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江水灼热》,上海文学2013年11期已刊载。作者:江一桥
1、赵哥有个姐姐叫赵红梅,赵哥有个妹妹叫赵小梅,赵建国是他的大名。赵哥的父亲是重棉九厂打水趸船的水手,母亲是重棉九厂织布车间的挡车工。我从小就跟赵哥好,时常在他家进进出出,也时常在他家吃鱼;他父亲隔天就要提几尾鱼回来,长江里的鱼。不管冬夏春秋,他父亲总能弄到长江里的鱼。
赵哥安排了我的初恋和第一次约会。
那天在重棉九厂打水趸船上,他对我说:宗平,我看你可以耍女朋友了,你老实对我说,你想不想耍?如果想耍,你不用回答,只点点头就行!很突然,对我来说,这肯定很突然。赵哥知道我对异性还是空白,是只未开窍的嫩麻雀。他是只老麻雀了,正与何蓝耍朋友,夜里就在河坝的沙滩上热烙,还叫我给他俩当哨兵。虽无思想准备,我是想耍女朋友的,那个男人不想耍女朋友哩!
“耍女朋友好不好耍嘛?”我问。赵哥回答:“哪只有耍了才知道。耍了女朋友嘛,好比出国。”
出国,在当时是不可想象之事,好比登天,赵哥用出国来比喻耍女朋友,这相当刺激。能出国,我愿意!
赵哥问:“宗平,想不想知道是哪个?”
“是哪个嘛?”我急迫地反问。赵哥笑了,揶喻道:“我说嘛,你是想耍得很!”他便慢慢说道:“你去坐弹子石到朝天门的渡船,一点三刻那班。”
“还要坐渡船!”这有点出乎我的想象,我大声说。
赵哥仍缓慢道:“在渡船上见面,浪漫,你一辈子都会记得。你去嘛,在渡船上相见!”
我下了打水趸船沿岸线往上游而去,长江水在我身边流淌,像往日那样平静地流淌。这是去约会,与女朋友约会!我感到身体发热,便把外衣敞开,让河风吹拂胸口,我飘飘然,甚至心喜如狂,想对长江喊一嗓子:我马上要有女朋友了!上了弹子石到朝天门轮渡趸船,我猛然惊醒:赵哥没给我说接头暗号,也没说对方的长相及穿着什么的!趸船里的人不太多,我躲在角落里瞅,心想最好是我先瞅到她,把她仔细观察一遍。可哨声响了,我也没瞅到目标,心想是不是赵哥拿我开心,便灰心地登上了渡船。哨声再次响起,水手解缆,渡船徐徐离开趸船向江心驶去。这时我看见长江的水已经浑了,在两江交汇处,嘉陵江水还清亮,形成了一浑一清明晰的水线。头发水来了,那今晚又有鱼吃。我倚在船门的舷栏上在心里责怪赵哥竟然开这样无聊的玩笑,同时又心痛那船票钱,过去了还得上岸再掏一角钱买票返回来!就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转头一看,是赵小梅。我就问:“你过河去做啥子!”
“过河去耍。”她说。
“你今天上夜班,这时还过河去耍!”中午我去了她家,知道她上夜班。她顶替她妈,进重棉九厂织布车间当工人两月不到。她走了过来,把身体也靠在船门舷栏上,说:“上午睡了一上午觉,下午是可以过河去耍嘛!”
刚才在趸船上和船舱里,我瞅了又瞅,没有瞅见她,这时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哩?然而对这个问题,我一闪而过没去多想。她把手伸出舷栏,指着下面的江水说:“你看,你看,一边清,一边浑。头发水来了,爸爸和哥哥他们肯定弄得到鱼,晚上我们又可以吃鱼了!”渡船正转向嘉陵江,河风迎面而来,说话有点吃力,于是我俩同时转过身子,用背去顶着河风。
她说的我们,自然包括我在内,只要他们家吃鱼,赵哥一定会叫上我。朝天门很快就到了,靠岸后,我还不死心把下船的乘客又瞅了过遍,显然没有谁与我有关系。赵小梅要去逛解放碑,我只好陪她去,心想:原来赵哥是要我陪他妹妹过河逛解放碑。
在解放碑逛一圈,坐五点三刻的渡船回来。真的有鱼吃,赵哥父亲舀到一条五斤重的岩鲤。吃了鱼,我没回家,跟着赵哥又下河,准备和他父亲一道熬夜,再弄几条鱼来吃吃。在去河坝的路上,赵哥问我:宗平,感觉如何?
看他表情庄重,我觉得奇怪,以为他是在问我刚才吃的岩鲤的味道如何。那岩鲤肉成蒜瓣形,细嫩得很,吃进嘴一点不粘牙,还未嚼,它自动往喉咙里梭。于是我说:感觉好呀,岩鲤肉太细嫩了,肯定百吃无厌!
我问你,他缓慢道,出国的感觉,如何?
出国的感觉如何!至此我才恍然大悟,赵哥把他妹妹赵小梅介绍给我了。
2、长江水完全变浑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赵哥和何蓝夜里在河坝沙滩上的热烙更频繁了。赵哥仍安排我替他俩放哨。我坐在沙滩边的一岩石上,看他俩手牵手猫腰溜进沙滩中的那条沟。沟里流水潺潺。当时,如被巡逻的民兵捉住,这种野地里耍朋友是要被挂大牌子游街示众。其实我有点矛盾,怕他俩被民兵捉住连累到我,可又总想悄悄爬过去看他俩在沟底是怎样热烙的。我一直克制,始终没采取行动。赵哥信任我,知道我不会去偷看,或许就是去偷看了,我想他也许不会责怪我。从沟里出来,何蓝常常要抱怨,说赵哥把沙子弄进她头发里了,她要一个劲地用手指梳理头发,再就是拍打掉身上的沙子。
赵哥把耍女朋友比喻为出国,那么我也在出国。他让我出国,我想最大的因素是:我去云南当兵三年刚刚复员回来,正在家等待分配工作。也就是说,我是会有工作的人。其时城里年轻人少得可怜,绝大部分下农村当知青去了。赵哥把他妹妹介绍给我,是务实,因为我肯定会有工作。至于我和赵小梅两个合不合得来,是不是就此成为终身伴侣,我想他没有过多考虑。对我,他爱擅作主张,从小到大,他总是喜欢支配我,虽然我去当兵三年复员回来已二十出头,可他还是习惯于支配我,或者说习惯于指导我。
赵哥多次对我讲过这话:人这一辈子,就是为了上面的嘴巴和下面的鸡巴,为了这两巴,必须要有个工作,要有个稳定的工作才行!他姐姐赵红梅已去长寿县当知青,他也应该去,可他弄了病残证明,一直呆在家里。他无所事事,整天呆在重棉九厂打水趸船上,跟着他父亲泡在长江里。有鱼吃,三天两头有鱼吃,他上面的嘴巴好像没问题,下面的鸡巴何蓝能满足他,他却无工作,这与他的两巴理论相悖。我就此问过他。他冷笑道:你命好,当三年兵,能稳稳当当分配工作;我属下三烂,绝对的下三烂,你没有必要学我,因为我没有工作,不知哪天何蓝就飞了!
二十出头时,我似乎更喜欢比自己大一点的女人,四十岁之后,相反,女人越年轻越好,这或许是传统的占有欲作怪,要变被动为主动。说句心里话,那时我更喜欢赵小梅的姐姐。她姐姐赵红梅漂亮,其五官比她分明得多,显得十分的端庄而成熟,换言之,这对我更有吸引力和想象空间。所以当我和赵小梅在一起时,常常无意间就问起她姐,这让她感到纳闷和奇怪。按赵哥的说法:在渡船上初次约会,浪漫,一辈子都会记得。然而当时的棉纺织厂的工人24小时三班倒,每周转换一次,累人得很,尤其连续六天的夜班,更难熬。在她换班之时,夜里我也约她去河坝,她胆小,老是怕,怕巡逻的民兵,还怕被她父亲看见。我比赵哥小两岁,她比我小两岁。夏天来临,长江开始膨胀,沙滩已被淹没,浑黄的江水流速如射,夜里则声响如雷。我复员在家好几个月了,父母那点可怜的工资大多用在当知青的姐姐和弟妹身上,我白吃白喝,工作遥遥无期,这很恼火。赵哥把耍女朋友比喻成出国,那我也在出国,我这出国与他的出国似有天壤之别,因工作之事对我来说太具体太现实,加之初恋不懂爱情,于是,我的初恋寡淡。
我和战友们频繁去区复退军人安置办。我们面对的情况是:区安置办总说市里没下指标,让我们等,等了近半年,我们就去市安置办。市安置办则语焉不详地推诿,指标一直不下到区里。我们是复退军人,听话且服从,心想迟早会分配工作。其时重庆流传这样一个段子:弹子石到朝天门的轮渡趸船的跳板上,一老头踩了一伙子的脚,小伙子冲着老头吼:B老头,你小心点嘛!这老头居然不示弱,挺胸脯对小伙子慢条斯理道:啥子批老头,现在是批林批孔!
