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盛目击系列 目击迫害欧阳湘 全民目击

【内容摘要】文革中,欧阳湘的父亲欧阳钦被定为“黑龙江省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被诬为“一贯反对毛主席”。欧阳湘于1968年11月24日写信给黑龙江省革委会,说他父亲不反对毛主席,此事被省革委会主任潘复生定为“68.11.24现行反革命案”,惨遭批斗,最终被迫害致死。

当年,欧阳湘母亲黄葳在中国科学院任司长,她多次上书主持平反冤假错案工作的胡耀邦,要求为儿子平反昭雪。胡耀邦指示黑龙江、吉林省委重新调查“欧阳湘自杀”一案,回复均维持原定的“自杀”结论……

后来,欧阳湘母亲听说儿子惨遭批斗时,有黑龙江日报社一青年记者拍了照片,胡耀邦指示黑龙江省委调阅这组照片送京。据曾在胡耀邦身边工作的阮铭先生对我说:“当年,耀邦看到你拍的这组欧阳湘惨遭迫害照片,拍案而起,斩钉截铁地说‘欧阳湘这样一个青年人,如此坚强勇敢,威武不屈,他怎么会自杀呢?’耀邦决定推翻原有的自杀结论,给予彻底平反昭雪。” 
1978年8月12日,中共黑龙江省委宣布《关于给欧阳湘同志彻底平反的决定》。

 

【李振盛目击系列】

 
目击迫害欧阳湘

李振盛撰文/摄影

欧阳湘的父亲欧阳钦,早年与周恩来、李富春、蔡和森、聂荣臻等人同期在法国勤工俭学,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回国后先后参加了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担任过中央苏区中共中央局秘书长等职。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共旅大市委书记、黑龙江省委第一书记、中共中央东北局第二书记。粉碎“四人帮”文革结束以后,1978年2月当选为第五届全国政协副主席。1978年5月因病在北京逝世。
欧阳钦育有一子二女,欧阳湘是他的独生儿子,1940年生人,1958年考入中国科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国科学院自动化所,后借调到长春光机研究所(对外称305所)工作。

 

  
写信说父亲从不反对毛主席
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惨遭批斗


欧阳钦任中共中央东北局第二书记兼黑龙江省委第一书记多年,文革开始之前,中央任命他专任东北局第二书记,协助宋任穷主持东北局工作。由时任全国供销总社主任的潘复生接任黑龙江省委第一书记,后来他很快成为全国最早成立省革命委员会主任。在举国上下揪斗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狂风暴雨中,潘复生把他的前任欧阳钦定为“黑龙江省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指责他“一贯反对毛主席,反对党中央,反对社会主义”,“大搞独立王国”。
在形势最紧张的1966年冬季,在潘复生的授意和支持下,以哈军工红色造反团红卫兵和省委机关造反派为首的一伙人,赴京要求揪欧阳钦回哈尔滨批斗。当时欧阳钦正在北京海军总医院住院治病,这伙造反派拿着已经买好的棉袄棉裤到医院,发誓要把这个“黑龙江省头号走资派”揪回去。警卫员打电话将造反派要揪斗首长一事紧急报告周恩来总理,周总理立即接见了这一伙造反派,指出此时正是寒冷季节,欧阳钦年老病重必需住院治疗,等转年春天再说,这才让欧阳钦躲过一劫。
揪斗不果,潘复生指示省革委会大批判写作组在《黑龙江日报》连续发表整版的批判欧阳钦“一贯反对毛主席的罪行”。那时,不管是谁,只要是被扣上“反对毛主席”的罪名,那可是天大的罪名了,况且还给加上“一贯”,就更是罪该万死了。
从1968年春季开始,黑龙江省革命委员会开展一场“反右倾、反复旧、反复辟”斗争。3月15日,时任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的潘复生亲自抓“右倾翻案事件”,使“对敌斗争”严重扩大化。
正在长春305所(长春光机所)工作的欧阳湘,无法接受黑龙江省革委会强加给父亲“一贯反对毛主席”的罪名,他在1968年11月24日化名“洪新建”给黑龙江省革委会副主任、省军区司令员汪家道写了一封信,在信中说自己的父亲欧阳钦从不反对毛主席,而是一贯拥护毛主席的。信中还揭发潘复生大搞极左的问题。欧阳钦曾任黑龙江省委第一书记兼任省军区第一政委多年,欧阳湘相信这位司令员了解自己父亲是一贯拥护毛主席,拥护共产党的。相信他会为父亲主持公道。
欧阳湘将信封好,交给正要回哈尔滨看妈妈的两个妹妹晓光、晓明带回去邮寄。欧阳湘的母亲黄葳时任黑龙江省科委主任,也被打成走资派,两姐妹要回去看望正在隔离反省的妈妈。她们回到哈尔滨便把信投到邮筒里,年龄尚小的姊妹俩根本不知道哥哥在信中都写了些什么事。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汪司令员竟把这封信转给了被揭发人潘复生,此事让潘十分恼火,立即定为“68.11.24现行反革命案”,列为全省重大反革命案件,将这封信影印转发全省限期破案,很快被一位曾任欧阳钦秘书并熟悉欧阳湘笔迹的人认出来,仅用两天半即宣告破案。
晓光、晓明这两个可怜的小姑娘也因为替哥哥邮信而被关进拘留所,审查了七八天,直到查明她们确实不知情,并未与哥哥共谋,才释放回家。
1968年11月30日,黑龙江省革委会派人到长春光机所把欧阳湘押解回哈尔滨,从火车站直接押到在北方大厦门前广场,在这里召开有20万人参加的声势浩大的“坚决镇压反革命,掀起对敌斗争新高潮”的批斗大会。第二天,12月1日的《黑龙江日报》印有“坚决镇压反革命”的通栏超大黑体字。发表题为“向阶级敌人进攻,再进攻”的社论,以“强化无产阶级专政,坚决镇压反革命”为题报道了这次大会的实况:(注:“文革”期间报纸上凡是引用毛泽东的话一律采用黑体字)
 
