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监生不是什么吝啬鬼
——严监生是个勤俭持家、仗义疏财的模范丈夫
佛山华英学校 程东(原创)
内容提要:关于《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文学评论的传统观点认为他是个吝啬鬼,依笔者看,他不仅不是什么吝啬鬼,反而是中国人中勤俭持家的代表,是节俭过日子的典范,并且是一个对他人慷慨大方、仗义疏财的榜样!还是个重情义的大丈夫。
关键词:吝啬鬼、为富而仁、勤劳大方、节俭持家
读中国古典文学的人,依照传统观点,都把严二老官严致和即严监生当作吝啬鬼的典型,并且把他和外国 文学中的世界四大著名吝啬鬼(夏洛克、阿巴贡、葛朗台、泼溜希金)相提并论。根据是《儒林外史》第五、第六回中严监生快死时的如下两段描写: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毫无起色。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以后,医生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子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接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上前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溜圆,把头又狠狠的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妇抱着儿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惦念?"他听了这话,两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老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儒林外史》第五回)
话说严监生临死之时,伸着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几个侄儿和些家人,都来讧乱着问,有说为两个人的,有说为两件事的,有说为两处田地的,纷纷不一,只管摇头不是。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合家大口号哭起来,准备入殓,将灵枢停在第三层中堂内。
(《儒林外史》第六回)
这两段文字描写严监生临死时的穷酸样、可怜相,意思是说他为了房间的灯碗里多点了一茎灯草“恐费了油”而死不瞑目(其实他要是知道他死后,他大哥一心想霸占他的全部财产的种种险恶用心和手段后,他就不应该为此死不瞑目,真正令他死不瞑目的倒应该是他那为人处世遭人十二分诟骂的大哥严贡生),从此便给大家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吝啬鬼!可是我把这两回前前后后反复读了多次,不仅不觉得他是什么吝啬鬼,反而觉得他是中国人中勤俭持家的代表,是节俭过日子的典范,并且是一个对他人慷慨大方、仗义疏财的榜样!为什么这样说,其实仔细看原著的内容,根据和理由不难找到。
他的出场是由他大哥严致中即严贡生(俗称“秀才”)为两场官司而“畏罪潜逃”引起的:严家两兄弟,家财万贯,算是地方财主、豪强。《儒林外史》第五回中写了他大哥被告的两件恶行:
头一件是强卖强占。他一个叫做王小二的邻居,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生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忙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广东方言,吉利),逼着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给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哥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哪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的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擀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
哪有这样好事:强行要人家买猪,看见人家养大了,又强行夺回并且打伤人,真是地方恶霸。按现在的法律,应该问个敲诈勒索和故意伤人罪才是。
第二件是巧取豪夺。一个叫黄梦统的乡下人,上县里来交钱粮(交公粮,一种农业赋税),一时钱不够,就委托中间人向严乡绅(严贡生)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利钱,说好了,写了借约,送在严府,但是他却不曾立即拿了贡生的银子。后来遇到他乡里的一个亲戚,借了银子给他并劝他不要借严家的银子。于是他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过了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却向他要这几个月的利息钱。理由是虽然没有借走银子,但答应了借给他,严贡生就不好借给别人,因此耽误了他大半年的利钱,应该是黄梦统出这利钱。黄梦统被严贡生的歪理给忽悠了,自知理亏。向中间人说明,“情愿买个蹄酒,上门(陪罪)去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他的驴儿和米同梢袋(干粮袋),都叫人拿了回家,还不发出借据来”。
哪有这样歪理和不近人情:人家既然已经愿意认错、陪不是,还要抢人家的东西,还不退借据,真是仗势欺人。按现在的法律,应该问个放高利贷罪和抢劫罪才好。
做出这样两件恶事,被人告状,连父母官汤知县也觉得十分气愤:“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实在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准备传他到衙门。他怕官司输了,失了面子,就脚踩西瓜皮——开溜,跑到省城里躲了。
两兄弟为人处世截然不同。严贡生坏透了,刻薄阴险,良心叫狗吃了,凡事不占尽别人便宜便似枉为人;严监生好极了,胆小怕事,为富而仁,凡事以和为贵。
先说严监生勤俭持家的地方,书中所写,用笔墨并不多,但足以见出他的这个特点来:
平时过日子省吃俭用。有一回严监生请他两位妻舅喝酒,席上议论起他大哥,他亲口说的:“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逐日夫妻四口(夹注:监生有一妻一妾,妾生一子)在家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当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万贯家财,过日子却连猪肉也舍不得吃,可算是节俭到家了,小小的儿子要吃肉也只是花四个钱哄哄他。相比他大哥家里却是个败家的景象,也是他亲口说的:“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梨花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
生了病还是舍不得花钱养病。书中仅有一句话,着实有力:渐渐饮食少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
除了节俭,他还勤劳。为什么这样说?他老婆死了不到半年,他因哀伤过度,加上不会调理饮食,很快就生病了,“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但是他“初时撑着,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卧床不起。等到天气和暖,又勉强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来,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由这些文字足见监生简直是个勤劳的财主,并且是个持家的典范!
