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心理治疗与心理咨询专业委员会 2013年武汉年会 发言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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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丛中
当努力学习精神分析的时候,我们内心会发问:精神分析疗法,适用于中国人吗?当进行国际学术交流时,国外同行也会关切地问:精神分析疗法在中国能够被大众所接受吗?能够跟中国历史文化相融合吗?是否需要做本土化改造?中国文化对世界精神分析,会做出哪些独特的贡献?想要说得清楚这些问题,实属不易。
现尝试从如下几个方面探讨、回答这些问题。
一、中国人与外国人,差异在哪里
从生物学层面来说,中国人与外国人之间的人种差异,根本上是基因的差异。人类个体有30000个基因。有研究表明,黑猩猩和人类基因组的DNA序列相似性达到99%;即使考虑到DNA序列插入或删除,两者的相似性也有96%;(2005)。基因学家曾经认为人类基因99.9%相同,但一个国际科学家小组在2006年出版的《自然》杂志上报告说,他们在研究中发现,人类基因只有99.5%相同。也就是说,不同种族之间的基因差异不超过0.5%。如果仅仅按照生物学的基因差异来说的话,精神分析疗法肯定是适用于中国人的。
人是具有社会化的动物。人类的行为,是在亚文化环境中发展和形成的。民族之间的差异,更主要的不是来自于基因,而是来自于文化差异。文化像水,人类个体像是鱼,每个个体一出生,就降生在文化的海洋里,呼吸着文化之水逐步长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养一方精神病人。所以,要想考察精神分析疗法是否适用于中国,应该主要从心理-社会层面、从文化的民族差异方面来讨论。
二、精神分析疗法产生的文化背景和历史变迁
1、弗洛伊德学说创建的时代背景
一百多年前在欧洲,弗洛伊德尝试创建精神分析的理论和治疗方法。当时欧洲处于维多利亚时代,其中一个重要的文化特征是“禁欲”。弗洛伊德作为临床医生,所接待的神经症病人,绝大多数都是因为“性的压抑”、“性欲的不满足”、“本我与超我的冲突”所致。如果有人批评弗洛伊德太“泛性”了,那么,这不是弗洛伊德自身的问题,而是当时的时代造就了这样一批神经症病人,弗洛伊德只是一位敢于说出潜意识实情的人。弗洛伊德医学院毕业,所受的医学教育,让他倾向于关注病人的“ 肉身”,那些与生俱来的生物本能。所以,弗洛伊德学说倾向于发掘个体内心深处的潜意识、内驱力,包括针对幼年创伤进行心理治疗等。弗洛伊德学说的文化内涵:尊重个体,自由(联想),民主,平等,人本主义(本能),关注人的内心愿望和潜在需要,关注个体生存的心理意义,将个体视为欲望主体。
荣格,继续向个体内心最深处进军,荣格提出了“集体无意识”概念,其实他在努力做着“精神分析原理与疗法跨文化普适性”的探索,但是他在潜意识深度方面,难以超过弗洛伊德的探索深度。
2、客体关系理论对弗洛伊德学说的修补与发展
如果说,弗洛伊德学说的主要特征是关于神经症的心理冲突学说,属于俄狄浦斯期的心理冲突,是性压抑之后的妥协形成;那么,客体关系理论则是主要关注三岁之前的母婴关系,母爱不足导致心理功能发育不良,或者叫做心理功能缺损;长大后,表现为人格障碍。简单来说,弗洛伊德关注的是“性”(其实,弗洛伊德学说中的“性”,不仅是男女性交的狭义之“性”,更是本我快乐原则下的广义之“性”),那么,客体关系理论所关注的是婴儿对“爱”的需要,是母婴亲密关系对婴儿心理健康发展的影响。客体关系理论,明显地改变了精神分析的发展取向,从弗洛伊德的生物取向转变为人际关系取向,从性本能取向转变为爱取向。客体关系理论的精神分析师采取旁观者的眼光,把来访者当作“客体”来研究。如果说弗洛伊德所关注的是“种子内部的生命力”,那么,客体关系理论所关注的是“种子发芽的成长环境”(土壤)因素。客体关系的出现,不是对弗洛伊德学说的否定,而是弥补和扩充。
3、科胡特的自体心理学
如果说,客体关系理论,告诉我们人格障碍是怎么样形成的;那么,科胡特的自体心理学,则是在客体关系理论的基础上,强调个体成长过程中的内在体验,特别强调治疗操作中的互动和共情,强调治疗师能够深入来访者的心理内部,体验和回应来访者的内心感受,做深入的共情。只有把来访者当作是一个“主体”,去跟来访者共情,才能让来访者感受到“被关爱的温暖”,促进分离-个体化的顺利完成,使来访者的心理功能得到完善与发展。
4、主体间性的心理治疗
在科胡特之后所发展起来的“主体间性心理治疗”理论,从源头上来说,都是从最早的弗洛伊德学说发展而来的,但是,主体间心理治疗,不仅把来访者当作主体来对待,同时,治疗师在互动关系中,同样也是主体。所以,治疗关系,不再是“治疗师作为来访者内化的客体”,而是“两个主体之间的互动”。
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在精神分析发展的百年历史中,当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最终导引出“主体间性心理治疗”的时候,精神分析的历史使命已经完结了?!