本报讯  “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在大学习、大宣传、大落实党的八届十二中全会公报的高潮中,在伟大领袖毛主席一系列最新指示的光辉照耀下,哈尔滨市广大革命群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以“横扫千军如卷席”的革命气概,向一小撮阶级敌人发动了猛烈的进攻。在各级革委会的领导下,全市人民发起了声势浩大的人民战争,仅用两天半时间,就破获了“68.11.24”“洪新建”重大反革命案件,揪出了反革命分子。十一月三十日下午,哈尔滨市革命委员会召开了“坚决镇压反革命,掀起对敌斗争新高潮”大会。
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党的八届十二中全会公报的发表,宣判了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的死刑,极大鼓舞了全国亿万人民的政治热情,斗志昂扬地投入大学习、大宣传、大落实公报提出的各项战斗任务的群众运动,掀起了蓬蓬勃勃的斗、批、改的新高潮,整个形势越来越好。可是一小撮穷途末路的阶级敌人,“不甘心于他们的失败”,还在作垂死挣扎。他们把矛头直接指向以毛主席为首、以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指向新生的革命委员会和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极力为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及其代理人喊冤叫屈,为其主子招魂翻案。署名“洪新建”投寄的反革命匿名信,就是我省党内走资派、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欧阳钦的儿子欧阳湘干的。但是他逃不出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广大革命人民群众布下的天罗地网,仅仅两天半的时间,这个反革命分子就被广大革命群众揪出来了!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是毛主席人民战争思想的伟大胜利。

1968年12月1日《黑龙江日报》版面。



 
欧阳湘呼喊"毛主席万岁"被封嘴
批斗大会当场遭群殴被拳打脚踢


这次由哈尔滨市革委会召开的“坚决镇压反革命,掀起对敌斗争新高潮”大会,在北方大厦门前广场举行,报纸上说有20万人参加。
当时,我作为《黑龙江日报》的摄影记者,被领导指派与几名文字记者一起到场采访,像这类镇压反革命的大会,报纸上通常必定会发消息,有时还会发社论,但是一定是不会发照片的。这一点我十分清楚的,那时的摄影记者们把拍了不能发稿的照片,简称为“没有用”的照片,多数“听话”的摄影记者是不会拍的。我却时常因为拍“没有用”的照片被同事向领导打小报告,轻了说我是在浪费公家的胶卷,重了会说我净拍些给文化大革命“抹黑”的照片。
这次批斗大会一开始,欧阳湘被佩戴“执勤”袖章的工人民兵和省委机关造反派扭住胳膊押出来,沿着台阶慢慢走下来,他胸前挂着一块特大的牌子,上面写着“68.11.24反革命犯欧阳湘”,他被逼迫弯腰低头前行,大牌子触到地上,他迈步走路十分艰难(见图1、图2)。

