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主题精品散文选三 冰心关于母爱的散文

母爱主题精品散文选(三)

母亲,那个世界上最深不可测的女人

吴景娅

我过去一直是拒绝担当母亲角色的,尽管我热爱孩子。当紧紧抱着一个孩子时,我会下意识用牙齿咬住下嘴唇,咬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疼痛。那是踏实,怀抱充盈的幸福,如同所有的果树承载数不清的果实时,迎着风,会发出亦哭亦笑的声响。

我像果树一样,喜欢承载和拥抱的感觉。但竟然又害怕并害羞于母亲的角色——和先生结婚的那天晚上,在厨房门口是初秋疯淫的雨水制造出的纵横水沟。婆婆问六岁的儿子:叫妈妈还是叫阿姨?我的脸在暗夜里发烫,头一别,看见了天井中乱七八糟的花草,心里莫名有了委屈和慌张。我说,就叫阿姨吧。儿子迅速地低下头,用嘴咬下大拇指的指甲。从此,他叫了我二十年的阿姨,虽然背着我也常常与人“我妈妈长我妈妈短”地谈论着我。

我总在想:我的问题出在了哪里?

有人说,父亲是女儿前世的情人。难道母亲便是女儿前世的仇人?看张爱玲的小说《小团圆》,看到她几乎穷尽一生来与母亲较劲,甚至碰及母亲的手,也会让她有滔滔的厌恶。那真是人生始料不及的寒凉啊,女儿不也是母亲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吗?

曾经,也觉得母亲像一堵意志悍然的高墙耸立在我人生之中。她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母亲,她是深不可测、结实坚挺的母亲。她更像一个概念,上天对我的诱惑,我一张开手扑过去,想撒一把娇,却原来,一团幻影而巳。

我觉得母亲不爱我,只爱弟弟。这种想法似乎与生俱来,成为我生命的黑洞。但母亲又是我不可争议的偶像,并且我不得不感激她把许多优秀的基因像涓涓暗河一样输送至我的山峦。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基本主宰了我的命运走向,如同常言道:先定死后定生。

我母亲,南北人合力而生。外婆家算是京城贵族,外公又称得上扬州才子。但抗战时期的山河破碎,让她们一家八九口人辗转千里,逃到重庆,以下江人的耿耿于怀来适应巴渝生活的凄风苦雨。这以后,母亲的家人总是东西零落,她的母亲总是在离她很遥远的地方。十二三岁还是小姑娘的母亲背着铺盖卷翻越歌乐山,从重庆步行一天到北碚求学时,心就狠了又狠,小女儿的柔肠被峥嵘岁月一刀剪去。

所以,我长很大很大了,好像从来记不得母亲曾以什么阿狗阿猫的昵称呼唤过我;更记不得她拥我入怀的感觉。只记得她对我的严格,严格到像刀锋般的寒光闪闪——七八岁时,偶尔也会说一两句脏话,母亲的耳光呼一声扇来。她还会说:女娃子家家,为何不自觉不自爱?其实,这是我从身为图书馆馆长的母亲那里听到的最严厉的指责了。放在另外的孩子那里,也许算不得骂。而每次的我却有悲痛欲绝的嚎哭,一种卑微和自我诋毁的嚎哭,因为我太想优秀和强大,像母亲,铜墙铁壁,战无不胜。

我经常不可思议于母亲矮小的身子中为何能蕴藏如此强大而丰满的意志力。

我和弟弟都在读大学时,她以四十多岁的高龄考上武汉大学的图书函授专业,每周日清晨五点起床,两小时颠波于危险崎岖的山区公路,从北碚到重庆主城。八点,她无比准时而幸福地坐在函授班的教室里,听课,用漂亮的钢笔字记下几十本笔记。考试总是全班笫一。有一次,她腿摔断了,老师携着考卷从重庆到我家为她一人监考,与其他人时间同期。她坐在床上,穿着灰蓝对襟素棉袄,脖子上系着莹白的纱巾,表情庄严得像迎接战斗的女战士。那一上午,重庆下了1982年最大的一场雾。你甚至觉得那密不透风般的雾就像没完没了的阴谋。我从门口去望母亲,觉得她像坐在雾的核心地带,或是没完没了的阴谋中,又庄严又滑稽。

我常以自己擅长的变通去嘲笑母亲的认真与执著。不过也有一次,她的执著让我泪流满面——大学毕业当了中学老师的我,不安心,想跳槽,需要找教育部门的某领导批条子放人。去人家家里送礼说人情,一趟趟遭遇冷脸。我受不了,悲痛欲绝地嚎哭,把当时还很稀奇的一兜红富士水晶苹果狠命地全倒在马路边,一片艳红,引来路人的一片骇然。

母亲那时还很胖。她很费力地蹲下身,把苹果一个一个捡起来,用手帕擦拭得更艳红。40度高温的酷夏,马路边,母亲着急的动作让她大汗淋漓。或许蹲下的动作过于迅猛,她裙子的一角竟被撕裂了一条口。

她捡完苹果,回头,把我的头抱在怀中,下巴在我头上激烈地摩擦,声音发抖而失真。她说:景娅,别这样,妈妈怕。你有个什么,妈妈怎么活。

平生,我第一次见到妈妈这样失态、脆弱和柔情。但那只是很短的时间。之后,母亲把我留在了马路边,她提着苹果坚定地向着某领导住家的高梯爬去。我在下边也能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在一层又一层的楼道里响起,坚不可摧。我想,我与著名的朱自清享有同等的幸福了,他父亲的背影会支持他的生与死,而母亲此时此刻的脚步也将让我与人生的几多冷暖达成谅解。

九年前,我出钱送父母去泰国旅游。第一天下午三点送他们出境。父亲笑吟吟的,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笑容中有着诗人般的潇洒与神秘。我兜里揣着父亲刚给我买的感冒药,目送他们消失的目光竟有一些忐忑。翌日上午九时,旅行社突然通知我,父亲已在一小时前病逝。

我带着天崩地裂的一颗心去泰国奔丧,在机场见到仅仅两天不见的母亲。她失去了一切的坚不可摧,像被轰炸得片瓦不存的城池——我的母亲成了世上最万劫不复的废墟,我最可怜最可怜的孤儿。她摇着我的手,声音幼儿一般:景娅,你爸爸死得好冤。她像无助的幼儿,一遍遍对我说。

父亲的确死得好冤。他只是得了一个肠胃毛病,被不负责的旅行社送到不负责的医院,误诊,打错药,挣扎了十多个小时,命丧异国他乡。

母亲一直说她是眼睁睁见着父亲死去的。九年来,她每说一次,我都会抱住母亲的肩头,用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咬出万劫不复的疼痛来。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必须担当母亲的母亲,爱她,保护她,像搀扶一个蹒跚学步的女儿,相依为命,海枯石烂。

而我也幸福地迎接了儿子授予我的“妈妈”称呼,在他的婚礼上。这个三岁时就被命运剥夺了叫一个女人为妈妈的男孩,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在偷偷温习这一称呼的所有内涵和外延的美好意义。他一直在准备、在找机会、在鼓勇气。有时候差一点就破口而出,那是我们一家在广西北海闯海时:为了让他读北海唯一的重点学校,我厚着脸皮,巧舌如簧地缠着某校长“做工作”。我的模样肯定致命地可笑和五陋,因为儿子站在不远处偷偷发笑。但笑着笑着,他突然迅猛地低下头,啃起指甲。十几年后,他郑重地告诉我,当时,他很想大吼一声。真的。他想这样地大吼一声:妈妈,我不读那学校行不行?。

作者简介:吴景娅,笔名央金玛等。六十年代人。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有过教师、记者、媒体策划人、女性问题研究者、两性情感专栏作家等身份。自1984年发表处女小说起,已在国内外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三百多万字。其散文随笔在国内很有影响,为西部实力散文作家。出版有散文集《镜中》、《与谁共赴结局》,许多散文被各种散文精选书籍刊载、选用。现任重庆《新女报》副总编辑、重庆散文学会副主席。

让妈妈像花儿一样绽放(外一题)

张小童

妈就像个孩子,不管在家在外,直言快语,喜怒没一点儿掩饰,还凡事沉不住气。爸说:“你妈这一辈子也未能走出校门。六岁跟你教书的姥爷上学,师范一毕业就分配当了老师,直当到退休。”

妈是音乐教师,在学校教学生唱歌跳舞,在家也时常弹琴唱歌。

1999年于我家是一个非常的年月,爸和妹夫在仅隔两个月的时间先后病故,家里不仅断了琴声与歌声,60岁的妈也真地成了一个孩子,一个时时不能离人的孩子。每过路口,妈就要紧攥住我的胳膊。每遇到车,不管是汽车还是自行车,她都会把一阵阵的颤栗传给我。那颤栗就象是涨潮时的海水一浪顶一浪地扑过来,让我抵挡得住第一阵,却抵不住第二阵、第三阵地跟着颤栗。我本来已是撑着劲地在家里洗衣服擦地,一转身,妈正死死地盯着我,那双眼总要煽下她的和我的泪水。我本来已是手忙脚乱地洗菜切菜,一抬头,妈在打煤气灶的火,我一打就着的火,偏偏她常要帮着打,还一遍遍地就是打不着,直打到手痉挛着又气急地哆嗦着,且每一根头发丝也都索索地抖动,还不听劝,还非要帮着打火。

我是长女,唯一的妹妹在离家百十里的地方上班,所以我走哪儿妈就得跟哪儿。可是,妈晕车。下岗后,我弄了个小门市谋生,我得去进货,没法带上妈,只好把妈托付给小门市里的人。那晚我进货回来,只见妈直直地站在风中,站在已关上了门的小门市外等我,我刚喊了一声妈,她就象在托儿所里等着妈接却最晚一个才等着了妈的孩子一样委屈地哭起来;“我一直等,一直等,你一直不回来。你就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你就这么晚才回来?”泪水也象个孩子似地流了满脸。我没敢说话,怕自己也一脸的泪。

那段日子,全世界都欠着妈的。每天面对妈的眼泪、唠叨与神经质,我先是极尽好言相劝,后来,好言说没了说够了,就差对妈说:你失去了丈夫,我们还没有了爸呢。还有妹妹,她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又能看见谁?

为了妈,我甚至觉得愧对爸。那天,听到爸已去的噩耗我赶到家,我走进家门的时候——我是含着笑走进去的。

万般无奈的情绪中,我只有躲进书里报里。有次,我正趴在床上看杂志,妈忽然照我的背轻拍了一下,我觉到了那一下轻拍的讨好,虚弱——一个激灵,我佯装着捂着肚子冲进了洗手间:妈从来都没有这样与我们亲昵过,她的性情,她待人接物的方式,在以前,她决不会有这样的举动。一滴泪水从我的脸上滚落下来,在胸前的衣服上弹了一下又落到了我手里攥着的杂志上。我展开那本杂志,轻擦着上面的泪水,泪水浸着的是一篇回忆母亲如何带着孩子艰难度日的文章。我擦擦脸,从洗手间出来,把手里的杂志给了妈,指给她我刚看过的那一篇。

没想到妈还真被那篇文章吸引了,且看完了又开始往下翻看。我连忙从书橱里挑出了一摞的书和杂志抱给妈。渐渐地,那妈看书看杂志上了瘾,不仅从阅读中学会了安静,还学会了与我交谈别人的苦难与坚强。

忘了是从哪一天起,妈让我先进门市里忙去,她要拐到附近的书店去买几本书。记得她最先买来的有几本《读者》,还有几本人物传记。后来她又买了几本歌曲集。再后来,妈不仅为自己买书,还常会记下我喜欢的一些作家的名字,见到了就为我买来。虽然她买的不一定是好的版本,但我都很珍贵地放进了书橱。

妈读书越来越认真了,还象个小学生样的准备了一个大大的塑料皮笔记本,摘抄一些好句子,有时还会把一些好句子念给我听。忽然有一天,妈妈脸色发亮地让我看她的笔记本,在她打开的那一页上,公公正正地写着——“摘自我女儿的文章”。我心头一热,再往下翻,见下面还有——“摘自我女儿的朋友的文章”。

也忘了是从哪一天起,家里又扬起了久违的琴声与歌声——我惊叹着书的力量,惊叹着书成了我家能打开通向正常生活大门的神奇“芝麻”。

后来,我搬到了离妹妹很近的地方住,妈就常常在我和妹妹的俩家冲来冲去,哪个女儿忙,她就去哪个女儿家帮着做饭做家务照管孩子。来来往往中,妈随身的挎包也越换越大且从来都是沉甸甸的,有从这家带到那家的好吃食物,还有需要交换着看的几本杂志和书。

有一天,妈进门说:“坐车时上来一个抱小孩儿的,可没人给让座,我要不是坐在里边就让了,正这么想,挨我坐的人起身了,那人跟我岁数一样,正好我俩一起下了车,我说‘你看现在这些年轻人——’没等我说出下半句,她就说‘人家年轻人也常常给咱们让座。’一下子我就觉得——唉,跟人家比,咱就是水平不行。”“我说‘妈,你挺棒的,能认识到这一点你已经挺棒的了。’”还有句话我没敢说出来——“妈,你真长大了。”还有句话,我想下次去看爸的时候说:“爸,你放心吧,我们都过得挺好的。”

当我们都活过来的时候,也终于能够知道家家都有生离死别悲悲欢欢的事,人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妈的生日是冬至,从2000年起,每年的冬至,我都会把新买的一摞书和几份杂志的订单送给妈。这是每年我给妈必备的生日礼物。

喜欢席慕荣的这段话:“我多么惊喜啊——折断之处,显露一层那么可爱的鲜碧,自那里,且有芳香的树汁流了出来——这确切地说明了春的到来,且更预示着在花繁叶满的日子。”

阳光里做被子的老娘

清明这天,给姥姥烧纸回来,见六十多岁的老娘正在床上做被子。阳光从窗口一格一格地射进来,映着她认真专注的神情和花白的头发。一种久违了的温暖笼罩了我。这种温暖好象从挺远的地方渗来的:

小时候,常看见姥姥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给我们做被子。也是在床上,在阳光里。

姥姥活着的时候,我和妹妹的衣服哪儿破了,扣子掉了,找娘,娘总是说:“找姥姥。”

后来,姥姥病了,好几年不能再做针线活了,去年,姥姥又走了。此时,阳光里的老娘和姥姥一样地做着被子,额前也像姥姥一样地垂着几络花发。

老娘正在做的是我已压在箱底好些年的旧网套、旧被里、旧被面。

有多长时间家里没有做过被子了?结婚的时候,娘家婆家给的被子足够了。更何况眼下又开始了买鸭绒被子盖。而且现在无论盖什么被子,人们都会聪明地套上一个被套。每年晒晒被子,洗洗被套就行了。我常晒被子,常洗被套,但没做过被子。我不会做。我想,这温暖的一幕,我是没法给我的儿孙们上演了。

老娘边做着被子边说,前两天看见电视上一个九十岁的老太拄着棍子,擓着篮子在路上走。有人问老太干啥去?老太说给俺闺女送饭去。老娘说她很想当那个九十岁的老太,到了九十岁还能给七十岁的女儿送饭。她还亮开了嗓门自问自答:“老婆儿,去哪儿呀?去给俺闺女送饭呀。你说,那该有多好?多美?安?”