当时,全国人民都在批林批孔!
内幕披露出来。市安置办在小什字的一栋房子,被市消防队占领了,市安置办消极地不分指示到区里,把我们当成张牌打。经过分析,我们得出市安置办想把事情闹大,借我们之手逼市委出面解决问题,最终要回小什字的房子——这栋房子,在小什字罗汉寺旁,当下的电影“疯狂的石头”里有它完整的镜头。今年年初它被折除了。
我们成立了各区的复退军人联络小组,决定到市委静座抗议。
从一开始赵哥就支持我们去市委闹,他说自己的事只有自己去争取,不能在家傻等。当我们去市委时,他穿我的一件的确凉军装混在我们中间,并积极地替我们出谋划策。他贪吃。他预感去了应该有免费的饭吃,这使他兴致勃勃。
我们好几百人在市委闹了三天三夜,还把市委的几辆大客车当成了宣传车,沿上半城开到解放碑。我们在车的四周贴满标语,我们高呼: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工资!我们要吃饭!围观的市民反应冷漠,都说:你们早晚有工作,闹什么闹!
3、我们动作很大,占领了市委一号楼。
一号楼圆形体,除了二楼大会议室外,有许多房间和走廊及暗道,全铺着厚厚的红地毯,摆设以硕大的青花瓷瓶为主,相当气派(我们知道这儿是市常委开会的地方)。赵哥的预感灵,在市委的三天三夜,果真有免费的饭吃。第一天我们冲进大食堂抢饭吃,大食堂吃完了又冲进几个小食堂,把见到的能吃的吃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一早,大食堂就有人来带领我们去吃饭,十个人一桌,还有肉吃。然而始终无人出面给我们答复。到了第三天傍晚,我们中有人特别激动了,说市委如此不把我们当回事,我们干脆去菜元坝火车站卧轨拦九次特快,上北京的九次特快。赵哥听此一说,跟着起哄并怂恿我们立马去火车站,把事情再搞大,还说:这样一来,中央会知道,中央知道了,事情一定会很快解决。此举太过激烈,有失我们复退军人之本色,有人反对,正乱哄哄争论不休之时,市警备区刘司令员突然就出现在一号楼。他身后跟着一个秘书和一个警卫员,警卫员背着枪。他不表态,看我们把一号楼搞得乱七八糟,大会议室里两个青花瓷瓶碎了及东倒西歪的沙发,他不批评,只是同我们闲聊,问我们是哪个部队复员的,当了几年兵,当的什么兵,甚至还问我们这几天吃饱没有、吃得好不好等等。看见穿军装的刘司令员,我们倍感亲切,以为他可以给我们明确答复,可就东拉西扯,到了晚九点半,他看看手表,起身走了。他走了,我们方才蓦然酲悟:九点半重庆到北京的特快已经发车;我们没去拦九次特快,他的任务完成,所以他走了。
半夜里,我屈身在一沙发上正迷迷糊糊,突感整个一号楼骚动起来,还未睁开眼,就听见赵哥对我喊:宗平快跑!他拖拉着我,跟随如鸟兽散的战友们,一口气跑出一号楼,再加速跑出市委大院。
我们就此散了,三天三夜占领市委一号楼的行动宣告结束。
市委大院外静悄悄,大街上空空如野连只耗子都没有。市委大院大门传达室里几个工作人员正紧张地盯着我们,一个人在打电话。我问赵哥:怎么一回事,这么莫名其妙散了,什么结果也没有?赵哥气喘喘回答道:刚才有人说外面街上有军车开来,又说警备区已调动三个加强连,正在市委大院外集结!听此,我吓坏了,叫赵哥赶快离开此地,好像再不走,要大祸临头。我们匆匆穿城而过,天濛濛亮时到了朝天门,坐朝天门到弹子石的头班船回到南岸。
下午得到证实,夜里那消息是假的,根本无军车和三个加强连,跟着有新消息:市委要我们各区派代表去开个会。隔日一早,赵哥和我买船票上了弹子石到朝天门轮渡趸船后,他忽然用手拍脑门,沉思一会,眯着眼慢吞吞问我:宗平,你说我今天该不该去?我好像感觉我今天不应该再去了!茫然,我一时想不出他不该去的理由,今天应该还有免费的饭吃,他去了再吃吃也不妨。今天是市委要我们去的,我们去了,说不定拿好吃的招待我们哩!我如是作答。想他去,他去了倘若遇到事情他多有主张,我那时有点习惯于依赖他。
哨声响,在水手关门的那一刻,赵哥果断地从渡船跳回趸船,他不去了。
赵哥的预感真的很灵。一号楼二楼的大会议室,居然保持三天前的原样,我们撤退时乱七八糟原样,沙发东倒西歪,连那青花瓷瓶的碎片仍在老地方。进大会议室坐定,我们便忐忑不安起来。坐了许久,重庆市第九副书记——当时重庆人戏称他为锅巴书记——不知从那里突然冒出来坐在了我们面前。
有两个秘书,他很忙,坐下后不断给两个秘书批示文件。大约二十来分钟后,批示完,他收起笔,动动身子坐稳了,环顾我们一周后,才开口说道:“你们都是复退军人,你看你们,把这毛主席住过的地方搞得像什么样子!”
语气相当严肃,暗含恫吓。他的两个秘书,拿着文件夹肃立两侧,没有要坐的意思。
毛主席住过的地方,肯定是神圣之地!我吓出一身冷汗:我们犯错误了,犯严重错误了,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添乱了!负罪感汹涌袭来,我觉得自己非常猥琐,那天夜里就是来三个加强连把我们就地镇压了,也是罪有应得!
他语气更加严肃:“这一号楼是毛方席住过的地方,你们敢如此胡闹!”稍作停顿,他说:“现在全国人民都在批林批孔,你们被人利用了,你们做了愚蠢事,你们干扰了重庆批林批孔的大方向!”至此,他语速缓慢下来,但连贯:“我问你们:你们哪个敢保证,前几天在这儿闹的人,没有坏人?没有阶级敌人?我现在给你们通报个情况:台湾的电台都广播你们的事了!”
这太可怕了,敌台都广播了,我们被阶级敌人利用了。夹肩缩身,我们面面相觑。良久,他才又说道:“你们都是复退军人,可你看你们,哪有一点军人的作风,见了库房里的白糖,都要手抓往嘴巴里塞!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哪个敢保证前几天在这里闹的人全是复退军人!你们哪个敢出面来保证!?”
这事说的赵哥!第一天在大食堂抢饭吃后,我们又去几个小食堂吃了个遍,一小食堂后面有个很隐蔽的仓库,我们撬门进去,首先看见的是几大袋白糖。赵哥上去就用手抓白糖往嘴巴里塞,弄得一脸白花花的。我几个战友当时还说他没见过白糖呀,白糖有啥吃头!我们当兵在云南开远县,那里产甘蔗,我们连队都种甘蔗榨糖,所以见了白糖我们不以为然。可当时重庆白糖是紧俏之物,那么多白糖在赵哥眼前,自然而然就用手抓了往嘴巴里塞。他认为不吃白不吃!事后我还知道,他抓了好几大把白糖藏在裤兜里,天气热,白糖化了,把他裤裆搞得黏糊糊,像流了尿。他还在裤腰上别了个瓷器烟灰缸带回家。这烟灰缸厚重而古朴,两侧有镀金的隶书: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底部有三个宋体字:编号3。
连仓库里往嘴巴塞白糖的细节都知道,这么说来,有探子在我们中间,我们的一举一动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一场猫鼠游戏而已。
锅巴书记最后对我们慷慨陈词,居然站起身子对着我们拍胸膛,把胸膛拍得砰砰响,保证道:“你们的工作很快会分配,我保证十天内你们可以上班领工资!”收敛刚才还算生动的表情,他结束语又凶巴巴:“你们的工作要分配,但是,我们一定要把那些来这儿闹的坏人揪出来,严查、严办!”
4、见我从市委回来,赵哥第一句话就问:今天市委招待你们吃饭没有?我回答道:扯卵蛋,吃个铲铲的饭!我把锅巴书记的讲话复述一遍。听后,他脸色陡变,立马焦急起来。除了贪吃,赵哥比我敏感,而且反应极快。
从市委回来上重棉九厂打水趸船,已近下午两点,我还没吃早饭和午饭,相当的饿——本以为中午有免费的饭吃,所以没吃早饭。赵哥帮我开水泡饭,待我就着几根泡豇豆把饭吃完,他当机立断说:“走,宗平,我们马上走!不然被揪着了,哪就惨了!”
