過一場後,裡香變得很有精神。只不過,她的雙頰上還殘留著沒擦乾淨的悲傷痕跡。每每注意到這一點時.我就會想起將裡香抱在懷中的感覺,想起她那副嬌小的身軀。「款.裕一。」 「嗯?」 「你為什麼會帶我到這兒來呢?」 裡香雙眼還是濕濕的。 「偷溜出醫院,又惹那個護士生氣,不是會很慘嗎?」真的是慘兮兮。回到醫院,一定會被亞希子小姐殺掉的。只要一想到這,體內便冷颼颼地直發涼。即便如此.我在裡香面前還是樂觀地說: 「我爸他以前跟我說過,要好好地保護女生。」事實上,並非如此。 「你不久後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啦,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正確而言,應該是這麼說的。 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我竟然如此堅定地謹守父親的吩咐。 我感到臉頰有些發熱。 「喔~~真是個說話很有道理的爸爸呢。」 由於四週一片黑暗,似乎沒被裡香識破。 我的瞼應該已經漲紅了吧。 「才不是哩。我爸很過分喔。又喝酒,又賭博,以前真的是爛透了。」裡香是個聰明的女孩。 她注意到我微妙的表達方式。 「以前?」 我盡可能乾脆地說出口。 「他很久以前就死了,喝酒喝到身體都搞壞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半夜跑出去玩,要回來時司曾這麼說過:「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明知道那個叫做裡香的女生那麼任性,裕一還是願意奉陪呢?」當時.我故意打斷了司的話。 那是因為我很清楚。 我很清楚那傢伙想說什麼。 裡香和我的父親都去世了。那種氛圍、那種相似的某種因素牽引著彼此。因為,所謂的「父親」早為「亡者」所取代,再也無法常伴左右的事實,同時寄生於我倆之中。那時候,我並不想承認。 正因為我那個笨老爸,我對裡香才會產生吸引力。正因為我那個笨老爸,裡香對我才會萌生牽掛感。我完完全全不想承認。 我從小便始終憎恨著父親。因為每當父親做出什麼事來,總會害母親哭泣。那時候應該也有什麼所謂的「戀母情結」吧。總之,對於年幼的我而言,父親就和敵人沒兩樣。然後,就在我具備與之抗衡的力量前,那個敵人竟然就這麼乾脆地撒手人寰。根本就是個打贏了就溜的傢伙。 父親的聲音在我心底響起。 「你不久後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羅,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不折不扣的笨老爸。 自己隨隨便便地就那麼死掉了,哪有資格來指揮我啊。「這樣啊。所以你才會帶我來的呀。」 微笑從裡香臉上消失。 莫名地。 她的表情看來有些遺憾。 「裕一是因為同樣沒有爸爸,所以才會帶我來的呀。」我覺得自己聽到了「喀恰」一聲,和司抱著小貓咪來找我時,所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那大概是齒輪往錯誤的方向滾動的咬合聲音吧。她誤會了。 裡香似乎對什麼事產生了錯誤的認知。 雖然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麼事,又或許是不想去搞清楚。但是,沒錯,總之就是搞錯了。如今,似乎有什麼即將從手中摔落。我拚命想補救。 我緊抓住她的手。 「不、不對!跟那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爸他怎麼樣都無所謂……也不是這麼說……是我……」非得傳達出去才行。 你搞錯了。 