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口棺椁整齐地排在我眼前,同进同退,同止同息。我的心窝又开始酸疼,这样的感情我可曾得到过?是翩叶?还是歆瑶。"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偶尔,我也曾写下这样的句子,我种的桂花香满竹子院,可那院中暖着我的冷,收着我的心的人儿又去哪儿了呢?
斗转星移,十三弟,你们这些离去的人是否已经齐聚一堂,把酒言欢?当我看见滴漏的水正在一颗颗滤去我的生命时,我竟然有些希冀,因为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反感那句"万岁万万岁",未尽的责任,未了的尘世,纵然千百年的忙碌又有什么味道?终究,朕,是一个人了。
八月,九州清晏的琉璃瓦在太阳下跳跃着光芒,桂子花开得正好,满庭飘香。我放下朱笔,走到窗前抬头望去,似乎听得见半空的仙乐声,八月,真是个不错的季节……
番外之弘晈篇
叹不尽,一世枉错蓼莪情
"会吗?倘若那灵牌上刻的是我的名字,额娘也会这么伤心吗?"
这大概是我从小到大最迫切的问题了。可惜,对面麻木的您没有看我,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不怕您训斥我,我只怕您不看我,因为,您从来不看我。
一直都很想弄清楚在我身上究竟有过怎样的渊源,为何我总像是寄居在这深宅大院的宾客?我常常试图能从周围探究出一些蛛丝马迹,直到您离开。十几年就这么困惑着:您是我的额娘,我亲生的额娘,为什么在您选择妥帖安详地离开尘世的时候,却连一个字一句话都不肯留给我?
印象里,孩提时代总有一个馨香的去处是我很眷恋的。可惜没有多久,家里变得很冷,我和二哥去了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一住就是三年。您回府的那天,是那个冬季最温暖的日子,挤在您的怀里,我又找到了安全感,您温慈乐观的性格随着您的脉动感染着我,我便忘了抬头看您的眼光落在何处。
奶娘说,我小时候是个别扭爱哭的孩子,没有二哥随和喜人。我猜想,这可能就是您偏疼二哥的缘故,可我还是觉得,它并不能成为您无视我的理由。从来我跟二哥走的几乎都是同样的路,学他所学,用他所用。您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的暾儿最是个稳当细致的,省了额娘不少心,不管是学问上头还是为人上头都是极妥帖的。"其实您回过头就可以看见,我一直跟在二哥后面,踩着他的脚印,模仿他的样子,学习他每一个能让您开怀的细节,不放过每一个能让您关注的瞬间。
凭良心讲,您对我已经足够关心,吃穿用度从不疏忽,很多时候还比二哥的要丰厚和精致。年幼时我会对这种肤浅的不同暗自窃喜,然而天长日久,人心大了便也清明了,关心与疼爱究竟相差多远的距离?这府里只有我知道,就差一个眼神的深度。
"额娘喜欢会念书的阿哥。"您大概不知道,这么简短的一句话成了我一辈子的生存目标,也许是元寿对二哥的赞口不绝刺激了我,也许是我对自己给您的回答太羞怯了,还不满六岁的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爬上树又跳下来!那段日子您离我真近,整夜整夜地守在我身边,不时地用脸颊贴上我的额头,有时朦胧中还能听见您沉重的叹息声,我觉得很惭愧,但仍然很幸福。后来才知道,最希望得到的便是始终得不到的,对儿子的疼与爱于天下任何一个母亲来讲都是不可分割的,除了您对我。
每到逢年过节,每到您打发来的小丫头一成不变地传达着您的套话的时候,我就会觉着这府里真大,大得让我的院子都落满灰尘。额娘,如果您能亲自来一次,世上便再没有我可以计较的事情了。
然而您来了,在我接受了与惜晴的指婚以后。您问我什么时候对她上了心,我实在答不上来,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在您的眼里看到对她的欣赏的时候。虽然我一度震惊于您的任性和不聪明,可是您在皇上面前的窘迫是我更不愿意看到的。从我谢恩的那一刻起,我是尊重惜晴的,她很像您,一样的周到,一样的坚强干练。尽管她在我这里永远也不可能超越画儿,但是我愿意给她一个相敬如宾的男人,为了背地里苦恼的阿玛,为了这一场皇恩浩荡的婚姻。
可惜我们都忽略了我们作为人的狭隘。就拿我来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是与二哥形影不离,我们之间不平的对比就越明显。阿玛赞他多一些,皇父夸他多一些,甚至当年皇玛法还在的时候,也是赏他赏得多于旁人。至于您,我们两人的额娘,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惜手心永远要比手背热!我蓦地发现,再面对二哥的时候,我没有办法那么坦然了,总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感觉压在心底,哽在喉头。我一直当这感觉是羡慕,羡慕他得到的所有,就连他病歪歪的身体都一并羡慕。这种假象持续了很久,直到晴儿的"东君梦断"!