我不想跟他走,可他一定要我跟他走。我要回家拿两样换洗衣裤再走,他不同意,说越快越好。
他去对他父亲说:“老汉,我和宗平去长寿我姐姐那儿耍几天!”
“又惹事了?”他父亲问。他点头。
“马上就走?”他父亲又问。他又点头。
他父亲进厨房把锅里的那些锅巴铲起来用一毛巾包了递到他手上,旋即又掏两块钱和一斤全国粮票递给他,然后挥手道:“要走,就快点走!”
我俩刚踏上跳板,赵哥停步反身对立在船头的他父亲说:“老汉,如果有人来找我和宗平,你就说他两个去宗平战友家了,不知道在哪里。还有就是把那东西藏起来。”伸手,他指了船头缆桩上那烟灰缸。他父亲便弯腰把烟灰缸拿到手,手一扬,嗵一声,烟灰缸进了长江。
这是一次艰辛难忘的旅程。沿长江南岸而下,近百公里的路途,经大佛寺、白沙沱、纳溪沟、铜锣峡、大兴场、广元坝、明月沱、巴县的木洞,就进入长寿县境内。冬天枯水期,赵哥已经走过两次,他说冬天大多在沙滩上或沿干净的河床而走,走两天多就走到了。现是夏天,膨胀后的长江把沙滩和河床全淹没了,我俩得不断爬上岸坡寻路而行。太阳偏西之时,见我已显疲相,赵哥对我说:宗平,今天我要你跟我一起走,是有原因的。我不想理他,只顾埋头在草丛中找落脚之处。他说:假如市委派人来揪我,我不在,找着了你,你一定会把我的去向说出来,我还是要被揪着。你说是不是?看他一眼,感到他说得有道理,市委派人来找到我,我想我一定会如实告之,而且可能还会说出他拿了一号楼的烟灰缸。当兵几年,我受的正统教育,部队是一所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嘛!一九六七年夏天,赵哥曾当过俘虏,被八一五的揪去游街示众,甚至已决定用他祭祀夜袭南山牺牲的战友,是她姐姐赵红梅的同学,带支精干的队伍把他从刑场上劫走。算捡回一条命,他就此发表声明,退出派别,整天躲在重棉九厂的打水趸船上,当了逍遥派。他最怕的就是被揪。
我饿了,要赵哥手中的那锅巴吃。他说:现在不能吃,留到关键时再吃。已过大佛寺、白沙沱、纳溪沟,翻过铜锣峡,并过了大兴场,可目的地遥远得很,我不想走了,甚至想往回走。赵哥说到做到,就是不给锅巴给我吃,他提议歇一歇。我到江边用手捧了江水喝,之后坐一岩石上,脱鞋把双脚伸进流水里 ,这很解乏。赵哥的计划是走夜路,等天黑尽了,可以上岸去偷地里的蕃茄或红苕吃。我只有听他的。已晚霞满天,金灿灿的江面既波纹纵横又浩浩荡荡,有风,无船,更无人,此时的长江美丽而落寞;很远的山坳里有几间房屋,显眼诱人的是那房屋上空的炊烟,蓝蓝的袅袅的炊烟。我建议去那房屋讨点吃的。他不同意。他也捧江水喝了,歇一会,看我如没吃的,是走不动了,他叫我呆在原地不动,他去找吃的。我又饿又累,心里懊恼得很。在部队几年,每年都要野营拉练,但那有后勤保障,三顿饭有得吃,而且吃得饱,天黑到了驻地,当地政府和老乡都要热情接待,睡觉前,炊事班必烧一大锅热水,连长指导员还会亲自端到班里并监督战士烫了脚方才让睡觉。
去一会儿,赵哥怀里抱着一堆吃的回来:红苕和蕃茄,蕃茄还未长熟变红,基本还是青的。没问其来路,我急急地用江水洗红苕,红苕未进嘴,从岸坡的草丛中蹿出一条大黄狗,这狗不叫,是条闷声狗,直直扑向我脚杆。我一跳,躲过它第一波攻击,它的毛全竖立起来,并退步再跳起来咬我的手。好在赵哥反应快,飞起一脚,把狗踹开,这狗就去攻击他。他拿了地上一块石头把狗往死里打。这狗被打着了,仍不叫,就是一个劲地发起攻击。我惊魂稍定,可我看见岸坡上一男一女两个社员,各拿一把锄头,正朝这儿奔来。我大叫一声:不好,有人来了!赵哥回头看时,那两社员已经很近了。他们手头有家伙,宗平,扑河!听此,我别无选择,只有一头扑进长江。赵哥跟着扑了下来。
见我俩扑河而逃,那男社员丢了手中的锄头,用手指着我俩破口大骂:狗日的鸡巴烂知青,大河淹死你们!大鱼吃掉你们!你们成屁眼朝天的水打棒!
那女社员却害怕了,跺着脚朝我俩招手,叫我俩凫回去,说要出人命的!可那男社员说:鸡巴个人命,我看这两个知青水性好得很,像两只野鸭子,肯定淹不死!
那狗还不死心,沿着岸线朝下追,甚至跳到水里,四只腿儿把江水溅得老高。看越离越远,赵哥不怕了,踩着水,朝岸上挥拳,并大吼:我日你先人板板唷!
5、赵哥说这两个社员这么凶 ,是因为偷到他们的自留地了。
锅巴留在了岸上,我鞋子也留在了岸上,这叫偷鸡不成倒蚀把米。赵哥却对我说:宗平,不要怕,我们干脆放滩往下,放它十几里再上岸!——小时候,夏天我总是跟着赵哥从早到晚泡在长江里,那时我们常常扒舵到弹子石去放滩、乘浪。扒舵就是扒在木船的舵上借力上行,放滩就是从上游往下游漂,乘浪就是乘大船的浪。算着时间扒舵放滩,当汉口上海来的大客船入港时,我们在江心一字排开,紧贴船体乘浪。从船的头道浪里钻出来,船上旅客会一片喝彩:小鬼,真棒!在浪巅上的我们会放肆地露出肚脐眼下的雀雀来,同时把在手的烂茄子烂蕃茄向上砸去,并南腔北调的叫:大鬼,看枪!可船上旅客,被砸着的和没被砸着的全哈哈大笑,更加响亮地喝彩:棒!真棒!往下,船尾伙房必探出个满脸油污的胖厨子瞪眼咆哮:我操你奶奶的!并把一铲红红的炭渣泼下来。可惜晚了,我们已潜入水里逃之夭夭。从水里冒出来,见船上旅客还在向我们挥手致意,赵哥总要快活吟唱: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现在赵哥说放十几里再上岸,我只有跟着他,斜斜凫向江心借主流而行。大概放了十多里吧,晚霞消失,月亮当空,借月光看得清两岸快速移动的物体。不断变换游姿,大把(自游式)、踩水、蛙游,更多是仰游,四肢摊开,脸朝天,手脚轮换作小幅度摆动。倘若肚子是饱的,再漂十几里完全没问题,毕竟太阳下急冲冲走了一下午,又没吃一点东西,还差点被狗咬,又被人撵得扑河逃命,这与扒舵放滩乘浪的游戏是两回事,一点不好耍了。
体力已竭,体温下降,我感到了冷,除了饿最要命的是我开始抽筋,双腿间接性抽筋。然而我俩在江心,赵哥还想再放十来里。看我不行了,他在前面带着我凫向南岸。我开始怨恨赵哥,怨恨他不给锅巴吃却留给了那大黄狗,我怕我要像那社员诅咒的成屁眼朝天的水打棒。陌生的水情,陌生的地理,我俩要上岸变得十分困难了。赵哥不断鼓励我,要我坚持住,还开玩笑说那有野鸭子淹死在长江里的道理!他让我一只手搭在他腰上,他费力地带着我。流向不遂人意,我俩恰恰处于朝外朝江心而去的激流中,如有体力,奋力搏几把便可脱离这激流,进入缓水上岸就容易了。这时赵哥体力明显下降,他放弃最自信的大把,用缓慢的蛙游,双腿已无力打水,他的腰在往下坠。
感知到了江水的汹涌和绝情,我明白我俩已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
眼看要完蛋了,正当我准备松手离开赵哥之际,我俩同时看见了那粪船,那写有向阳二字的粪船。——我们的家在建新村,亦重棉九厂家属区。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修建,村名含义是不断建设中的新村,然而这些排列有序的平房,最初几年修建三十多栋后戛然而止。这儿房前屋后都是夹竹桃、枸叶树和苦楝树,这些低劣树种,同这儿人口相近,在一种绝对的强式理论指引下疯长——每个家庭五六个娃儿居多,八个九个十个的也有。房屋依岸坡而建,建新村在长江南岸,在长江与嘉陵江汇合后的南岸,建新村的人出门沿条石梯只需几分钟便可下到河坝。除夹竹桃、枸叶树和苦楝树之外,建新村有特色的是公厕。它吊脚楼,挂在崖壁上,全木板,人进去嘎嘎作响,脱离的内容,要飞翔二十多米才进坑,俗称屙吊崖屎。其坑,长年有向阳公社的社员把守,坑满,那艘写有向阳二字的粪船便从下游开来泊在岸边,向阳公社的社员用桶装了上跳板哗啦倒进船舱。住窝棚守坑的社员,每每听到响声,要仰头往上望。望黑森林。所以,建新村的女人不敢在厕所里解裤子,都在家坐罐子。坐了罐子,每天提罐子来这儿倒。这儿冬天河风吹得屁股生冷,往往屙半天屙不出来,夏天蚊虫多而大,得拿把蒲扇前后左右地扇。唯有我们小便舒服,站着,一边屙一边看对岸的风景和长江里上上下下的船只。
赵哥大呼救命,写有向阳二字的粪船上跳下四五个人,把我俩救上岸。
粪船上的人都是好人,他们是向阳公社的社员,救了我俩的命,他们还给吃的:红苕闷的米饭。船老大风趣,知道我俩住南岸建新村后,说,你们屙的黄金,支援我们对我们有贡献,救你两个是老天爷的安排!把兜里的钱和粮票翻出来摊在船帮上,还好,都还好好的,我身上有五块五毛,无粮票。船老大叫我俩把衣裤脱了,他帮着绞干后穿进篙杆,篙杆一头插在船头那个窝眼里,一头斜向江面。
让河风吹,船老大说,要不了两个时辰就干了。
我和赵哥裸体,一丝不挂。
赵哥的阴毛又黑又长,乱蓬蓬的好大一团。有社员笑他:好家伙,这大,出过国的吧!赵哥呵呵笑答:哪里!哪里!