(图1)

(图2)

让在场的人们没有料到的是,欧阳湘刚被押进会场就全力挣扎着高呼口号,而且是呼喊两个涵义截然相反的口号:“毛主席万岁!”和“打倒刘少奇!”。他的这一举动让那一群造反派有些措手不及,立即上前围住殴打,狠狠揪他的头发,用沾满油污的肮脏线手套塞进他嘴里,企图制止他呼喊口号(见图3、图4)。

(图3)

(图4)

在这里需要说明一点,今天的人们看到欧阳湘当年高喊“打倒刘少奇!”的口号,一定会感到很奇怪,其实这在当时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1968年10月13日至31日,由毛泽东亲自主持召开的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公报宣布:
“全会批准中央专案审查小组《关于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罪行的审查报告》。这个报告以充分的证据查明: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刘少奇,是一个埋藏在党内的叛徒、内奸、工贼,是罪恶累累的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走狗。全会认为,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党和革命群众把刘少奇的反革命面貌揭露出来,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一个伟大胜利,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个伟大胜利。全会对于刘少奇的反革命罪行,表示了极大的革命义愤,一致通过决议:把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撤消其党内外的一切职务,并继续清算刘少奇及其同伙叛党叛国的罪行。全会号召全党同志和全国人民继续深入展开革命大批判,肃清刘少奇等党内最大的一小撮走资派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思想。”
在“这个有伟大历史意义的会议”刚闭幕一个月,举国上下正在欢呼拥护“毛主席的这一英明决定”之时,谁要是不喊“打倒刘少奇!”就等同于是反对毛主席。
 
造反派们狂吼乱叫地质问欧阳湘:“你的狗爹一贯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你有什么资格喊‘毛主席万岁’?你的狗爹是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的黑干将,你还在这里假惺惺地喊‘打倒刘少奇’?”
欧阳湘仍然拼尽全身力气不断呼喊口号,造反派一时制止不住,冲上来几名头戴红五星军帽、佩有红领章的解放军战士协助“执勤”民兵一起制服他,他们摘下沾满油污的肮脏线手套塞进他嘴里,左边那名解放军战士一只手压住他的头一只手抓住他的臂膀,右边和后面的三个“执勤”民兵死死地拧住他的双臂,架成“喷气式”(见图5、图6)。

(图5)

(图6)

欧阳湘一边挣扎一边用舌头把脏手套从嘴里往外推,要把它吐出来,想继续喊口号。这时,一位戴眼镜的省军管会负责人叨着长烟嘴香烟,一边抽烟一边指挥,他从牙缝中喊出一声:“封住他的嘴!”(见图7)。左边的解放军战士听到首长发出命令,立即弯腰用力把欧阳湘吐出来的脏手套又塞进他的嘴里,右前方上来一位战士准备随时支援,那位首长仍然手夹香烟在后边督战(见图8)。

(图7)

(图8)

欧阳湘坚强地继续抗争,他的嘴被一名战士用手死命地塞住了,他仍跳动着双脚,用微弱的声音呼喊口号,我使用35mm广角镜头近距离拍照,能清楚地听到他无力的呼叫声(见图9)。

(图9)

由于欧阳湘的顽强反抗,使批斗会现场秩序大乱。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要坚决刹住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嚣张气焰!”一群人围拢上来,有几个人在后边拼命揪住他的头发,左揪右拽让他痛苦不堪;有人在前边紧紧地掐住他的两腮,让他喊不出声来;一只戴黑皮手套的大手死死地捏住他的鼻孔,让他喘不过气来;那些勾不着上不了手的人,就在下面用拳打,用脚踢。在这种混乱的场合里,我无法透过平视取景器拍照,又一时找不到可用的高角度,只好单臂高举起照相机,采用“盲拍”方式拍摄下这张照片(见图10)。

(图10)

欧阳湘在众人群殴中实在支撑不住而倒在地上,那一群人仍不肯放过他,再次围上去拳打脚踢,致使他口吐鲜血遍体鳞伤。我一边拍照,一边还能听到他凄惨的微弱的痛苦呻吟声(见图11)。

(图11)