不过,亏待自己的人短命。钱和病是不认人的,无论你贫富贵贱,你重视钱又会赚钱,钱就找你;你蔑视钱又不会赚钱,就勿抱怨自己贫穷。同样,身体健康也是这样,你重视锻炼和保养,身体自然好;你糟蹋身体,或饥饱不匀,或彻夜打麻将,或小病不治拖成大病,当然身体会垮掉。因为身体是机器,你不维护和保养,当然会有损坏的那一天。从小说里所写的内容来看,严监生和他老婆都太亏待自己了,对他人仁慈大方,对待自己则是吝啬刻薄,身体岂有个不垮的(不信,你自己翻翻《儒林外史》)。那王氏是久病不愈死了的,那严监生也是茶饭过于简陋将就,加上老婆死了后心情哀伤抑郁,所以很快也死了。
不少富人,除了迫不得已的场面应酬,往往在自家身上花销,都是越有钱越扣门,越有钱越小气,说好听了是节俭惯了。因为他们是经过艰难创业的人,为赚取第一桶金,吃过苦、受过累,比常人更知道“赚钱不易”的情形。正如清朝长篇小说《九尾龟》的作者张春帆借主人公章秋谷之口论商人(富人)扣门的话:“那些商人平日之间寸铢积累,刻薄成家,看得那银钱十分郑重,你若要起他的钱来,比要他的命更加刻毒,万一浪费了他一文半钞,更是一生的切骨之仇”(语见第26回)
再说他“慷慨大方、仗义疏财”的表现,有如下实事支持:
遇到问题不回避。他哥跑了,官府的差人却来寻他的麻烦(这事放到现在,却行不通了),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哥又不在家,不敢轻慢(官差)。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
兄债弟偿,不计多少,一力承担。他哥混帐,他家嫂也是个糊涂的人,几个侄子,就像生狼一般,也不听教训,不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为了息事宁人,落个耳根清净,他只好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姓王的;黄梦统的借约,经他两个妻舅做中间人,他立了个字据给黄家,说(原借约)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后来一切办得妥当。“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
各位读者,看到此处,你说严监生不是慷慨仗义,是什么,虽说为的是他哥哥的事情,能做到这一步也不简单了,不信,放到现在试试,看看有几个做兄弟的可以做到这样。相比较他大哥,就太差劲了,看看他妻舅兄弟俩后来揭露的情况:
王仁道:“老大(严贡生)而今越发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他)出贡竖旗杆,在他家里扰过一席酒。”王德愁着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厨子、屠户)在他家(讨帐)吵一回,成什么模样!”
严贡生,这才是真正的吝啬鬼和不要脸到家了。
帮助两位妻舅不遗余力。监生的正妻王氏得病快要死了,他请来二位妻舅商量后事,原著中写他:
向他们说道:“(王氏)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给二位老舅作个纪念。”因把小斯都叫出去,开了一张厨,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给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纪念。”
主动把自己老婆平时的私房钱拿出来送给老婆的两位哥哥及其太太,并且办丧事该他们出的礼钱也替他们考虑到了,的确是慷慨大方的举动,私毫看不到严监生吝啬的表现。为了保全监生的一点血脉,要扶正他的妾赵氏为正妻,并且为给两位妻舅撑面子,为这事监生也慷慨出手,王仁说“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戚都请来……”严致和就欣然同意,“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二位喜形于色去了。”后来,办老婆的丧事,一共花了四五千两银子,他也丝毫没有心疼过。再后来,两位妻舅要赴省里参加举人考试,来病床前与他告别,他也慷慨解囊,每人送他们盘费:便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着赵氏说道:“这倒是她的意思,说姊姊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给二位老舅添着做恭喜的盘费……两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着两封(100两!)。
有慷慨大方之人,就有贪婪小气之鬼,两个妻舅收他的馈赠毫不谦虚之外,就是两个舅奶奶,在他老婆才死入殓时的表现就足以令人嗤笑和不齿了,原著中写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这一细节,对她们贪婪的丑恶行为简直刻画得入木三分,看似是闲笔,其实是匠心,不得不佩服作者的功力。
严监生从不管老婆的私房钱,还是个重情义的大丈夫。严监生知道老婆平时存有私房钱,一者是他开的典档铺的收入都由他老婆(王氏)管理进帐。二者是他老婆也是个节省过日子的人;小说里写道:
吃了几口酒,严监生掉下泪来,指着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口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姊姊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给她,我也不管她在哪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
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了一块,上面掉下一个大竹篓子来;靠近看,……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她的银子哪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积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她往哪里去了!"一回哭着,叫人扫了地。把那干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着灵床前,又哭了一场。
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
从以上文字看,严监生确实是个慷慨大方的主人,哪有吝啬鬼把这么多钱由老婆管理还任其开销的?他比起嗜钱如命的葛朗台老头来不知要宽厚大方多少倍呢,葛朗台遇见他真是要羞死。从以上文字还可看出历来为人所忽略的一点,即监生对于妻子王氏的信任、赞扬和哀伤之情,他为妻子之死竟然“不时哭泣”,甚至为此生出病来,真真少见的重情男子!按理说,王氏死之前,赵氏已经扶了正,赵氏又是为他生过儿子的妾,他应该更疼赵氏才对,可从他的一举一动,却全然看不出他对赵氏的偏心来。
以上,就是我仔细看原著得出的心得和见解,也许有片面和偏颇之处,但我总觉得,对于严监生,仅凭他临死时的表现就说他是个吝啬鬼说不过去。书中所写的事实,让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而且,从这种自己得来的新的认识,我还体会到一层意思:读书下结论,最好不要盲目听信他人的话,不要人云亦云,要自己从原著出发,从事实出发,也许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难道不是说的这种情况吗?
2010-10-01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