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外出旅行,陌生人见面相互会问:“Where are you coming from?”对这个听起来简短的问题,我总会支吾不知如何作答为好。因为,在英文里这个问题有两种理解,第一是真的问你从哪里来,还有另一含义是你是哪里人?如果我按照第一理解回答:“Iam coming from San Francisco ( 我从旧金山来)。”我敢担保那人一定还想知道第二个含义,于是他会再问:“How about original ?” ( 你最原先是从哪里来?),然后我又答:“ I am Chinese. I wasborn in Shanghai.” (我是中国人,生在上海。”如此这般的问答,不知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经历,很令人烦恼,我总希望用最简单的话来表明身份结束这样的问题。
我到底是哪里人?我长着亚洲人的脸,讲着有口音的英文,拿着美国护照,可是我离开中国二十多年了,鲜知中国国情,我应该怎样对陌生人介绍自己的身份呢?我有时发现当我面对这样的问题时我很火大,倒不是生那提问题人的气,是我恨自己活的这么辛苦,到头来竟然没有明朗的身份。
长期以来,我尽量避免正面回答这类问题,通常我都用开玩笑的方法来搪塞他人。有时我回答,我从月球来;有时我说我从蒙古来;有时我干脆反问,你从哪里来?一般陌生人不会追问,问一下也就罢了,因此我也可以逃避这个讨厌的问题。
可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一个非常普通的人竟然帮我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使我茅塞顿开,我现在再也不怕这类问题了,我终于有了再确切不过的回答了。
今年初春,当我离开上海回美国的那天早上,天气突变,不仅下着大雨而且还有下雪的预兆。为了怕临时叫不到出租汽车,妹妹帮我联系了一家私人机场接送服务公司。
早餐一过,楼下的门卫就来电话说,去机场的车子来了,在楼下等着呢。于是全家一起全力以赴帮我把大大小小五六件行李搬下楼去。楼下大门前,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停在那里,一位中年,身材笔挺的“老小伙子”打着伞迎了上来,他先把我,我妈妈和妹妹送上车,然后自己冒雨把行李放进后车厢,他这如此正规的服务令我大吃一惊,上海现在真的不得了了,连司机的服务都进步得这样到位。
等“老小伙子”坐进车,他马上彬彬有礼自我介绍道:“我姓沈,叫我小沈好了”。他接着又说:“今天天气太糟糕了,我早来了,这样可以保证你不会误了飞机”。我谢了小沈的周到安排,相信在这个时间出发是绝对赶得上我的班机。
车子出发了,不一会我们就融入了上海汹涌的车流,雨刷象司机对待他的客人一样殷勤地使出全部的力气在玻璃窗上来回摆动着。小沈的车技真的棒,他见缝插针般地行驶着,不一会他就把车开出了闹市上了宽敞的高架。坐在小沈边上的妈妈松了一口气,她对小沈说:“小沈,你的技术真好,车开的又快又稳。”小沈嘻嘻一笑说:“我是开了有二十多年车的老司机了。”接着他很有礼貌地问我妈:“听口音,太太你是山东人吧。”妈妈马上用她特有的山东上海话答道:“阿拉是山东上海人。是的,我是 山东人,在上海已住了快60年了。”小沈听罢兴奋地说:“太巧了,我爸妈也是山东上海人,他们也在上海住了近50年。天下山东人都是一个脾气,不管住哪里,住多久,家乡的口音是不改的。”
听小沈和妈妈的聊天,我和妹妹也开始加入了,这个话题太有意思了。妹妹说:“这样说来我们都是上海山东人了。”小沈透过后视镜看着我俩说:“当然没错了,我同你们一样都是上海山东人了。”这时我也不甘落后插嘴道:“难怪,一见你我们就有一种亲切感,原来是同乡啊。”小沈听了更乐了,他说:“山东人同上海人是有本质的不同的,我们这一代尽管生在上海,喝着黄浦江的水长大,但我们的血管里还是流着咱们爹娘的山东人的血,所以我也象山东人一样性情直爽,义气用事。但我毕竟在上海长大,上海男人的腔调我也是蛮足的,如在家里,我绝对没有山东人大男子主义,买、打、烧,我统统都来的。假期里,我也常请老婆看看电影,吃吃咖啡,象海派上海人一样弄一点情调来。”
小沈一口气说到这里,我们三个听得津津有味,大家不时点头认同。妹妹说:“我最爱同上海山东人交朋友了,大家尽管都是讲上海话的上海人,但是山东人的豪爽劲和落落大方的气质是南方人缺乏的,每次遇到上海山东人,大家很容易就成了好朋友。还有,我喜欢上海山东人的原因是,他们个头高,帅哥倩女可多了”。
妹妹是搞艺术的,三句话离不开评论美感,不过这话不假,生活中北方人高大,上海人在穿着打扮上比较讲究,所以生在南方的北方人的确在外表上有一定的优势。小沈还没等我把意见发表出来,他又得意洋洋地说:“不瞒你们说,我最自豪的是我儿子。他是我家第二代上海山东人,他现在在读大一,个子一米八五。我对我儿子的要求是,做人要保持我们山东人的正直,爽快和大方,生活上要有上海男人的细腻味,不仅将来要对老婆好,还要会做家务。每个周末他从学校回来,我就教他做一个菜,这样将来他有了家生活起来才有味道。”“啊,你这个上海山东人太棒了,你儿子这样优秀的上海山东人一定女朋友一大堆吧?”我兴奋地问小沈,心想如果自己有女儿,我一定要她找这样的上海山东人做老公。“喜欢我儿子的小姑娘真的很多呢。”小沈得意地答道。冲着他这种有点不加掩饰的自大,我毫不疑问地断定他真有山东人的血。
热情健谈的小沈,一路上同我们聊个不停,一眨眼的功夫机场就到了。这时雨停了,天也放晴了。下了车,道别这位上海山东老乡,妈妈和妹妹帮着我推着行李走进机场大厅。我怕机场道别的情形,通常一进机场,触景生情,我的鼻子就开始酸酸,眼泪汪汪起来。可是那天我竟然没有一点伤感的情绪,也许是我还沉浸在小沈的话题里。我一边检票、托行李,一边还来不及酝酿同妈妈和妹妹离别的伤感,不一会我已发现自己坐在了返美的机舱里了。此时我的脑子里还在想着小沈的故事,他真的是一位很有意思的人,“上海山东人”,“山东上海人”,我反复推敲这两种人的说法,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的问题竟然被他轻易地解除了。
以前住上海时,我并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上海人,因为上海人常被人认为小家子气和缺少一定的家教。而我是山东人的后代,有着严格的孔孟之道的家教,但是我也引以自豪为上海的小资。因此,我常常烦恼该怎样来区分两者。小沈的定义太精辟了,我们这样背景的人原来是属于上海山东人。
由此推论,我这个生在上海住在旧金山的美国护照拥有者,不就是Shanghai Californian(上海加州人)了吗?不管今后我在美国再住多久,我都会象我爸妈那样的山东上海人口音不变,但我们的生活又让我们拥有了加州人的习惯和审美观,我们虽不是地道的加州人,但也从上海人的圈子里脱离了出来。可是我们依然以是上海人为自豪,上海的一切永远牵动着我们的心,有机会讲上海话还是比讲带上海口音的美国话来得爽快和亲切。
想到这些,我兴奋地左顾右盼起来,我真想现在就有一位陌生人来同我搭腔,希望他来问我:“你是哪里人?(where are youcoming from ?)” 那我会毫不含糊地答道:“我是上海山东人呀。或 I am ShanghaiCaliforn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