5、神经症的历史文化变迁(略)
三、中国文化的主要特征
中国文化经常被总结为“集体主义”和“面子”文化。其实,从历史源头来看,中国文化,更是具有多元文化的特征。
在中国文化中,既有集体主义的特征,也有对个体的尊重,比如,孔子说:“己之不欲,勿施于人”、“君子和而不同”,这体现了对个体的充分尊重。如果说,儒家文化观念是“以社会为主体”的集体主义观念,那么孔子之前的道家思想,则认为人与自然是平等的主体,和谐相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如果说西方是“以个体为中心”,那么,在中国的道家思想中,则是强调“以关系为中心”。
在中国文化中,也有精神分析观点的基本元素。比如,孔子也对人的生物本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其中的“好德”,相当于弗洛伊德所说的“道德超我”,“好色”相当于弗洛伊德所说的“本我”。“好德”遇见“好色”,超我与本我发生冲突时,最终是本我强于超我。其实,每个人都是“衣冠禽兽”、“披着羊皮的狼”。
中国人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都可以类比于客体关系理论中的认同及客体内化的概念。
面子,本身就是一个人的假性自体,是摆出来给别人看的,因此,中国人比较容易迷恋于假性自体,迷恋于优异的学习成绩、突出的工作业绩,比如,学生们会变得不爱知识爱分数,从而丢失了个体自身的真实面貌,丢掉了真性自体(“真人”,realself)。这些现象,都可以用罗杰斯及温尼科特的假性自体学说来理解和解释。
在人际互动中,有些人会把他人当作自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边界不清,强求和控制他人。比如,有很多领导,喜欢控制身边的人,强求下属、同事、朋友必须跟他保持同样的想法和感受,自己鞠躬尽瘁、兢兢业业,整天熬夜工作,便要去别人必须加班加点、熬夜工作;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当别人配合他完成了这样的“自恋”时,他就感到自己特有“面子”。这样的自恋往往与“集体主义”和“面子”文化相伴随。很多妈妈也会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强加到孩子身上,逼迫孩子参加各种培训班,以孩子取得优异成绩而感到自豪和光荣。科胡特的“自恋”及“自体客体”概念,可以用来理解和解释这些“集体主义”和“面子”文化问题。
在这样的“集体主义”和“面子”文化中,中国人是怎么样活下来的?我们不得不感慨:中国人在人格里面具有很大的灵活性、“弄虚作假”的能力和反向形成的防御机制特点,所以,中国人经常会“口是心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灵活应对不同的环境(也可以说,中国人的Ego功能比较健全),能够比较好地处理本我与超我、理想自体与现实自体、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冲突。
四、精神分析疗法,在中国的应用与普及
上个世纪20年代,就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的中文翻译文本。一百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了解了弗洛伊德基本理论观点,越来越多的中国心理治疗师和咨询师,正在努力地学习弗洛伊德理论学说和精神分析的治疗技术,并将该理论和技术应用于治疗中国人的临床实践。感谢多年来在中国传播精神分析疗法的国际同行,特别是“中德精神分析连续培训项目”、“中挪精神分析连续培训项目”及“中美精神分析连续培训项目”,在中国培养了几千名精神分析门徒。
记得当初在中德精神分析培训时,德国的Haag博士为我们督导案例。有一位中国学员报告了一例“异性恐惧症”,案例的大概内容是说,有一个男性,见到女性就心慌脸红、局促不安、不知所措,恐惧和慌忙逃避。Haag老师听了案例报告,十分困惑不解地说“我在德国从事心理治疗几十年,从来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案例。”然后,中国学员给Haag老师解释了中国人的性观念,然后,Haag老师说“哦,我明白了,一百多年前的欧洲(性压抑的时代),当时也是这样子的呀。”中国学员们听了老师的这句话,也感慨地说“哦,我们明白了,在性观念方面,中国落后于欧洲一百年。”这个事例,其实告诉我们一个基本的道理,当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性驱力理论学说,关于性的压抑及本我超我之间的冲突学说,正好适用于当下的中国人,适用于理解和治疗当今中国的神经症病人。中国的很多男性神经症病人,往往都认为“手淫有害”,当初费了很大的力气戒除了手淫,结果,出现了神经症的症状,头晕失眠,记忆力下降,焦虑,担心身体受到了损害,担心长期的手淫导致了性功能障碍,甚至会担心影响未来的生育能力。这样的典型“阉割焦虑”病人,在当前的中国临床工作中,仍然是时常会遇到的。所以,弗洛伊德的经典理论学说,特别是他的性驱力观点,是非常普遍地适用于治疗中国人的。