剛開始的確是因為兩個人都沒有爸爸。都擁有相似的氛圍,所以才產生興趣。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不只是因為那樣,才做這種事的。我不會因為那樣,甚至敢惹亞希子小姐氣到抓狂,而跑到這兒來。而是更、是的,是因為存在於心底深處的某種……「我是……我……」 「裕一?」 「我……」 「咦?」 怪了。 我感到頭昏腦脹。 異常沉重的疲憊感從身體深處湧現。一直以來驅使著我行動的那股力量,似乎在忽然之間消失無蹤。我感到自己跪了下去,視野隨之傾斜。雖然膝蓋突然撞上座台,我卻不覺得疼痛。裡香叫著我的名字。而那聲音逐漸離我遠去。我的記憶只到此為止。 意識隨後便「噗嗤」一聲地完全中斷。
尾聲 不復記憶的話語
前來拯救我們的是亞希子小姐。 當亞希子小姐從司的口中得知我們的目的地飛奔而來時,裡香正想把不動如山的我拖下山。我像個死人動也不動,而裡香則是抽抽搭搭地渾身是血,總之情況聽說是一塌糊塗。就連亞希子小姐也不禁當場臉色鐵青。為了司的名譽.我還必須在此特書一筆。那傢伙在亞希子小姐恍如惡鬼般的拷問下,還死撐了兩個小時以上,堅持不供出我們的目的地。只是後來因為我們遲遲未歸,他在不安之餘,最後才終於吐露實情。司那傢伙還真不是蓋的呢。結果。我和裡香所獲得的自由,只有短短兩個小時。而那兩小時的代價,還真是太高了點。 之前。病情原本就已經逐漸惡化的我,由於仍然毫無節制地胡來,因此,肝臟又被搞壞了。聽說,情況惡化到和我剛人院時一樣糟,至少得休養一個月才能出院。這樣等於宣判我必須在醫院裡過年了。 "真服了你耶,身體糟成那樣怎麼還動得了啊。"主治醫師似乎相當驚愕地說。 由於驚愕過度,後來還笑了。 而他背後的亞希子小姐則是氣得青筋暴露。 總而言之一一 我大概有一個禮拜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身體倦怠的很嚴重,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體溫持續徘徊在三十九度附近,一天到晚不斷接受各種點滴注射。世界似乎因身體的熱度而扭曲,在那讓人無法分辨是夢境或現實,微微扭曲的世界中,我回想並思考了好多好多事。然而,我的所思所想也都被三十九度的高溫熔蝕殆盡。我想,大概有那麼一次曾在夢中和父親說過話。父親以不太高興的語調,命令年幼的我去幫他買底片。"聽好羅,要買TriX四百的喔"。我點點頭,用力握住他交給我的五百圓硬幣,像只活力十足的小猴崽子一般衝出家門。我在耀眼的陽光中笑著。我似乎很開心似地邊笑邊跑著。那情景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在那個時期應該已經對父親恨之人骨了呀。唉,那只是個夢,不代表全都是真的。 我也在夢中和裡香說過話。裡香和我像那天晚上一樣也騎著輕型機車。裡香的手環抱著我的腰,緊抱著我。我們就這樣永無止盡地持續往前奔馳。"別摔車了喔!" 裡香以帶點怒氣的聲音說。 我悠哉地一口答應。 "都說知道了嘛。" 然後,為了想嚇嚇裡香,我故意忽然加速。裡香"啊!"地發出罕見的可愛慘叫聲後,旋即朝我安全帽打下去。"你這個白癡!" 雖然被K了,我還是很開心地地笑著。雖然是在夢中.不過我那時才總算察覺,自己好喜歡裡香發怒的聲音。我已經記不太清楚後來發生什麼事了,我們有抵達什麼地方嗎?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裡呢? 當我終於動得了的時候,立刻就背著亞希子小姐.偷溜出病房。身體又沉又重,連走路都很吃力。 雖然醫院裡好多老公公和老婆婆,可是他們看起來都比我有精神多了,個個像烏龜一般快速走過我身邊。更令人懊惱的是,大概有三個老爺爺在"超車"後,還轉身對我咧嘴一笑。