当下我就想,无论如何我也得活到七十岁。我不能让我九十岁的老娘想给她闺女送饭的时候而找不到她的闺女。

忽然又想起了那天,跟几个老文友在一起吃饭。其中还有娘的几个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回家见老娘的情形:

“别管咱有多大了,别管是从哪儿回家来了,只要家里还有一个老娘,只要走进家门的时候能扯着嗓门喊一声:‘娘!我回来了!’那心里就别提有多暖和了。”

他们直说得没娘的几个都黯然神伤。

是的,有娘就有家。有娘,过年的时候,人们不管在哪儿都要千方百计地往娘的身边赶。没了娘,人们就有些茫然去哪里了,得想想,得商量。

我不知道看着在阳光里做被子的老娘,会这么暖融融的。不知道做被子给人的感觉这么好。我想好多好的感觉我们都丢了。

可是,我嘴上却傻乎乎地对娘说:“其实,家里不缺被子,不需要做。”老娘说:“我只要活着就给你做被子,年年做。俺娘活着的时候,身体好的时候,年年都给俺做新被子。不做新的也拆洗旧的。这人哪,能侍候人和被人侍候可不一样哩。能给你做被子是我的福气哩。”

娘就象温暖的棉被,不知不觉中给了我们多少家常的抚慰。

我祈求上苍,让我的老娘年年都能在阳光里给我做一条棉被。

作者简介:张小童,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邯郸市散文学会副会长。

十一个孩娃一个妈

阿慧(回族)

妈在生下我这个丫头片子之后,又接连生了二女一男,我们四姐弟像一个圈里的小羊,在妈妈的温暖里撒开蹄子欢蹦着。

每到两个礼拜的星期六傍晚,我们高高低低四个小家伙,会在妈妈身边蹦跳着,走过弯弯曲曲的村路,来到白白亮亮的官道上,看一个个骑车而过的行人。我们总能从穿梭般的路人里准确地认出一个熟悉的人来,欢呼着朝他奔去,争先恐后地叫着爸爸。在县城教中学的爸爸,穿笔挺中山装,口袋里插着钢笔的爸爸,会把自行车扔倒在路旁的草丛中;会把最小的妹妹抱起来;会拿油汗的脸热腾腾地蹭着我们;会把辣辣的目光磁在妈妈脸上。年轻的妈妈立在土坡上,高高挑挑如一株修竹,两条油亮的长辫子在风中颤抖,天边的红霞在她饱满的脸上闪着红艳。很多年来,那场景就如一幅生动的油画,在我的心里散发着经久不绝的幽香。

从何时起,我的妈妈不再年轻?从哪个早晨,妈妈的脸颊不再红润?是从小大大(叔叔)突然去世那天吧!一切来得让人难以承受,使人肝胆俱裂。小大大,一个瘦小而精干的男人。我妈从县城下放到乡下老家教书时,小大大用他的质朴和诚挚迎接了我们母子,用他那灵巧的手为我们搭建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可是就在一个麦后的中午,小大大给生产队浇麦茬地时,突然被电流击中,一个春柳般鲜活的人,就这么一瞬间消失了。匆匆走过二十九岁的人生路程,撇下他年迈的老母,还有三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年轻的小婶婶无法承受从天而降的灾祸,一夜间精神崩溃了,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她在娘家,一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醒来。小大大的三个孩娃,大的刚满五岁,小的不足周岁,张皇着一双双大眼睛个个不知所措。在那个昏暗的夜晚,他们一会儿去拉躺着的爸,一会儿又扯痴呆的妈,嘤嘤地哭哇哇地喊,眼泪鼻涕直抹在他们爸妈的衣襟上,直拉扯得我的妈妈肝肠寸断。

几天后,我妈把戴着小小孝帽的三个孩娃搂在怀里,搂住了就不肯松开,把他们搂在胸前,搂到家里,搂到温暖的大床上。从此,我妈就多了两个小儿子一个小女儿。从此,她成了七个孩娃的妈。

我家的小院就如一个狭小的羊圈,一下子又挤进了三只懵懂的羊羔,小院羊圈般沸腾了。除我和大弟弟还守些规矩外,其余五个,个个调皮捣蛋。天刚亮,一个醒来,其余几个就会在哄乱和踩踏中接连惊醒。正在同我奶烧早饭的妈妈,就会被一阵阵大呼小叫弄得手脚忙乱,丢下锅灶旋风般跑进卧房,开始给他们一个个穿上衣服,然后像赶鸭子似的把他们赶到水盆边挨个地洗脸洗手。吃饭并没有完全占住他们的嘴和手,一不小心,馍和筷子还有碗都会变成手雷,飞箭和导弹,饭场演变成战场,终日硝烟弥漫。

刚打扫完灶房里的“战场”,院子里的“战火”又接连燃起。小四妹把小大大家的二小子给咬了,肇事者在逃逸时,又把正在拉屎的小三儿撞翻了。妈妈惊慌地跑出来,见老二张大嘴巴仰着脸傻哭,高举着那根受伤的指头。小老三一屁股蹲坐在新鲜的巴巴上,哭声同臭气一起弥漫,四妹幸灾乐祸的小脸儿在土墙豁口处时隐时现。我妈包扎好伤兵的手,又洗净孬兵的屁股,再从墙豁口处揪着逃兵的小辫儿出来,“关禁闭”最多的要数四妹。而今,在宁波当经理的已是两个孩子的四妹,说起那时来仍是一脸的委屈。她说:“自从咱小大大的三个孩子过来后,咱妈一夜间成了后娘,把我和二姐一脚踹到咱奶床上,热乎地搂着他们仨睡觉,还把我的玩具,衣裳分给了他们。”我说,所以你就挑起战争。妹嘿嘿笑起来。

家里喂了几只山羊,妈说,羊就是我们的粮食和书本,还是我们的衣服和肉。放学后,一群娃娃就纷纷找到了地里,妈妈总是从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探出头,或是从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走出来,怀里抱着碧绿的草,地头已堆成一座草山。她的脸被太阳晒成酱紫,草叶和土沫胡乱地粘在面颊上,被庄稼枝叶划伤的地方红肿得如一条条伸展的蚯蚓。

看着眼前的妈妈,突然想起曾在红木箱里翻出过几张发黄的照片,一个小姑娘站在一所洋房的花坛边微笑,她笑得是那么开心,旗袍连同头上的蝴蝶花仿佛都在颤动。那是妈妈,一个出生在大上海的富家独女,几十年后的妈妈,在贫苦偏远的乡下,已被生活打磨得没了鲜亮。

那天去田地里找妈妈时已是傍晚,拥挤的庄稼把小路淹没在茫茫暮色中。远远的看见一个灰沉沉的物体在动,走近了看清是一个草堆在走,再近了看见了草堆下两条移动的细腿,还有埋藏在草叶里妈妈的一张汗淋淋的脸,粗重的喘息震颤着她脚下坑洼不平的土路,我的眼泪扑簌簌砸在了脚面。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妈妈好像从未睡过囫囵觉。当她把孩子们一个个安置睡过以后,就和我奶在油灯下做鞋或缝补衣服。油灯的昏黄把妈妈的脸映得焦黄,她的手像老墙皮一般粗糙,手指上被大针挫伤的针眼一个套着一个,就像被七个孩娃日复一日的生活牢牢套住了一样。但妈妈仿佛没有觉出有什么苦痛,就像不觉得手指上针眼的疼痛似的,她手上的衣裳和鞋子越来越大,欣慰的眼睛里在灯下闪着清亮的光。

五年后,我们家搬到县城一中居住,爸妈终于调到一起教书了,七个小孩子也一起来到城里。爸妈望着我们背着书包的背影渐渐远去后,就一起喜咪咪地去看太阳,我们的日子像每日升起的太阳一样越来越火热。

厄运再次降临是在进城后的第二年秋天,爸爸接到从漯河打来的电话险些瘫倒在地上。我的大伯父,在工作中死于锅炉爆炸。一个精壮的汉子,就这样流星般倏然逝去了,同小大大一样,没有给家里的亲人留下半句热乎话。送过埋体(亡人),大伯的四个孩子一个个哭成泪人,原来他们都在漯河城里上学,大伯的突然离去像一面墙整个坍塌了。孩子们的无助把我妈柔软的心撕成了碎片,她把他们揽在胸前,说:“都跟我走吧,都是我的孩子啊!”

十一个孩子分住两间房,一间住着姐儿五个,另一间住着哥儿六个。每晚临睡前妈妈都要来寝室巡查,她右手食指举在眼前,“一个、两个、三个”,一个个地数着,看够不够十一个,然后把脏衣服,臭袜子收拾一堆抱走。哗哗地搓洗声常常要响半夜,清早,大大小小的衣服挂满门前的那棵麻绳,微风里正如妈妈额前飘荡的头发。

大伯的小三儿,在来时的途中就感到脊背瘙痒,还有些认生又怯懦的他强忍着竟一声不吭。没几天,男娃们呻吟一片,妈妈挨个揭开他们的衣裳,一个个竟是长了满身的疥疮。她领着他们一遍遍跑医院,回来后挨个擦洗上药,孩子们疼得呲牙咧嘴,妈痛惜的泪水默默在流,她说:“都怪妈啊。”

疥疮好顽固,妈向人讨来了一个偏方。她抱来麦秸在屋里燃起一堆火,喊男娃们一个个进屋,脱光衣服烘烤。不断有浓烟和热气从门窗缝里挤出。一群女娃在门外哄笑,每出来一个我们就笑成一团。看他们像一只只烤熟的鸭子,湿淋淋,油光光,红通通。妈妈最后从烟雾中走了出来倚着门框咳嗽不止,鼻涕眼泪流个不停,衣裳湿踏踏裹在身上,头发一缕缕粘在焦红的脸上,鼻子眼睛黑乎乎也分不出来。

校园里起得最早的就是妈妈,她要做熟连奶奶一共十四口人的饭食。烧不起煤火,她就在棚子里垒了一口大锅。一大早燃起灶火,满满的一锅凉水要烧成可口的饭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何况一年四季、一日三餐一顿也不能间断啊!校园的树林里常出现妈妈的身影,那些枯树枝在棚子外堆得好高。

那天我和几个弟弟妹妹一同放学回家,操场边那是妈妈,她一只胳膊下夹着讲义,另只手拖着一棵好大的枯树枝,树枝在地上摩擦得沙沙作响,腾起的尘雾把她层层包裹,她费力地向前探着身子一步步挪动,前方是我们十一个孩子共有的家。

高高矮矮的我们一起呼喊着跑过去抱住了大树枝。

(2952字)2009年3月27日

全国“漂母杯”征文获奖载《光明日报》

母爱有别

梁晴

说到“母爱”这个话题,我马上会首先想到我的外祖母。

从我开始记事,我就知道,一到天冷,我就可以见到我的外婆。外婆过来,行色匆匆,扔下行李就马不停蹄地拆洗我们全家大小七口人的棉衣。那些棉衣在衣橱里压了半载有余,使劲掏出来,就像是一摞灰扑扑的干煎饼。棉衣的前襟袖口描着千奇百怪的斑纹,那是饭嘎巴、鼻涕嘎巴、油垢和污垢长霉以后的副产品。外婆盘腿坐在床上,嗤嗤啦啦地扯开缝线,阳光下腾起带飞絮的尘埃,外婆连脸都不往旁边闪一闪,眼睫毛很快就变成了两张灰帘子。

我外婆十九岁生我妈,那个时候的她顶多也就五十挂零。她娴雅清秀,住在上海最繁华的淮海中路,与之为邻的不是统战对象就是文化名流,怎么着她也不必把自己搞成这么个缝穷的角色。可是她甘愿这么做,完全为了她惟一的女儿。

我妈自幼娇生惯养,未及成年投身红色理想,未料在献身革命的同时,不期然做起了“英雄母亲”。我妈对五个孩子的接踵问世,完全缺乏必要的心理准备,且不说年复一年的棉衣拆洗,就是那些永远补缀不完的破袜子,也已经把她搞得焦头烂额。

外婆从上海来,会给我们带来用成人旧衣服改制的“时装”,然后每次都有专门给我妈买的一两件新衣服。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新衣服其实都是我妈的姑姑为外婆添置的,外婆故意挑大了尺寸,然后以不合身为由,全都带来给了我妈。外婆是道台家的小姐,自小养尊处优,出嫁以后荒废了琴棋书画,只能终日在家侍奉老人,老人送终之后,她又要接着侍奉单身多病的小姑子,所以上海南京虽然近在咫尺,她也无法在我们身边久留。

外婆来时把我妈的姑姑临时托付给了邻居,所以她总是归心似箭,三五天不到,那些洗干净的棉袄棉裤就该补的补妥、该放大尺寸的就接长加宽了。接下来,外婆把棉衣的旧棉花扯松,再逐一补絮些新棉,穿针引线一缝合,“新”棉衣就完工了。完工后的棉衣再也塞不进衣橱,蓬蓬松松地堆放在箱子上,盖一块旧床单,静静地等候寒冬的到来。

外婆在的几天,妈会添些好菜,爸也会买来外婆爱吃的苹果和梨。可是吃饭的时候,外婆会非常神速地把她碗里的好菜夹起来扔到妈的碗里,惹得妈大发雷霆。爸妈不在家的时候,外婆把水果全部分给小孩子,之后她把果皮煮成水喝掉,也就算没有辜负女婿的孝心。

很多年来我都想不明白,外婆为什么要把她的母爱表现的那么小心翼翼。而她这么做的结果,往往是换来我妈的很不耐烦。我妈下班回来,钥匙刚插进门锁,门就开了,外婆站在门里面,常常双手提着裤子,脖子上挂着裤腰带,不知道是正准备上厕所、还是刚从厕所里奔出来。妈眉头紧锁,一脸的不悦,说:“万一来的是客人怎么办?”外婆使劲地赔笑,说:“不会的。我估摸着你这会儿就该回来了。”

也许就是外婆的过于贤良,造成了我妈性格上的不苟言情,以至我回忆起自己得到的母爱,大脑里常常会出现空白。二十六岁那年,有次我陪妈上街,妈在路过一家店铺的时候,脚步略有迟疑,问我说:“我给你买一只雪糕吧?”我方寸大乱,连连推辞说:“不、不要。”