在心理治疗中,我们会发现几乎每个神经症病人,都存在某种程度的人格不良,甚至是人格障碍。无论是神经症病人,还是人格障碍者,他们在三岁之前,都会存在着一些母婴关系不良、母爱缺失及“有条件的爱”等个人经历,这会导致来访者在内心具有深深的“弱小无力感”,缺乏安全感和自我存在感,表现为“不安全依恋”,“分离焦虑”等。所以,客体关系及依恋的理论学说,也是广泛地被应用于治疗帮助这些来访者的。
中国学生的很多心理问题,往往都是“曾经成绩优异,后来直线下降”,结果导致焦虑、强迫和抑郁;很多企业家也是曾经的个人辉煌,把企业的发展当作是个人成功的标志;很多领导把“职业角色”误作“个人身份”,当他们变更或失去领导岗位时,就会难以适应,甚至产生很多心理症状。中国的妈妈们,经常会把自己的愿望强加给孩子,让孩子去参加各种培训班等,以达成妈妈自身的愿望;孩子们也会努力学习,绝不辜负父母、老师的期望,光宗耀祖,衣锦还乡。针对这些心理问题,科胡特的自恋理论和自体客体的概念,都能够在中国的来访者中得到充分的应用。
上述的精神分析疗法,在每个来访者的心理治疗过程中,都能得到综合的普遍应用。
在人文关怀方面,精神分析所传达的普世价值,比如,尊重每个人的愿望和需要,给来访者足够的自由自主的空间,促进来访者的个人发展,治疗师与来访者是平等的主体,等等,也是普遍受到中国人在内心深处的极大欢迎。
尽管中国人与外国人,在语言和价值观、行为习惯等方面存在一些差异,但是,人性的本质与内核,在世界各民族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尤其是在潜意识层面,更是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异。所以,精神分析疗法,在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发展和历史变迁之后,已经被世界各国所采用。精神分析疗法,不仅适用于欧洲人,也适用于美洲人、非洲人和亚洲人,适合于任何民族和地区。如果要问“精神分析疗法适用于中国人吗?”那么,同样的问题,可以问“精神分析疗法适用于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非洲人、印度人、日本人、X国人吗?”
其实,精神分析的理论和治疗技术,不用加以任何改造,不必进行任何所谓的“本土化改造”,直接就可以应用于中国人。
五、中国文化对世界精神分析将做出怎样的贡献
国外很多著名的心理学家、心理治疗师都曾经认真学习和研究过中国文化,他们对中国文化有着极大的热情,如,荣格、弗洛姆、马斯洛、罗杰斯、拉康、比昂等,都深受道教或佛教和佛法的影响。从这一点上来说,中国文化已经通过这些学者,对世界心理学包括精神分析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客体关系理论的基本观点认为,每个人的心理功能发展,都是通过人际关系互动,内化了的外部的客体,成为内心的客体关系。Otto.F.Kernberg提出,内化,包括内向投射、认同和自我同一性的形成。这是一个心理发展从无到有的过程,自我同一性则是个体成长、心理发展的最高境界。
在中国文化中,不仅强调了从无到有,还强调了从有到无。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太极”之前,还有“太虚”。这些都是关于从无到有的描述。然而,中国人在达到了“有”的地步之后,还会追求更进一步的心理发展,假设自己是一滴水,最终要取消自我同一性,消融于大海,归于“无”。中国人比较信奉“无为而无不为”,“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忧生于执着,惧生于执着;凡无执着心,亦无所忧惧。”“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中国人所追求的人生最高境界是最终归于虚无,“四大皆空”,“无欲则刚”。
这些中国文化中的思想观念,将来有可能引导西方心理学包括精神分析治疗的未来发展方向,将会对世界精神分析疗法的发展做出贡献。
2013年8月28日于 北大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