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愤怒
——致第十六届齐越节复赛作品《可爱的中国》的朗诵者们
浙江传媒学院的四位同学:
你们好。又一个愤怒难捱的长夜终结了。京城迎来罕见的阳光,而此时的你们却踏上了离京返校的归途。你们就这样走了,仿佛是你们把连日来伴随着“齐越节”的浓重阴霾一起带走了。
我不知道昨天在四百报宣布复赛结果的时候,你们的心情是怎样的。当时我并没有留意到你们,满心所想的是我创作和辅导的作品。尽管成竹在胸,但铁铮铮的事实是,它没有晋级。愤怒吗?并不。十年齐越节的锤炼足以使我包容一切厄运。作为泅渡底层的一族,我已无数次在宣判的一刻感受意外与困顿。但此刻我所做的是迅速找出作品的症结,像往届一样安慰选手:别难过,落选是正常的,我们的确存在不足。比赛就是这样,尊重结果!
看,我表现得多么识大体。可就在安抚着落选者走下台阶的一刻,我蓦然在脑壳里炸了一声,扯着脖子喊起来:“怎么没有听到《可爱的中国》?”
是的,没有《可爱的中国》,没有你们。
从这一刻起,我再没有心情为自己的作品难过什么,满眼都是你们在台上呈现的一幕幕震撼。从你们一发声开始,我对本届复赛持续良久的困倦一扫而空,极其苛刻地拷问着每位选手的每一句表达。真的可以如此出众?我不相信,仍在苛刻于你们,但你们竟真的优异地完成了最后一个字。我不断地捶打着桌子,沉吟不已:“太棒了,太棒了……”以至曲终声罢,亢奋难耐的我只好冲着台上长长地嘶吼了一声带着血丝的“好——”,所有人都在看着恐怖至极的我,为何要用如此粗暴的方式表达激越(唯一类似的情况,还出现在第十二届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的对诵《淮河,我的母亲河》)。是的,又能如何表达呢?我只是一个齐越节的看客,只能坐在座位上(甚至前天只能坐在地上,站在最后一排),我没有公开表达心情的权利。权利只属于一个强大的体制,一个不可撼动的威严机器,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权般的泥塑,我若发声,便只能以一个观众最低微的权限——叫一声好,来表达。
我为什么要如此表达?我似乎从未如此。
只因为,我是齐越节忠诚无比的挚爱者。我在这个舞台朗诵过《枸杞花开》和《木兰辞》,为多所高校创作和辅导过获奖作品,是近十届初赛、复赛、决赛的跟踪观察员,近六届的志愿辅导员,近两届的评论员……我说出自己,却完全是为了说出你们。我只想用尽管浅陋但并非一无是处的资历告诉你们齐越节正在发生着的不公正的伤害——
四人以上的群诵作品在齐越节历来惯见,引发较大瞩目者如第九届《光的赞歌》,第十二届《祖国,一首唱不完的恋歌》,第十四届《他在丛中笑》《中国的声音》,第十五届《光的赞歌》等,但在我看来,你们今年朗诵的《可爱的中国》,却是近十届最优秀的群诵作品,没有之一(就艺术水准而言,去年的《光的赞歌》似更为卓越,但该作高超的背后有着强烈的模仿痕迹,一个集体在卖力地模仿着一个人,那激动的形式背后掩藏着苍白的自己;但你们的区别在于,尽管同样地整饬,但你们每一位的后面都有一个鲜活真挚的自己,每一句都有着个性的色泽,这最为珍贵的一点乃是我激赏的根由)。群诵为朗诵艺术所最难,难在它太容易因整齐划一而流于庸常,因追求协调而丧失艺术品格,因难以控制的吼喊而削弱感动,它甚至难到了:中国的舞台上从来没有朗诵名家为我们留下一部经典。但你们的《可爱的中国》,不仅创造了齐越节历史上的最高水准,也为中国群诵艺术留下了一个可供研读的案例。
在你们的朗诵里,我感到了在齐越节上渐行渐远的“美”。是的,美是艺术最低微的尊严,失去了美,尚有何艺术性可言?今日愈来愈多的播音学子,已把朗诵当成了新闻宣传的工具,舆论造势的传声筒,国家机器的喉舌,已把参加齐越节当成了保研评优的敲门砖,当成了验明正身、登堂入室的一纸凭证。他们不再关心:何为朗诵,何为艺术,何为美;他们自恋地以为只有播音系才能培养朗诵家,却毫不以自身文学积淀、美学修养、人文情怀、生命阅历跌破底线的贫瘠为耻;他们误以为声音好就是真的好,主旋律就要声足气满、咄咄逼人,把观众和评委当成了分贝器;他们驯服于播音体制自娱自乐的“内三外四”,永远那样谨小慎微、千口一声地播报,却毫不关心朗诵的内在章法、艺术朝向,听不懂虹云、陈铎、张家声、殷之光、冯福生、薛中锐的大师精髓,参不透濮存昕千奇万变的妙处,当然也势利地从不会在意一个寂寂无名的姬国胜正在观众席 里谦恭地坐着。十年的齐越节,在貌似推动了朗诵艺术在播音系的普及与繁荣背后,一种最为原初、动人、本能的朗诵之“美”正在悄然背离。任何一个热爱朗诵的观众走进今天的齐越节都会瞠目结舌,不敢置信舞台上的这些空壳子,怎就变成了振振有词、权威在握的朗诵!是谁把发轫于中国传统文学和音乐、起兴于西方话剧的现代朗诵的命名权和评判权扯进了因政治需要才产生的一脸稚气的播音系的被窝,又是谁把以一代先驱命名的神圣的朗诵节变成了一家学校、一堆人、甚至一个人说得算的王府家宴?毋庸置疑,领跑者当负重责,而盲目跟风、趋之若鹜,只为赔笑脸、讨口赏饭、求一张证书回去评职称、得奖金的追随者,亦难逃追究。
古往今来,艺术的尊严尽管凌弱而卑微,但从未完全淹没在滚滚洪流之中。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永远为艺术的良知和尊严而战,永远迎风独立,孤独坚守。而你们,《可爱的中国》的朗诵者们,正是这指鹿为马、黑白颠倒的战场中孤独的战士。从你们谨慎而大胆的表达中,我听到了十年来从未听到的来自艺术肌体深处的美的流动。你们弃绝了播音系惯见的程式化表达,更多地尊重朗诵的艺术要求,融入了个性的思考与体知,几乎句句有意外的创造和惊喜,而一切出新的处理又是如此合乎逻辑,浑然天成。你们对语言的灵性,对感情的敏感,让我这样一个对朗诵极为苛刻、甚至天天挖苦名家的观众,安分而崇敬,难以置信齐越节还能诞生这样的作品。你们每一位从语言面貌,到神情举止,到内在的理解和表达,始终爆发在一个强大无比的气场之中。这让我不得不猜测,你们背后的指导老师,一定是一位极有艺术修养、极有人生阅历、极有实践经验的高人——很大程度上,齐越节上比的真不是选手,而是他们身后的那一只大手。我也不得不暗自感叹:尽管只是复赛,但新一届齐越奖已经诞生!