我在二十六岁的时候才得到我妈私下里一点爱抚的表示,可是我那时已经不大能够适应了。

现在妈到了暮年,病重的时候我要给她接痰、给她洗被粪便弄脏的衣裤,我反而记起了她给予我的许多的恩泽。她怀我时一直呕吐,分娩后体弱的我闹得她夜夜不能入睡,后来她去到北京进修,奶水涨得她痛不欲生。她心里虽不喜欢我,可是为了我将来的学养,很小的时候她就要求我每天必须背会一首唐诗,还要把诗的意境用毛笔画出来。她逼我学绣花做女红,用以磨砺我的性子。她还省下钱订少儿杂志、买昂贵的票带我看话剧和芭蕾。她甚至为了保护我身上的某种闺阁气息,不让我去接触小商小贩,就连家里七口人吃的米,也是她下班的路上,自己小半口袋、小半口袋地抱回来。

一个气质高雅的文弱女性,抱着只米袋匆匆赶路的情形,现在越来越多地放大在我记忆的荧光屏里。

我现在明白,母爱的表现方式也许有曲直,但没有厚薄的区别。有的母爱恭谦如山谷,有的母爱巍峨如高峰,也有的母爱不过就是一汪深潭,连涟漪都很少能看得见。

也许母爱这个东西,你无论怎样地去讴歌它,都不会算过分。可惜的却是,在我们享有它的时候,我们是那样的懵懂,以至往往忽略了它的润物细无声。

作者简介:梁晴,江苏南京人。198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作家班。1968年赴江苏省苏北农村插队务农,后历任南京市《青春》杂志、南京市作家协会编辑,《雨花》编辑部副主编,专业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第四届理事。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清闲尘梦》、《冷月无声》、《过了雨季》、《红颜易老》,散文集《烛影摇红》,中短篇小说集《红尘一笑》,中篇小说《花雕》等。短篇小说《忍冬》获第一届金陵文学奖、1987年《十月》荣誉奖,短篇小说《红尘一笑》获1992年-1993年《中国作家》江轧杯优秀短篇小说奖,报告文学《她们》获公安部首届金盾文学奖、江苏省第二届报刊优秀作品奖,小说《姐姐》获全国优秀小说奖。

母亲给我精神存款

孙武臣

母亲离我而去已经51年了,但她始终走不出我的忆念:她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她的嘱告犹在心中,甚至连她呼唤我乳名的声音也仍然鸣响在耳畔,那是我心中最美的声音。

母亲是我终生读不完的一本大书,是我永远的骄傲。

这本大书中有些章节一读就懂,那就是母亲给了我生命,她比我自己更热爱我的生命。

民间有“七活八不活”一说,我就是“七活”之一例。先天不足,再加家境困窘,后天也无补。于是从小体弱多病。成长中不知给母亲增添了多少苦累与牵挂!

病中,常听见母亲带些嗔怪语气地说:“孩子,你性急地来到这个世上,是急着看看妈妈什么样吗?唉!傻孩子,早来早受苦啊!不过别怕,有妈妈陪你,不怕吃苦才是好孩子呢!”母亲说这些话时,其实总是微笑着,手总是抚摸着我的头;我也总是在这甜甜的“嗔怪”的话语中,心头增加着温暖的生活勇气。那时我总是执拗地认为:每一次是妈妈给我的温暖使我战胜了疾病。妈妈的这些甜甜的“嗔怪”说了多少遍,我不知道,但我喜欢她的重复,长大成人后明白了微笑也是一种力量。

由于我的体弱多病,比起哥哥来,母亲似乎更偏爱我,当然,我比哥哥也更听她的话,理解她的心意。我曾天真地想,她一定是想把提早生我的那三个月亏损我的补回来……

没有母爱就没有生命,好理解;但没有母爱就没有教育,就有些难理解了。所以,我说母亲这本大书,有些章节不易读懂,或许不能即刻读懂,需要随着岁月的推移才逐渐读懂的,因为母亲铸造了我的灵魂,正如牛或者骆驼的反刍,先咽下食物,再反回到嘴里细细咀嚼,再咽下去,最后完成消化吸收一样。

我钦佩母亲是个讲故事的能手,在病中,我特别爱听母亲讲故事,不知道母亲怎么能讲述那么多寓言式的民间故事,我至今仍能记得许多。比如,有个故事讲,有一个青年向擅长歌唱的人学唱歌,学了不久,以为全学会了,就要告辞,准备回家;老师什么话也不说,只在城外大路边为他饯行,老师弹琴歌唱,琴声歌声感动了路边的树林,连云彩都听呆了,一动不动。那青年羞惭满面,立刻请罪,再不提回家的事。母亲的点评很精辟:知无边,学无涯,一瓶不满半瓶咣噹的人永远可笑。后来在中学阅读《中国古代寓言选》,才知道母亲讲过的许多故事都出自古代先秦诸子百家的书籍中,比如这个学艺的故事就出自《列子·汤问》。母亲一定是个“说文唱戏,教人学好”文艺思想的拥护者,她讲的故事都很美,它们熏陶着我的心灵,培养着我的美好感情,并且启蒙了我的文学梦。

听外祖父讲,母亲不该生在穷苦农家,要不一定是个才女。其实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女孩即使在富贵人家,也未必能上学。生长在民国初年的母亲根本改变不了时代注定给她们的命运。但是,母亲从小却有着强烈的读书心愿,常常跑到村里私塾门口“旁听”。听了多久不知道,有一天被先生发现了,让她写个字看看,她居然拿个小树枝在地上写出许多字,还能背几首先生教过的唐诗。先生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娴静的小姑娘,为她取了个比原名更好听的名字:刘静琴。外祖父高兴地说:“还是人家有学问。”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后来母亲常跑到学堂为先生做些家务事,先生也没少教她,不然她怎么能给我讲述那么多的民间故事呢?

一生不能上学是母亲最大的遗憾和不幸,她认为学无止境,人生因学习而美丽,只有学习才是终生幸福。这一思想始终贯穿母亲人生的脉络,她并不指望孩子将来做什么大事,但一定要爱学习,即使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她也要让自己的孩子拥有这个最大的幸福。

母亲和父亲是“两姨结亲”,大约两个家庭都出于“才子佳人”的考虑,给以“表兄表妹”相称的青年定了婚。父亲在外闯生活多年,尽管书法不错,终因性格固执融不进当时的社会,脱不了贫。父亲有时回来能带回点钱来,有时留不下钱,日子的重负几乎全压在了母亲身上。我认同一位诗人的想法:“家”字本应是“安”字。如果没有母亲,我们家也就没有了支撑。

当时我家住在一个破败的大四合院,几家宝坻县过来的人家开办家庭织布作坊,有人家为他们把浆过晒干的线绺用线车打绕到纱锭上,打绕一锭只有二分钱。我们家就在其列。母亲一天能打绕30多个,得到六七角钱。解放初期,一个油饼2分钱,一斤富强粉8分钱,棒子面5分钱,母亲买最便宜的菜,也总能在废菜堆里捡拾出仍能吃的不要钱的菜,所以那时候温饱的日子,也还能维持。我和哥哥放学后写完作业,总要帮母亲打线。她不让我们做,执意让我们一心去读书。我们乘她饭后刷洗碗筷,抢坐在打线机前,一直到睡前。后来索性再要来一架线车,也不必再和母亲争执,一有空闲抓紧多打几个纱锭,多为家里挣点钱。那些年,我们三人的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总有几道血口子,那是被飞快的如刀子般的走线割破的。

在单调的打线活计中,惟一有兴味的是,常常能听到母亲轻轻哼着的乡间小调,没有歌词,但那些有凄美韵味的曲调是从母亲的心中流淌出来的,注满我的心间。我常想,或许那些“民间音乐,能温暖母亲的孤独与寂寞;我常惊愕,柔弱的母亲一人面对艰难困苦,竟能如此的乐观和从容,不能不影响了我一生的生活态度,帮助我度过非常岁月中许多的坎坷。我基本能做到笑对生活,是母亲潜移默化传授给我的。至今我都有在音乐中排解心中郁闷的习惯。看电视,我首选音乐节目,因为它能抚慰我的心灵,使我走近平静。但是每当深夜醒来,看到那面透着风的破墙壁上映现着母亲打线的身影时,悲伤总是袭上心头。“妈妈,睡吧!”“就完,就完。你快接着睡下!”听着母亲的话语,背过身去,我总禁不住偷偷落泪。

1957年,母亲刚刚46岁,终于累倒了。尽管以前有过几次倒下,她都坚强地站起来了;可这次风湿性心脏病让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她身体浮肿,静静地说:“妈妈真的很累很累,怕是看不到你考上大学了……妈妈什么都没有给你留下……”平时我似乎从没有看到过妈妈落泪,那天她却流下了热泪。同时,她艰难地伸出变形的手指抹去我脸颊上的泪水,反而劝慰我不要哭。母亲一边催促我回家准备第二天的高考,一边却不停地抚着我的头……

不想第二天上午刚考完语文回到家,街道的人就跑来,说医院要我赶快去。我心里一沉,莫非昨天就是妈妈和我的永别?我一口气跑到距我家近千米远的东单三条协和医院住院病房,一头扑向母亲的病床前,果然母亲已说不出话,我只有拉住她的手,直到次日凌晨,母亲永远地走了,我千呼万唤也呼唤不回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了……母亲走时,神情宁静,那是对我的相信。

母亲病危时,曾让我不要告诉在外地上大学的哥哥,等放假再说,怕影响他的学业;只发电报给父亲,让他从外地回来。父亲知道家的担子只能由他肩负了,于是辞去了工作,往家赶,但等他回来,却没能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尽管还有父亲在,但他和我们交流太少,其至说有些“陌生”,对我来说,没有了母亲,也就没有了家,我似乎成了流浪儿,很是颓废了一些时日……那届高考,我只留下一门语文成绩就算结束了,巧的是那年的作文题恰是《我的母亲》,一个月过去,母校告诉我:你的作文分数全区最高,估计不是安慰我。一丝欣慰掠过心头,我知道妈妈的爱浸润了我的那篇作文的情感,也算是我最早对宁静的妈妈的一点告慰。

从此我不敢再颓废下去,振作起来,一边代课一边准备1958年再考。第二年我考上了免学费并发助学金的师范大学,我想母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得到更多些告慰的。

母亲为我和哥哥能获得上学读书的幸福而劳累得死去,她为儿子付出了一生,却没有得到一点回报,这是我一生最惭愧最遗憾的事。以后的几十年中,每每看到影视剧中孝顺的故事,我都会潸然泪下。母亲的确没有给我留下物质财富,却给我留下了精神财富;母亲给我精神“存款”,而“利息”,够我一生受用;我的心灵永驻在母亲给我建筑的“精神家园”中,物质贫困,日子却有幸福感;而感受心灵的幸福时,总有母亲仍在我身边的感觉。

上小学时,班主任王老师见我家困难,为我申请了免缴学费,中午还常带我到她家里,和我交换午饭吃。母亲得知后,特意买了些点心去看望王老师。回来母亲对我说:“王老师的丈夫是国民党军官,解放前夕逃离大陆,把和你一样大的儿子带到台湾去了,王老师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你最好的报答就是好好学习。”母亲隔几天总要做几个穷人家拿手的菜团子,特意多点点香油,让我带给王老师吃。母亲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感恩之情培植给我。

母爱主题精品散文选(三) 冰心关于母爱的散文

母亲有一种“人穷气不短”的心劲。她对院子里那些厂主从来没话,可能受传统观念“无商不奸”的影响。街道上曾有人见到母亲实在不易,一个女人要带两个上学的男孩,于是想借点钱给她,租临街多半间门脸房,做个小买卖,总比打线省力,收入也能多一点。但母亲谢绝了,我和哥哥不解,母亲说:“心里的安生,能用钱买来吗?”显然这是“无商不奸”的理念。然而,母亲对待用今天的话说的弱势群体却从不慢待。外院子有个旧社会被迫做过妓女的赵大妈,同院的人总对人家待理不理,惟母亲常去看望她,并让我去帮助赵大妈收养的“傻儿子”做功课。这一帮助就是四五年,直到她的“傻儿子”初中毕业,耗费了我大量时间,我不免会有些怨言。母亲却说:“那孩子是弃婴,要不是赵大妈人好,他能活着?对这样可怜的孩子,咱能帮就帮,行好啊!”后来听说那个“傻儿子”毕业后找了份工作,我感到自己的劳动没有白费,至今想来都觉得踏实。

中午放学晚了,母亲总担心地站在大门外向胡同口巴望,常有靠在墙根晒太阳的乞丐,她就拿出点钱周济他们。我承续了母亲的“心软”,至今仍容易被“乞讨者”所骗,每次被骗也发一次“狠心”,但下次依然受骗。这是因为有一个观念总在心中盘踞着:心地被同情软化也是人性美。

在母亲的人生“词典”中没有“损人利己”这个词语。那年头,粮票是宝贵的。一次我领粮票回来,一数多出来20斤,母亲即刻说:“我们不能占公家的便宜,也不能让发粮票的人着急,赶快送回去!”粮店的人大为感动。过了几天,我受到了全校表扬。我第一次体会到母亲所说的心安的可贵。

……

母亲示范给我:怎样“做人”。

母亲并非一个完美的人,正如她不得不被裹足一样,她身上有着时代强加给她的烙印,她对父亲从来逆来顺受,即使是父亲近乎冷漠和无理,使得我从小站在母亲一边的“正义”也显得软弱无力。然而,在母亲这部“大书”里,这些章节毕竟不是主体,主体是那些内心的爱外化于生活行为方式的美。

母亲一生知苦不言苦,知难不畏难,将平凡做得不平凡的过程中她似乎做着一件事:将爱的种子植根在我的心田,让它们结出真善美的果实来。文化积淀不见得有意识,就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却培养成了人的性格。母亲积淀着,我承续着,这些积淀和承续使我一生虽历经坎坷、命途多舛,但总能有一种心力支撑着我,使我终能获得一种笑对艰难的信念和态度,获得平静踏实的人生归宿。

我理解的母爱中最珍贵的——母亲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也是终生的老师。

我噙着泪水写完这篇感念我平凡而伟大的母亲的散文之后,我似乎又看到了母亲宁静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作者简介:孙武臣,河北景县人,中共党员,1962年毕业于北京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历任北京第二十七中学语文教师,《文艺报》编辑及文学部副主任、主任,编审;鲁迅文学院副院长等。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专著《长篇小说发展论》,评论《探讨如何反映新时期的社会矛盾问题——评介〈人到中年〉的讨论》、《自然向人亮出黄牌》、《实事求是与崇高人格的力量》、《参天树为什么要深深扎根》、《人民公仆的本色》、《谁能擎起辉煌》、《共产党人之歌》、《〈塔克拉玛干:生命的辉煌〉的悲壮美》、《通俗散文热剖析》等。