打了她的那只手一直火辣辣地疼,我坐在桌前笑出了声儿。惜晴果然像您,连这隐忍的固执和伤人于无影无形间的彻底都相似得无以复加!从五岁到十五岁,我所有的努力就在这一巴掌下变成了难堪。我再也赶不上二哥,不论是他生前还是死后,所有的恩和情都是他的!我实在想不通,上天既然如此淡薄于苍生,那还留下我这个多余的人干什么?
糊涂了很久,当阿玛宣布另一椿婚事又落到我头上的时候,我才看清嫡长子的地位隐藏的另一种生存的意义。我对着月亮同晴儿愧悔告别,也同无病呻吟怨声载道的生活告别。阿玛说过我急躁欠思虑,那我就学习压着性子做事,分不了他的忧,至少不再给他添烦。朝上四阿哥并不信任我,倒是天申还算厚道,可惜为人有点不着四六。我知道,他们熟稔的交流下都敏感于正大光明匾后的名字。看过了八伯九伯和十四叔的下场,皇家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那一把龙椅之于他们就如同这王府之于我一样,觊觎的就是个容身之地罢了。
这样的明争很难,暗斗却更苦。早先大哥为弘时不平,结果他被谨慎的阿玛关了起来。四弟弟早早就去了,干珠儿还那么小。我忍不住要为自己的理所当然庆幸一下了,嫡子,嫡长子,年轻有为的健康懂事的嫡长子!额娘您知道么,我更迫切的,是希望您看到我不可忽视的存在。于是我急于展示自己了,阿玛讳莫如深的眼光让我瞬间追悔莫及,而您比从前更加淡然客气的态度也使人越发无地自容。
"你的额娘是最精明狠绝的女人。"说这话的时候,绿映浑身散发出的寒气让我一哆嗦。
"放肆!你家里怎么教你的?这种大逆不道的混账话也是你说得的?"我虽愤怒,却显得有那么点不够理直气壮。
她看住我:"我从小到大,我的额娘就教会了我这句话!"见我迷惑不解,她看着月额娘院子的方向说,"本来,我很有可能该是这王府里的格格,这是孝恭皇太后许了我额娘的……"
从绿映后来的讲述中我才知道,在某个深宅大院里,一直有那么一个名叫巧儿的女人,恨了您半生,恨了月额娘半生。她不知道自己只是后宫玩弄权术的一个棋子,不承认自己只是皇太后要放在阿玛身边的眼睛和嘴巴,仍旧一门心思守着自己的傻想头,结果却让您阴错阳差地断绝了这条路。这一段过往我不懂,但也无法不感叹缘分的妙处,转来转去,不管是喜是怒,是爱是怨,该在一起的还是要凑到一家子去,谁也脱不了。
"这是报应,爷,如果我没说错,你是这么想的吧?"绿映嘴角带着浅笑,灼灼地看进人心里,"你该得的要是得不到,因果轮回总会报给你的。"
是吗?我反问自己。我该得的,就是一个额娘,我得不到的,也是一个额娘!您身边的人一个个失去,您的关注从一个转移到另一个,什么时候可以轮到我呢?
"传朕口谕,阿哥弘晓袭封亲王爵……"我没再听下去,这一定不仅仅是皇父的意思。是阿玛还是您?反正都一样,我终于成了王府真正的客人。绿映转述了您最后给她的嘱托,您走得这么决绝,宁愿对她说也不愿向我透露一点。额娘,我最大的错,就是从来没有恨过您!如果我从五岁那年就恨了,那么您在我心里一定可以懵懂模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清晰一如梦魇……
"封了世袭罔替的郡王,有什么不甘心的?你别胡思乱想的给我惹事!"我很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连头也懒得抬。
绿映已经有了身孕,托着腰站到我面前:"爷有爷的不甘心,我也有我的,爷用几分心思对我,几分对素画?只怕,连那黄土下的也不如!"
我的表情可能有些狰狞,绿映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但仍然很倔强地抬着下巴。等我漠然地重新低下头,她才叹了口气说:"爷,你谁也不欠,可谁都欠你,你什么时候能想明白这一点?"
对,我谁也不欠,我从来都没有明目张胆地强求过,所以我才沦落到这样尴尬的地步。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今后的日子应该为自己活着?看别人眼色的人终究不快乐,没开始的事情也终究没结果。额娘,这就是您教会我领悟的。
走出王府大门前,我郑重地叩拜了那个冒名顶替的亲王妃,其实我是在郑重地告别您,我亲生的额娘,这一次,您对我来说,是真的去了……
"我知道爷的不甘心。"即将搬去赐邸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