不自然,我老夹着腿,吃了红苕闷的米饭后,我便把篙杆上的内裤收了并穿上,没干,湿湿的。船老大对我说:怕啥子嘛,不是棍棍就是棒棒,又无扁扁货,怕啥子嘛!社员都光着上身,穿裤衩,有的只在腰杆上系条脏兮兮的布片,个个被太阳晒得焦黑。有社员对我说:是怕羞,还是怕被我们耍了你屁股!另有社员接话道:好白好嫩的屁股唷!他们开怀大笑起来。粪船已泊岸,在此过夜。船老大丢床草席给我和赵哥,叫我俩睡船头。船舱是空的(他们要去我们建新村收粪),可舱底和挂吊在船帮上的粪桶味大,好在夜里尽是下河风,我和赵哥睡船头,味小。有两个社员下船上岸睡在了岸边的一岩石上,我和赵哥占了他俩的位置。
睡得正香,船老大推醒了我俩,说:赶早好走路!
我俩身上盖着一条棉被单。棉被单跟他们船上的帆一样,花花绿绿如同万国旗,由许多碎片镶嵌而成。后半夜曾感到夜气和河风的冷,后就暖和了,原来船老大给我俩盖了这被单。船老大已煮好红苕稀饭,我和赵哥同社员一起吃了。他们要起航,我俩要赶路。船老大给我俩准备了一个包袱,包袱里是蒸好的红苕。像了水浒人物,船老大把包袱斜挎在赵哥的肩头。见我光着脚,船老大给双草鞋叫我穿上,说光脚走路不行,这草鞋管用。至此船老大送我俩下跳板。在岸坡边,赵哥要给钱和粮票给他,他坚决不要。穷家富路嘛,他说,你俩带在路上用,路上用不了,到了你姐姐那儿也是有用的。又给我俩说如何走,走近道,又说在哪里哪里有道横着的山梁,山梁中央有间孤零零的青瓦土墙的房子;这房子是个知青的,叫我俩今晚去那儿歇脚。
社员背纤藤已下船上岸,只等船老大上船抽跳板掌舵起航。
船老大交待完毕,正要转身上船,赵哥嘭一声跪下,双腿跪下,并大声道:请老大受我一拜:救命之恩,永生不忘!双手伏地,他额头触地面了。船老大连忙弯腰扶起他,说:兄弟,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只要二位一路顺风,我便放心了!
见此,我眼眶发热,我朝船老大行军礼;头上无军帽,脖子上无领章,但把五指绷得紧紧,掌背微弓,我感觉这军礼行得相当标准。
看见军礼,船老大对我微微颔首。
迎着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我和赵哥离开长江岸线,按船老大所指引,寻到那条明清就有的青石板铺成的官道。走到太阳当顶,便在一山垭口一棵苍老的黄桷树的树荫下吃红苕,喝树旁一古井里的水,还靠在树干上小睡一会。又起程,走到太阳西坠,天要黑不黑之时,就看到了那道横着的山梁,山梁中央真的有间孤零零的房子,青瓦土墙的房子。
从里面闩着门,我和赵哥嘭嘭敲了半天,没一点反应,房里无人。
赵哥围着房子转一圈,推窗子,窗子没闩,赵哥翻进去,把门打开。就一间房,很大,靠里一张床,床上有蚊帐和被子,只是脏而旧;门边灶台,灶台往里一步桌子和板凳。桌上有煤油灯,灯芯被烧成灰缩进灯盏里,下面盘着的灯草已经干得宛若蛇蜕的皮。有亮瓦,门和窗及几处破裂的墙缝亦有月光进来,倒看得清楚。赵哥东找西摸,在一个缸子里找到了一些包谷粉。这主人好像知道有人要来,灶台上有火柴,旁边有柴禾,水缸里有水。于是舀水进锅生火做包谷糊糊。弄吃的,赵哥很拿手,须臾,我俩端着碗,呼呼的喝稠稠的包谷糊糊了。这时门外跑来几个小娃儿,都说:又来知青了!又来知青了!跑到门口瞅我和赵哥一眼,又都轰然转身跑了,顺门前小路跑回到那边很远的村子里去了。我和赵哥以为等会会有社员过来问,然而我俩喝完包谷糊糊,上床睡到天亮又上路,也无人过来问一下。
早晨起来,发现被蚊子咬得满身红点,蚊子吃饱吃胀了,密密麻麻歇在发黄发黑的蚊帐上,傲然地一动不动,用巴掌打,满掌皆是血。
离开之际,我把昨晚泡在锅里的两个碗洗了,把碗放回灶台上方那块黑黑的木板上,刷干净锅,我去整理床铺,就发现草席下有本鲁迅的《呐喊》和一本两年前的《红旗》杂志,可能翻阅过度,已非常破烂,我上手翻翻,里面有许多钢笔画的横道道,每页页眉页脚都有批注,字潦草,我没看明白任何一条,感觉尽是些革命的词组。把《呐喊》和《红旗》放回草席下,我叠好被子,放下蚊帐,扫了地,本还想去挑水,找到水桶和扁担,却不知水井在哪里,加上赵哥一直在催促我上路,只好作罢。我要留下五毛钱,我对赵哥说,吃了住了,留五毛钱才好。我又说,在部队都是这样的,用了或拿了老乡的东西,老乡不在,我们都要留钱留纸条说明情况并致谢。
留了钱说不定主人还没回来,又来人,那不是冤枉了。赵哥不同意。他说,你现在已经不在部队了,跟我一样是个平头百姓,不亏心的。并且还学早晨船老大的话:穷家富路嘛,钱对我们来说,作用大得很!拗他不过,我没留钱,不过我心酸酸的,想如此孤零零的地方,叫人怎么过唷!