经过一顿狂殴暴打之后,身体瘫软的欧阳湘又被揪拉着站起来,这时,我发现他胸前大牌子上“68.11.24反革命犯”的贴纸在混战中撕碎了一角,露出前一次批斗什么反革命犯的罪名中的“集团”二字,那显然是“×××反革命集团主犯”之类的头衔。左边那个“执勤”民兵的皮帽子在混战中也被打掉了,他左手揪住欧阳湘的头发,右手在给自己戴正帽子。人们争先恐后上前押他到宣判台前去听宣判(见图12)。

(图12)

审判台上站着几位哈尔滨市公、检、法军管会负责人,由一名军管会领导干部负责宣判。有趣的是,把一个与欧阳湘案毫无关联的工人也拉到现场陪斗,此人名叫徐德贵,是一家大型军工厂的工人,党中央八届十二中全会公报决定把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在车间班组学习讨论公报时,他试探着发问:“刘少奇这一辈子都是在干坏事,但他是否也干过一点点的好事呢?”此话一出马上被层层上报省市革委会保卫组,立即被打成反革命,大牌子上写的罪名是“破坏公报反革命犯”,当场宣判“依法逮捕”时,马上有人上前去把他胸前挂的“破坏公报反革命犯徐德贵”的牌子翻过来,就多了“依法逮捕”4个字(见图13)。

(图13)

军管会领导干部要对欧阳湘宣判了,也许他料定自己胸前挂的牌子背面也早已写好了“依法逮捕”,他用尽全身力气扭动双臂,挣扎着要吐出嘴里的肮脏填塞物,断断续续地喊出“我不是反革命……我没有犯法……”并继续喊“毛主席万岁!”(见图14)。

(图14)

由于欧阳湘不断在喊冤,会场气氛一度出现紧张气氛。有人从一个张贴标语用的桨糊桶里挖出一点桨糊,赶紧把欧阳湘胸前大牌子上破碎的一角糊好。那位负责宣判的军人加快速度宣读欧阳湘的“罪状”:“把矛头直接指向以毛主席为首、以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指向新生的革命委员会和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极力为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及其代理人喊冤叫屈,为其主子招魂翻案。”(见图15)。

(图15)

当宣布对欧阳湘“依法逮捕”后,立即翻转他胸前的大牌子。由几名端着自动冲锋枪的军人把他押上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拉着他游街示众,沿途有大量围观的群众,他仍然不屈不挠地扭动身驱在勇敢地抗争(见图16)。

(图16)

[注:以上16幅图片均为未经剪裁的原始构图,全部编入由英国菲顿(PHAIDON)出版社以英、法、德、意、西、日文6种语言文字出版的《红色新闻兵》画册] 

这一天,我拍了20多张连续性的照片。说实话,当时很多人心里都明白欧阳湘不会是反革命,他父说话不该定为反革命。事先我曾看过为破案而广泛印发的影印材料,尽管都是断章取义摘录的部分内容,但怎么看也看不出有“恶毒的反革命言论”,由此引起我深深的同情。

我在批斗现场触景生情,想到当时我在报社里也正遭到一伙“支左”的“革命师生”红卫兵的大批判,把我打入凭空从报社革委会里挖出的“邢、李、王、朱地下黑司令部”,其罪名中也有一条是“攻击新生的省革命委员会和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那伙“支左”红卫兵正在忙于外调和整理打倒我的材料,暂时还没有收走我的照相机罢了。

时隔两周之后,我在报社被勒令停职反省,1968年12月26日晚,我被拉到全报社职工大会上批斗长达6小时。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我与欧阳湘又是同龄人,都属龙,同是28岁。我不相信一个高干家庭出身的年青人会去反革命。天下哪有高喊“毛主席万岁”的反革命?为此,我多拍一些欧阳湘惨遭批斗的照片,算是立此存照吧。
以往我凡是拍摄“负面”照片都是自己冲洗完胶卷就私自藏在资料柜的暗层中,尽量不让同事看到,免得有人向领导打小报告说我浪费公家的胶卷。这一次不成了,欧阳湘一案是一起“全省特大反革命案”,报社派好几名文字记者和我一同前去采访,回到报社大家都问欧阳湘长什么样?文字记者说李振盛拍了不少照片,编辑部的同事非让我洗出一套照片给大家传看,后来有人干脆还把它贴到评报栏上让大家共享,来报社办事的社会人员也有不少人看过,虽然报上并不发表这些照片,当时却有很多人都知道我有这样一组照片。
欧阳湘在哈尔滨被关押折磨了20天,12月19日被押回长春305所,给他带上手铐关押在三层楼上的隔离室里,不断召开各种名目的对敌斗争会日夜轮番批斗。不久,他就被折磨得身体虚弱无力,胃肠犯病连续多天拉肚子,连上厕所也要带着手铐,还要由两个看守押着,解大便也不许关上门……有一天,看守们竟然报告说,欧阳湘从三楼厕所窗口跳下楼“自杀”了。此事遂逐级上报,直至报告中央说欧阳湘自杀身亡,还给他加上“以死来对抗文化大革命,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罪名。


