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临行密密缝
“妈妈，这一次我没有哭很多。”
这是闹闹自布列塔尼海边远行归来，从大客车上走下后依在我怀中说的第一句话，他的自豪却差点儿将很没出息的、已经望穿秋水的我勾下眼泪来。即使在夜幕下，小先生仍然显得神采奕奕，未见半点旅途的劳累。海风将他吹得黝黑了些，头发也长了很多，再现锅盖的规模。总之，两周不见，一眼看上去小人儿似乎长大了很多，熟悉中又带给我惊喜和令人措手不及的陌生。
开学后的第二个周六，家长会上，闹闹的新班主任即宣布他们十月初将要去西部布列塔尼海边两周，开展“发现世界”的驻外班活动。听到这个好消息，我和其中几位家长都很高兴，为自己的孩子觉得幸运，因为这样连续获得出行的机会，实在比较稀罕：首先，新学年班级重组后孩子们的新班主任得有意愿出门受累；其次，她的申请恰好能获准；第三，去年闹闹他们攀过了雪山，这回换了去看大海，不会因重复而厌烦。回家告诉闹闹这个消息，他的反应，是我预料中的“不激动”，我甚至发觉他听到这一消息后竟不经意地叹了口气，令我想到他去年出行归来后说过多次的“我不爱别离。”
闹闹他们回家的那日傍晚，我匆匆自巴黎赶回Antony，跟闹爸早早到约定地点去等。我们是最先到的，很快金发小王子的外婆和父母也来到，陆续又有别的父母在人行道上站定不走了，同样殷切的期待和眺望。路灯已经点亮，不时有公交车将归心似箭行色匆匆的人们放到路边，可只有家才是他们各自的终点。
出行的消息宣布后，只有三周的准备时间，不过因为去年已有经验，我们也心中有数，沉稳很多，慢慢为他准备衣物。闹闹的班主任，也是个飒爽的人，开了一次特殊的信息交流会，交代完毕，只在出发前再发出一次书面通知提醒，便无二话。如果不是我们大人提问，闹闹几乎从不主动提起此事，有一次他说：“只有去年没去过Samoens的同学有点激动，别人都不会。” 我问他何故如此平静，他微笑着说：“我不是已经炼过了嘛。”看来小屁孩们经历过了，似乎真长了见识，有点宠辱不惊的意思了。
远眺了很久，车子过了预定时间仍未出现，小王子的外婆有些着急了，说竟然没人来通告一下状况，校方显然有些失职了，叫女儿打电话给校长。其实，因是周五傍晚，又是万圣节假期开始，车流很多，加上他们先得去别处将另一个班卸下，所以迟到些也是正常的。不过家长们意恐迟迟归的心情，完全是一样的。终于有辆特别高的车子从街角拐过来，引起不约而同的一片欢呼，车里的孩子们也都立即站起来，热烈地向我们挥舞着手中布列塔尼大区的小旗帜。闹闹坐在比较靠前的位置，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飘荡多日的思念打了结。
这次离家，出发时间是一个周六的早晨6点。头一晚，让他早些睡。我们都尽量说好玩的，不谈别离。对于他们的出行，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闹闹已经大了一岁，而且海边的教学基地已经有四十年的成功历史，有完备的管理，有自己的院落和教室，安静整洁的住房，两个班共四十来个学生，近十个工作人员照料他们。分班出门海上活动的时候，每次都会有四个人陪同。关于各个孩子特殊的生活细节，资料早已经传到那边，逐个记录在案了。我们告诉闹闹，只要他高兴地玩，多观察学习，没时间想爸妈一点关系都没有。闹闹答应了。我问他高不高兴出门，他说：“高兴呀。”可是刷牙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低头说了句：“其实我有一点不高兴，因为要跟你们分开。”我心里一紧，强装起笑脸，拍拍他的大脑袋，说：“我们等着 你，很快你就回来了，好吗？”小人儿嗯了一声，继续刷牙，睡觉，提醒我别忘了调好闹钟。那天早晨，跟我们拥抱之后，闹闹上车坐在靠窗的位置，不停地跟我们挥手和飞吻。金发小王子坐在闹闹旁边，却没有探头过来看窗外。他妈妈找不到自己的儿子，反讽地说：“他没跟我们拥抱，也没有吻别，人家无所谓。”这一次，没有人追着车子跑，果然家长们也长大了。
