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晒书 晒晒我家的读书故事

我晒书

　　如果要晒书，能怎么晒？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奇怪。书嘛，还能怎么晒？浸水了，受潮了，生蠹鱼了，搬出来，在太阳下摊开，持续数小时曝晒即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晒法？

　　有。东晋有个叫郝隆的人，就有他独特的晒法。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世说新语·排调》）

　　农历七月七，相当于公历的八月初，骄阳似火，天气炎热。而郝隆就选在太阳正当中的时候，仰卧于阳光下，坦胸露腹。惹得看见的人都好奇地问他：“你这是干什么呀？”他回答说：“我在晒我肚子里的书。”我相信，所有听了这回答的人都没法不笑，也一定会有不少的人马上给出结论：这人神经出问题了。这个故事也就被当作笑话流传开来。

　　并不是所有的笑话都仅仅只是笑话。许多很好笑的笑话其实是黑色或淡黑色的幽默，笑里浸透着辛酸。明白了郝隆晒书的背景，就会知道，他的晒书是一种淡黑色的幽默，一种行为艺术。

　　“七月七，晒棉衣。”我们都知道七月七要“乞巧”，却不一定知道古代民间还有晒衣的风俗。现在晒衣的风俗还有，时间却改作了六月六，不知道是何故。据说汉武帝时宫女在建章宫中的晒衣阁上晒衣服，以后渐渐传至民间，形成风俗。魏晋时盛极一时，成为豪门富室夸耀财富的机会。《世说新语·任诞》里有一条记载：“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仲容就是名列“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阮氏家族本来都是很富厚的，只有阮咸家的人“尚道弃事，好酒而贫”。七月七日，当住在道北的阮氏族人晒衣时，架上全是绫罗绸缎 ，光彩夺目，而住在道南的阮咸也在院子里搭上竹竿，在竹竿上挂一件粗布破围裙。有人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别人都晒衣，我不能免俗，也来晒晒！”在巨大的世俗财富面前，一贯清高自持的士人并不能保持心境的平和。他的不满和轻蔑往往要通过非同寻常的方式表现出来。阮咸的话里隐含着强烈的批判意味。“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意思是说，在我眼里，你们所炫耀的绫罗绸缎也无非如粗布破围裙一样，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未能免俗”，这里的“俗”就是炫耀财富的浅薄庸俗。阮咸通过自嘲，嘲弄了士族的可笑的虚荣。

　　然而阮咸的嘲弄却终免不了“酸葡萄心理”和“现实虚无主义”的嫌疑。在巨大的世俗财富面前，士人显得总不免有点底气不足。毕竟，“大布犊鼻裈”和“纱罗锦绮”，粗茶淡饭和甘脆肥浓，衡门蓬荜和高宅清宫，出舆入辇和踽踽独行之间要划上等号，不是那么容易。一个人可以视富贵如浮云，视钱财如粪土，但“如”毕竟不是“是”，想让别人也接受些观点更是困难。相比之下，郝隆的底气就要足得多。因为他有足够的资本：一肚皮学问。汲汲于富贵的人对于学问、知识往往没什么兴趣。这样，士人在富贵者面前就找到了自信：你有我没有的财富，我有你没有的学问，我们扯平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从根本上看，我们还要比你们更“君子”、更“高尚”，这就更进一步形成了士人的精神优越感。士人们就以此作为武器，抗击着权贵对他们的轻蔑，也抗击着自己内心的脆弱。这也正是郝隆晒书为后世李时珍、朱彝尊、蒲松龄等文人所效法的原因。

　　文化真奇妙。同样的事，同样的物，却会有完全不同的阐释。一般人大热天晒太阳是有病，文化人大热天晒太阳却是行为艺术。普通的小便池，杜尚签上名拿去送展，就成了现代艺术名作《喷泉》。其中的奥妙还真值得人好好琢磨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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