 
时隔九年省委调我拍的欧阳湘照片
【李振盛目击系列】目击迫害欧阳湘 全民目击
1996年末在美国偶遇阮铭方知内幕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大约在1977年春夏时节,一天清晨刚上班,总编辑突然找我谈话,他说:“省委指示要调阅你1968年拍的那一组欧阳湘被批斗的照片,你要把每张底片放大两套照片,一张底片也不能少,今天上午必需完成,下午省委派机要员要来报社取走。”
这是我记者生涯中从未遇到的事,而且是如此紧急的任务。当时,弄得我心里直打鼓:文革中常说我拍“负面”照片是给文化大革命“抹黑”,文革都结束快一年了,难道还会秋后算账不成?我试探着问:“省委调阅这些照片干什么?”总编辑说:“这是上级的事,你也不用问了,抓紧回摄影组把底片找出来洗照片去吧。”
其实,总编辑哪里会知道,我在文革中拍的“负面”底片早已不在报社里了,那是1968年12月间在我遭到批斗并连夜抄家之前,把陆续这些底片从报社转移到家里,埋藏在地板下面才躲过一劫,而拍摄欧阳湘遭迫害的照片,是我被勒令停止摄影之前的最后一次采访,这些底片也被藏起来了。后来,我与妻子都被发配到柳河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两年多,直到“9.13”林彪外逃事件之后,落实干部政策我们又回报社重操旧业,政治环境似翻安全了,才从地板下起出底片存放在柜子里。
我从总编辑办公室出来,赶紧骑自行车回家去找出批斗欧阳湘的底片,返回报社钻进暗室放大照片,按时交到总编辑手里。
在相当 一段时间里,我为此事一直让有点忐忑不安,不知省委调看这组照片究竟是干什么。有时在走廊里遇到总编辑,总是在察颜观色,生怕他又要找我谈话。但是,时间过了很久,没有什么动静,也就逐渐淡忘了此事。
1996年10月,我应哈佛大学邀请赴美讲学,在纽约见到我和夫人曾执教的大学新闻学生莫妮卡,这年深秋时节她驾车拉我们到新泽西州一友人家里聚会,女主人的父亲孙长江曾与我夫人同在科技日报社共事。在这次聚会中,巧遇曾在胡耀邦身边工作的阮铭先生,他与科技日报社副总编辑孙长江是多年好友,他们俩当年都参与过胡耀邦倡导的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工作,为那次大讨论做出过积极贡献。
当胡耀邦被迫从总书记岗位上下来之后,阮铭应邀到美国访问讲学,居住在与纽约一河之隔的新泽西州。我们一边闲谈,他一边翻阅我的文革照片册,看到其中的两组照片时,吃惊地发问:“原来这是你拍的呀?”他所指的这两组照片中便有欧阳钦之子欧阳湘惨遭迫害的现场照片,另一组是处决“建国以来最大的贪污犯”王守信的刑场照片(《目击处决王守信》组照详见:http://blog.daqi.com/article/10132.html)。
阮先生的发问让我感到奇怪,当年他在红墙内,我在平民堆里,我们从未谋面,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照片呢?他见我有些诧异,便指着这两组照片说起了其中之原委。关于欧阳湘的照片,他说,当年他在胡耀邦身边工作时,欧阳湘的母亲黄葳正在中国科学院任司局长,她深知儿子自小性格非常坚强,绝对不会自杀的。她反复给主持平反冤假错案工作的胡耀邦写信,要求为儿子平反昭雪。胡耀邦几次下令黑龙江、吉林省委彻底调查此案。调查之事首先遭遇踢皮球现象,长春方面说欧阳湘只是临时借调在305所工作,他的人事关系在中国科学院自动化所;中科院自动化所说档案虽在北京,但他实际是在长春工作。吉林省委说欧阳湘一案发生在哈尔滨,黑龙江省委则说他最后是死长春……
尽管人们曾去实地察看那个“自杀”现场,发现“隔离室”的厕所窗台很高,一个被折磨得极度虚弱的病人还带着手铐,无论如何也是爬不上去的,不可能自行跳楼自杀。再说还有两名看守押着上厕所,就是能跳楼也没有机会的。谁都看得出这明明是一起人为制造的“被自杀”,让欧阳湘含冤而死,却谎报中央说是跳楼自杀。但是,那时谁也没有凭据去推翻省委上报中央的“自杀结论”。
在中央一再催促下,下边报上来的调查报告仍是维持原先的自杀结论,这让胡耀邦一时很为难。那时情况是冤假错案堆积如山,迟早都要慢慢处理。但是,如果确属自杀,也是会给予平反;如不属于自杀,就会彻底平反昭雪。当时,在公开发布的平反决定中常见“给予平反”或“彻底平反”两种提法,这意味着平反的涵义与程度是有区别的。
后来,欧阳湘的母亲听哈尔滨的亲友说,当年黑龙江日报社有一个青年记者拍了欧阳湘惨遭批斗的照片,那些照片中的欧阳湘英勇不屈高喊口号,造反派用脏布塞住他的嘴,他仍挣扎着吐出来照样喊口号,被造反派打翻在地拳打脚踢,他遍体鳞伤仍在不断抗争,这足以证明欧阳湘是一个非常英勇坚强的人,他决不会自杀。
欧阳湘母亲马上写信向胡耀邦报告这一情况,胡耀邦立即让阮铭挂电话通知黑龙江省委紧急调阅这组照片直送中央。