看來,老奸巨猾的老人還不只多田先生一個。雖然,我都快被自己這副窩囊的樣子氣到噴淚,但是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怨得了誰呢。"呼--" 我花了十分鐘,才總算走到裡香的病房。 我敲敲門。 沒有回應。 慘了,說不定是去做檢查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根本就是白跑一趟了。x的,虧我還專程跑到這裡來呢。--我才在這麼想的時候,門被使勁地一把打開。"大白癡!", 裡香一看到我的臉,便怒吼道。
"請問一下。" 我正躺著。 在裡香的床上。 當然,裡香並沒有一起躺著。她坐在折椅上,眼神媲美亞希子小姐般兇惡銳利地瞪著這邊。"為什麼要這樣啦?" "你是病人啊。" "你才是吧?你的病明明就比我還嚴重呀--"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真的很受不了你耶。" 裡香以真的很受不了的語調說。 "裕一,你根本就還不能下床吧。真是個大白癡。""我都說走這麼一小段路不要緊的嘛。" "不行。" "可是--" "不行。" "那個--" "不行。"
不管我說什麼,她都說不行,所以我只好閉嘴保持沉默。白天的醫院吵吵嚷嚷,聽得見各種聲音。"婆婆,那樣很危險的喔",不知道是誰這麼喊著。"啪答啪答"的急促腳步聲來自護士。護士一天到晚總是腳步急促。隔壁病房傳來電視主播的聲音。"那麼,今年也逐漸接近尾聲了,美倉酒房這兒正為了準備在伊勢神宮新年首度參拜時,每年照慣例提供的甜酒而忙得不可開交……"在神宮喝甜酒時,酒裡頭放了大量的姜。我實在不懂那些人是在想什麼,總之酒裡的姜多到會讓喉嚨感到刺痛。每年都會想以後不要再喝了,但是隔年又會忘記,照舊把酒喝下肚。"喂。" 我下定決心這麼說: "我不是因為我爸那件事,才帶你到炮台山去的。"是的,我毅然決然將這話說出了口。 我發高燒躺在床上的那一個禮拜,持續不斷思考的就是這件事想傳達,卻沒能傳達出去的話。在喪失意識前想要說出口的話、不論如何。都必須盡早傳達出去的話。然而,裡香她……啊? 她露出這樣的表情。 "裕一,你是為了跟我說這個才來的嗎?為了這個,還特地跑一趟?"什麼嘛,竟然是這種反應。 "那就是說,裕一你什麼都不記得啦?" "咦?什麼意思?" "就是、唉唷、那個、你在炮台山昏倒……的時候。"裡香忽然變得吞吞吐吐。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裡香這個樣子。 而且,她的臉頰不知道為什麼逐漸轉紅。 "唔,你倒下後、那個、就是、不是就……說了嗎?""……我是不是有說些什麼?" "嗯。" 裡香已經是滿臉通紅。 "說了。" 那是說了什麼? 我根本就問不出口。 我的臉也慢慢熱了起來。手心因為發汗而變得濕濡。整個胃都冒到了喉嚨附近。我到底說了什麼?
答案仍然是個謎。 因為,三分鐘後我就被闖進病房的亞希子小姐押上輪椅,帶回病房去了。在抵達病房前,亞希子小姐持續怒吼著: "你到底要我說幾次呀你!你這傢伙,現在的身體根本就不能隨便活動。怎麼聽不懂呢?你的腦袋一定是空空如也的吧!思.一定沒錯。就像千癟的青椒一樣,一敲下去就會發出'噗噗噗'的聲音。"她說著就真的敲敲我的頭。 雖然沒有"噗噗"聲,倒是發出了"咚咚"聲。即使如此還是痛得要命…… 會敲病人頭的護士,很常見嗎? "我在昏倒的時候,說了什麼嗎?" 我這麼一問,亞希子小姐立刻"噗嗤"一聲笑出來。"為、為什麼笑啦?" "咦--?你不記得啦?" "我果然有說什麼.對吧?" 我問了好幾次,亞希子小姐就是不肯告訴我。她只是一邊咧嘴嘻笑,一邊反覆說著: "啊呀,真好呢。" 或是-- "年輕就是不一樣耶。" 或是-- "好羨慕喲。" 我到底說了什麼?
