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
赤穗城中的浅野家臣忽然收到急报，藩主浅野在将军大殿上，拔刀突袭另一位藩主吉良，致使将军震怒，将浅野赐死，切腹自杀。一日之间，赤穗城被废藩，藩主夫人出家，浅野家在江户的上下宅第被没收。由此，浅野家一众武士失去令人尊敬的身份，成为浪人，即失去主君的武士。浅野家浪人得知，仇人吉良所伤不重，在主君惨死后，仍苟活世上，他们当即立血书，誓为主君报仇雪恨。一年后，一个雪后晴朗的夜晚，47名赤穗浪人在江户，由浅野家重臣大石内藏助良雄率领，夜袭吉良宅邸，斩杀吉良，将其首级供在泉岳寺主君墓前，并全体切腹自尽，葬于藩主浅野墓旁。此次事件对日本影响极大。至今东京泉岳寺47浪人墓整修如新，并常有人祭拜。我听说这个故事，是在美国电影《Ronin》中。以罗伯特。德尼罗的精彩表演做背景，电影中的寥寥几句话，令人印象极为深刻。它具有如此强烈的日本特色，而且细节极为戏剧化。我的第一个疑问是，浅野与吉良为何结仇？这个吉良又是怎样十恶不赦的恶棍呢？有意思的是，并无史料表明，吉良究竟为什么得罪了浅野，他本人似乎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但是历史上47浪人的名声太大了，他们的后人都备受敬仰，那么吉良就必须是个坏人。戏剧，小说都可能会为他编造一些劣迹，不过我就不得而知了。既然吉良不是个坏人，浅野为何原因冒天下之大不韪，实行突袭，将身家性命，世袭藩城，家臣命运，一股脑儿都搭了进去？可是，并无史料表明，他有任何确凿无疑的理由。反而有人认为，浅野心胸狭隘，心理上还有点儿小毛病。在将军大殿上拔刀行凶，后果人人知晓，偏偏当时浅野脑子发热，没扛住自己的一时冲动。另外，突袭当时，吉良正在与人交谈，无一丝防备。身为贵族大名的浅野，武艺也应当有相当的水平，他从后突然砍杀，居然只使吉良受了一点儿轻伤，缝了几针就没事儿了。这刀法也忒差了些。被将军赐死，切腹自杀，倒也不冤。
这么个不太靠谱的主君，身后却有那么多忠臣武士为他报仇雪恨，演出一场轰轰烈烈的义举，不禁让人联想起“愚忠”二字。日本虽然与中国一水之隔，文化上一脉相承，但他们有非常有别于中国的一面。拿现在来说，日本虽是资本主义国家，却保留了天皇。天皇及其家族，没有姓氏，没有户口，没有公民权及选举权，对于日本人来说，皇族不是人，是神。日本对于天皇的官方介绍是，天皇为天照大神后裔，万世一系，永为日本国民精神上的统治者。当然，在封建时代，每个皇帝都给自己抹上神的色彩，中国皇帝也总是称自己为“天子”，目的是为了保证自己皇权神授的特权。但是，日本从未发生过王朝更替。天皇从来就不是像中国王朝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也许，王朝更替的史料被销毁了，也许，事实就是如此。日本群岛由大和部落统一以后，天皇做了几百年的主人，大约从公元10世纪，到19世纪明治维新时期为止，天皇的权利被架空了近1千年。虽然他们一代代坐在皇宫里寂寞度日，毫无实权，却没有人造反，把他们赶出去，自己来做天皇。理论上说，天皇家族已至少延续了1千多年。从这点上来讲，日本人一股脑儿个个都是忠臣。即使在今天，天皇只是日本精神上的统治者，仍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前几年因为两位皇子没有男性子嗣，内阁甚至已在考虑修改皇族规定，可将女性成员列为皇位继承对象。后来二皇子得子，举国称庆，大家才松了口气。没有这个现在年仅4岁的小娃娃，日本的历史将被改写。回到47浪人的故事。如果你细数47浪人墓，就会发现，其实只有46个墓。那是因为参与夜袭吉良的虽然是47人，但袭击以后，浪人们从吉良家步行几小时，去往泉岳寺。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人偷偷溜之大吉，没有参与后来的切腹自杀。但其原来身份不是武士，本来就不应算是浪人。当时46人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在雪中向泉岳寺进发，据说路边还有很多人闻讯赶来围观。到达泉岳寺，他们不慌不忙，将仇人头颅上的血迹洗干净，祭奠主君。真是够招摇的。其实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想着避人耳目。