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月26日,在合肥解放军第105医院高干病房内,病榻上的一位老人已经被癌症折磨得奄奄一息。
他此时脸色惨白,眼窝深陷,让人看上去心疼。
病床旁边围绕着亲人,还有老战友。
他就是原吉林省军区白城军分区司令郑其贵。不过,他,还是一直被军事史家的重点研究对象。因为他还是原志愿意军第180师师长!
180师在第五次战役遭遇了自组建以来最大的一次厄运。当时,作为师长的他指挥着这支部队创造抗美援朝历史上最悲壮的突围战例。不过,人们后来对郑其贵师长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其贵,老邓从南京看你来了。”郑其贵的老伴王海凑到老人的近旁,声音轻而低微。
郑其贵强打精神,吃力地转过脸,显然他已力不从心。他那两片干瘪的嘴唇,无力地抽动了几下,眼睛呆呆地看着老战友。
“老郑,我在这儿,快别动,快别动,好好躺着吧。”原南京军区副参谋长邓仕俊,压低嗓子凑前说:“现在感觉可好?”
邓仕俊继续俯下身子,附在郑其贵的耳旁既像宽慰病人,又想安慰他自己地说:“我们的一生无愧于党,无愧于人民,既有功劳也有苦劳,革命了一生,战斗了一生,为人民服务了一生,死也瞑目了。”
郑其贵听完后,显出高兴的样子,脸上有些一点光泽。但是过于激动了,病魔再次折磨了他,这次咳嗽声,突然大了起来。像是更严重了,大家都很惊慌。
郑其贵深思一小会儿,看了看邓仕俊,又看了看大家这些熟悉的面孔,再次说道:“……同志们……我马上要去见到咱们180师那些死去的兄弟了……,参谋长,我先走……”说完,嘴角微笑着闭上了双眼,显得很安详……
1951年2月的一天,180师从沧州出发的前夕,师长郑其贵的母亲来了。于是,出现了下面感人的一幕。
郑其贵从操场上往回走,一面想着王大胡子哭母亲的情形,一面回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郑其贵出身贫苦,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领着他和哥哥,还有一个妹妹艰难度日。1929年9月,他参加红军离开了家,从此再没有回去过。
1950年1月的时候,全国解放了。没有了战斗任务,郑其贵请假回到老家,结果,他只看到了母亲一人。母亲含泪告诉他:“儿呀,你走以后,卫立煌抓走了你的哥哥嫂子,还有你的小妹,他们都死在了集中营里……”
母子俩抱头痛哭。那一次,郑其贵在家住了一个礼拜。到现在,又是整整一年了。也不知老母亲怎么样了。
郑其贵这样想着,就走进了师部的院里。他看见通讯员飞跑过来,大声报告:“报告师长,你的老母亲来探亲了。在办公室里呢。”
郑其贵一愣,把大衣扔给警卫员,快步奔向办公室。
两鬓斑白的老母亲,坐在办公室的凳子上,正在急切地看着门口。郑其贵走了进来,他健步如飞地走近了母亲。
“娘,你怎么来了?”
“儿呀,娘听说你要去朝鲜打仗,娘来送送你。”
“娘,你好吗?”
“娘好着呢,娘就是想你……”
“娘啊,我也想你。可是现在不行啊,你应该明天就回去,不是儿子不留你。我的娘来了,那么,同志们的娘呢?如果我们全师干部战士的娘都来了,那就要影响军心的。那这个仗怎么打呀。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上前线了呀。”
“儿呀,你打了20多年的仗,都快40岁了,怎么还要去打,还是要出国去打?娘生了你们三个,现在就剩了你一个,娘舍不得呀!”