所謂的"年輕",代表那句話的確很不得了。當我好好躺在床上休養後,身體便恢復神速。就這樣,在炮台山事件兩周後,我的高燒已完全消退,同時也暫時從亞希子小姐的監禁解脫。不過,當然還是禁止偷溜出醫院,頂多也只能在醫院內散散步罷了。我在那散步途中,常會順便到裡香病房去。 裡香還是老樣子,任性得不得了,總對我頤指氣使的。而我呢,很窩囊的只會唯唯諾諾地言聽計從。不知道為什麼,我反而樂在其中。可能是因為我天生就是狗奴才個性吧。裡香在身體狀況不好時,情緒也會變得很糟。每當那種時候,光是看到臉色慘白,陷在床鋪中的裡香,就會讓我感到心痛不已。任何人都能清楚看出。她的生命之火猶如風中殘燭。而裡香大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一點吧。有一天,裡香忽然冒出這麼一番話來。她說,死亡就是鄰居。只要一閉上雙眼。就能感覺到那傢伙始終站在身旁。它不會威嚇也不會召喚。只是靜靜地佇立著。"只是一直一直那麼乖乖地等著,可是又絕對不會消失不見。我很清楚的,它始終都在我身邊。說不定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呢。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把我帶到某個地方去了。"我無法瞭解這樣的感受。 因為,就算我的病情繼續惡化下去,應該也不會死。
所以,當時我只是沉默以對,然後陪在她身邊。希望能藉此讓同樣如影隨形的死亡,盡量離裡香遠一點。我祈禱。 隨時隨地,不論任何時候。 (拜託別把裡香帶走--) 我總是如此重複著。 我以前的願望是離開這個小鎮,住進大都市,融入洶湧的人群中.見識各種事物,雖然偶爾可能也會想大哭一場,或覺得自己窩囊,然而和故鄉的平穩生活比起來,還是要好上千萬倍。現在。我還是那麼想。 只不過,我如今所擁有的暖意同樣比那樣的夢想更為真切、強烈。只要能夠觸及那股暖意,即便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所以,我總是祈禱著。 (拜託別把裡香帶走--) 如果死神真在我眼前現身,我一定會把它海扁到不成"神"樣,再也爬不起來為止。可惜我就是做不到。
有一天晚上,我在熄燈時間前,一如往常地到裡香病房去。"裕一。" 裡香一見到我就說: "你也真辛苦耶。" 那感慨良深的語調,讓我提高了警覺。 這次又要幹嘛了? 是不是"去幫我買麵包啦",還是"好渴喔,有沒有什麼可以喝的呀"。裡香她那個人啊,就算我問"要買什麼果汁".她也絕對不會回答,不然就會說什麼"裕一決定就好了"。然後,一看到我買回來的東西,又會說什麼"我不要這個,去買別的來啦"。唉,我這個人啊,為什麼會選擇走上這條滿是荊棘的道路呢?"又怎麼啦?" 我做好心理準備,正想起身。 然而,下一瞬間從裡香口中說出的卻是這句話。"你根本就可以不用這麼麻煩地照顧我的。""怎、怎樣啦,幹嘛這樣說啊?" "本來就是啊,我都不知道可以活多久。說不定明天就忽然不見了呢!真的真的很可能會那樣的喔。我可要事先說清楚,在我身邊根本就不會有任何好事,只會有吃不完的苦頭。"她說的一點都不誇張。 那就是事實。 在我手心中閃耀的寶石,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墜落。不論我多麼使勁地緊握雙手,不論我在心底矢言捍衛到底,或許一回神終究只會發現那寶石已在我的腳邊摔得粉碎了。裡香當時在笑。 在做好所有心理準備後笑著。 看著她的笑容…… 我根本說不出"沒那回事"之類的話。 裡香很明白自己的命運。 她也已經放棄了一切。 那一天,到炮台山去的那一天,她就下定決心。做好死亡的心理準備了。我頷首。 "那樣也不要緊……" 我的聲音有些嘶啞。 其實,應該多用些各類詞彙,向裡香傳達我的心聲。然而,窩囊的是那些話一句都說不出來。我一抬頭.發現裡香正緊盯著我,笑容已從她臉上消失。