我先出来,赵哥在里面闩了门,仍从窗子翻出来。
6、到赵红梅处,我讲在哪里住一夜,生火做了包谷糊糊吃,早晨走,一直没有见到主人。那是贺卫东的房子!赵红梅说,他那里经常有知青去,都这样,如贺卫东不在,自己翻窗进去弄吃的,住一夜,早晨闩了门从窗子翻出来走人。
赵红梅接着说:贺卫东前天才从我们这儿走,来住了两天,也是顺江而下,到下面涪陵找同学耍去了。
贺卫东是赵红梅初中和高中同学,在前听她讲到过他,只是我从未谋其面。
年初我复员回家,赵红梅已过完春节回长寿。三年不见,她更成熟了,其五官如同我想象的那样更加分明而俊俏,也就是说,对我更有吸引力。见面时,她看见我就说:呀,宗平呀,几年不见,长得都比我高了。她大方地与我握手,甚至有拥抱一下的表示,我不好意思,缩回手,立马侧身找赵哥说话。她轻轻拍我的肩头道:当了几年兵,真的长大了,在我赵姐面前还不好意思起来。
天热,她短发,柔软细密的短发。她白净的皮肤没被这儿的太阳晒黑,额头一侧还能看见那根青青的血管。穿衫衣,短袖浅色碎花的确凉衫衣,胸罩隐约可见。从小,我就觉得她一直喜欢我,常常给我讲他们同学间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的讲,故而她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比她妹妹赵小梅要深刻得多。在我十三岁那年,她去北京在天安门前看见了毛主席,回来后,她给我讲,讲到激动处还哗哗地流下了幸福的泪水。看她泪流满面,我仿佛受感动在分享她的幸福,其实心头想的却是:她好美唷!在我十四岁那年的夏天,一天傍晚,也是晚霞满天,房前屋后夹竹桃开着红的白的花,有淡淡的甜味,她无事,搬根矮凳坐下,要我趴在她大腿上,给我挖耳朵。她一手揪着我耳朵,一手的母指和食指拈着那个她妈妈的银挖耳,其幺指就在我腮帮处滑动,轻轻地滑动,她还问我舒不舒服,我哼哼的表示舒服。她把挖出来的耳屎摊在她手心上给我看,然后勾下头,嘟嘴吹气吹跑掉那耳屎。这时她长发滑下来,柔软的发梢摩挲着我的脸颊,在淡淡花香中,我飘飘然如入仙境。这仙境在我云南当兵三年里,常常在睡梦中重现。然而这些场景里,总没有赵小梅,我曾感到奇怪,当时她在哪里哩,应该就在旁边或不远处吧。赵红梅很顾她妹妹的,这我知道。
赵红梅所在生产队对她好。她在公社的中学代课,她说什么都教,工基、农基、语文、政治、数学、体育、音乐、甚至还教俄语。他们中学和高中都是学的俄语。农忙放署假了,她回生产队,生产队队长比较照顾她,说当老师不容易,只派些轻巧的活儿给她,但跟代课时一样,每天记9个工分。她的房子在一大片竹林里,还有几户社员作邻居,而不像贺卫东那样孤零零在一道山梁上。她有两间房。竹林离长江不远,出门走几分钟便可看见宽阔的江面。我和赵哥在这儿的十来天,吃的基本没问题,除了吃包谷红苕及其它杂粮,隔一天或两天,也煮大米饭吃。可以这么说,在这儿十来天,我感觉有点像过的共产主义生活,不操心吃和住,隔几天就有其它公社的知青来,来的知青多数在半道上逮了社员的鸡鸭甚至鹅。有知青来了,傍晚时分吃了稀饭或红苕,就出门穿过竹林下到长江游泳。署热退去,大地寂静,万物无声了,从长江里爬上岸,披着月光返回竹林,邻居社员都像进入了梦香,就是那两条看家狗儿,亦不吠,晓得是竹林中的知青,远远对着我们摇尾巴,像怕又好奇,旋即钻进猪圈旁的狗窝里去了。我们便紧闭门窗,拿刀杀鸡杀鸭甚至鹅,再烧水煺毛开膛剁块,总由赵哥上灶台掌勺,尔后瓮声闷气地吃。吃毕,不睡觉,仍拥桌而坐,面对一盏煤油灯吹牛聊天,常常毫无感觉便闻鸡啼天亮了。天亮后,赵红梅首先是,悄悄出门把鸡或鸭或鹅的毛和骨头埋进屋后她的自留地。这日子好像天高皇帝远过得蛮奔放而自由,我虽然认为逮社员的鸡鸭或鹅不对,很不对,可痨肠寡肚时,面对嘴边之肉食,我同流合污,还觉得挺舒服。
然而我有失落感,因为赵红梅和周长江已经同居,像结了婚那样住在一起了。刚到那天,赵红梅曾讲:贺卫东前天才从我们这儿走……当时我就揣摸,这“我们”代表什么?有内容吗?当天晚上,周长江回来就与她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住在一起,我的失落感即产生,只是一直藏得很深,无任何流露。我自认为。
周长江也是赵红梅初中和高中同学。他在另一个生产队,没做农活,在摆渡。从长江南岸摆渡到北岸,本生产队社员不收钱,其他的收两分钱。船小,最多载六七个人,顺流划过去,在岸边的缓水或回水里往上划一段,再借水势划过来。他们这儿江面开阔,水势平缓,河床呈之字形。周长江讲:三年前,原先摆渡的人突然失踪了。这人水性好得很,就是突然失踪了。失踪后,有各种说法和猜测,有的甚至与长江上古老传说相连,说得活龙活现,有的社员说夜里曾听到这人在长江边唱歌,还有女人与他对歌。这个渡,已有几百年历史,摆渡人失踪了,渡还得摆。生产队队长好耍得很,说:周长江即然叫长江,肯定与长江有缘!就决定由他摆渡。他提了条件:每天记10个工分,每天收的过渡钱,再提取百分之十。队长同意。于是他每天还有一毛多的现钱收入。这颇丰厚。因为10个工分,年底结算分红,最高的就值一毛钱,大多数才8分或7分,而有的生产队是负数,做一年,不但不分红,还得倒交钱。没钱交,就记着,一年累一年,有的社员累的债很高了。
周长江就是那个带支精干队伍劫刑场,把赵哥从刑场上劫走的人。他原先高而瘦,白白净净书生模样,在农村五六年,现又天天漂在长江上,已变得黑而粗壮,剃个光头,还老道地裹当地的叶子烟抽。他说天天划船,背力和腰力都得到煅练,力气大得很!说这话时,他收拢手腕,捏紧拳头,让我和赵哥看他手臂隆起的耗儿肌肉。
当我和赵哥走时,周长江把一双白色的回力鞋给了我。这是最时髦的鞋子。它的来历,周长江没讲,他说他平时都舍不得穿,看我穿双草鞋,便送给我。看他那么舍不得的样子,我猜想,这是赵红梅的主意。当时重庆根本买不到这鞋,我知道只有上海才买得到。在部队时,我曾托上海籍的战友买过,可上海籍战友家里来信说,要很多的工业票券。这是奢侈之物。周长江摆渡时须经过一个回水沱,上游来的漂浮物均要在这沱内打几个转,方才顺流漂出去。他跟赵哥的父亲一样:靠水吃水,也发浮财!他戴一块外国手表,赵哥想要,他舍不得,说再戴几个月,下次回重庆时给赵哥。物质匮乏,发的浮财亦珍贵。回重庆后,我一直穿着回力鞋,以至于赵小梅问我:大热天的,你穿回力鞋,热不热唷?我说不热,它有透气口。其实我脚大,回力鞋有点小,夹脚,而且我还是汗脚。
大概住了四五天后,有天晚上,赵红梅和周长江很正式的把赵哥叫进了里屋,说有话要说。
我想一定是问赵哥家里的事,也许还要问我和赵小梅的事。我便尖起耳朵听。果然,听见周长江 问:“你把小梅介绍给宗平了?”
赵哥回答:“对,我已经把小梅介绍给宗平了,反正宗平现在工作还没有分配,整天无所事情,耍耍朋友是可以的嘛!”
“小梅同意?”赵红梅问。
“小梅同意!”
“这是好久的事?”周长江问。
“已有两三个月了吧。”
“哪他两个出过国没有?”周长江问,问得突然。
赵哥笑了,说:“周哥,把你的叶子烟拿我抽两口。”他应该伸手拿了周长江嘴上的叶子烟,可被呛得直咳嗽。赵红梅说:“建国,不会抽就不要抽了。”并叫他回答周长江的话。他便说:“应该还没有吧,宗平老实得很,小梅也是个不知事的人,除了上班,整天只晓得睡瞌睡,哪里晓得出国这回事!”
周长江的嗓门大起来,说:“建国呀,你可要教教宗平,如出国,千万不要让小梅揣上了!如揣上了,麻烦就大了,是要命的事。去打胎,医院必须要有结婚证和单位开的证明。三大队一个知青,为这事被逼疯,最后跳了长江。这些你都知道,你也得小心点,千万不能让何蓝揣上了唷;还有,你得当心,不要哪天被民兵在河坝捉了现场,弄去游街示众可不是好耍的事!”
——“出国”在周长江和赵红梅及那向阳公社粪船上社员的嘴里,就是指:日B性交,真枪实弹干事!而不是赵哥对我作的比喻,仅仅是耍女朋友!
尔后他们都提高了嗓门,他们知道我在外面,就是要让我听见,他们是为我好,在教我。赵红梅特别提到:如揣上了,吃亏痛苦的全是女人,所以你回去后,也要说说小梅,让她多加注意!