“娘啊,美国人已经打到了鸭绿江边,他们要把我们的新中国消灭在摇篮里,我必须去呀……”
老母亲不吱声了,泪眼朦胧地看着儿子。
许久,老母亲说:“儿呀,你15岁离家入了红军,去年才回来看我,现在,你又要走……”
郑其贵也流出了眼泪,说:“娘啊,您要支持我保家卫国。听我的话,您明天就回去。我赶跑了美国人就回家。”
说罢,郑其贵喊来警卫员,让他给老母亲去买火车票。同时,叮嘱师部的人,不要让老母亲来看望他的消息外传。他担心这会唤起指战员们的思亲之情。
师里《战士生活报》的小张给娘俩拍了一张合影,晚上的时候,小张把照片洗出来送给了母子俩。老母亲是头一次看照片,她的眼里充满神奇。郑其贵把照片小心地揣进了上衣口袋里,心情也很复杂。他多想留母亲在部队住一段时间,可是,眼下不行呀。
娘俩一宿没合眼,他们说了从前好多的故事,娘说:“你小时读私塾读得最好,可是娘穷,只供了你三年,你就放牛去了……”郑其贵说:“娘,我知道家里的难处,饭都吃不上了,还念什么书?我在咱们革命军队里,党让我读了军政大学呢,娘,不早了,休息吧……”
第二天早晨,郑其贵送母亲到了火车站。他说:“娘,回家吧,放心,儿子很快就会回家看您……”
老人家凝视了儿子许久,说道:“儿呀,早打胜仗早还朝呀……”
关于郑师长,他的警卫员这样描述___
王顺秀,今年82岁。如今在南京军区第四干休所离职休息。他说————
郑其贵是以前是当营长的,那以前一直是军事干部。当了团职以后,才是政治干部。他仗打得非常好,在八纵的时候,他立过二等功。一场战斗下来,都是给战士记功,很少有给干部记功的。我17岁给他当警卫员。
1951年1月的时候,我就随部队入朝。
五次战役中180师被围,主要责任不在我们,上上下下都有责任。当时提出的口号,是要拿6万人的代价去搞美军一个师,打美国人的士气。事实证明,美国人不是纸老虎。我们还是不能搞大兵团作战,还是要搞持久战。美国人拥有绝对的制空权。轰炸的间隔只有几分钟,他们抛下的照明弹,带降落伞的。夜间,像个小太阳挂在空中,能燃烧二十分钟,灭了再发。他们的飞行员借助照明弹拍下我们,然后按图片炸我们。我们太被动了。
后来,郑师长撤职调到别的地方。我在一棵大树后面看他,怕他伤心,我不敢露面。我一直看着他走远,我心情很难过。
据梁玉琳将军口述:“诶呀,当时的战况太惨烈了,作为师长的他十多天没合眼,一直在指挥部队,早就体力透支了,身体早就到了极限……”
在突围那天晚上,有一位团长提出要死拚到底。对此,郑其贵说了一番感人至深的话——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自己和母亲的合影,他动情地说:“这是出国前,我与母亲的合影。入朝以来,我一直揣在胸口这里。现在,成千上万战士的母亲在等着儿子平安回去,我们的祖国母亲在等待着儿子们凯旋回去。我是一师之长,我是全师的老大哥,我一定带着大家安全突围。非万不得已,都不要轻言牺牲。包括你们,都要给我们活着冲出去。我们要对千千万万个母亲负责,对祖国母亲负责。”
人们沉默了。为郑其贵的话深深震动。
在突围的路上,郑其贵突然睡倒在了地上。急行军,谁也没有注意到。
郑其贵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指挥所的所有人和各团团长政委参谋长跟他在一起,准备引爆炸药包大家一起死,场面十分悲壮。大家眼睛怒视着敌人,相互都靠在了一起。地上散落着几支已经没有子弹的手枪。同志们都在等他下命令,一起牺牲殉国。他咬咬牙,高喊:“起爆!”
猛然,郑其贵的眼睛睁开了,他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场梦。
郑其贵挠了挠头,竭力让自己清醒一些。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睡着了。
他心里在痛苦地责备自己:“我怎么能睡着呢?我这是怎么了?我的部队怎么办?战士们怎么办?这太不应该了。”
他也在纳闷为什么没人叫醒他。刚才在大家仓促转移的时候,地上躺着不少走不动的重伤员,还有烈士遗体。郑其贵睡着后,也就混在他们中间,警卫员没有辨别出来师长就在这里。
在他身旁躺着不少战士,有的睁着眼睛还在目视前方,有的像是在熟睡。
郑其贵,一个一个地推他们,可是,没有一个会动的了。他们早已经都牺牲了。有的身中好几枪,有的是体力不支就躺在这里。也许都是想在战斗间歇时,躺下先休息一会。目视前方的人,一定还是在警觉地监视敌人的动向。可这么一躺,却永远也起不来了。
郑其贵把没合眼的战士都给闭上了,心如刀割。都是我的好兵!没把你们安全地带出去,全怪我呀,我不是一个好师长,我不是一个好大哥!