裡香那時所浮現的神情,代表著什麼呢。我搞不太懂,然後又再次低下頭去。遠方某處傳來亞希子小姐的腳步聲。 雖然同樣是護士特有的"啪答啪答"聲響,亞希子小姐的步調卻總會有些紊亂。一定又在生氣了吧。說不定才剛對某人大發脾氣過呢。亞希子小姐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最後終於聽不見了。正好在那時,裡香開口道: "我可能會動手術。" 我被這出乎意料的話嚇了一跳。 "咦?但是,可以嗎?手術不是很難嗎?" 她"嗯"地一聲點點頭。 "不過,不動手術的話,生命只會越來越短而已。""………………" "聽說如果動手術的話,至少還有點希望。"
我們彼此沉默了好半晌。 "我做好心理準備了。" 然後,裡香又輕聲補了一句"多虧裕一"。 裡香剛剛所說的"心理準備",和在炮台l山所說的"心理準備"是不一樣的……我有好一陣子都沒能察覺到這一點。那時候,裡香是這麼說的。是"做好死掉的心理準備了"。然而,裡香如今口中的"心理準備",卻是為了繼續生存下去所做的準備。正因為如此,她才會決定接受危險的手術。 這麼說來,那所謂"心理準備"的意義,在某個時間點上早已經改變了。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又是在什麼時候改變的。我雖然也想知道,可是因為害臊,所以也就決定別知道了。裡香面紅耳赤。以容易害腰的裡香而言,那樣的表現或許已經是她的極限了。而我呢,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唔,嗯。" 像這樣滿臉通紅地支吾其詞,也同樣是我的極限了。為了掩飾彼此的尷尬害躁,我們兩人有志一同地望向窗外。遠處可見神宮的森林。 遠處可見炮台山。 半月如同那一夜般地閃耀著光輝。 天狼星同樣也閃耀著光輝。 那光輝淡淡地照耀著我倆。
最後還有一件事。 多田收藏全都堆在我的床下。有時我的狐群狗黨來時。還會順手帶一、兩本回去。那些東西如今已被改稱為戎崎收藏。當然,這事對裡香是完全保密。 這還用說嗎。
後記我們之前搬到了還蠻鄉下的地方去,發現附近有好多野貓,它們後來慢慢地也會到家裡來。不過,我家也養了兩隻貓,所以雙方自然而然便展開了貓咪間的威嚇大戰,雖然野貓會威風凜凜地發出「喝嘶」的聲音。我家一號貓的回應卻是格外惹人憐愛地「鳴喵」一聲.我說啊~~那並沒有威脅的感覺呦,一號貓先生?至於生性豁達的二號貓,則似乎完全沒有想威嚇的意思,只管呆滯地凝視著野貓先生(威嚇中)…… 沒問題吧,我家的貓寶貝。 那麼,貓話題大概就到此為止口。 這本《仰望半月的夜空1》,是根據刊登於《電擊hp 22期》的短篇小說所寫成的!原本預計單篇完結的故事,卻意外榮獲讀者票選第一名(太感恩了!)因此才有出版文庫本的計劃,這本書也才能夠到各位讀者的手上。不過,這故事刊載到《電擊hp》的過程中,也曾遭遇些許波折。「拜託寫短篇的喔,換算成文庫本大概五十頁左右。」剛開始的請托是這樣的。 「我知道了,五十頁左右嘛。」 這麼一口答應雖然很簡單。可是後來卻沒完沒了地寫個不停。想先寫下來的情節一一浮現腦海,等我一回神。輕輕鬆鬆地早就突破了五十頁大關,而且還沒有任何收尾的跡象。等我好不容易寫完,確認頁數時…!才發現大事不妙,多了一倍……其實似乎是三倍……怎麼辦呢……我抱頭苦惱了好一陣子,最後只好死心,雙手顫抖地打電話到編輯部去。「那個……我一不小心就寫了篇長得不像話的故事未了。」「我想也是,因為你寫了蠻久的。那,大概有多少呢?」「其、其實也沒多少啦。大概就兩……差那麼一點點兩百頁。」「……(愕然)」 雜誌的刊載篇幅都是事先規劃好的,雖然通常多少能通融一下。不過那份量實在是叫人束手無策(←橋本真壞,嗚嗚嗚)。我沒辦法也只好含淚刪文,可是即便刪過後還是擠不進預定的那期雜誌中,下一期仍舊塞不進去,一直要到兩期後才終於得以順利刊載。我就是從那時候才開始想,可不可以出文庫本呀。