干娘

乔秀清

干娘,你在哪里?我再也看不到你在农家小院忙碌的身影,再也听不到你那两只大脚在乡间小路上留下的足音,再也感受不到儿时你亲我脸蛋那种母爱的温馨。冀中平原飘雪的时分,我呼唤着你,滹沱河畔风起的日子,我呼唤着你……

今儿是清明节,我特地从五百里外的京城回到故乡为你扫墓,假如你天堂有知,此刻,你会望着我微笑。干娘,你看见了吗?田野里,麦苗青绿,桃花粉红,梨花雪白,为你呈现出春天美丽的色彩。你曾经说过,你最喜欢春天,春天像故乡的河,有美丽的雪浪花,有醉人的流水香。我和春天一起向你走来。干妹告诉我,你在滹沱河边那一片公墓安息,你的坟上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那是在抗日战争年代你曾经保护过的五姐妹一起栽的。白杨树枝繁叶茂,当春天的风吹起来的时候,树叶沙沙响,伴随着滹沱河哗啦啦的流水声,像古筝的绝响,方圆几十里的平原人都能听到。干妹经常到你坟前和白杨树交谈,她相信白杨有知,树能解语,这棵大树的年轮记载着你和干妹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

干娘啊,你活在人间,姐妹们敬你爱你,你离开人世,姐妹们想你惦你,真情是不会阴阳隔断的。

爹和娘告诉我,我这条命是干娘从刀尖上夺回来的。抗日战争年代,娘和我干娘各自担任村妇救会主任,她俩在区里开会相识后,便成了置身于抗战烽火中的一对姐妹。娘是村里有名的“巧媳妇”,针线活儿无人和她相比,给八路军做军鞋,缝补军衣,线儿牵着月亮走,针尖刺落满天星。干娘呢,是远近闻名的“大脚女”,送军粮,挖地道,那些力气活儿,壮汉子们也甭想超过她。在那最艰苦的岁月里,娘白天黑夜带领妇女们为抗日而忙碌,顾不得照顾家,她生下的第一个儿子不满两岁不幸夭折了。爹说,那天天空洒下凄凉的泪雨。干娘安慰我娘:“大妹子,别太伤心,等打败了日本兵,过上太平日子,再接着生。”五年后,就在侵华日军像秋后的蚂蚱挣扎的时候,娘怀上了我。那是个秋天的傍晚,娘接到上级的通知,要把一批军鞋、军衣和炸药火速运往滹沱河北岸八路军集结处。娘带了五位妇女,星夜赶路,来到干娘所在的滹沱河边的北郝村。

“姐,快找一只船,帮我们渡河。”

“妹子,别急,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找一位会划船的,要可靠。”

“你就别操那份心了,有我呢。”

不一会儿功夫,干娘回来了。

“怎么样?”娘问。

“船已预备好了,咱们走。”

干娘顺手抄起屋内的两把橹。

没有月亮,星光也很淡,河畔的风在静夜里吹过来,拂着姐妹们脸上的热汗。

干娘摇着橹,小船箭一般射向对岸。

归来,姐妹们在干娘家落脚。天刚亮,她们被日本兵和伪军包围了。干娘和我娘让姐妹们从地道里转移出去,她俩一起对付敌人。

敌人用刺刀对准我娘隆起的肚子,问她是不是党员、村干部、八路军交通员?

“啥都不是!她是俺妹子,来探亲的。”干娘解释说。

“呸!你撒谎,昨夜里有人给八路军送东西,你们俩个参加了没有?”

“唉,你们没瞧见吗,俺妹子怀孕鼓着个大肚子,她能搬能扛吗?”

“那,给八路军送东西的人哪去了?”

“俺姐俩睡得像死人一般,窗外有啥动静都不知道。”

敌人没问出啥名堂来,只好作罢。我娘面对敌人的刺刀故作镇静,脸上的汗珠直往下淌。

我出生那年,日本已经投降。爹对娘说:“这孩子的命能保住,多亏了你那个姐,让孩子认她做干娘吧。”娘说:“咱俩想到一块了。没听说吗,找干爹,认干娘,这样的孩子寿命长!”

于是,我便有了一个干娘。

这是我记忆中滹沱河畔的小村庄吗?这是干娘生活了几十年的小村庄吗?村子里再也见不到篱笆墙的影子和低矮的土坯房,再也看不到毛驴驮晓月,老牛踏夕阳,再也听不到石磨碎五谷,碾子转时光。一个个铁门、高墙、青砖的农家小院,排列整齐,水泥油漆铺的街道上不时有汽车闪过。

小时候,每年正月里,父亲带着我骑着自家的小毛驴,手里提着装有母亲做的各式各样的花饽饽的油漆卜箩,到滹沱河边干娘家走亲。儿时的记忆里,干娘那个村子紧挨滹沱河,站在院门口就能望见河面来来往往的摆渡船。水流很急,哗啦啦的涛声听起来真有点害怕。干娘是一个普通的农户,过的是庄稼的日子,院墙是篱笆围起来的,北屋是两间砖房,低矮简陋,东屋则是两间土坯垒成的房子,里边既做饭又住人,屋顶和墙壁被烟熏的黑乎乎的。干娘家总共四口人,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儿子长我两岁,女儿小我两岁。干娘是一个结结实实、爽爽朗朗的农村妇女,模样很俊俏,黑亮的头发在后脑勺处挽成了一个纂儿,常挂着微笑的脸白皙透着微红,特别是两只眼睛明亮有神,像秋天清澈的湖水泛着微微波光。

每年正月见到干娘,干娘高兴地把我抱起来:“乖,让干娘亲亲,干娘喜欢你这个宝贝蛋儿。儿呀,来,让干娘把钱锁儿给你戴上。”说完,干娘把早已准备好的钱锁儿挂在我脖子上,那钱锁儿是用几十个铜钱穿起来的,上面还别着一万元(即一块钱)的票子。那次,干娘抱起我来亲我脸蛋儿,站在旁边的干妹生气了,小嘴撅得老高:“娘,抱抱我。”干娘故意气女儿:“你天天在娘身边,抱什么抱!”干妹哭了,小肩膀扭来扭去。我从油漆卜箩里取出一个印花的白馍儿,递给她:“妹,别哭,咱俩比赛踢毽子好不好?”“好!”干妹乐了,她笑起来像平原上绽开的花,真好看。

乡下有句俗语:什么谷子脱什么米,什么娘生什么女。小干妹出落的比干娘还好看哩,村里人说她是天上的王母娘娘身边的仙女下凡了。那时,我是个毛孩子,不明白说的啥意思。

长得小巧玲珑的干妹,踢毽子在全村数一数二,几乎没人敢和她比赛。我敢,是因为有一个绝招,叫做“黄鼬拉鸡”,将毽子用右脚背接住猛地朝身后一甩,毽子便飞落在正前方。这一招,小干妹是不会的,我教过她好多次,她还是没学成。

那天,我又给小干妹表演绝技。她凝目观看,细心揣摩,一遍又一遍试练,终于成功了。我俩高兴地跳了起来,笑声溢满了农家小院。

干娘蒸熟了卷子(即馒头),熬熟了肉菜,招呼我们进屋吃饭。我最喜欢吃干娘熬的肉菜了,大肉片、肉丸子、白菜、蘑菇、豆腐、宽粉条,这是冀中平原的农民过大年才吃的东西。我足足吃了两大碗。

“儿子,明年你十二岁,是解锁的年龄,干娘等你再来,还给你熬肉菜。”干娘用毛巾给我擦了擦头上的热汗,拍着我的肩膀叮嘱着。

“嗯”。我点了点头,不知道对干娘说些什么。

正当我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场灾难席卷全国,也降临到冀中平原。那是让人刻骨铭心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平原上的农民家家户户忍受着饥饿的煎熬。干旱和虫灾使辽阔的田野变成了一片荒芜,老鹰不落脚,兔子不拉屎,只有稀稀疏疏的荒草在风中哭泣。求生的欲望使农民们彰显出巨大的潜能。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与饥饿抗争!树叶被采光,野菜被挖尽,饥肠辘辘的村民们开始离乡出走。为了养家糊口,爹把三间闲房和门前的老槐树、村南的一棵大杨树统统卖掉了。娘把珍藏多年的金银首饰取出来,用布包得严严实实,到滹沱河北边的村庄换回了几斤萝卜干儿。即使这样,我家也没有免受绝粮之苦,家里的盆盆罐罐不见一粒粮食,简直揭不开锅了。

记得,那个冬天很冷,冷得村里老爷爷的胡须上挂着冰,孩子们眉毛上结了霜,屋檐下小洞里的麻雀不敢飞出窝。可是娘要和我一起出一趟门,到八里外的北郝村探亲。娘对我说:“听说北郝村比咱们村的境况要好一些,兴许你干娘能帮咱们接济一下,度过这个要命的冬天。”我说:“这不是去我干娘家讨饭吗?丢人!我不去。”娘生气了,瞪了我一眼:“住口,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我连忙说:“娘,你甭急,跟你去还不成嘛。”

我是一个已经懂事的男孩了,不愿意接受嗟来之食,可是,不能眼巴巴看着全家人活活饿死!我知道与饥饿抗争,我应该做到点什么。天刚亮,我推着一辆用柳树杈自制的木轮小车,跟着娘上路了。

平原上的路并不平坦,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真是地地道道的羊肠小路。我和娘颠颠簸簸走了两个钟头才到达干娘家。

叙谈中,我得知干娘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吃了上顿没下顿,家里很久没见粮食影儿。可是,爽快而大度的干娘对我娘说:“孩子他娘,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能看着你们挨饿。这么大老远来了,别管怎么着不让你们白来一趟。这不,前几天我织的白布换了八斤小米,夜来个(昨天)俺闺女她干爹送来了六颗白菜,你们带点小米和白菜回去吧。”

干娘将六颗白菜和小米袋捆在我的小推车上。娘实在过意不去,硬要从小车上卸下几颗白菜,干娘死活不让。我只好推着小车和娘踏上了归途。

老天似乎故意刁难,悄悄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滹沱河畔的田野变成了一片洁白。在距离我家五华里的地方我的木轮车坏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法求人修车。咋办?娘让我在雪野里守候,她回家去叫人。雪越下越大了,我凝望着娘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雪幕中,眼前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散乱的脚印。那脚印像在心中绽开的雪莲,那么清晰,那么圣洁!

我独自站在空旷寂寥的雪原上,感觉又冷又饿,分秒难熬,募地,雪幕中传来时高时低的竹笛声。不一会儿工夫,一位中年男子汉走到我跟前,他穿着对襟黑棉袄和深青色的棉裤,左肩上有一个褡裢。他用目光扫了一下雪地上损坏了的小推车和车上的白菜米袋。我的心扑腾扑腾剧烈地跳动着,怀疑他是否要抢我的救命之食,我准备用牙齿与他搏斗。他憨厚地笑了,用慈祥的目光盯着我:“孩子,饿不?”我说:“有点。”他从肩上的褡裢里掏出一个菜团子,递给我:“吃吧,吃了肚子就不饿了。我是北郝村人,今儿个去讨饭,家里养着三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听说他是北郝村的,我想他肯定会认识我干娘,于是,我吃着菜团子和他聊起来了。

真没想到,这位陌生的男子汉就是我干妹的干爹呀!抗战时期,他还是村里的儿童团长哩。他父亲是吹笛子的高手,教会了他吹笛子。那次,日本兵和汉奸追捕县游击队队长王东仓,王东仓队长躲在北郝村我干娘家,藏在粮屯里,是他吹着笛子把正在搜捕的敌人引走了。他给游击队带路拦截鬼子的运粮车,火烧鬼子的炮楼,本地的汉奸都怵他。曾经,有一个认识他的汉奸带着几个日本兵捉他,追到滹沱河边,他纵身跳进河里,一个猛儿扎进水里,顺水游出几里远才得以逃脱……

我终于望见坟地上那棵高高的白杨树了,那是我生命的绿荫。阳光里纷飞的杨花雪片般晶莹,杨花吻着我的脸,使我忆起儿时干娘亲我脸蛋那种母爱的温馨。干妹告诉我,自从干娘在抗战时期保护过的五姐妹栽上这棵白杨,她干爹自愿担当起白杨树的浇水人和保护神。他浇灌的是真诚,他守望的是善良!任何人都可以遗忘周围的世界,但如果没有被这个世界所遗忘,那是不容易的。几十年风风雨雨使这棵白杨变得又粗又高,不变的是清明节前后的杨花年复一年的飘飞,亲吻着滹沱河畔的天空和大地。我突然悟到了情为何物,情,不仅是世间沟通人们心灵的桥梁,也是连接阴阳两界一条美丽的彩虹!

