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余乐平前,先见到他的老婆孩子。那天,我在工贸中心的马路边,和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对上暗号,拿到需要的东西,赶紧溜之大吉。
几天之后,手机响了,那个陌生的叫做的“彭友”人约我见面,地点由我定。他说,那天他一直在暗地里监视我,看见我给他小孩油爆板栗,断定我是个好人……我不想和他再有瓜葛,但他的热情令人不忍拒绝。见面之后他才告诉我,我特像他在老家的大哥,说如果我和他大哥站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来。原来他把我当成异地的亲人。他告诉我他的真名叫余乐平,不是名片上的“彭友”。
我们慢慢熟识。余乐平牙齿发暗,面色土黄,皮肤粗糙,不修边幅,整个普通得像工地上搬砖和泥的民工。这样打扮有利于他的“工作”。老婆孩子跟着他,家里还有父母和他们8岁的女儿。他们不是超生游击队,他老婆怀中的儿子有农村户口,他们就是出来闯荡挣钱的。但他从事的职业毕竟凶险,没过多久他老婆就被公安抓了起来,连带抱在怀里的孩子。余乐平二话没说,带上五千块钱就把老婆孩子赎出来了。这是一次喝酒,余乐平讲给我的。他老婆在完成一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任务的时候被便衣逮个正着。那是十冬腊月天。余乐平不想叫老婆孩子在局子里度过寒冷冬夜,以老乡的身份去了。余乐平明显喝多了,用带着浓重湖北口音的普通话骂人。他的嗓门特别大,洪亮的湖北话在小酒馆的大厅回荡。他讲的都是不入流的黑话,我数次示意他收声都无济于事。我想,之所以没人来找我们的事儿,多半儿因为听不懂他的方言。
他大着舌头说:“我当时都快要急疯了,本来想给你打电话,可是又不愿麻烦你。”
我能理解他的无助。我没有接话。我不可能找人把他老婆领出来。我不是黑白两道上混的人。看着他一杯接着一杯大口喝酒,一根接着一根大口吸烟,真想制止他。我不忍心他这样糟蹋身体。他说:“我每天都要喝啤酒,太便宜了,做什么不喝!”
后来,余乐平醉了,趴在桌子上哭。我去拉他,他挡开我。“我不去他们也没办法,第二天还得放出来。我老乡都是这样做的。可我不愿叫我老婆孩子受罪。钱算个什么东西,我可以再挣……”
我们断断续续地交往。余乐平隐约知道我是个码字儿的,就含笑告诉我他是中文出身。那天他露出阳光的笑容,显得活力而可爱。这个土气邋遢的人,怎么也没法叫人把他和文化连起来。余乐平说他是湖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更不信了。
“你堂堂本科生咋干这营生?”我问他。
“我去深圳打工的,”余乐平说。他酷爱啤酒,白酒也不在话下,基本上每次都是啤白对倒,白酒是酒,啤酒是水。这时候,他已经进入状态了,声音益发洪亮。好在这个小酒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杂存,谁也不顾忌谁。“我毕业那年拿着毕业证、求职信、荣誉证什么东西我也搞不清楚了,到深圳,刚下火车就被偷了,我的包,衣服,钱什么也没有了。晕晕乎乎到派出所报案。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我为什么去报案!”余乐平愤愤地说。
“报案是你当时唯一的选择。”我冷静地提醒他。
他乜斜我一眼,眼角有红红的血丝。“我就是找老乡,也不会去找警察。”
“怎么了?”
“那个派出所的警察根本不听我说,提着我的胳膊到门口,一脚把我踹到大街上。”
余乐平这样说我根本不信。这样的警察,旧社会也不会有。何况我们是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这首儿歌长大的。家长、老师一再说,迷路了要找警察叔叔,千万不要信坏人的话。难不成二十年过去了,现在的警察不是过去的警察了?不会呀!
余乐平信誓旦旦地说:“千真万确,是我亲身经历的。”
就问他:“后来呢?”
“后来我找我老乡了,”余乐平说:“我老乡有干这个的,我就跟着干了。”余乐平不无自豪地说:“这座城市干这行的,除了我,全是骗子,骗到钱,根本不给你做。”
我只能庆幸当时找到了他。因为此前我的确差点儿被骗。
“那你也不必放弃专业干这个呀!”我质问他。对于一个寒窗苦读的学子来说,读书,不就为将来找个好工作吗!