畢竟這麼東刪西減,最後連無論如何都想先寫下來的情節都得大刀闊斧地砍掉,所以好希望能夠原封不動地保留原本的長篇版本(不過我也很喜歡刊載於《電擊hp》的短篇版本就是了,我認為那篇也精簡得很精彩)。非常感謝《電擊hp22期》在問卷中投「半月」一票的讀者.我真的是滿心感激。多虧大家,這本書才能夠像現在這樣陳列在書店中。接著在內容方面,我想稍微補充一下故事的設定--這故事是以我的故鄉三重縣伊勢市為舞台。 只是,自從我離開伊勢已經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書中描述與如今的伊勢有些微妙的差異。此外,雖然裕一和裡香住院的醫院是以實際存在的醫院為藍本,不過那醫院的位置離伊勢還有段距離。或許書裡的不是現實中的伊勢,感覺上倒像是我記憶中的伊勢吧。這故事在短期內還會繼續發展下去,我想今後書中也會出現伊勢的景物。例如像是「O腹食堂」。「O腹食堂」是家位於車站後頭,感覺像是學生御用的定食店,那端出來的飯量真是多到不像話。那是一家不小心點到「大碗」,就絕對吃不完的恐怖定食店。看著那些不論如何埋頭苦吃,卻似乎完全沒有減少的白飯,甚至會讓人淚眼朦朧地懷疑「這其中必有陰謀」。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連那些蛋類蓋飯都會有很濃郁的胡椒味。之前,睽違許久後我又跑去吃了一次,果然還是量多得不像話,胡椒味濃郁到不行。到底為什麼要放那麼多胡椒呢……此外。商店街中某家人阪燒的歐巴桑也很厲害。她會指導我們煎大阪燒的方法,而且還是很誇張的指導呢。「記得要把麵糊攤開到這種大小喔,好好看著喔。」歐巴桑說著便把兩手貼到鐵板上。 而那鐵板已經點火了。 歐巴桑的雙手發出「啾哇」的聲響。 燒起來了,燒起來了,手呀。 不過,歐巴桑還是滿臉不在乎。 「知道了嗎?大概是像這樣的大小喲。」 知、知道了,麻煩趕緊把那雙手移開吧(冒冷汗)。那個歐巴桑現在不知道好不好? 那麼,最後要輪到謝辭。
更多阅读
转 真实版的《仰望半月的夜空》——《请听听我和妻子的故事吧 仰望半月的夜空epub
前一阵突然又想看《仰望半月的夜空》了。随后看到了这篇帖子。我看到的帖子是被整理成视频的,然后我又照着视频一字一句的打了出来。作为这篇帖子里的这个悲伤的故事的引子,下面是一小段《仰望半月的夜空》的电影的台词:医生:“你准备好
有趣的成语之最,请大家来补充! 1 最怪的人---虎背熊腰 2 巧填成语之最
有趣的成语之最,请大家来补充!1最怪的人---虎背熊腰2最高的巨人---顶天立地3最大的嘴---口若悬河4最长的腿---一步登天5最大的手---一手遮天6最吝啬的人---一毛不拔7最宽阔的胸怀---虚怀若谷8最长的寿命---万寿无疆9最宝贵的话---金玉
中国鬼獒 世界上仅存1-2只的藏獒之王——鬼獒、世界十大最凶悍 藏獒鬼獒王
【世界上仅有1-2只的鬼獒!】 在银川的一家獒厂里,竟然有一条全国乃至全世界仅有的鬼獒。 据厂长介绍,这条獒的名字叫魔王,品种是濒临绝种的鬼脸獒王,年龄才一岁八个月,体重不详,因为根 本无法靠近。厂长介绍,去青海拉它的时候,知情牧民说:在它
仰望半月之空1 仰望半月的星空
前言 忽然間住院了。這對我來說,就像是提早過寒假。醫院裡有個同年的女孩,叫做裡香。 她很任性,簡直像個女王,不過,那樣的裡香,任性也是理所當然的--裡香有時會悶著頭不吭聲。 有時會傻傻地望著炮台山。 就算我在身邊,也渾然無所覺。 哪一
空调1匹,2匹的这些功率简称怎么看 1匹空调的功率
1、在电工学上,1匹是指735W; 2、在空调行业上,1匹空调的最原始的意思是用735W的电功率制出来的冷量的空调。 3、空调的理想能效比一般是3.0-3.6左右,也就是制冷量与输入功率之比值。因此1匹机的空调的制冷量约在2500W左右。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