此时此刻,我跪在干娘坟前,思绪一如飘飞的杨花纷纭交错。自从我十八岁参军离开故乡,再没有见过干娘。几十年铁马金戈,风雪雨霜,几十年雄关漫道,岁月沧桑,我由一个农村孩子成长为人民军队一位正师大校军官,但我一直没有忘记我的干娘。如今,我已是年过六旬的军休干部,在干娘坟前,我把几十年的思念和牵挂凝聚成一首小诗,默默地吟诵着:

一缕哀思逐春风,

五百里路牵幽梦,

桃花粉红梨花白,

柳絮杨花乱清明。

坟前泪水洗春色,

纸钱红火燃真情,

干娘天堂望人间,

娇儿已是白发翁。

作者简介:乔秀清:笔名樵夫,原籍河北省安平县,1946年出生,1965年参军,解放军总医院政治部原副主任,正师大校。系中国散文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协会会员,北京书法家协会会员,杏林书画院院长。出版散文集《柳笛》,诗集《彩雪》,主编报告文学集《撑起这片蓝天》、《凯旋的辉煌》、《杏林书画》等,其散文《古井》被编入全国小学五年级语文课本,《雪花净化世界》、《泥土》在全国获奖:诗歌《天使的微笑》获总后勤部军事文学创作奖;歌词《杏花雨》获第九届中国人口文化奖。其书法作品参加过军事博物馆举办的书画展,多次收编书画集,上至党和国家领导人、省部领导,下至广大群众,收藏其艺术作品,并带往法国、美国、印度、日本等国家。

唱给母亲的歌——写给藏族作曲家美朗多吉

庄志霞

噢,慈祥的母亲,

是美人中的美人。

…………  

记得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听藏族女歌手央金拉姆唱这首题为《母亲》的歌。

当时,那情深意切的歌词、如泣如诉的旋律,加之歌手金石般的音色,使举座动容,沉浸其中……歌声中,我的眼前似乎显现出了第一次踏上那片神秘的土地时,见到的那些手摇转经筒,真诚为儿女祈福的老阿妈,以及在漫漫朝圣路上那匍匐在地,磕着等身长头,嘴里念着“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的藏族母亲的形象……

在第二次又有幸踏上那座美丽的雪域高原,参加的一次庆典晚会上,我竟不期然地与这首《母亲》的曲作者、藏族作曲家美朗多吉邂逅。当时只见一身藏装打扮的他,正拉着一把二胡,时而神采飞扬,时而紧锁眉峰,姿态是那么投入,仿佛琴弦里流动着他无尽的情愫。一曲拉完,又动情地为大家演唱了他创作的新歌。虽然他不是歌唱家,没有高亢的乐音;但我从他抑扬有致的声调里,从他无比陶醉的神情中,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是用整个心在吟唱,在倾诉,以致把台下的听众都带进了他的歌的意境。  

“对母亲我是怀着一种特别的深情。想着她,我就要掉泪。”晚会结束,当我向美朗多吉提起《母亲》这首歌时,他仍像沉浸在绵绵的意绪里,语调有些哽咽,对母亲的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出生于有着中国第二大“丝绸之路”美誉的西藏昌都的美朗多吉,还在三岁时,多病的父亲便不幸地抛下了他们母子而去。是坚强的母亲含辛茹苦地在风雨中把他拉扯成人。在他从童年、少年一路走来的心海旅程中,流淌着太多母亲的歌谣,太多母爱的故事。而当他长大了,给了他坚实身躯的阿妈却像默默流泪的蜡烛,渐渐燃尽了青春之光。

头顶上堆满白雪,

腰弯成一道山梁

……

是在那次去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参加康巴艺术节的活动,途经一个村口时,一位佝偻着腰身吃力地背水行走的老阿妈的形象映入了他的眼帘。在那一刻,他心头汹涌地泛起了对家中白发亲娘的无限思念,激情似满帆的船,一鼓作气写完了这首歌……  

藏民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惜别了母亲的美朗多吉,带着母亲的希翼,像一只展翅的山鹰,朝着他向往的艺术天空飞去。20世纪70年代初,在家乡昌都的一次歌舞晚会上,当他与父老乡亲围成一圈跳完了载歌载舞的喜庆的“锅庄”后,热情洋溢的家乡的亲人们欢呼着、雀跃着,一下把托他举了起来……这位七岁登台演出,十七岁就获得乐队首席、全区会演一等奖等诸多美誉的风华少年,被家乡父老捧为骄子……那一晚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红了每一张笑脸,那激情喷薄的画面,也一直映在他人生的屏幕上。

啜饮着家乡的圣水,行走在昔日的“茶马古道”,青年美朗多吉没有辜负母亲的辛劳和养育之恩,他走出藏区,考取了上海音乐学院。在这所音乐的殿堂,他如饥似渴地吸吮艺术的琼浆,并专攻中国古老的民族弦乐二胡。毕业前夕,成绩优异的他在母校举行了个人的二胡独奏音乐会,向老师同学们奉献了他的艺术才华。  

尽管东方的第一大都市繁华富足,但这时仿佛有一种来自天籁的乐音在呼唤着美朗多吉……他听出来了,那是来自他的那个魂牵梦萦的高原,那滚滚的雅鲁藏布江和皑皑的喜马拉雅雪峰,那纯净湛蓝得没有一点杂质的蓝天白云和家乡的藏耙、酥油茶,青稞酒、牦牛肉,那印于五彩经幡、刻于石块摩崖的藏民族的生命图腾……当然,更有那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跋涉在崎岖山道上背着水桶的辛劳的阿妈……于是,他作别了昔日十里洋场的五色霓虹,像游子扑向母亲的温暖的怀抱;大学毕业后又重回故乡,怀着对母亲和故土的深情,一头扎进生活的海洋。他很快和藏区的牧民如水乳交融,和他们一起饮酒、唱酒歌,喝醉了,就拉起他心爱的二胡。他为生他养他操劳一生的母亲写歌;为哺育他成长的家乡昌都,那鲜花遍地的牧场、炊烟袅袅的帐篷写歌:

蓝天丽日每一片阳光,

都是那么亲切,

勤劳的人民在这里生息

……

人们从他似乎与生俱来的特有的旋律中,感受到了已经过二度创作的家乡的弦子、堆谐,感受到了一曲献给母亲的心音……

他为喜马拉雅群峰怀抱中的旖旎的羊卓雍湖写歌:

在雪山峡谷,在白云深处,

有一个神的湖……

啊,羊卓雍湖,

我的母亲湖……

此刻,羊卓雍湖又幻化成母亲的身影,那红莲花上的吉祥的宝珠……

也许是母亲的血液铸就了他的性格,这位生活在西藏东部、澜沧江上游的康巴后裔,既勇猛刚强,又热情如火,他告诉我:  

“藏民族是一个乐观向上、热爱歌舞的民族。麦子上场,他们唱起打麦歌;修建房屋房顶或夯实地面时的“打啊嘎”,心也随着顿地而起,踏足为节,唱起无伴奏的和谐的乐曲。能为他们写歌是多么幸福!”

这位康巴汉子一往深情地眷恋着由雄浑的怒江、澜沧江、金沙江三江并流的家乡,那高山峡谷,地热温泉,寺庙塔林……还回忆起在西藏山南时,当地的藏族同胞问他:“昌都老乡,为我们山南老乡写一首歌行不行?”那一刻他真高兴,他自信能完成这个任务,便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就有了那首他在途中一气呵成的《今日西藏山南》:

太阳升起的地方,

它的名字叫山南。  

啊,山南,藏族的摇篮;

山南,西藏的江南……

“歌曲写出来,就是要让人唱。我的歌被人唱了,这就是我最幸福的,哪怕没有一分钱报酬。”

这也是善良的母亲从小在他心田植入的以一己之力,无私地造福众生的根芽……

那一天,我离开家的时候,

阿妈拉点燃了一盏酥油灯哟,

翻过雪山,哦走过草原喽,

洁白的哈达飘在我胸前哟,

酥油灯,阿妈的情,陪伴着我那渴望的心。

阿妈的情哟,酥油灯喽,

照亮了我呀,照亮了我多少次艰辛的路。

那一天,我回到家的时候,

阿妈拉手捧着一条长哈达哟,

亲吻雪山,哦拥抱草原喽,

甜蜜的笑容盛开的鲜花哟,

酥油灯,阿妈的情,温暖着我那寂寞的心。

阿妈的情哟,酥油灯喽,

化作了一条,化作了一条铺满鲜花的路……

一颗心永远萦系着蓝天下的故乡,永远歌唱慈祥的母亲,家乡的母亲,祖国母亲——这就是美朗多吉心中不倦的美的音符!

作者简介:庄志霞,上海人,中共党员,1976年毕业于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1970年赴铜鼓县红旗公社插队务农,后历任江西秋收起义纪念馆编辑,江西革命烈士纪念堂编辑,《星火》杂志编辑,中国青年出版社当代文学室编辑,副编审。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诗《毕业之歌》(合作),长篇传记文学《邹韬奋》,专题片撰稿《为了健康,从小做起》(5集,已录制播出),译著《魔幻星》([日]星新一著,合译),长篇传记文学《绿色王国的亿万富翁——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传》(合著),另外发表《播撒光彩事业的种子》等诗歌、散文、传记几十篇约80余万字,为作家编辑出版《与百万富翁同行》、《世纪贵族》等数十种图书。

回家

傅晓红

有首著名的萨克斯管乐曲《回家》,每当我听到那悲怆忧伤的旋律,便会怅然,情不自禁地想起我那已进入高龄的父母双亲,想起我的家。我也想回家。

结婚十来年了,心底里的那个家,竟仍然是父母双亲的家。

从我记事起,父母迁居过四座城市。不论走到哪里,他们居住的屋子,便是我温暖的家。

家,永远简陋。一幢小屋,些许公家配备的粗陋家具。父母一辈子也没添置过什么贵重的家什。可这个家,充满了温馨与亲情,它敞开着大门,随时抚慰我们这些游子疲惫的身与心。它像一处宁静的港湾,是我们休憩将息的地方,是我们寻觅关爱、帮助的地方。

大姐最早离家,去外地读高中,接着是我,十三岁来宁住校上初中。后几年,二姐和妹妹也陆续离开了父母的翼翅。现在我们姐妹与父母分住在三座城市。

当学生时,每到寒暑假,心就早早飞回了家。

参加工作后,节假日、调休日、反正有几天空,便匆匆赶回家。

结婚生子后,一家三口一同走。每年春节,姐妹几家加上父母、弟弟,总共十七口人,真是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

近些年,孩子渐渐大了,功课日紧。我们呢,为名为利整日在红尘中滚打,疲于奔命。回家的次数越来越稀,而母亲的电话却越来越勤:你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是啊,什么时候回家?

我们总是在需要帮助的时候才回家。

得我刚怀孕那阵,闻不得油烟味,最后吐出了胆汁,我回了家。躺在床上远离了厨房,足足半个多月真正饭来张口。

临产前我又回了家。那是个炎热的夏季,我挺着大肚子,整日坐立不安。那会儿别说冷气,全家才一台小小的台式电扇。人手一柄芭蕉扇,不停地扇。

一日摆张躺椅在通风阴凉处,谁知没撑好椅腿。我刚坐上去就一跤跌倒在地。

母亲从他房中冲出来,满脸惶急,扶我起身,板着脸埋怨我怎么这么不小心。那斥之切、爱之深的表情一直留在我的心里。

预产期早过了,肚中仍不见动静。天热身子重我不愿动弹,母亲吃过晚饭硬拉着我去散步。陪我走了整整两个小时,告诉我一定要运动,这对大人胎儿都有帮助。

第二天就有了征兆,第三天上午顺利地产下了个7.8斤的胖宝宝。

外公外婆高兴极了,每天蹑手蹑脚抬着婴儿床,选家中最通风凉快的地方让宝宝睡觉。

在那个酷热的八月,外公给女儿起名冰。一是想与气温有些反差,心理上能给人些许凉意;二是女儿随她爸姓姜,也是个很热的姓,想用名也让姓降降温。看外公外婆如此疼爱外孙女,考虑得也颇周到,一点没犹豫我便同意了这个较一般的名字。

我们姐妹四人都是回家生的孩子,坐的月子,让母亲操尽了心。

按习俗,媳妇是不作兴在娘家生孩子的,可我们都不管那一套。女儿只有在妈妈家才能最自由最惬意,也才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记得大姐二姐那年夏天同时生孩子,相差不过二十多天。

那次家中有两名产妇,两个婴儿,外加我们,真是忙得鸡飞狗跳。

我们姐妹相差不了几岁,都被文革耽误了学业,结果结婚生子学习工作统统凑到了一起。母亲为了让我们能安心学习工作,自己省吃俭用,为我们姐妹四人几乎同时支付了四份保姆费用。

大姐出国读硕士,我去上大学,母亲干脆把孩子连同保姆一块接回自己家中,全力扶持我们过了一关又一关。

那年,我因小恙住院开刀,不想让父母担心就没说。母亲从姐姐那儿得知,第二天驱车赶到病床前,责备我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家里,并不容商量地说,出院后就回家休养。

不久,母亲又一次来宁,亲自把我从公婆家接回家去。父母精心为我布置了房间,安排营养。那一回,我恢复得好得不能再好……

许久没有回家了,因为忙。母亲的哀怨经常在耳边响起:“四个女儿,一个不在身边。唉,现在车多人多,我一个人已经不敢上街了。”

暑假里,我抽空带孩子回家了两日。

陪母亲逛逛街,陪母亲聊聊天。

一日,我与正在院中给花施肥的母亲聊起了那满屋满院的爬山虎,那苍翠的绿色煞是好看,都是母亲早些年植下的。因这些爬山虎,我家的小院还被绿化委员会拍过照,当作绿化的样板。可母亲却告诉我,准备砍去了。他说,秋天快到了,黄叶会随着秋风刮得满院满走道,扫都扫不及。

“我扫不动了。”母亲叹息道。

听到这话,我不禁恻然。

岁月无情。近几年,每次回家,我都能感觉到父母的日趋衰老。母亲已近八十,我还能把他当作从前那个强壮的、家里惟一的壮劳力和无所不能的母亲吗?

母亲双眼患了白内障,看东西模模糊糊很痛苦,嚷嚷着要开刀已多日,最后还是父亲陪她去上海先开了一只眼。那会儿我们姐妹都在忙,分不开身。

父亲对我说:下一只眼,要你们姐妹去陪妈妈了。

实在惭愧,该我们做子女的责任,却还让老父亲代劳,有多大的事不能放下呢?