环顾左右,没有一人。
郑其贵此时最担心的是部队,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冲出包围圈的人安全吗?538团压力是最大的,他们伤亡多吗?
他的手下意识地碰到了前胸,他摸到那张与母亲的合影。他拿了出来,微曦的晨光里,母亲在冲着他笑。“我战士们的母亲也在想儿子呀,我要赶紧去找他们,我不能这样坐着。群龙无首,他们怎么办?郑其贵,你给我站起来!”
郑其贵神奇般地窜了起来。他估计部队应该没走太远,因为没有听见激烈的枪声。于是,这位不屈的战将,咬着牙站了起来。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枪,就剩一个弹夹了。遭遇敌人抵抗不了多久。于是,他在烈士手里捡起一支苏制水连珠步枪。他又看了看自己,心里暗想:如果美军发现了我,我就开枪,引过来越多越好。这样,突围的同志还会减轻点压力。看我这身衣服,美军就能清楚我是一名军官。
就这样,郑其贵向前追赶队伍了。
郑其贵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沿途中到处是炮弹炸过的弹坑,还有我军士兵的遗体。他判断,这些地方,刚才一定经历了一场混战,双方交火距离也应十分近。
尸体横陈,惨不忍睹。
有的战士和敌人是相互掐着对方脖子死的,有的互相身上扎着刺刀。从现场上看,凡是被180师士兵抓住的美军军人,没有能逃出他们双手的。战士们的手,像钢叉一样紧紧卡住敌人的脖子。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
“师长!师长!真的是你吗?我没有看错吧?”郑其贵听清了,是自己的警卫员。
警卫员高兴地喊着郑其贵,郑其贵走过去一看,真是自己的警卫员。他声音哽咽,一把抱住了那个警卫员……
“呜呜呜……刚才冲出去后,清点人数一下子就看不到你了。把我们急死了,段副师长就命令我沿着路往回找你。”
郑其贵说:“不哭,你来得正好,从现在开始,你不准叫我首长或师长,就叫我老王,咱俩现在随时会遭遇敌情的,非常时期。明白吗?”
警卫员领会了郑其贵的意思,点了点头。
师长来了,他们极度振奋。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端着冲锋枪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飞速向前奔跑,边跑边射击。
“呯呯呯呯”是我们苏制PPS冲锋枪向前射击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是美制勃朗宁轻机枪的还击声。
突然,跑在最前面的一组战士成片地倒下,机枪弹一发发地打在身上,产生的巨大冲击力让他们后退了好几步,迸溅出来的血雾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后面的战士接过他们手里的枪,继续向前冲锋,血雾都粘在了脸颊上,大家知道这是战友们的鲜血。
“冲啊!”“杀杀杀!”“啊啊啊,我快到了,老子突突死你们。”
郑其贵与师直属队夹在中间。作为师长,这个老英雄,他现在拿着一支PPS冲锋枪像普通士兵一样拚命射击。他的军容整洁,风纪扣系得紧紧的。冲锋枪在“呼呼”喷火,风,吹着他的军衣“沙沙”作响。战士们看到一向儒雅的师长突然变成了愤怒奔腾的雄狮,全身的血,瞬间被烧得滚沸,一股不可阻挡的铁流,咆哮着向美军冲去。
刘瑶虎看师长这样打太危险了,便跑上前去好几次,劝道:“师长,你这样太危险,往后去,我来顶着。”但每次郑其贵的回答都是:“我的命是命,你们的命也是命。将有必死心,士无偷生念。我是师长,死也要和你们在一起。你们给我听好了,师长永远冲在你们最前面!”