但余乐平已经深陷其中不愿自拔。“我那个中文好干个什么?”他问我,“当文秘?写小说?”他喝下满满一杯啤酒,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做官就更难了,做清官,做贪官都不容易。”
他从事的职业毕竟见不得光,我也懒得和他交往。我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恐怕哪一天引火烧身。我一再劝他改行,他总是闪烁其辞。他再约我,我就找借口推脱。
乐平好像真的把我当成他的亲人,逢年过节总要给我发短信问候。一次,他把自创的词发给我,验证了他中文系学生的身份。为了让读者相信我不是胡说,咨录于下:
水调歌头
(二零零五年中秋临近,想亲友天涯海角,月圆人缺,有感而作。)
此恨人人有,月圆人不圆。天涯海内念遍,相思又一年。但君功成名就,似我孤鸿飘渺,此心亦足欢。不忍登高望,近日远长安。羡范蠡,叹屈子,思陶潜。栏杆拍尽,树犹如此人何堪。应知聚散难期,倩谁良言巧手,妙解多情环。长是人千里,频把音信传。
他的“工作”很轻松,大部分时间泡在网吧里,我经常看到他挂着扣扣,和人聊的热火朝天,成为网络名人。也许,在网络里,他才恢复了中文学子的本来面目,妙语连珠,风趣幽默,深得喜爱。他的空间也很漂亮,很有文采,一看就知道主人是下了功夫的。
我们有时聊扣扣。余乐平说起他的妈妈总是一往情深,依依留恋。他写:“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我再没见过这么善良的老人了。”给出一个笑脸,接着写:“我早晚要回去,陪在妈妈身边,什么广州深圳珠海,全滚他妈的远点。我就守在妈妈身边。”
我逗他:“你啥时候回去啊。”意思还是想让他早日结束眼下的营生。在心里说:“你快点儿改邪归正吧。”
他打出一个害羞的表情:“等我挣够钱。”
我给他一个流汗的表情:“多少是够啊?”
“最晚明年吧。”他给出肯定答案。
看来余乐平不是一个贪财的人。我的心忽忽悠悠落了地。我想:“你要是不干这,我们早就是好朋友了。”
我了解到,余乐平的父母是普通的庄稼人,他的大哥、姐姐还有妹妹都在老家,能够照应老人。他大哥初中毕业就找了份工作,靠着自学,现在是县政府的一个小头头。姐姐妹妹都出嫁了,离家都不远。我知道他一家供的就他一个大学生,这唯一的希望却在浪费他的才华。他的父母如果知道,不知会咋想。好几次,我难以启齿的话,被我在扣扣里打出来:你怎么对得起你的爸爸妈妈,你不孝!然后点击发送。他那边是长久的沉默。一会儿,他露出笑脸,写:“我女儿又考了全校第一。”
他的女儿是他的骄傲和精神寄托。
几个月后,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他要离开这座城市。我问他去哪儿?他们这样的“工作”,打几枪就换地方是常有的事儿。
“回家。”他简单地说。
窃喜:“怎么?不干了?”
“我妈妈来电话说,我女儿班主任找到家里,要我们好好抓抓女儿学习,她现在逆反的很,我得回去。”
我心情轻松,故意说:“你不挣钱了呀?”
“我回家看看女儿没问题我还回来。”
一句话,我又落进了冰窖。
但是,余乐平一直没有音讯。我想,他不会来了。不会来好。
上个月,手机显示一个陌生号码。我按了。第二天,又按了。我不接陌生人的电话。
又一天,手机显示余乐平的手机号码,我赶紧接了。余乐平更加浓重的乡音扑面而来:“老白呀,怎么不接我的电话?我想你快想疯了。找了老半天才找到这个号码,还没有销。”他笑了。
“你女儿咋样了?”我问。
“好着呢。”
“你爸爸妈妈呢?”
“好着呢。”
“你呢?”
“我?老白呀,我现在卖保险,不干那个了。”
“为啥?”
“我女儿不叫我走,在家,干那个影响她。”
“喔……”我的心里湿湿的。
“我儿子会背一百多首唐诗了。”
“好啊……”他儿子的摸样我已经记不得了,脑海里是一个人参娃娃般的神童。
“老白呀,记得那首词吗?”
“记得,记得,此恨人人有,月圆人不圆。现在,不管月亮圆不圆,你们算是团圆了。”
“老白呀,老白大哥,不是那首。是你和的那首,你忘了?”
“噢……记得……”
“水调歌头。”那边,余乐平抑扬顿挫放声朗诵,声音还是那般洪亮。
“白杨和乐平水调歌头并请示教。
“盖世才华有,堪比月团圆。万山千水踏遍,旧日似新年。设使宦途难就,但晓江湖浩渺,世事易孰欢。怎忍君愁望,乡思寄长安。深测蠡,疏父子,黯沉潜。千帆过尽,慈母翘望色难堪,应知良辰佳期,亲友好朋牵手,全在解连环。他日归乡里,常把讯音传。”
温自己淡忘的戏作,心头不知啥滋味。
“老白大哥,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的老白大哥,谢谢你,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最后,他说:“你什么时候来,让我妈妈看看,他一定以为你就是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