有个女友跟我开玩笑，说所谓“小别胜新婚”，意指跟孩子小别期间老两口重归二人世界胜新婚，要我好好享受。我大笑，谢谢她的倡议，可是发现实际上挺难实行。那个小家伙，自从他来到我们之间，即使没有实体的在场，他仍然是无处不在令我心牵念的。也许他长大后我们不会这样强烈地牵挂吧，现在，他才七岁多，我的“妈妈龄”也才七岁，似乎还真潇洒不起来。没有他在家，用小人的话说，就是“不热闹”。收到市政府群发的安抵短信（注），才安了心。每天写信给他，等来信，上网查看他们的消息和图片，看到他在伙伴们中间，快乐地笑，我们自己也笑得很慈祥，唯一的遗憾是老师拍的照片太不清晰。有一张出海前的相片，他们都穿着橘黄的救生衣，老师称他们为“一串海盗”。回家后，闹闹告诉我，每一件衣服上都有哨子，要是谁落水了就立刻吹响。他们的活动很丰富，上午上课，每天下午出门，或出海上岛，或访博物馆，或参观民居，或海滩游戏，或水中钓鱼。领着他回家的路上，小人儿已经开始喋喋不休，他总是说：“要不要我跟你们说是怎么回事?”或“你们知道吗？” 比如海星的再生殖，比如男螃蟹女螃蟹的区别，比如史前人类留下的巨石，比如环境污染的害处，等等，恨不得一下子全部教给二老。闹闹突然说：“我只哭了三次。”我听了，又心酸又想笑，三次还不够多吗？有一次是自修时间哭的。我故意问他：“是不是作业太难了你就哭了？”闹儿停下步子，在路灯下，看看我们，神色庄重一丝不苟地说：“不，因为……想你们了。”我紧紧地抱抱他，不知该说什么。其它两次哭的现场，闹儿拒绝口述再现。呵呵，那就算了吧。刚才在迎接地点，我问班主任闹闹可有哭过，老师诡秘地笑着摇头说：“没有没有完全没有，那要真令您失望了。”我哈哈笑着跟她道谢告别。另一个朋友跟我说，要允许孩子有这样那样的眼泪，我们自己不也是这样长大的么？说得是呀，我自己，即使上大学了也还哭过呢。
行前的某个晚上，闹闹缠着爸爸玩国际象棋，我查看他的行李箱，发现新买的两条睡裤都太长，便穿针引线在灯下缝起裤脚来。耳听着闹闹的碎碎语，恍惚间，突然觉得自己多像那个“临行密密逢”的母亲呀。说的不就是我么？自豪感蹭蹭地高涨起来。母亲对孩子的牵挂，原来古今相通，绝无二致。有一天，看着书的老普突然仰天唱了一声：“儿行千里母担忧呀。”心有戚戚焉，我一反常态，没有嘲讽他的男走音。
闹闹闹回家了，慢慢地向我们汇报细节。他们每人有一本日志，每天的活动记录，小人念给我听。每行字，竟然平起竖落，拐了近90度的弯触底。这要是在国内，不知家长我是不是就该被老师传讯了？最后一页，老师写着：“‘好奇、投入、令人愉悦’，是我想到这个男孩子时脑子里立即出现的三个词。……”我问他每天睡觉怎么样，他说：“很好呀。老师会来给我们每人一个晚安亲吻，然后替我们关了灯，我们就睡了。去年也是一样的。”谢谢老师们，替我们代行母职。海边的经历，一定会给闹闹留下长久的美好回忆。“妈妈，我还在浴室里跳舞了，很好玩。”
不爱别离，却又别离，泪痕悄拭再相依，听他闹语，笑盈盈。
“一串海盗”。你们还能看出来哪个是闹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