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中的几张面孔
《南方人物周刊》“镜像中国”专栏,张赞波撰文,有关纪录片《天降》。
2008年6月,我在北京的一栋老房子里百无聊赖,窗外的奥运气息一天比一天浓了,我以为接下来我一定会呆在北京见证这个国家举世瞩目的辉煌时刻,可没想到远在湖南的朋友F的一篇报道改变了我的安排。F是媒体的记者,他刚去了湖南西南角一个叫做绥宁的地方,从西昌发射出的服务于北京奥运的中星九号的火箭残骸刚刚坠落在那里,像这样的残骸已经降落那片土地上几近二十年。几天后我便带着摄像机踏上了绥宁这片土地。那里距我老家只有200来公里,无论风土人情还是四时气节,和南方的其他乡村并无二致,但之前我几乎对它降落残骸的事情一无所知。我由此开始了历时半年多的拍摄,并且经常为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的善良和坚忍所深深打动。
黄光财
一天下午我去了黄土矿乡的农民黄光财家里。中星九号的发动机残骸掀飞了他家的屋顶,落在他家屋后的水田里。我去的时候田里的水稻正在抽穗,在镜头里有一种特别优雅的美感,但随即出现在镜头里的是稻田中一个四五平米的大坑,寸草不生,像一个丑陋的大癞头。
黄光财就正站在那个坑前,跟我讲起当天的情景。他说那个东西像一个巨大的炮弹,掉下来的时候还是红的,像火一样,他的妻子吓得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我注意到他旁边的妻子羞涩地咧嘴笑了笑,似乎为自己的胆小而感到不好意思。后来夫妻俩并肩坐在走廊里的木凳上,不知怎么扯到了他们在广东打工的小儿子。黄光财说残骸降落的那天他刚好回家了,因为厂里暂时没事做,就决定此时回家看一看父母。家里还特意宰了一只鸭子,三个人一起坐在厅房里吃晚饭的时候残骸便落了下来,吓得大家手中的碗筷都掉落一地。为此儿子还被他妈骂了几句,说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鬼时候”回,要是大家都被砸中了那就是他“命里该死”。后来儿子没在家里呆几天就走了,又回了广东。
黄光财的妻子后悔地说其实不应该骂他的,他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儿子前两年大学毕的业,因为家里没有关系找不到工作,只好去了广东打工,在那边似乎混的不太好,所以前两年过年都没有回家。她说当初儿子读书的学费还是找亲友借的,至今还有几千块钱没有还掉。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就哭了起来,是一种压抑的抽泣。这个时候黄光财在一旁一言不吭,只将头默默扭向了另一边的稻田,从那个角度还能看到残骸砸出来的大坑。但很快天就慢慢地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黄光财和妻子也淹没在黑暗中。只能闻到一阵风吹过来的稻花的清香。我想,要是摄像机能拍下这阵清香就好了。
龙富贵
2008年8月8日,我去了瓦屋塘乡的一个小山村准备拍摄晚上村民们收看奥运开幕式的场景。因为时间还早,我临时打算上到村子后的山顶去看看。尽管之前我就知道那里有一座村民们集体修建的庵堂,据说还有一个守庵堂的人,但我一直没有上去过。当我顶着中午的烈日浑身汗透地爬到山顶上时,我终于看到了那座庵堂,砖木结构的,特别的破旧,大雄宝殿的横梁和墙壁都一片斑驳。但里面的菩萨身上的油漆却很鲜艳,一看就是刚刷上不久的。正当我在拍摄空镜时,一个70来岁的老妇人出现了,她满脸皱纹,惊奇地盯着我。我和她打招呼,她也不搭理我,只警惕地看着我。后来我和她静默地在庵堂外的长凳上坐了很久,一起看着山下苍茫的群山和依稀的村落。
后来她突然说话了,说这个地方太偏僻,没什么人来,要是有人来就好了,就可以讨点香火钱买点萝卜或者白菜种子种点菜。这样就不像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加之自己身体不好,打的猪草也没力气背下山了。她还说到前不久火箭残骸将大雄宝殿砸坏了三个窟窿,为此村民们还买了几千片瓦来维修屋顶。她不断地惋惜自己并没有捡到半片残骸,都被上山放牧的年轻人捡走去卖了废品。当我问到她知道今天是哪一天吗?她掐了掐指头说了一个阴历的日子。我又问她你知道今天晚上会有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发生吗。她一片茫然地摇了摇头,不再言语,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中。下山的时候我问了她的名字,她告诉我她叫龙富贵。每天爬上这座庵堂给神灵们点香和给油灯加油,一天的报酬是一块五毛钱。