白驹过隙,斗转星移,父母与我们的位置,似乎是该互换一下了,到了由我们来照顾、帮助他们的时候了。

我一直有个心愿,什么时候住房条件改善了,我一定把父母接来住上一阵子,好好陪陪他们,让我尽尽孝心。

但愿实现这个愿望的时间不太长。

现在呢?现在只能有空就回家。承欢于双亲膝下,是为人子女应尽的责任与孝心。

我一定有空就回家。

作者简介:傅晓红,女,1952年4月28日出生于苏州。1985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进入《钟山》杂志社,任文学编辑,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撰写散文随笔,偶有小说发表。1991年任《钟山》杂志社编辑部主任。

无雪的冬天

苗莉

2008年的冬天,无雪。往年的这个时候,漫天飞舞的雪花,早已覆盖了华北平原的苍茫大地。而今,雪只无声的落在我的心上,让我感到一阵又一阵刺骨的寒意。因为,我母亲的生命就飘逝在这个无雪的寒冬。农历的腊月初八,家家户户喝腊八粥泡腊八蒜的日子,我母亲,她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离开了疼她爱她的亲人。

母亲最初住院的时候,我并不以为母亲的病有多么严重,但一系列的检查之后,医生悄悄告知:“你母亲肺部已经出现纤维化,这个病目前没有好的治疗方法,病人平均的存活时间只有两年左右。”医生跟我说完这几句话,她走了。我呆呆地站在走廊上,大滴的眼泪即刻簌簌而下。

痛彻心扉的惋惜中,我感到母亲生命的脚步正在渐渐离去,更加珍惜与母亲相处的每一分钟,无数次坐在母亲的床前,长久地凝视着母亲的脸庞,涌动在心底是女儿多少的不舍和依恋,痛苦和忧伤。母亲看着我的目光依然慈爱,纯真而安详。她并不多问她的病情究竟如何,没有多少焦灼和忧虑,生生死死,这些伤感的话题,母亲也很少谈起。一生特立独行,从容豁达的母亲,犹如一朵即将坠落的梅花,虽然此刻雪压霜枝,却是如此的平和而美丽。

今天又是立春的日子,母亲在我家住的这些年,年年立春的这一天,母亲会早早地准备了红布条,逐一扎在每个房门的把手上。然后又把这些红布条系在每个家人的衣服上,女儿的、女婿的、外孙女的,哪一个都不能落下。一条红布条就是一个年轮,寄托着母亲一年又一年对儿女的祝福和期望。可是今年,我再也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她亲手系上的红布条。

知道母亲终究有一天会离去,我买了一个DV机录下了母亲的音容笑貌。想着哪一天母亲不在了,找不到母亲了,我拿出来看一看。可是今天,我一次都不敢打开,不看这些我尚且还有擦不干的眼泪。

母亲的病使得她并不能再为我们做什么了,可那颗做母亲牵挂儿女的心却是越来越重。我感冒发烧,医生来家里给输液,那时走起路来已经呼吸困难的母亲必然会一步步挪过来,守在我的床前,看着药液一滴滴地输完。就像小时候我生病,母亲也这样守着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次生水痘,只觉得全身又扎又痒,母亲为我支撑着盖在身上的棉被,拿开了怕儿冷,盖上可怕儿扎……来来回回,彻夜未眠。

小的时候啊,母亲就是自己的天,母亲就是自己的地。进了家门,第一句话就是:“俺娘呢?”看不见母亲的身影,那心里啊,就没着没落地难受。独自坐在家门口的石门墩上,等着盼着母亲回家。只要看见母亲的身影在胡同口出现,一溜小跑就奔过去,拉着母亲的衣襟,拽着母亲的手。一次母亲跟单位的同事出差,没有告诉我,当天没能回来,夜里梦中习惯性去摸母亲的乳房,摸到的却是父亲的后背,半梦半醒中,小手竟气恼地拍了父亲一巴掌。

陪母亲在医院度过的时光,虽然紧张、虽然疲惫,但是我还拥有母亲啊。我可以尽一个女儿的孝心,尽一个女儿的孝顺,我可以用心伺候我的母亲,每天把热呼呼的毛巾擦在母亲的脸上,敷在母亲的眼睛上,母亲说:“真好!”用热水洗了母亲的左脚洗右脚,擦了母亲的左边擦右边,我为母亲翻身拍背涂上爽身粉,脸上擦上香香的油脂。我对着母亲笑,我说:“我要把娘伺候得香香嫩嫩白白净净。”母亲也笑说:“我在享福,在享女儿的福。”

母亲又一次病重,深夜,医院两次下了病危通知书,所有的亲人全部赶到医院,守在母亲的床前。母亲一直昏迷,吸着氧气,输着液,依然呼吸困难。母亲喝不进水吃不进食物。我用医用的棉签沾一点水沾一点奶,一点点地抹在母亲的嘴唇上,一点点的浸一点点的擦。或许,亲人的悲情至爱感动了上苍,两天之后母亲终于清醒,望着身边的亲人,一一拉过来,把手贴在每个儿女的脸上,来来回回深情地抚摸着,脸上依然盛开着的是微笑。

母亲的内心深处是顽强的,即使遭受着这样的病痛,她依然同一生中的任何时候一样,从容面对磨难。与母亲相濡以沫,心情非常沉重的父亲在病房里看着经历了生离死别的老伴,七十多岁的老人不禁泪流满面。还在病床上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却在宽慰着父亲。那是怎样的一种带着自信、从容、幽默和率直的语气,母亲说:“你做啥呢?现在这个屋子里没有像你这情绪的人,都是一片笑声。”是的,母亲脱离了危险,活了过来,所有的亲人,都宽慰地出了一口长气。母亲那庄重灿烂的笑容,宛如金色的菊花在微风中舒展。

可是这种宽慰何尝不是暂时的,母亲的病,没法治。为了挽留母亲的生命,北京求医海南购药,中医西医专家偏方,哪一样管用?哪一样能留住母亲的生命?

母亲又一次住进了医院,这一次是感冒发烧,可就是这简单的感冒却非同寻常。上次出院时医生曾告诫我们的话,像一把利剑时时悬在心上:“千万不能让你妈感冒,那就要了老太太的命。”在家养病的日子,更是提心吊胆地防着感冒还是不行。真地应验了医生的话,母亲住进医院的第八天,病情突然加重,生命垂危。母亲最后的日子还是来了,这是母亲的弥留之际,寸步不舍母亲的左右。抚着母亲的手,母亲的手依然暖暖地充满慈爱,摸着母亲的脸颊,母亲的脸颊依然柔软而富有弹性。最后一次再为母亲擦擦脸,再为她抹上香香的露柔柔的霜……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母亲她闭上了眼睛,她走了!任亲人千呼万唤、泣血而栗,母亲没了任何反应。她手上的温度在一点点地消失、渐渐变得冰凉。温度啊温度,多么祈望那可爱难以企及的温度,重新回到母亲的身体。我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最后不得不撒开,撒开母亲的手,顷刻间就已和母亲阴阳两隔啊。

世界上最疼你的那个人去了,没有了,像雪一样消融,像水一样蒸发了,永远从你的身边消失、消失了。

母亲走了的日子空旷而寂寞,我感觉我整个人木讷了许多,脑子非常乱,有时一些非常熟悉的人和事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我说我是不是得了脑萎缩了,爱人说:“人经历一些大的打击,必定会丢失一些东西。”或许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真的随着母亲的离去飘逝了。

为母亲戴孝的日子,很短暂,因为隔着年关。戴在右臂上的那个孝字,我是倍加珍惜,无论是在什么场合,换什么衣服,我都不忘好好地把那孝字徽章戴上,为了寄托我对母亲的追忆和哀思,也为让我的亲朋好友,还有那些走在大街上的陌生人,知道我刚刚失去了母亲,知道我心中的委屈和哀痛。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云腾致雨,露结为霜。生与死,本是人生路上一件正常的事,世间所有的生命,哪一个能逃过时间的追逐而永不凋零呢。可是活着的亲人怎样才能学会面对这种生离死别的苦,学会承受这种刻骨铭心的痛。

这是母亲曾经住过的房间,那红色的剪纸窗花依然新鲜耀眼。这是母亲曾经睡过的床铺,用过的一些衣物依然整齐地放在枕边。这熟悉的场景,亲切的记忆,却无意间一次又一次割痛我的神经,让我在一个又一个瞬间热泪盈眶。

时光如烟,那些幸福的岁月,已将在风中羽化成点点碎片,无法重温。而母亲的容颜却在我的泪眼迷离中愈加清晰可见。即使可以把那些流淌的悲伤一饮而尽,也终将成为我一生一世永远抹不去的伤痛。

春天的时候,院子里母亲亲手栽下石榴树,繁花又将次第开放。那一树火红的繁花,可是旧时的模样,可知道我是如此的悲伤。

长空黯淡芳草萋萋,走遍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找遍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哪里还能看到您,我亲亲的娘!

作者简介:苗莉,现任河北省邢台市文联副主席、《散文百家》杂志常务副主编,河北文坛有成就的女性散文作家。她的用文充满了“情”味,亲情,友情,对祖国河山之情,对人民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情,空灵,柔软,细腻,如云似水,如歌如泣,她的写法是传统的,却创造了优美的散文意境,其散文的可贵,在于她写了人性,人生,写了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她的特点是把散文的意境美和人性美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

母亲的海

王童

继父亲去世的34年之后,母亲周淑明于2009年4月22日下午6点30分亦终止了凡世的生命。父亲比母亲大9岁,而母亲却比父亲的年轮多延续了34年。母亲改嫁后随继父来到呼和浩特后,据友人介绍说,她曾到过当地著名的大召寺为父亲的亡灵超度过。此事是在母亲已去世后,我才在无意间听友人说起的,友人讲那天她穿着灰色风衣在大召寺正巧与其碰上了……。母亲信佛,但这佛是她自已心中认为的,至于佛教究竟是怎样一个轮廓,想必她最终也未弄清楚。但母亲在吃饭时,没有任何痛苦地逝去,许多人都说这也是她佛心的好报—“南无阿弥托佛”去了。说起来也许令人难以置信,在母亲去世前10多天,我在黄山合掌峰前拍摄到了一张从天而降的佛影,其形态就似合掌峰倒悬的影像,但这种让肉眼凡胎的人看到的灵异,究竟代表了什么喻意,我当时还尚不明白,也很难把它同佛的呼唤联系在一起---因黄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佛山,佛降临于此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没有心灵感应的人看过也认为不过是现实的尘埃所至—镜头没擦干净云云。只有亲身经历过几次真实灵异事件的我,才知那该是佛光乍现,灵魂附体的一瞬。但你又怎样才能让带着嘲讽表情的凡人相信这一切呢?

从黄山归来,一件与这生命感应相呼应的另一个魂灵也给了我一个预兆,2009年4月14日,著名的小说家,我就职的《北京文学》前任老主编林斤澜也去世了,在同他遗体告别那天,我去给他拍了遗照,而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后,我又在这镜头前拍摄了母亲的遗容。按照佛教的六道轮回说,来生与前世都阴错阳差地回到了异域异方,或托生于凤凰或寄挂于山云。母亲去世的前两天,我同她通电话,问起她瘫痪在床的身体时,她还笑着说很好,吃东西也很利索。如是,当我接到她突然去世的电话,震惊得半天说不出来话来,尽管对这一天的到来,我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如此令人猝不急防,也着实让吾辈不知所措。

母亲去世后,我翻开家族的黑白老照片,里面展现着母亲一幅幅青春勃勃、风姿绰约的美丽。母亲的美丽是众所共认的,在她们50年代支援边疆建设那一拨初高中生里,她的美丽是首屈一指的,正因为如此,她也才会被20多岁就当了副旗长(副县长),30多岁就当了军工企业干部处处长、负责招工的父亲给看上了。结婚后,父亲的一个家族爷爷和姑姑,母亲的一个家族姥爷和姥姥都齐聚到了这个大家庭中,有了哥哥和我后,这个其乐融融的家庭一直延续到了“文革”爆发的前夕,在经历过那场浩劫,倍受精神和肉体折磨之后的父亲,元气尚未恢复,就带着后遗症英年早逝了。随之,在运动中也牵连受到冲击的家人爷爷姥爷和姥姥也都相继去世了,用家破人亡一词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父亲故去,还年轻漂亮的 母亲被多人提亲及骚扰,这当中不乏将军、高干。而母亲最终却选择了一远方亲戚介绍的老实忠厚的继父,说来也是偶合,参加过抗日解放战争,当过包头和呼市糖厂厂长的继父也和父亲同年同月而生。只是父亲年仅49岁就含怨而去了,而现在已离休并年过八旬的继父却仍硬硬朗朗地活着。

母亲出生于原称为山东省荣成县(现改市)木也岛乡。但我在地图上却从未查到过这样一个地名(实际上地图标注为镆鎁岛,乡亲音习而称,简化为之),只是在往昔家里常常从此地接到的信件和包裹皮上见到过这个地名。那包裹里总是寄来一些当地特产的花生、青鱼干和虾米皮海蛤蜊海蛎子等一些海产品,于是我也就本能地从这包裹里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海风。后来,在我10多岁时,因姥姥孤身回乡重病,我和哥哥就随姥爷来到了这个四面环海的小岛—这便是母亲的故乡和出生地。当时这个岛属烟台专区,现已划归了威海市。记得当年上岛涨潮时就不能走陆路,除了乘船别无他途,要登岛经过一个叫宁津所的镇。小时候,这个岛充满了神秘的传说,因它同韩国的居济岛邻近,姥爷他们年轻时出海打鱼稍一偏航就漂到了彼岸,还听说姥爷家一个远方亲戚干脆到此弃鱼从军,后来竟当上了韩国的军区司令。据乡亲们说,在我们来此的前一个星期,一艘到南韩搞间谍活动的北朝鲜间谍船迫于敌方的追赶,就近就跑到了邻近盟邦的此海域。鱼民们绘声绘色地描绘那艘白色小艇的装备先进之处;还有鱼民们介绍这两年青鱼盛产大丰收,是缘于这些原本聚集在日本海域的游物,因潮夕海流等因素,举家游向了中国海岸。由于青鱼腹内产鱼籽,日本人认为吃了多子多孙,就花高价又从这里买回去。而这小岛的前沿化国际化也就给年幼的我带来了某种刺激的神秘感,也启蒙了我的文学想象,17岁那年我以这海的源流写成并发表了第一篇散文《海天潮思》。那年回母亲老家,顽皮的我闯了一连串的乱子,掉进过水库、掉进过海湾,还在海边拣回一颗驻岛部队实弹训练未爆炸的手榴弹—哥哥在海边常常拣到一些海水落潮时遗下的死鱼,而我却拣回了手榴弹。如此就把姥姥姥爷吓得心惊肉跳,天天为我担忧受怕,可以说母亲的故乡比父亲的故乡山东掖县更让我感到亲近,因父亲从爷爷那辈就闯关东到了东北,以至多年我填籍贯都错填成辽宁丹东。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母亲生于水丰鱼盛的此岛,却在气候干燥、风沙大,难以接触海洋湖泊的内蒙古终其一生。