仿佛无忌讳,他们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都可以拿出来交流沟通,这让我既感到新鲜而刺激,又五味杂存,觉得他们有点过了,胆子也太大了。因为他们还常常议论中央领导人和时局,一些言论,让我非常吃惊。
7、他们都大不敬称毛主席为毛老头,并且议论周恩来、朱德、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还议论已经死掉的林彪和被打倒的刘少奇王光美邓小平陶铸李井泉等等,甚至议论彭德怀。他们仿佛有很深的马、恩、列、斯、毛的理论背景,相互均用这些领袖人物的语录垫底,而作横向比较时,又相当实际,全以中国历代的皇帝为参照。他们经常提到贺卫东。贺卫东写了篇什么稿子,他们都看过,有争议,有分歧,显而易见贺卫东是他们的中心人物。当别的公社知青来了,半夜整肉食饱口福后,更精神抖擞,肆意地议论和争论,也相互传递各种从北京上海出来的小道消息。他们的大不敬,足以使我惊悚,他们的议论和争论,让我深感不安。我认为他们有点反动,我有点害怕了。住六七天,我提出回重庆,可赵哥还是怕,怕回去被揪。我说那锅巴书记当着我们的面拍了胸膛的,保证十天上班拿工资。赵红梅和周长江帮我俩分析:那书记说的话,应当是权宜之计,有水分,你千万不要太当真。除了传达毛老头的最高指示,中国当下的办事效率绝对慢如牛,或说根本无效率。你们工作这事,起码两三个月后才有着落。现在我国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全民皆兵,如要揪你区区赵建国,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一样能揪到你。这是吓唬人的,你完全不用害怕!
在前他俩听从领袖和组织的号召,都积极热忱地投身于文化大革命,已经跟市委那些当官的打过交道,所以对自己的分析很自信。
这天夜里,有人敲门,敲得甚急,我被吓一跳,以为出事了。却是周长江生产队一社员。这社员打着火把,见了开门的周长江,结巴哆嗦半天说不出啥事。赵红梅也披衣出来问,周长江二话不说,接了那社员手中的火把就跟社员走了。赵红梅关了门转身对我和赵哥说:肯定有急事要过河。常常这样,半夜来敲门。没事了,继续睡觉!至此,我才回过神来,知道无事,便坐在床上隔着蚊帐问赵红梅:赵姐,多少时间了?赵红梅就走过来,用草席的边把蚊帐压压好,对我说:两点过,睡、继续睡瞌睡!
周长江傍晚时分回来,回来说声累惨了,倒头便睡。翌日摆渡回来,周长江带着一只鸭子和一竹篓鸭蛋,说前天夜里,那社员老婆难产,送过河后,他帮着抬担架走二十多里地,送到县医院,生了个男娃娃。这社员高兴得很,今天专门提了鸭子和鸭蛋到渡口来谢他。
赵红梅把鸭蛋拿出来摆在地上,一一数了,共三十个。既然宗平急着回去,就把这鸭子和鸭蛋带回去。她说:建国,鸭子你带回去放在重棉九厂的打水趸船上,叫老汉喂着,还是生蛋的鸭子。鸭蛋宗平拿回他家。周长江拿出一把当地的烟子烟,让赵哥带回去,说:你老汉喜欢,每次都带了的。
做好准备,早早睡了。凌晨两点,赵红梅打着火把,周长江提鸭子和鸭蛋及叶子烟,我们起程。走到渡口,上周长江的小船,他摇桨,在薄薄的雾霭中横渡长江。上岸,摸黑走到长寿县老码头,天刚放亮。赵红梅掏钱掏粮票叫周长江去国营大众餐馆排队买包子。她去排队买船票。都买到了,她把两张东方红101的船票和四个菜包子,一起递到我手上。走到跳板剪票处,赵哥接了周长江手中的鸭子和鸭蛋及叶子烟,赵红梅上前与我握手告别,并像来时那样,又拍我的肩头,轻轻的拍,说道:宗平,回去工作了,一定记得给我写封信来,告诉我你分的什么工作。还有就是在船上小心点,看着点,别鸭飞蛋打,让鸭子飞进长江里去了!
我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她的话。当时,我以为她会跟我说几句与她妹妹赵小梅有关的话,可她没说。周长江也没有说。她来农村当知青五六年,已多次在这码头送她弟弟,她没有流露半点伤感之情,似乎习以为常了。
建国,赵红梅最后提醒赵哥道:船上中午要卖饭,饭不要粮票,你和宗平,买饭吃了再下船!周长江则嘱咐我俩:鸭子今天可能还要生个蛋,我摸了的,都硬了,都到屁眼口口了。你俩在船上注意点!
我和赵哥上船后走到船尾的舷栏处,就开始吃菜包子。这时我看见赵红梅和周长江正沿岸线大步急走,遒劲的河风,吹乱了赵红梅的头发,她用手在梳理头发,她的另一只手,被周长江牵着,而初升的朝阳,已把江面抹红。他俩急着回去,周长江怕有人来过渡,赵红梅是为了回去好出工,为那9个工分。——许多年后,我才后悔那四个菜包子,赵红梅和周长江应一人吃一个,可赵红梅全递给了我,叫我和赵哥在船上吃。他俩却饿着肚子走回去。
我和赵哥统舱票。这东方红101从汉口到重庆,统舱里人少,有短途的农民和几个从万县回家的知青,三四等舱尽是搞外调出公差的。虽在长江边长大,见的大轮船多了,也乘过它们的浪,但坐东方红这一级轮船,我是头次。很新鲜,就一直倚在舷栏上看两岸风景,指点来时所走的路,还看见了我俩差点被狗咬被那两个社员撵下河之处。从长寿到重庆,逆流而上,东方红101只需四五个小时。才十点半,我和赵哥提着鸭子和鸭蛋及叶子烟去餐厅排队,等那不要粮票的饭。可等了近一小时,餐厅服务员竟然说,今天不卖饭,因为快进港了。排队的人都非常失望。有人背毛主席“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语录,以示抗议;有人骂:这101号船太可恶、太可恨!不卖饭早点说嘛,免得我们排队等。没吃到不要粮票的饭,我和赵哥遗憾地出餐厅,又倚在舷栏上看见风景。过铜锣峡、纳溪沟、白沙沱、大佛寺,便遥遥望见泊在南岸这边重棉九厂的打水趸船。马上要到朝天门了。我去解手,叮嘱赵哥看好鸭子和鸭蛋及叶子烟。
找到厕所,门口有两个当兵的把着。一个拿把五六式冲锋枪,一个一手拿根细细的皮带在转圈玩,另只手提个手铐。我对他俩点点头,可能看我的穿着,知道是才回地方的转哥,让我进去了。只有一个坑,坑上蹲着的人,文文静静,三分头,鼻梁两侧有些雀斑,戴眼镜。他正用双手相互交替抚自己的手腕,显然手铐收得紧,被铐痛了。我对着尿槽屙尿,还未屙完,就听见外面当兵的吼:贺卫东,你给我快点,要下船了!
这人是贺卫东!!我大吃一惊。
不敢看他一眼,尿都没屙完,我急急的出来了。见到赵哥我想说:贺卫东犯事了,他被抓了!可那鸭子竟挣脱脚上的谷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赵哥正着急地找。于是我也跟着找。找了好一会,听见一船员室里有嘎嘎叫声,门虚着,无人,我俩进去,那鸭子同周长江说的那样,居然在船员的床铺上生了一个蛋。我扑上去逮住鸭子,赵哥捡起那鸭蛋,举在眼前,喜不自禁:好大,还烫手呢!
船已靠码头。下了东方红101号船,我俩又上朝天门到弹子石的渡船。渡船行驶到江心时,我才对赵哥讲刚才厕所里的事。听我讲完,他肯定那人就是姐姐同学的贺卫东、我俩煮包谷糊糊吃再睡一夜那房子主人的贺卫东!
他责怪我为什么现在才讲,在101号船上不讲。
“贺卫东曾咬破手指写血书追求过我姐姐。要说喜欢,我姐姐更喜欢贺卫东,他才华横溢,是啃完了《资本论》的,只是他离姐姐远,周长江在邻近的生产队而近水楼台先得月。那次劫刑场救我,是周长江提枪断后,贺卫东背着我跑了十多里地才跑脱的。我俩应该在船上想办法救他!”
“不可能!当兵的有枪,跑不脱。”
“我两个作掩护,让他跳长江应该跑得脱。”
可我想,他跳长江跑脱了一时,哪又跑得脱长久。我对赵哥说:“现在我们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全民皆兵,就是跑到天涯海角,要抓他区区贺卫东,轻而易举之事!”