阮铭说,收到黑龙江省委通过机要渠道送到北京的这组照片,他那上摆到胡耀邦的办公桌上,耀邦看到照片既痛心又高兴。痛心的是一个青年人仅仅因为说父亲不反对毛主席,竟被定为反革命遭迫害致死;高兴的是终于有可靠的理由推翻“自杀”的不实之词,可以给这起冤案彻底平反昭雪了。
阮铭先生指着我文革相册中的这组照片说:“当年,耀邦看到你拍的这组欧阳湘惨遭迫害照片,拍案而起,斩钉截铁地说‘欧阳湘这样一个青年人,如此坚强勇敢,威武不屈,他怎么会自杀呢?耀邦决定推翻原有的自杀结论,给予彻底平反昭雪。”

直到这时,我才通过阮铭讲的这一段他亲历的“红墙秘事”,知道了当年黑龙江省委调阅我拍的这照片的真实缘由。
阮先生还说:“当时,耀邦同志还让我电话通知黑龙江省委要给这个摄影记者记功,那时我们只知道是省报一名记者拍的照片,并不知道具体是谁拍的。今天我才知道,闹了半天原来就是你呀!”他问我:“当年省委给你记功了吗?”我笑答:“今天是第一次听说胡耀邦总书记指示要给我记功,这算是迟到的‘最高奖赏’吧!”(注:早年有一部苏联影片名为《最高奖赏》)
 
据知,1978年8月12日,中共黑龙江省委召开平反冤案、处理打砸抢分子大会。会上宣布了省委《关于给欧阳湘同志彻底平反的决定》。此时距欧阳湘遇害时隔整整10年。
2006年4月中旬在北京,我与当年替哥哥欧阳湘邮寄那封信的小妹妹欧阳晓明通电话谈及此事,她除向我提供一些当时的情况以外,不想多谈什么。她说,这件事给她们留下的创伤太大,实在不愿意再去回顾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2006年6月8日初稿于北京无为斋

——2013年3月9日修订于纽约无为斋
 
 
附录:
1、欧阳钦:主政黑龙江、为大庆油田定名 (见“红网”:http://hn.rednet.cn/c/2006/06/03/907258.htm) 
2、中国共产党第八届扩大的第十二次中央委员会全会公报 (见“中国共产党新闻”:http://www.people.com.cn/GB/shizheng/252/5089/5100/5225/20010428/45440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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