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总序
文明的意志与中华的位置
五、中华
达成人类共识,不能没有中华的声音。
中华的声音很遥远,也很亲近;很清晰,也很模糊。是啊,当它穿越三千七百年的时空在耳边回荡时,我们知道它的主旋律和关键词吗?我们能用简简单单一句话,说清楚什么是中华根、中华梦、中华魂吗?
有点难。
为什么难呢?只缘身在此山中吗?过去是,现在不是。现在,我们有了全球视野,可以用世界各民族的文明做参照系,应该看得清楚呀。
可惜越是比较,就越不明白,因为中华文明实在与众不同。
比方说,没有宗教,也没有信仰。
宗教和信仰重要吗?非常重要。请大家想想,人类为什么要发明宗教,要有信仰?有两个原因。从根本上说,信仰是人的生命本能,是为了寻找灵魂的源头和归宿。从现实需求讲,任何人都需要安全、自由、身份认同。宗教和信仰,恰恰就能实现这些需求,甚至比国家做得还好。神的保佑和庇护,给人安全感;心灵与上帝或安拉同在,给人自由感;基督徒或佛教徒的名义和名分,实现身份认同。难怪全世界的穆斯林都要誓死捍卫“唯一的真神”和“最后的先知”。非如此,他们不能安身立命;非如此,他们不知此身何属。
何况宗教和信仰是没有国界的。因此,要想成为世界性文明,最便当的方式莫过于借助宗教和信仰。西方文明如此,伊斯兰文明就更是如此。为此,他们甚至还需要Logo,比如十字架和新月形。
然而所有这些,我们都没有。
至少,汉民族没有。
当真如此吗?
当真。
什么是宗教?宗教就是以信仰为中心的一整套价值系统、观念体系和行为准则。什么是信仰?信仰则是“对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坚定不移的相信”,比如上帝或真主。这样的存在,不属于自然界,不能靠科学实验来证明;也不属于人类社会,不能靠日常经验来证明。没办法,只能“信仰”。
所以德尔图良(Tertullian)大主教说,正因为荒谬,我才信仰。
这样的存在和命题,我们从来不曾有过。我们之所相信,或者是自然的,如荀子的天;或者是世俗的,如墨子的义;或者既是自然的,又是世俗的,如孔子的命。就连老子的道,周易的易,也一样。所以《周易》和《老子》,可以用来搞政治、办企业、买房子、炒股票。上帝或安拉也管这些吗?不管。
没错,我们后来也引进了佛教,发明了道教,却从来都不曾真正成为全民信仰。中国人也信佛、信鬼、信风水,却其实“信而不仰”。从玉皇大帝到土地公公,都可以是调侃的对
象。《西游记》更是拿诸神诸佛大开玩笑,这些神佛也厚颜无耻地纵徒行凶,还振振有词。这种态度,跟当年的古希腊人颇为相似。
同样,中国人也拜神、拜仙、拜菩萨,却其实“仰而不信”。佛寺道观,多在深山老林;求签问卦,只为祈福消灾;三跪九叩,不过例行公事。所谓“信则灵”,其实是“不灵就不
信”。信不信,只看灵不灵。
所以汉民族的“信”,从来就没有定准。祖宗、菩萨、狐仙、关老爷、太上老君,甚至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可以被一视同仁地请进神龛行礼如仪,只不过得各司其职。考
大学,拜文昌;生孩子,求观音;买房子,看风水。只要能给自己带来实际上的好处,我们是不忌讳改换门庭的。
这,也好意思叫“信仰”?
也只能叫“崇拜”。
对!有鬼神无宗教,有崇教无信仰。其他民族由宗教和信仰来发生和维系的,我们靠别的东西来实现。
同样,我们也没有Logo。龙和太极图,都不是。
奇怪。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什么都没有,中华靠什么成为世界性文明?
方式。
文明是需要方式的。价值和精神只有体现为方式,才是鲜活的、现实的、有生命的东西。事实上,自此告别了殷商的“巫鬼文化”,从西周开始,我们民族就一直靠着自己独特的方式创建和维系文明。正是这些与其他民族大相异趣的方式,以其独特魅力和成功经验,吸引了世界各国的使者、僧侣、商人和留学生。他们来到长安、开封、北京,留下胡笳番舞,带走瓷器茶叶,也带走对中华文明的仰慕和理解,哪怕那理解不过生吞活剥、囫囵吞枣。甚至就连用筷子吃饭,也被学了过去,更不用说语言文字、书画建筑、典章制度了。
那么,中华文明的方式是什么?
方式是涵盖了诸多方面的,比如男耕女织的经济生活方式,四世同堂的家庭结构方式,君臣父子的社会组织方式,称兄道弟的身份认同方式,家国一体的政治管理方式。后面这一条也许至关重要。的确,如果说伊斯兰文明的关键是“政教合一”,那么,中华文明的要害就是“家国一体”。君臣如父子,四海皆兄弟,民族大家庭。父母官,子弟兵,兄弟单位,整个文明圈内的一切关系,包括人与人,也包括人与自然,都靠血缘和泛血缘来维系。
这,就叫“以人为本”。
但,不是个体的、独立的人,而是群体的、血缘的人。
以人为本,就不会“以神为本”,也就不会有宗教,有信仰,而且不需要有宗教,有信仰。实际上中华文明的特点,就是“以祖宗代上帝,以圣人代神,以道德代法治,以纲
常代信仰”。由此体现出来的,则是人本精神、现实精神和艺术精神。这是中华文明的三大精神。
显然,方式的背后是有精神的,精神的背后也一定有价值。事实上,任何一种文明,如果能够风雨沧桑而延绵不绝,骨子里就一定有核心价值。西非民族主义先驱布莱登便认为,非洲文明的核心价值,就是人与神、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号称“三个和谐一致”。这样的东西我们也有,只不过不使用“价值”这个概念,更不称之为“普世价值”。
现在似乎可以窥见文明的秘密了。
文明的秘密,在意志,也在结构。文明是有结构的。任何一种文明,都由三部分组成:方式、精神和价值。价值外化,就表现为精神。精神落实,就表现为方式。方式其表,精神居中,价值是内核,是为“文明三要素”。三大文明的次第辉煌,不过是“文明结构”的层层展示和打开。
也许,这就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