8、正如赵红梅周长江的分析,我们的工作两个月后已进入秋天才分配。从工作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给赵红梅写信,断断续续写,当时我和她妹妹赵小梅出现了问题,严重的问题,我有意向她求援或说求救。然而世事的变化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这封信写了十多页,最终发不出去了。
市委没派人来揪赵哥。这也好像赵红梅周长江的分析,那锅巴书记的话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的。可我们错了,都错了,后来这事上纲上线,赵哥被秋后算账,一同论罪。从长寿回来,赵哥在家呆了半月不到,另一件惊心动魄的事件,把他吓惨了,他又跑到长寿他姐姐那里去了。
那天从渡船下来,我俩没直接回家,赵哥把我带到沙滩上。这儿是他和何蓝夜里热烙之处。长江水涨上来又退了下去,沙滩边有许多残留的树枝树叶,其时塑料制品少,沙滩仍显得很干净。沙滩中的那条沟还成型,虽有改变,依然流水潺潺,夜里能为他和何蓝作掩蔽,亦可躲过巡逻民兵的手电光。他拿十五个鸭蛋出来,用手挖坑埋进沙子里。他说:宗平,鸭蛋给何蓝十五个,你带十六个回家。他姐姐赵红梅说鸭蛋给我家,他要给何蓝十五个,要在这沙沟里与何蓝玩人下鸭蛋的把戏,我无异议,理应成人之美。
埋好鸭蛋做了记号,赵哥提着鸭子和叶子烟上了重棉九厂的打水趸船,我提着十六个鸭蛋回家。
当天夜里,赵哥便在沙滩的沟里玩人下鸭蛋的把戏。凭想象,当赵哥脱了裤子装屙屎,屙出一堆鸭蛋时,何蓝是何等的惊喜!从沟里出来,何蓝竟当着我的面,埋怨赵哥动作太大,说好像带沙子进去了,好痒唷。赵哥叫她去用江水洗洗。把手里的一个鸭蛋递给我叫我帮她拿着,她真的跑到江边,脱了裤子在那里浇江水洗;还招手叫赵哥过去。赵哥去后,弯下腰用手拉着她的一只手,她缩着身子,踮脚尖,翘屁股,用另一只手哗哗浇江水洗。赵哥还说笑,说这么大河水,洗你这个B肯定洗得干净。何蓝骂他二流子。蓦地,一个浪花跳起来,何蓝提着裤子往前一蹿,正好蹿进赵哥怀里,赵哥趁机伸手啄她屁股一下,说:鱼怪爬上岸来了!她当了真,嗔叫一声,双手抱住赵哥,裤子滑进江水里。
正这时,我发现岸坡上有动静,心里着急,又不敢出声,我急中生智,果断地把手中的鸭蛋朝他俩掷去。像两只猫,瞬时他俩溜进那沙沟里。只不过,何蓝相当狼狈,湿裤子绊在她脚腿上,赵哥连推带拉,她妈妈呀低低叫唤着。果真是背着长枪巡逻的民兵,几支雪亮手电光直直射向沙滩。夜里,他们时常扑向河边,如捉住一对,这一夜,他们要有多开心就有多开心。
何蓝的父亲叫何天承,重棉九厂的木工。何蓝是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妹。何家一般的工人家庭,一点不跳蹦也不张狂。何蓝的特点是发育早,胸部比同龄人大得多。赵哥自称用下三烂勾引何蓝而得手,叫我不要学,绝对不要学。
是夏天的傍晚,何蓝提罐子从家出来,赵哥就从路旁的夹竹桃钻出来走在了她前头。倒罐子的路上,女孩遇同龄异性总要不好意思,脸红而勾头急走。这次,因赵哥在前,何蓝慢慢走,可赵哥像在思考问题,走得更慢。何蓝只好超越他。巧了,就在要超越之际,他回头吐了一口口水,正好吐在何蓝胸脯上。尖叫一声,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手就伸上去揩。先一只手,揩两下,另只手也上去了,还做圆周运动,有点压力的圆周运动。提着罐子,罐子沉,装满了的,何蓝一方面要顾及罐子,一方面还未回过神来,圆周运动已经好几圈了。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赵哥给我讲时,手比画着,眉飞色舞:当时何蓝哼都没哼一声,眼睛忽闪忽闪的,享受得很。他又讲:两个咪咪好绵实,揉起来舒服惨了,好比出国吃西餐!
精心设计,这现场在一窄巷拐角处,夏天,夹竹桃开着大朵大朵白的和红的花,开繁了,其味相当闷人。咪咪被摸揉了,何蓝提罐子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见赵哥消失在窄巷的尽头,方才去厕所倒了罐子,按原路回家舀水涮罐子。
尝到甜头,赵哥心就大了,他给我讲很费了一番心思,如此这般又运作开来。那时重庆武斗过去不久,建新村多数房屋外墙仍垒着石块,防对岸江北打来的飞子。赵哥知道何蓝爱去景小兰家玩,他从景家入手。这天,算着时间给景小兰一角钱叫她上街买爆米花,再把她几个弟弟关进里屋,他便在景家堂屋等候何蓝。有缘分,刚安排好,何蓝就来了。进门,何蓝叫一声小兰,见没人,正要转身回去,却听见墙角有响动,朝那儿一看,赵哥躺在凉椅上:短裤,海魂衫,一把蒲扇盖脸,歪着身子睡着了。
可分明又有那么点动静。正纳闷:他怎么跑到这儿来午睡?说时迟那时快,短裤抖动起来,似得到命令,敞开的一端,直伸伸伸出一朵鲜艳的红蘑菇,整个还左晃右晃。清清楚楚,其头其面血脉喷胀,表情丰富。然而,蒲扇下却发出均匀的鼻息声,似乎表明:做梦而已。红蘑菇顽强地摇晃,何蓝呼吸急促,左右为难,想退眼晴却被这摇晃之物吸引。有短暂迟疑,尔后她转身朝外。刚走到门口,一个纸团滚到她脚下,没犹豫,她弯腰捡起纸团跨门而去。
景小兰几个弟弟如同几条狗,趴在里屋门缝上挤来挤去争着瞅,所以建新村一帮小崽儿都知道赵哥和何蓝的来龙去脉。何天承不晓得这些,更料不到自己女儿已经被赵哥勾引上手。何天承木工级别高,是个憨厚寡言之人,对子女的管教却甚严。何蓝夜里都是翻后窗出去,摸黑下到河坝与赵哥约会。当时有少部分人叫超龄生,十分幸运不下农村当知青而分配工作。何蓝是超龄生,跟我一样,在等待分配工作。
9、每次从沙沟里刨出一个鸭蛋拿回去,何蓝说拿多了,怕老汉起疑心,哪来这么多鸭蛋!拿回去偷偷煮了吃。这天从沟里出来,何蓝对赵哥说:明天夜里,你到我家里来,你怕不怕?赵哥便把那个刚刚从沙沟里刨出来的鸭蛋从她手里拿到自己的手中,并把它高高抛向空中,潇洒快速地打个响指,接住,之后用中指和食指夹着并把它在何蓝的眼前晃动,豪迈道:我怕啥子,就是你老汉发现我了,我也不怕嘛!
伸手先制止住晃动,再小心翼翼把鸭蛋拿到自己的手里,她非常认真地与他约定信号,要他到时见信号就翻她家后窗。
第二天上午下暴雨,因为夜里要翻窗进屋,在床上抱着何蓝睡一夜,赵哥显得异常亢奋。午饭后,雨停了,我和赵哥去厕所,在厕所里碰见何蓝的父亲何天承。
我俩刚蹲下,何天承就进来了。还以为他听到什么风声来找赵哥的麻烦,我瞅见赵哥怔了片刻多少有点紧张。何天承无异样,不过正常的出恭而已,还蹲在了赵哥的旁边,两个成为邻居。厕所全木料,无隔板,人走在上面嘎嘎作响。我和赵哥都斜眼瞟何天承:已有少许白发,鼻孔有灰色的鼻毛露出,三道皱纹横在额头,手腕粗,手指骨髂突出;鸡巴,好大一堆,黑黢黢酷似一只死耗子。没看我和赵哥一眼,何天承掏出自制的叶子烟,划火柴点燃,叭叭吸进去再缓缓吐出来,烟雾缭绕在他头顶不散,宛若粘黏着了。好沉默,好安稳,就是脱离的“黄金”亦一快一慢似有节奏。何蓝像他,都是话少而做事专注的人。
从厕所出来,赵哥在何天承身后恭敬地弯腰叫了一声:老丈人您好!声音小,只有我听到。叫后,他忍不住嗞嗞地笑道:我有老丈人了!!