当然,《可爱的中国》是一个很多名家都未必接得住的高难度作品,对于年轻的你们来说,若要找出苛刻的理由,实在也是太容易了。我曾在方志敏在江西经过的红军洞前朗诵过这篇作品,是泪流满面过的。经历与否之于艺术的感知程度确乎必要至极,我也焦灼地盼望你们能把它读得再深一些,真一些。当然,别人也完全可以说你们“不走心”,给你们扣上“形式大于内容”的帽子——但又有哪一个作品不能这样地扣帽子呢?只能说,在大学生比赛的平台上,在本届比赛佳作匮乏、亮点极少、东道主水平史无前例地滑坡境况之下,你们的优秀已经不该受到再多的责难了。
然而,你们还是被这样轻而易举地淘汰了!
历史的车轮就这样漫不经心地碾了过去,一切都似乎理所应当。高贵的愤怒是如此渺小,真挚的正义感就这样被无端戏弄。有谁表达过异议吗?只有我,只有一个毫无权力束缚、毫无利益诉求、毫无铜臭铸身的看客,发出这一声沉闷的呐喊。不仅为了素昧平生的你们,更为了一介知识分子的良知和道义,为了那无人守护、任意遭受凌辱的有声语言艺术,为了那刻有先行者英名的盛大无度的节日。面对着一个明显地具有齐越奖竞争实力的作品,一个广泛地受到众多高校、甚至广院本校学生喝彩的作品(至少是一个艺术标准并无明显缺陷、反而优点众多的作品),是什么样的制度,什么样的心怀,能够如此残忍地将其阉割,并毫无半句解释。难道无耻的沉默就是“最终解释权”的真正涵义吗?奖项可以控制在一小撮利益集团的股掌之中,但对朗诵的爱、对艺术尊严的捍卫,却永远流散在最广泛的民众心中。今天我讲出这应当昭然天下的一切,只是为了让那些因尊重齐越先生声誉朝圣而来的后辈知道,在齐越节的历史上,在那被镜头记录下来、被追光打亮的决赛舞台背后,曾经出现过一个来自浙江传媒学院的作品叫做《可爱的中国》,本可角逐齐越大奖却未能获得决赛门票;曾经有四位卓尔不群、鹤立鸡群的选手本可成为耀眼的星光却被当成障碍物提前扫出了公众的记忆。所有这一切并不复杂和突兀,并不难以理解——七位评委,只要有一位微笑着打一个低分,局面就可以悄无声息地搞定;同样地,七位评委,只要有一位在幕后合议时,本着职业操守和艺术良知站出来为《可爱的中国》,也为“可爱的中国”讲一句真话(就像曾经的鲁迅文学奖评委那样讲一句“如果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都不能获奖,我拒绝评审”),那么这个作品也决不至于如此容易地退场。
问题出在哪里,出在哪一个人手中,已无心猜想了。
我们所能认定的,只是经历过这一切的掌权者们,都将在民众的失望和愤怒中,被送上历史的审判台!是的,艺术的胜利最终是属于人民的!兄弟们,一个无能看客的激赏,是否会使你们觉得比那镀金的奖杯更为值得珍惜呢?或许年轻的你们还未能理解这深沉的参悟,但更加广阔的道路摆在我们面前,真正愿为艺术献身的人们会最终识别我们成长途中的这次毒害,是多么地富于疗效。
走下去,年轻的朋友们。对于你们,我只想说,阴霾过后的阳光最值得我们热爱。捧起齐越先生的几部遗作,在齐越墓前再一次鞠躬、静思,会让我们对今天发生的剧情微微含笑。须知我们的先生从来没有只爱一个学校——先生的爱永远是向着最广大的人民、最辽阔的土地,向着一个毫无狭隘、毫无障壁的“可爱的中国”。先生有一个强大的内心,在危险与黑暗降临之时,从来都是挚爱不渝,坚定如初。
你们尚未谋面的朋友石彦伟
2014年11月22日于齐越墓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