小时候,母亲在这个岛上小学校读书,成绩是首屈一指的,她字写得好,字迹遒劲有力,不太像女子所写,成年后,从事多年文字工作的我经常愧叹没继承母亲这一特长,有一次竟让她帮我誊写了一篇小说。而且她文章写得出色,正因为如此,她的作文竟被送到县里字文并茂地当作范本展览了一番。说来也许令人困惑不解,母亲成熟于一般少女的美丽和优异的学习成绩,竟然让当时的班主任看上了,想多年后娶为妻,而母亲以自已年龄小为由,干脆拒绝了。二十多年后,这个痴情的班主任仍给父亲逝去后的母亲来信想重续前缘,这信是我无意间读到的。母亲的初高中是在北京女子中学读的,在那些老照片里,有她别着校徽和同学们在天安门华表前的合影,有穿着运动短衣短裤青春勃发的群像。母亲最终未去读大学而早早工作也是出于解决家庭困难的实际。那年月,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召唤了许多投身建设国家的有志青年,父亲和母亲都是在那个特殊年月里来到边疆走到了一起。在西部最大的军工企业里,由于父亲领导干部的身分,母亲就在一个分厂当了多年的政工干事。大度豁达的父亲事事都爱以身做责,不搞特殊化。为此,当了多年劳模的爷爷临终都是一个临时工,尽管这是父亲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高潮时,父亲因分管这一块,就带头把哥哥送到了乡下。母亲尽管能力出众,但因和父亲避嫌的关系,也未能再担当重任。多年后,对仕途功名已全然看淡的母亲似乎早不把这当成一回事了—当有人问她随继父在呼市糖厂小学校当过党委书记一事,她竟令人匪夷所思地说她从未当过,也许是疾病让她思维错乱了,干过的事也全都忘了。她工作过的糖厂在改革的大潮中轰轰烈烈了一番后,破产倒闭,她服务过的小学校也已消失,她的记忆也逐渐稀释。有一次,我问她我到底是什么时辰生的,她瞪着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只是说生我的时候赶上停暖汽,父亲生着炉子,用两层大被子盖着她。更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是,她身份证同户口上的出生年月日也不相吻合,究竟是1934年生人还是1935年生人,也让人摸不着头脑。母亲的思维错乱和忘事,是在她患病之后。在患病之前的若干年里,她对事物是敏感和有预见性的,这一特性似乎也传承给了我。如在江青风头正劲的时候,她就指责她穿得不男不女不伦不类的,不像是个好东西。林彪还是接班人,她就敢把他同领袖的合影月历照给撕了。在父亲坚持要让哥哥在乡下插队时,她却执意要把他调回来。事后证明这一切母亲都是对的。但母亲的另一面又是刚愎自用和固执的,由于她山东沿海人的海蛎子脾气,她的耐性和温柔就消解了许多。她总想让我按常规学好数理化,而我却爱好写诗;她让我去读一些所谓的正经书,我却在课桌下读高尔基的三部曲和《上海的早晨》。这让她很为光火,踹门训斥,动手交加,夺书斥为毒草。这种脾性会使她勇气倍增地当着领导一干人当众指责对父亲的不公,并让对方低头。又会让她无缘无故地指责我和哥哥,甚至暴打我们一通。我不知哥哥日后形成的同样刚愎自用的坏脾气是不是也有这种遗传。多年后,母亲检讨自已的言行时说,怪她当年许多事弄不懂,我却执意认为这和她当了多年政工干部,带有某种“马列主义老太太”的感染有关。虽说她在政治层面上直觉地感到林彪、“四人帮”的那一套不对,但对他们长年灌输的那套僵化的思维方式,不知不觉也陷在了其中。母亲后来大彻大悟,思想也起了质的变化。

在往昔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母亲无疑是个起到中枢作用的人,那年月,父亲先后被打成走资派、内人党骨干两度被抓进去,红卫兵和工宣队也两度占领了我们的家。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工宣队批斗我母亲时,我蜷伏在母亲怀中的那一刻,母亲和这些造反派顶撞的声音,至今我还能回想起。或许正因为我在她怀中才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保护伞,造反派没敢动手打人,只是摔了一个花盆。父亲由于在民族地区当过干部会说蒙语,到兵工企业后,他身边也聚集了许多民族地区的蒙族干部,他们常常以谁当过县太爷为线,定期到家中喝酒吃肉,每逢此时母亲就耐心做陪下厨。父亲好交游,上上下下有许多朋友,母亲也一并接纳。父亲的表弟和妹妹从上学到结婚生子都以父母亲的家为中心,善良的姑姑自已重病在身,还时不时在两个表弟陪同下百里迢迢去看她,足见其感情之深。沈阳的姨妈,也是母亲惟一的妹妹,更是对母亲言听计从,鉴此,在母亲去世至今也未敢将这一讯息告诉她。烟台的表姨妈在她身体尚可时,总想邀她去一聚。上世纪70年代,我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突然来到了我们身边,这个哥哥因他继父的出身问题,各方面都很出众的他只好插队在一个军马场工作。为了他的前途和发展,父亲便想把他过继过来,对此,母亲不抱任何跂见地欣然接纳,从此他便走上了坦途:入了党,上了大学,毕业后(那时父亲己去世),是母亲活动把他调到了包头医学院,后来他当上这个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中医科主任,并留学日本、英国,现已成了小有名气的名医。

但母亲对当时的一些权贵也很看不惯,她极为反感那些所谓官太太的矫揉造作。这一点,她和父亲劳动人民的秉性相通,自己动手筛煤块、腌酸莱,自己骑行车去看亲戚,也不向父亲要车。父亲在运动后放回来的第一天就主动到厂里去上班,母亲则把父亲被整时穿过的貉皮大衣让我当成遗产保存。母亲改嫁从包头到呼市后,未告诉哥哥,却把我带在了身边。但没两年我就上大学走了,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和母亲也是聚少离多。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但我同哥哥天各一方,说到尽孝,也是爱莫能助。更何况来到两个只是为生活而生活的老人身边,话也不知从何说起。哥哥的儿子,母亲的孙子在一年学校放假时专程和一同学来看她,这让母亲非常感动,以后她见人就夸,说她这个英俊的孙子如何懂事,同她如何亲云云---母亲常想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事实上考上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孙子也实现了她一半的愿望。

从2003年母亲第二次得脑血栓之后,先是半身不遂,以后就慢慢瘫痪在床上。这些年,我身在北京,母亲的病成了我心中一个重重的阴影,每年过年回家都看见继父和保姆帮她喂饭,清理大小便,我站在一旁却不知干些什么。继父80多岁了,对母亲照顾的细致入微,母亲也常说,若没他在身边,自己不知怎么活下去。继父的女儿弄着两个孩子,还时不时过来关照一下。两个保姆也是因我们兄弟俩不在身边专为她雇的,一个负责白天,一个负责晚上。做生意的哥哥和在银行超忙工作的嫂子也是呼包二市地来回奔波。时间久了,大家也都很疲惫,脾气跟着越来越坏。母亲去世后,我常自责我为她做过些什么,尽过什么孝?我在她生日时寄过两次蛋糕;八月十五也寄过几次月饼。去泰国旅游,到著名的金阁寺为她的病祈福贴金,并为她买了一瓶据说是治这病的特效药蛇毒胶囊,还为她寄过八千块钱;每逢过年过节家里人都让带上一些钱给她;母亲节打电话问候她,她说她还不知道有这么个节等等。但这一切究竟又能说明什么呢?对母亲我是未尽到应尽的责任的。母亲第一次患脑血栓是在上世纪的1987年,当时,我还在呼工作,闻之就急忙把她送进治这病比较见效的中蒙医院输液,输了两天,哥哥来后又把她转到内蒙古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终于抢救了过来。又过了15年母亲第二次犯病却想硬挺过去,一直在她身边照顾的继父竟也糊里糊涂地认同了她的固执,为此,我常常抱怨继父有了上次教训,何以还会这么大意。现在医学证明脑血栓犯病7小时之内输液抢救便能救过来,过后就无力回天了。

但母亲却很乐观,总认为她会有一天好起来。虽说她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但两个保姆却因她的人格,同她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吃在一起住在一块,她走时,和亲戚一道帮她穿上送葬的绵衣。母亲去世前接连犯过两次肺炎,两次我都差点飞回去,但她随后又退烧好了,我也多多少少放下了心,没成想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的有限时光。母亲遗体告别那天,她的遗容安详得宛若圣母。彩色头巾和花棉袄衬托着她格外美丽。我同亲人们站在她遗体旁边亲吻了她的脸脥喃喃道:妈妈走好!

母亲去世后,一位文学长辈电话里对我说,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解脱,一个人没有任何痛苦的死去,也是上天的造化。而另一位友人也给我发来短信称:虽然活着的人总要节哀顺变,但每有相识的人去世,我都想到善良和人文会给生命永恒的意义。母亲曾讲过,她要把所有的苦难承担在肩上,带进阴间,以便让活着的人更好的活。实际上她己做到了,临终她还给我了一个难以言表的精神力量,诚如雨果在《悲惨世界》中所说:她用她的爱、她的美德把一个人从痛苦中拯救出来,而当这个人走进生活时,她却悄然离去了。在母亲故去后的2009年5月16日,也是观音斋的这天,我专程到西山八大处的灵光寺为她和父亲进行了超度,并将她的名字刻上了灵光寺的功德碑上,由此我也如释重负地完成了她的宿愿---在天国里她和父亲会幸福地相会。

母亲生前曾对哥哥说起,她死后不留骨灰,要撒进大海。而我执意要将她同父亲并骨,因这是她也是我们心理上的一个归宿。

同母亲同样生活了20多年的继父也通情达理地应允。而母亲想要把自已撒向大海,是不是也想回到生她养她的海岛?那是生命的海---母亲的海,在这大海上,她的精灵会自由地飞翔。

谨以此文献给母亲节。

此文获中国散文学会与江苏省作家协会联合举办的首届“漂母杯”,母爱题材作品二等奖

这世上最疼我的女人

杨献平

夜晚使身体蒙难,灵魂活跃,最深的疼在人为的光里显得惨淡。这又是一个夜晚,一个人,在沙漠,刃口淡泊刀子使单独的凌晨有了一种清冷的亮光。刀子的进入在手掌,在内心,嘶喊的心疼里面,它进入了,被幽灵操纵,现实与梦想被疼痛唤醒。我又喊娘,娘,不由自主地喊。要是娘在,娘会夺下刀子的,哭着要我不做傻事的。

而娘不在,娘在华北那个村庄,她惊醒了。早晨,娘打来电话说,献平,昨天夜里俺突然醒了,心里惶惶的,咋也睡不着,总觉得有啥事儿。你没事吧,我说娘我没事的。没事的,娘又说,咱家就你在外面,你一定有事,不给俺说。我说娘没事真的没事。眼泪又出来了,但不敢哭。娘又询问了一下,说没事就好。放下电话,我哭了,这世上,也只有娘在半夜惊醒,想在远处的儿子。

小时候,有一次,娘骂我,整个上午,娘的嘴巴没有停过,我反对,娘急了,拿着扫帚打我。我不跑,任凭娘打,高粱苗儿做的扫帚把儿一下一下落在我屁股和后背上,我急了,冲到厨房,拿了菜刀,大喊说,不要你打我,我自己打。说着,刀刃向着手腕,猛然切下。娘看到了,扔掉扫帚,疯了一样,冲到我的面前,粗糙的手掌一把抓住刀刃。给我争夺,我不给,娘就使劲抓刀刃——娘的手掌破了,红色的血液从她厚茧的伤口流了出来。

中学毕业,眼看着一些同学纷纷上学去了,而我没有考上,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三天,娘在外面叫我,一次一次地叫。娘说没事的,哪儿不能活人呢?种庄稼也能填饱肚子,天底下这么多人都考上学那不毁了?娘一遍一遍地在窗外说,我开门,让娘进来,娘坐下来还说。早上、中午和晚上,娘做好饭,给我端来。要我吃,端着碗喂我,我推开,娘又挑着面条往我嘴里送。我再推开,娘哭了,娘的眼泪在黑色的脸上像是一串傍晚的露珠。娘说,你怎么也得吃饭,俺老了,还指望你给俺养老送终呢。

第三天傍晚,娘下地还没回来。我拿了绳子,沿着房后的山岭,一步一步向上。我不知道要去哪儿,为什么?背后的山沟里有很多的树木,有一片浓密的杉树林,旁边是一户人家的祖坟。再旁边是一棵长了十多年的核桃树,我早就知道,很多年前,有一个人在它的某一棵树杈上上吊死了。我还知道,上吊的人是不由自主的,好像有人帮助一般,自己纨了绳套,把脑袋往里面钻。我不浑然不觉走到那棵核桃树下,仰着脖子看,其中有一根直溜的树干,仿佛专门为上吊的人准备的一样。我把绳子一头扔上去,它像蛇一般又返回来。我纨好了绳套,突然感觉到身体发软,坐下来,掏出偷拿父亲的香烟,哆嗦点着,呛人的烟雾从我的嘴巴弥散开来,我想到很多,很多的往事清水一样展现,水中的涟漪荡漾开来,曾经的物事和人都有着一种迷离的光。

天逐渐黑了,我想娘,还有父亲,弟弟,喜欢的一个女生。我又点了一根香烟,搬了石头,垫起来,我想我就要死了,踏上石头的那一瞬间,我又往落暮的山岭上看了看。我突然想,娘在这时候出现多好,我可以再看看她。而娘真的来了,站在山岭上,哭着喊献平献平。我一阵激颤,脚下的石头塌了,我摔倒在一丛枣树灌木当中,锋利的针刺扎进了皮肤,我哎呀叫娘。娘听见,石头一样从陡陡的山岭上跑下来。

我的情绪平稳了,娘开始忙着给我说媳妇,托这个请那个,给所有的亲戚都说了。还跑到路罗镇的表哥家,问表哥的小姨子愿不愿意嫁给我。回来后,娘买了三条香烟和两瓶白酒,去姑父家,请姑父给我说说砾岩村的张莉莉。没过一天,娘就又去了姑父家,问那事有没有希望。姑父说他这两天忙得还没顾上去,娘说这事可不能再耽误了。恰好路边有人卖苹果,娘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叫住人家,称了好几斤,放在姑妈家里。

娘说,给你说个媳妇吧,那样你就老实了,不会做傻事的。我说娘俺不要媳妇,一边的大姨妈说,不是你要不要,是人家要不要你。娘斜眼瞪了一下她,我知道娘在制止心直口快的大姨妈。我也知道,娘的心思,娘是想找个女孩子来拴住我的心,转移我的心思,要我有个人,有点向往。可是亲戚和好友都请遍了,十里八村的年龄相当的姑娘们都问过了,就是没有一个闺女愿意做我的未婚妻。那一年,有一个闺女看中了和我同岁的表弟,家长自己跑来和姑妈和姑父说了,两家人订亲的那天,娘也去了,回来时候,娘是哭着的,娘回到家里,对我说,人家都小看俺哩,说俺连媳妇都给儿子找不上。

我说娘没事的,俺不要媳妇了。俺会好好的。娘说,娘迟早都要死的,娘不能拉扯你一辈子。娘说着,我哭了,我想不能再让娘为我操心了。媳妇我自己找,不要娘跑来跑去,求这个求那个的。

姨父给章村煤矿给我找了一个工作,我想去,娘给我收拾了行礼,整了衣服,给我一百块钱。我到那儿之后,才知道是下煤窑,我第一次下到地下那么深。跟在一班人后面,在不断渗水的坑道里弯腰行走。我觉得这就是地狱了,就是那些皇帝的陵墓也没有这么深。第三天,给娘打电话,说是到窑下面去,娘在那边大声喊道,那你不要下去了,回来吧,娘不要你下煤窑,哪怕不挣一分钱。