战士们听到的是首长的雄心,是兄长的强音。他们泪流满面,向敌人的重机枪组冲去。
就在这时,远处来了一队人马。
“你们是哪部分的?”“谁?谁?”大家纷纷拿起枪瞄着远处的那个人,一看,是自己的同志,大家便把枪都放下了,
“我是师部警卫连的,你们哪部分的?”“我们是538团的,还有539团的。”大家跑过去一看真是自己的同志,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
“你们傻愣着干啥呢?师长就在你们面前啊。”警卫员说道。
“呼啦”一下子全围上来了,七嘴八舌,问长问短。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难怪,刚才装甲车还在说师长被俘了,现在师长就活生生站在这里,战士们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个个喜出望外。
“师长,敌人说你被俘了。”王小亮说。
警卫员说道:“那是胡扯淡。这不,首长好好的呢。”
“首长,带着我们一起突围吧!跟您在一起我们什么都不怕了。”一双双热切而兴奋的眼睛,看着郑其贵。
郑其贵又重申道:“你们一定要记住,如果我自己战死了,谁也不准说我是师长,最多说是个连长就行了,这样对党和志愿军的影响小一些。”
“嗯,放心吧师长,现在您就是我们的排长。”众战士齐声说。
王大胡子不高兴地说:“还说师长,大家马上改掉。”
郑其贵继续说着:“这里刚才枪声这么大,敌人马上会上来的,我们先分散隐蔽起来。”
果然,没多久敌人就开始搜山了。他们漫无目标地胡乱射击、开炮。密集的炮弹又把539团3连的一些同志隔开,大家失去了联系。
突然,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山路又陡又滑。美军娇贵,他们很快就放弃了搜山任务,撤到山下去了,休息了。
天黑后,师长郑其贵又收拢了五名突围失散的战士。
这五个人没有认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郑其贵师长。实际上已经认不出来了,因为郑其贵憔悴得失去了原先的样子。郑其贵师长也不作解释,只说自 己是一名排长,让他们跟着自己一起突围。
就这样艰难地往前走,路上,郑其贵又陆续收拢了二三百名干部战士,跟随队伍的人数不断地多了起来,突击力量也很雄厚了。美军在追歼途中散落了不少弹药,正好部队也补充了。
郑其贵心中的胜算多了起来,这位坚强的军人脸上充满了信心。他像老大哥一样,搀扶着伤员,向前走。
郑其贵看到王小亮要走不动了,弯下身子,对他说:“你趴在我身上,我背你一会儿?你别躲,不要紧的,在我们的队伍里,这样的事不算什么。我们红军过草地时,我的师长就背过我……”王小亮听了这话,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说:“师……不,排长,我能走……”说罢,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让他奔跑了起来。
6月1日凌晨时分,经过常人难以想像的困苦,经过常人难以想像的跋涉,师长郑其贵率领他疲惫不堪的部下,率领他快要饿死的部下,终于冲出了包围圈。天哪,他们这伙在地狱里受尽了煎熬的人,他们这伙钢铁铸成的军人,他们,他们终于到达了安全地带。
王小亮都有点不太感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对郑其贵说道:“师长,不,排长,我眼神现在不太好使了,你看看,前面这一队人不会是咱们的人吧?”
郑其贵率部,在突围当中打了十几场小规模战斗。他和战士们同样,身体已经是严重的营养不良,视力下降不少。现在,谁也看不清前方的人到底是敌还是我。
干部战士们习惯性地分散开了,准备应战。对面的人走得也越来越近,也发现了他们。他们开始讲话,传到战士们耳边的声音,是那么熟悉,是那么亲切的祖国语言……
“别误会!别开枪!我们是179师537团侦察连的,前来接应180师的同志们。”
王小亮马上想跳出去,王大胡子一把拽回来他,说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537团的?等我问问他。”接着王大胡子问道:“他们的团长叫什么名字,师长呢?”
对方一一作了回答。
王大胡子回头看看郑其贵师长,郑其贵一点头,说:“没错,是我们的人。”
大家这才放松了警惕。
王大胡子一个窜高,跳到了179师战友的面前。王小亮瘫倒在地上。可是他很快爬了起来,扶着郑其贵往前走,郑师长一把将他搂过来。
郑其贵搂着自己的士兵,雕像一样站在那里。
179师和180师,两支兄弟部队的代表,融合在了一起,他们拥抱,他们落泪。
“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
“伟大祖国万岁!”
(摘自《铁血军魂——180师在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