刘荣喜
我穿过一片农田和村舍,找到了刘荣喜的家。刘荣喜是一名乡村退休教师。11年前他在黄土矿中学给几个班教语文,其中包括自己女儿的班。女儿当时刚好15岁,正上初二,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
刘老师记得悲剧发生的那天正好是端午节,一块“巴掌大”的火箭残骸从天而降,打在正在屋外的一口水塘边嬉戏的女儿的头上。妻子看到这一幕时马上晕了过去,而自己是当过兵的,在部队里也看到过死人,所以就扛住了没有倒下。后来他将女儿葬在了离家很远的一座山里,至今妻子都不知道的地方,每年的清明节都是自己和儿子上山去扫墓,这样做是怕妻子经常去坟前落泪伤心。刘老师从柜子里翻出女儿的照片给我看,女儿的黑白照片放在一堆昔日战友的标准照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照片里的那个小女孩眉清目秀。刘老师将他写给女儿的纪念文章读给我听,名字叫《悲歌一曲》,刘老师刚读了几句,就哽咽得读不下去了。
刘老师还跟我说起他60年代当兵的事情,他先是在邵阳当兵,因为“牛田洋事件”,他被调到广东去补充那里损失的兵力。“牛田洋事件”是许多老一点的人都知道的一场事故,一场台风后,驻守在潮汕牛田洋地区的部队伤亡了好多人,他之前说到过的“看到过死人”指的就是这个。时隔这么多年,他还一字不落地记起了当时人民日报为此刊登的一则长篇通讯的标题——狂风恶浪无所惧,一片丹心为人民。在讲述这些的时候,他的神情比较高亢,似乎女儿的悲剧根本就没有发生。不过,很快他又回到了现实里,神情变得落寞起来,尤其说到前不久电视台报道绥宁回收残骸的事迹时用词“从未有过伤亡”时,刘老师露出前所未有的困惑和悲伤:我的女儿明明是牺牲的,他们怎么就不认账了呢?
袁再香
袁再香是出现在我片子中的第一个人物。摆放在他家的残骸也是我在那里看到的第一件残骸。那个大缸一样的东西砸在他家的树林里,砸断了好几根杉木和竹子,被他抬了回来。同去的政府的工作人员戏称这个东西是能辟邪的天兵天将,不能卖掉了要作为传家宝传给后代,他听了也只憨厚地笑了笑。他带我上山去看残骸降落的现场时一直在说他家种的水稻、黄金梨和蜜橘,还有芝麻。他还站在自家的芝麻地里向我解释“芝麻开花节节高”这句谚语的本意。秋天的时候,我又去了他家。他在广东做锅炉焊工的儿子也回家帮着收割来了。稻谷收完后,父子俩去那片坠落过残骸的竹林里砍竹子,两人扛着竹子一路穿过金黄的稻田默默地下山。后来歇息的时候,两人卸下肩头的竹子,儿子给父亲递了一根烟,两人蹲在地上默默地抽烟。父亲说,在外面打工的收入总比在家种植农作物好。儿子说,像我们这些没文凭没技术的农村人,要进一个好一点的厂子也很难。
委内瑞拉卫星发射的那个晚上,我因为要去另外一座山上拍摄残骸降落的情景,没法同时拍摄袁家。于是我就留了一台小DV给袁再香的儿子袁涛,委托他自己拍摄家人的反应。我简单地教他使用机器的基本技巧。在他伸出手来接过我DV的时候,我发现那果然是一只电焊工的手,手掌粗壮而宽厚,握着DV的姿势格外的笨拙和粗鲁。让我顿时对他能拍好这次降落失去了信心。卫星降落之后我去他家收回DV,观看回放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他竟然拍的不错,镜头较为平稳,很细致地纪录了他的家人等待卫星发射的情景。镜头里响起了火箭经过时的轰隆声,袁再香站在屋檐下很平静地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很快响声就过去了,袁再香扭过头来对着镜头说,好了,快去睡觉吧。镜头后“嗯”了一下,画面马上就黑了下去。看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眼眶有点发热。
黄光财,龙富贵,刘荣喜,袁再香,这只是火箭残骸落区的四个普通的村民。也是出现在我的片子里的群像中的几个普通个体。他们的名字都充满了粗俗的乡村气息,却饱含祖先对他们的美好愿望,如同我在他们的神龛上看到的一幅对联:土能生万物,地可产黄金。尽管这些美好的愿望最后都和艰涩的生活本身形成了落差,但他们还是依旧坚韧地生活在那里,迎头面对从天而降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