跟往日无异,从厕所出来,何天承叼着叶子烟去重棉九厂木工房上班。他脚下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白白净净,而路旁的夹竹桃则透着暴雨后凝重的样子,那些白的红的花早已不见踪影。隔两小时不到,建新村的人都知道了:何天承在木工房用斧头连劈三人。
其时重棉九厂的厂房可任意进出,就是生产车间小崽儿也可蹿来蹿去。许多人去木工房看了现场。恐怖,真正的血淋淋。三个人的血,既独立又连成一片,血垒叠着已凝固成血旺。一个脑袋搬家,一个破胸开膛,一个拦腰截断。
三个人都是厂革委会的头头。木工房用旧木料做了批板凳,其中一板凳的三条腿的背面竟有毛主席三个字。当时标语口号特别多,哪知这么巧,毛主席三个字,分别在三条腿的背面。这是大逆不道,革委会成立专案组,要追查到底。亦天定命数,三个冤大头大咧咧走到木工房叫何天承去革委会办公室说清楚。当时,何天承半蹲着,正在磨刀石上磨斧头,听了叫唤,他起身提斧头上前就劈。手起手落,极利索,三人瞬间丧命。尔后他抓把工作台面上新鲜的刨花擦净斧头上的血迹,把斧头放回工具箱,坐下,对目瞪口呆的同事说:给我裹根叶子烟!——事后有人回忆,那时的何天承眼珠子熠熠发光,像狼,绿绿的。而后死的两个,特别是最后死的那个,本可以拔腿逃掉,却被何天承的气势给镇住了,镇傻了,就那么站着等劈,还缩头拱背,结果被拦腰截断。
到手的叶子烟没抽完,何天承即被军代表带来的武装民兵按翻在地捆了。
隔七天,无公审,只张贴布告,反革命杀人犯何天承即被枪毙。刑场就在建新村下边河坝沙滩中那条沟里。
据说出事这天下午,何蓝先还跟着建新村的人往重棉九厂木工房跑,半道上,她感觉到了,就返回了家。之后,何家的大门白天黑夜都紧闭。何天承被枪毙的当天夜里,何蓝在河坝游荡了一整夜。早晨,有人看见她疲惫地从雾霭弥漫的河坝走回建新村,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赵哥没去翻何蓝家的后窗,一次也没去。何天承被枪毙的前两天,他沿长江又去了他姐姐那里,他以为何天承的事与他有关联,会连累到他。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何蓝找到我,要我带她去找赵哥。我摇头。因为赵哥走时特别叮嘱我:千万不能带何蓝来长寿。见我摇头,沉默片刻,她转身走了。
工作一月之后,我回家,那向阳公社守粪坑的社员,把个死婴从粪坑里捞上来摆在坑沿,建新村的人都下去看,我也下去看了。那死婴像赵哥,我觉得。
在那十多年里,建新村隔三岔五要出件轰动性的大案要案。何天承瞬间连劈三人的“壮举”,无人探究它的前因后果,很快便淡忘了。何家在建新村又住了大半年。这期间,何蓝不出门,她弟妹只要一出门,必遭建新村一帮小崽儿围攻:何天承,杀人犯!何天承,反革命!她弟妹懦弱得很,从不反抗,故而总是哭兮兮逃回家。实在是住不下去了,何家就搬走了。搬到哪儿去了,建新村的人不知道。
10、何天承被枪毙后,我心里一直毛燥燥的。这天赵小梅约我下河坝。何天承枪毙那天,她上班不知枪毙的具体地点。她问我,我指着那片沙滩,说:就在沙滩中的那条沟里!
她问这事,我更感毛燥,在自己都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动手去摸她的身体,隔着衣服摸。她没吭声。看她好像有点不高兴,我收手,还假腥腥问一句:你身体不舒服吗?她不回答我。过一会,我想到了赵哥和何蓝及赵红梅和周长江那些出国的话和那些出国的事,我怕我不主动,她会怪我不懂事,我又动了手,并去摸她的脖子和捏她的胸部。摸捏了好一会,我把她紧紧地抱住了。我想我应该亲吻她。她却挣脱开了,并重重地推我一把,同时说了一句我终身难忘的话:你像个饿鸡婆!
我像个饿鸡婆!!这等于煽了我一耳光,我愣住了,我被煽懵了!说了这话,她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往岸坡上走,我离她几步远跟着。走回建新村,我没有与她说话,更无告别,自个转道回了家。至此,我再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甚至不想再见到她。初恋结束,留下难咽的苦涩和长久的困惑,还有蒙羞的深重的失败感。至今我不知是我的错,还是赵小梅的错?
从工作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给赵红梅写信,信写得很长,我首先写了我与她妹妹赵小梅的事。问她:是我的错?还是赵小梅的错?同时写了许多年少时与她在一起的场景,自然抑制不住写了许许多多赞美她的话,当然又酸不溜丢写了许多对周长江的恭维话,并祝她和周长江幸福等等。
记得很清楚,在我工作的第十天,我被叫进了厂保卫处的审讯室。
保卫处的人首先问我:你交了入党申请书?我如实回答:这是我父母对我的要求,所以我交了入党申请书。保卫处的人说:你父母要求你进步,要你交入党申请书,这是好事嘛,绝对的好事!
我工作第一天便开始给赵红梅写信,第三天即按父母之要求,写了入党申请书,双手捧着庄重地递给支部书记。
问:“有人说,你收到了一封长寿县的来信?”
答:“没有呀,没有收到长寿县的来信!长寿县只有赵建国赵红梅和周长江会给我写信,可我没有收到他们的来信呀!”
问:“没有收到?噢,那来信还在邮局里,你很快就会收到,如收到了,你不要打开看,你得马上交给组织,你知道了吗?”
答:“知道了,如果收到了,我一定不看,马上交给组织。”
问:“知道我们叫你来,为什么吗?”
答:“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赵红梅周长江出事了?”
问:“赵红梅周长江出什么事?那你讲一讲他们的事,随便讲,随便讲,什么都可以讲。”
面对组织,我一片赤诚,问我什么,我回答什么,没有问我的,我也讲。总而言之,我把我复员回来后的一切都讲了,把赵哥跟着我们去市委闹,进小食堂抓白糖往嘴里塞和把烟灰缸别在腰上带回家的事也讲了。讲了赵哥怕揪,我俩急冲冲沿长江去长寿他姐姐那里,路上怎么走的,遇到了什么事情,全讲了。在赵红梅处听到的议论和争论,及他们的大不敬,乃至十来天的夜里,吃了几只鸡几只鸭几只鹅,全讲了。滔滔不绝,我讲得甚细。讲完,我感到累,却如释重负。在记录上签字在每页上都按了红手印,厂保卫处的人放我走了。
跨出审讯室,我暗自庆幸,因为刚才他们如果还有点耐心,再多问一遍:还有什么没讲的?我肯定会把我在暗恋赵红梅,并正在给她写信的事托盘而出。信就在我上衣口袋里。庆幸之余我还表扬自己:你还有点聪明狡诈哩!回到寝室,找室友要了一支烟和火柴,我进了厕所。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我划火柴点烧这封我写了十天的信,看它燃烧,直到把我的手指灼痛,我才松手,并低头看黑色灰灰掉进我鸡巴下的粪坑里。之后,我点上烟,抽了起来。至此,我开始抽烟,而且烟瘾越来越大。
工作一月之余,我回家,看到那死婴的隔日,市体育馆召开十万人的公判大会。会前会后,贺卫东、赵红梅、周长江、赵建国和一百多个犯人被五花大绑,押在大卡车上游街示众。贺卫东、赵红梅、周长江和赵建国胸前的大牌子上,是最可怕的罪名:反革命犯!!
之后全市大街小巷张贴布告,建新村亦张贴了多张。贺卫东、赵红梅、周长江、赵建国均被判了重刑。这天夜里,我悄悄上了重棉九厂的打水趸船,对着赵伯伯大哭一场。哭完,我要烟抽,赵伯伯把手中的烟杆递给我。叶子烟辣、劲大,我只抽了一口,便被呛得鼻涕眼泪乱飞。赵伯伯递毛巾给我,让我擦擦。正这时,那鸭子从水里嘎嘎地上岸,踏着跳板朝我走来。认识我,知道是我把它从长寿带到这四面临水的打水趸船上,它在我身边嘎嘎地叫着。赵伯伯说:它生了三十个蛋,就再也不生了。去厨房拿了包谷粒,赵伯伯手掌摊开,鸭子就在手掌上吃了。用双手赶它,赵伯伯把它赶下了河,叫它顺长江游回长寿去,游回它自己原先的那个家。嘎嘎地叫着,在水里划两个圈,它真的随流而去。
最多大半夜,赵伯伯说,天不亮,它就回到长寿它原先的家了!
对赵伯伯的话,我深信不疑。赵伯伯在打水趸船上干了近三十年,重棉九厂和建新村的人送给他一个绰号:赵水鬼!对长江,对长江上的事物,他有精准的判断。尔后,赵伯伯告诉我,他去过长寿,红梅和长江的那个家,现在已有两个新的知青住进去。两个女娃娃,才十六岁多点,也是我们南岸弹子石的。他又告诉我,为了争夺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名额,有个知青写检举信告发了贺卫东。贺卫东扛了两个月,实在是扛不住了,就交待了有份底稿在红梅长江的家里。这底稿的标题大得吓死人,居然是他妈的《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中国走向何方?》!!
告别赵伯伯,我踏跳板下了打水趸船。沿岸线往上走三十来步,就感觉到左下方沙滩中那条沟里仍流水潺潺,离岸之际,我驻足,转身,凝视:低度的长江在黑夜里泛着青光,突然间,我发现浩淼的江水里竟然卧着个夏天那样的太阳,太阳把江水灼热,其热度传递到我血管把我的血点燃,我莫名其妙高声背颂毛主席那著名诗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至此,我遵循父母之教导,与赵家断绝来往,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对此,我自责、我忏悔;犹如永不枯竭之长江,这自责和忏悔将伴随我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