我没有听娘的话,继续下到窑底,抡羊镐刨煤,我力气小,人也瘦弱,刨几下就上气不接下气,带班的綦村人就骂我,有一次竟然骂我娘,我急了先和他吵,他扑过来打我,我当然要反抗,抓住一块湿漉漉的煤块,砸到他前额上。其他人纷纷拉劝,将我们分开。转身的时候,他还扬言,一定要把我整死。我害怕,晚上坚持要和同村的晓民钻一个被窝。心紧张得要跳出来,几只老鼠的跳动也令我惊恐不安。第二天上午,娘来了,她坐车头晕,吐得胸前都是。进到我们黑黑的宿舍,娘二话没说,把我的行礼东西收拾了,拉我就朝外面走。我跟着娘,路过一个小饭馆,里面炒菜得香气喷出来,我说娘吃饭吧,娘说,一会儿就有车,一个多小时就回咱家了。娘俩站在暮秋的马路边,来回拉煤的车辆飞速行驶,荡起的灰尘和煤屑遮天蔽日。

转眼到了冬天,奶奶说,把那些玉米秸秆切了沤粪吧。我们祖孙三个一起,切了一上午玉米秸秆。中午吃过饭,我回家去了,奶奶也去了一岭之隔的姑妈家。太阳刚刚西斜的时候,姑妈站在爷爷房后的小路上喊爹,说哥你来看看,咱爹咋了。爹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旋风一样向奶奶家跑去。

爷爷死了,在睡眠中。爹和娘,姑妈和姑父大声哭了起来。我和弟弟也跑了去,看见爷爷躺在炕上,脸色依旧黑红,睡着了一样。父亲的哭声肆无忌惮,姑妈的哭声尾音长长,娘的哭声和奶奶一样,长长短短,眼泪和鼻涕流到了胸脯上。父亲在家里只是一个出力干活的男人,娘掌控着家里的一切。娘按照村里最富裕人家的丧葬标准,请了吹鼓手,放了两场电影,为爷爷租了一顶崭新的灵蓬。第三天上午下葬,山西的老舅和奶奶娘家的后代来了,不知他们听了谁的话,把娘从灵蓬里叫出来,指责娘不孝顺,要娘给他们跪下。娘说,对公婆,俺没有愧疚,凭啥让俺跪?奶奶的后代年龄较娘小,人有凶悍,喝骂娘,娘急了,拿着孝杖要把他赶出去。好多人拉架,我也从灵蓬里跑出来,红着眼睛,要给奶奶的后代拼命。娘把我拉到她身后,说献平你不要管,在咱家他还敢把俺打死。我从里屋找了一把斧头,冲过去砍他,没想到,娘从后面把我死死抱住了。

娘十几岁时没了姥爷和姥姥,就把分别大她18岁和14岁的大舅二舅当作爹娘。二舅的一棵自留的柿子树在我们家后面的山沟里,有一年,柿子快熟了,娘看见本村的一个堂侄子,也就是一个比我大十几岁的堂哥在偷,娘喊。四边没人,他就骂娘,还用巴掌打了娘。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大姨也在,娘肿着脸在炕上躺着。大姨给我说了,我二话没说,提了一把菜刀,就往那家跑。大姨急得喊,不要我去,娘听见了,从家里蹦出来,喊我站住,我不听,娘就哭着说,献平唉,俺求求你,求求你。娘第一次这样说,我收住脚步,气息咻咻,大姨把我拉回来。娘和大姨说,你跑到人家门上肯定你吃亏,把你打死也是人家有理。

没过多少天,又一次征兵开始了,娘说,你在家也做不成啥,找媳妇,同年纪的闺女们不愿意,去当兵吧。万一有个出息呢?我也想去,检查身体之后,没几天,听说有不少体检和政审合格的人被别人顶了,娘着急,两天之内,往民兵连长家里跑了五六趟,回来还急,屋里屋外,出出进进,啥活儿也干不到手。反复念叨说,别人把咱顶了那该咋办?又想起大舅的干儿子在市里曾经给某个领导开过车,就跑到石盆,找知道的亲戚问了电话,打过去,带着哭腔求人家。

向西的路上,车过郑州,我才回头,想起娘,眼泪对着车窗流,好多第一次出远门的同乡唧唧喳喳,说笑不停。我想娘,娘说过,不要我想她,出去就一定要做出个样子再回来。我暗暗想:既然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我这样想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华北早已过往,在身后,只留下娘与山岭站立的影像。

第一年春天,下分到连队,后来又调到机关,我写信给娘说,我在机关上班呢?娘说,那机关是不是跟咱乡政府一样呀?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回信说,比乡政府还机关。第三年回乡,村人见了,都问我说,献平在机关呢?我嗯嗯呀呀。其实呢,刚到一个月,就和一个上级站在办公室吵架,那么多人,没有一个出来制止。娘后来叫人写信来说,你得入党。收到信第二天,我就去找吵过架的那个上级。刚填写了志愿书,就写信告诉了娘。

娘在信上又说起找媳妇的事情,她说,托人找了几个,还是人家不愿意。有一个没有明确表示。我劝娘说,这事情不着急,该有就会有的。娘却急,还问我能不能自己找一个,我当然说可以了。你儿子不是没本事的人。娘说不要吹牛,带回家才算。

到上海的学校报到时候,路过郑州,但没绕道回家。到学校后,电话天天打,家里没电话,总是打到隔着一道河沟和山岭的表弟家,娘一次次地跑来跑去。冬天下雪了,路滑,娘摔了几个跟头,起来,摔疼的地方看都不看,继续向上爬,去接我的电话。过了几个月,娘装了电话,给我说,装电话也没什么大用,就接你电话。

又一年春天,过二月二,娘一个人在家,一直不睦的邻居,父亲的亲堂哥杨归心,跑到院子里把娘新种的几个小苹果树拔掉了,娘骂他,他把娘打倒在地。弟弟去找他,被他们一家五口人打了,没过一个月,趁弟弟不备,在路上突然袭击,把弟弟打成了轻度脑震荡。我得到消息,木在电话亭里,我没回宿舍,直接去找队政委请假,他却不批,要我冷静。我几乎要跪下求他了,眼泪不知道怎么回事,流了一脸。

晚上了,宿舍的同学都睡了,等副队长查铺完毕,一个人跑出去,在学校的草坪上走来走去,想哭,又不敢哭,压抑的嗓音扯着心脏,疼呀,我小声喊娘。我知道,娘一定很疼的。暑假时候,我回去,弟弟说,娘去派出所,派出所叫娘来传唤杨归心,娘不能坐车,也没车,一个人,大热天气,从家到乡政府,再从乡政府到家,来来回回两次,加起来走了50多里的路程。

我给派出所打电话,他们推来推去,你说找他,他说找你。我愤怒了,吼叫起来,他们却挂了电话,我把话筒使劲摔了。老太太很生气,要举报给队领导。我害怕,娘就是要我好好的,混出个人样子,我不能辜负她。我请假,到市场买了一部新电话给她。晚上时候,我没吃饭,到四平路街边,用201卡给娘打电话,我劝娘说,不要再争了,少说话,惹不起就躲吧,娘还在哭,说,不这样还能咋样呢?就忍吧,好不好?

第一年,冬天了,娘跟着大姨妈,信仰基督教,我想有信仰总是好的,娘喜欢,我也很高兴。只是他们频繁聚会,而且都在晚上,山里夜冷,风真的像刀子一样。我和同学在节假日到外滩转,又陪一个同学来上海看他的对象一起去过一些商场。我记得,在华联商场有一款特别适合娘穿的风衣,灰白色的那种,娘夜里出去聚会,穿上,一定温暖。

我问好的价格,是320元,真买还可以打折。元旦前几天,我一个人跑去,给娘买了,找不到邮局,拿回学校,听说五角场旁边有邮局,急忙要了一张请假卡,出门,给娘寄走了。娘收到说,这衣服她不喜欢穿,又不是城里老太太,干活穿着麻烦。我说娘你去聚会时候穿上,不冷。娘说,这是俺一辈子穿的最贵的衣裳了,留着吧,俺有棉袄呢,不必要浪费这钱,有人买俺就卖给她。

娘的话让我有点生气和失望,我想娘收到一定要夸我几句的,娘却反过来把我埋怨了一顿。冬天的上海干冷干冷的,我感冒了,同学们把我陪我到学校的医院看病,说是发烧。一发烧我就浑身关节疼,和同学们住在一起,晚上在睡梦中疼得叫娘。我的叫声让其他的同学感觉不好,但大家一起很要好,早上起来,也就是说说。在宿舍病休的时候,有两个要好的女同学买了一些东西到我们宿舍来看我,其中一个叫孙楚瑜,海南人(孙是个很好的女孩,中途退学,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一个叫秦涟涟,湖北人(在校时与我们另一个分队的李姓男同学谈对象,毕业之后我才知道两个人的关系。现在应当在北京)。她们的看让我感动,出去之后,我想娘,那时候,我就想:这世上最疼我的女人一定是娘。

娘给我在山西找了一个对象,我不同意,娘说那闺女挺好的,人老实,又能干活,我说我不喜欢。娘把大姨妈、小姨妈都搬来,说我劝我。叫我不要忘本,嫌弃人家闺女。我说不是的娘,我不喜欢,怎么往一块儿走呀。没人的时候,我就说:娘,你不喜欢爹,这样凑合一辈子,不光你难受,爹也难受的。你不想让你儿子也学你们吧。

娘想了想,说,也对。但没过一天,娘又变卦了,甚至威胁我说,你不要山西那闺女,俺就一头撞死在你跟前。我怕了,哭着说,娘,你不要逼我。这样是不行的。娘说,你是不是有人了,我说是。娘说是个怎样的闺女,得叫俺看看。

我回单位的第二年,要结婚了,提前叫娘来。娘还记怪我不要山西那个闺女。坚持不来。弟弟劝,大姨也劝。娘说,那就去吧,和弟弟一起,风尘仆仆地来了。我和未婚妻到酒泉车站接,租了一辆桑塔纳轿车。娘下车,我们陪着她在酒泉市里转了两天,给娘买了一双皮鞋,一身衣服,到美容店染黑了零星的白头发,又给弟弟买了一套新衣服。

娘说,这次不知道咋回事,坐火车和汽车都没晕。弟弟也说,娘以前坐自行车和摩托都晕呢,专门买了晕动片,没想到娘坐汽车和汽车都没晕和吐,简直有点奇怪。弟弟想把那药扔掉,我说不行,万一呢。从酒泉往回走之前,我买了水,防备娘晕车时候没水吃药。

在岳母家,每次吃饭,那么多人,娘一个劲儿地催我多吃,又夹菜又要亲自给我盛饭。我不让,娘不高兴。陪娘一起转的时候,娘悄悄对我说,你瘦的跟个猴儿一样,不吃饭那能行呢?娘还说,要多喝水,喝汤,人的身体就是水和汤养活的。我笑笑,说娘我饿不着的,你放心。

婚后,单位房子紧张,娘和弟弟住在岳母家。我回去,妻子对我说,妈老是一个人往部队那边跑,那么远的路,步行那能成?问她干么呢?她说去找俺献平。媳妇还说,我娘还悄悄对她说,刚结婚,不要要的太多了,献平身子瘦,多了可不行,以后的路儿还长呢。

十一

娘常常说,除了爹娘以外,谁也不会真的心疼的,娘说这话偏激,我反对了好几次。娘还是说。我没有办法,娘说就说吧,我知道是事实,但不是绝对的。娘还告诉我,不要轻易相信女人,这话叫我难以说出来,但娘说了,我想也有她自己的认识。

娘是女人,这世上惟一生下我养大我,爱我疼我的女人,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这样。前些年,娘一直说叶落归根,劝我将来一定要回老家,不管到什么时候。从2002年开始,娘不再反对我客居它地了。娘说,你看哪个地方好你就去哪儿,不要因为俺耽误了你。娘说的时候,表情是从容的,不像赌气的样子。

很久了,我一直保持3天或者一周给娘打电话的习惯。娘总是说,家里没事,你爹和我,弟弟和弟媳还有小侄女身体都好,家里也没啥事,不用挂记俺们了。没说到5分钟,娘就催我挂电话,我说娘俺还想说,娘说不要了,电话费贵哩。说不到两分钟,娘又催我,我就说,你先挂吧娘。娘说你先挂,我说你是娘你先挂。娘没办法,叹了一口气,然后挂断电话。

十二

昨夜我又疼了,身体的疼不是什么,内心的疼才是要命的疼。我喊娘,在凌晨,那种声音在初秋凉中像是水底的呼救。就在前些天,我打电话,给娘说话的时候,告诉娘一个秘密。娘竟然没有责怪我,也没有再说女人不可靠的话。这令我意外。

娘的梦很准,我决定回家了,还没有给娘说,她就知道了。我说了,她就说昨天夜里俺做梦,看见你在咱家院子里站着呢,今天就听到你要回来的消息。我觉得神奇,娘说她总是这样,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之前,她总要有一个梦,梦境和第二天或者稍后发生的事情惊人相同。

这么多年,我叫娘的时候,大部分在疾病,在屈辱和疼痛,在梦想和绝望之中。其实娘不可以减缓和根治疾病和疼痛的,但娘是个安慰,是个减轻,是个念想,是内心和活着的最后屏障。这样一个夜晚,我持续疼着,从那个凌晨到这个凌晨,我疼,说不出来的疼,胸口一直有一个铅块,压着坠着胀着或者飞速转动,它叫我不知道饥饿。颓然坐着,持续肿胀、跳动和疼痛。

一天过去,又是凌晨,地板上,上一个凌晨的刀子断成两端,薄薄的刀刃模样冷静,我一次一次地看见,却不想捡起来,扔掉。掉落的血迹干了,黑了,变得不像血了。但我看着,依旧是血。窗外的黑是真的黑,娘在远处,所有的都在远处。敞开的窗户有风进来,凉凉的,像是一层冰水覆过。我站起来,胸口忽然使劲疼了一下,我又喊娘。娘——在凌晨显得突兀而又自然。对面的窗户早就睡了,偶尔的脚步声擦着沙土,清脆而悠长,但怎么也没有内心的声音响亮。我想娘,想打电话给娘——娘一定睡了,花白的头发落在枕头上,我知道,不管什么时候。总会有一个警觉的叹息在娘的梦中活跃异常。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省沙河市蝉房乡南沟村人,生于1973年,1987年毕业于石盆中学。他自幼酷爱文学,在初中时曾发表作品多篇。1989年参军,现任兰州军区酒泉某部营职干部。甘肃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在《人民文学》、《大家》、《天涯》、《中国作家》、《诗刊》等杂志发表散文、诗歌及评论文字,作品被《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读者》及《大家美文》、《中国西部散文百家》和各种选集选载,并入选中国当代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主要著作有诗歌《西域之诗》,散文《原生态:散文十三家》、《巴丹吉林的个人生活》、《穿过灵魂抚摸你》、《流沙上的马蹄》及文学评论《以深情,以善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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