夜袭时，他们用梯子翻过正门，用大锤将后门打破，完全是强攻。邻居发现隔壁出事了，浪人正色说道，意在吉良，与他人无干。浪人们祭奠完毕，即向当局自首，等候处置。（洗头井，即清洗头颅血迹之处。后面的碑上刻着“丹心照千古”）47浪人的首领大石内藏助良雄最受人推崇，他似乎是一个讲求实际和极有耐心的人。从主君事发到复仇之夜，其间有一年多的时间。他们之所以没有立即发难，因为大石心存希望，为复兴浅野家筹划。一年后复兴无望，才决定以血还血。因为复仇之夜太过招摇，而且双方实力太过悬殊，47浪人只受了一点轻伤，基本上是全身而退，而对方则死伤多人。这样的事件，在当时属结党行凶，处置是不言而喻的。但46浪人仍然自首，等候处置。有人就认为，这都显得有些作态。当时的常规，主君亡故，武士应当切腹殉主。虽然很多人都不遵循这个规定，成为浪人。但浪人既没有生活来源，也受人鄙夷，是很悲凉的命运。也许，47浪人们是想借着复仇为名，有意彰显示自己的无限忠诚，说不定能得到特赦，今后可为更好的主君所接纳。这想法虽有些“小人之心”，但不无道理。47浪人领袖的大石，此人相当理智。赤穗家臣中，曾有300人写下血书，为主复仇。但一年后，在大石决定行动之前，他每家征求意见，对于不愿参与袭击的家臣，可退还血书，结果，只有60人仍谨守当时的誓言，其余都将血书返还。可见大石所料不错。在处理自己后事时，大石长子，当时年仅16岁，强烈要求参加，他应允了，并将次子送去出家，以留后嗣。事后证明他是对的，46浪人的子弟除出家者之外，后来统统被流放。所以，大石作为事件的策划者，心存一线希望，能免除部分从者的死罪，也在情理之中。其实，47人对于斩杀吉良来说，已是绰绰有余，他也许希望更多的人能退还血书，不参与这个有去无回的复仇夜袭。可他不能说。为主尽忠，乃是武士份内之事。不管怎么说，幕府将军决定判处46人切腹自杀，这46人均无逃脱之意，有的浪人不懂如何切腹，由他人传授方法，最终皆自尽殉主。即使之前他们心存一线生机，也是做好“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幕府将军作出这个判决也是不太容易的。当时舆论一边倒，认为46人义胆忠肝。凡不善待此等义士者，民众连酱油也不卖给他们。德川幕府也很想赦免他们。但赦免就意味着，当时对其藩主浅野的处置是不恰当的。毕竟，浅野是由将军赐死，吉良从头到尾，除了被砍了一刀之外，可什么也没干呀！真够冤的。思前想后，德川就想把这个重大的判决责任推给皇室。他去找当时常驻江户的一位亲王，征询他的意见。这位亲王说，“继承主君遗志确为忠义之事。但是如果现在放过他们，将来他们当中有人做了坏事，就给这次义挙增加了瑕疵。所以现在让他们一死，于后世反而留下佳话。有时候让人死去也是一种慈悲”。这个回答可真是太“日本”了。这就好像对一位美女说，“你太美了，快点趁着年轻美貌时自杀吧，免得日后人老珠黄，破坏你的形象。”这位亲王可能也是个滑头，他若赞成赦免，等于否定当初幕府对浅野的处置，以后不免遭到幕府的报复。不如说个好听的理由，于舆论也说得过去，与幕府也做个人情。不过，这个在我看来实在荒唐的理由，也就是日本人能够接受。他们总是为了追求完美，不惜一切代价。说到这里，我想起野泽温泉小镇的馒头。所谓馒头，实际上就是中国的包子，里面有馅儿，甜的如豆沙，咸的如菜肉，都有，跟中国的包子差不多。我吃过一种是用萝卜干切丝混以肉末等物为馅，很不错。当时我就注意到，这些包子都是光溜溜的，没有褶儿。我开玩笑说，那是因为日本人从中国学做包子，可是包子褶总也弄不好，不能把它们一条条折成同样大小，同样宽窄。这对于极为讲究外表的日本人来说，是无法忍受的，所以索性不弄褶子了，包一个囫囵的，上面盖一个印章，完事儿。这本是玩笑。当看到这个亲王对46浪人的判决理由，我忽然觉得我的玩笑很有道理。在日本人看来，讲求形式上的完美，常常高于一切。这使得他们的生活方式和艺术作品，显得相当高雅，富有独特韵味。这往往是为西方人津津乐道，而为中国人所不屑一顾之处。但我不得不承认，日本文化虽然源自中国，但由于他们不同于中国的民族性格和历史，日本文化至少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独特的分支，其中有相当不同之处。中国人常常说，日本文化就是中国文化，我认为那是不准确的。如此近邻，应当更深入地了解他们，避免不理智的偏见，以及不必要的妄自菲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