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补遗(一)
出门之前,赵初年被赵同谦叫住了,他于是顿住脚步,转了个身。十八岁的年轻人俊美挺拔,长得已经比二伯高了。
赵同谦面容柔和儒雅,高挑清瘦,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微笑着,从外表看比他的真实年纪年轻了十岁。他略略仰着头,抬起手臂,仔细地帮他抚平了西装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小心地帮他松了松明显系的过紧的领带,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样应该好一点了。”
赵初年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全身,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他穿着订做的西装也颇像个大人了,连笑容都带着成熟的风采。
“我觉得都还好。”
“初年,你的确已经是大人了,”赵同谦再次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语气愉快得很,“记得你第一次穿西装的时候,你还很不乐意,说绷得紧紧的,浑身不舒服。”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赵初年啼笑皆非,低头扣上衬衣的袖口,“二伯你别笑话我了。”
赵同谦脸上笑意不散,真要说话,旁边桌子上的手机叫了起来,他拿起手机听了听,简单回答了两句。
赵初年已经从他的回答里听出是谁,笑着问:“是许伯伯催我们快点去?”
“对,”赵同谦拿起桌子旁的提琴盒,对侄子一点头,“走吧。”
他们去的市中心的音乐厅。
今天晚上八点这里有一场音乐会,赵同谦是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自然要早早到场,为接下来的战役准备。后台一片忙碌,灯光、音响工作人员和演员来来往往,各种吆喝一声高过一声;赵同谦还没走到后台入口就被从里冲出来的副手叫住了:“赵老师,许先生在排练场等你好久了,快点去吧。”
“我知道了。”
被人毕恭毕敬提到的“许先生”就是这场音乐会的灵魂人物,许文榛。他是那种头衔多到可以吓死人、也是拥有国际知名度的作曲家和指挥家,各种奖那了无数,在音乐界地位非常高。他通常不怎么喜欢抛头露面,宁可发行唱片也不太开音乐会,但一旦召开,总有无数人爱好者捧场。
不论一首曲子之前已经排练过多少次,但轮到上场事前,还是要最后的调音和试音的。首席小提琴手作为指挥家的得力助手,自然要帮指挥家分担很多任务。所以赵同谦一到,许文榛就松了口气。两个人相知相交且合作多年,自然有着某种默契,只看对方的神态甚至一个眼神就知其心里想什么。
所谓知音,不过如此。
比如现在,许文榛的心情似乎实在谈不上太好,他沉着脸在原地走来走去;吓得所有人都不敢说话,求助地看着刚刚踏门而入的赵同谦和赵初年。
“到底怎么了?”
赵同谦没多余的话,张口就问。
不等许文榛开口,他的助理马上解释了原委。
乐团的单簧管乐手的女儿半小时前出了车祸来不了音乐会,只能临时找人顶替,提出的几个人选许文榛都不满意。许文榛是那种对细节极为挑剔的人,乐团里只要有一个人犯了错,整首曲子就全毁了。
赵同谦略一沉思,说:“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单簧管,叫陈越,二十出头,虽然还是个学生,但水平相当可观。”
“你提的人选,我没有意见。”
许文榛严肃的表情这才有了些缓和,在赵同谦眼神的示意下,一旁的助理已经忙忙的打电话联系去了。
“再排练一次。”
赵初年对音乐其实并不太有兴趣,他看着一群音乐人纷纷扰扰也觉得无趣,但竭力不表现在脸上,让脑子里慢慢回忆昨晚看书的内容。
但不论是许文榛还是赵同谦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其实正在心不在焉,许文榛叫他:“现在时间还早,去我的休息室吧。”
赵初年点点头,离开了排练室。
音乐厅的后台极其大,各种房间一应俱全,迷宫般摆列着;赵初年并不想去休息室,心有旁骛地和认识的人一路招呼出去,直到被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叫住。
“赵初年!”
他在走廊上站住了脚步,看着穿着素色长裙提着小提琴的女生走了过来。
他认识她。
番外 补遗(二)
对方的笑容又开心又明媚,赵初年想装看不到都不可能,和她的高兴相反,他平静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张纪琪。”
被叫到的女孩子大大方方的一笑,伸手撩起鬓角的头发,“我就知道你今天要来看音乐会,你跟你二伯一起来的?”
赵初年言简意赅,“对。”
“他现在在哪里?”
“在彩排。”
“哦,”张纪琪显然已经很适应他的言简意赅,“那我就先不去打扰了,初年哥,你现在有事吗?”
赵初年的确没什么事儿。
“那请我出去吃点东西吧,”张纪琪抿嘴一笑,完完全全展现了女高中生的俏皮伶俐,她熟络地伸手挽住他的手臂,“你上大学这一年,我都没见过你,你跟我谈谈大学生活吧。”
赵初年淡淡看她一眼,他当然知道张纪琪之后要去维也纳留学,也知道“大学生活”不过是个幌子,但还是开了口。
“你选地方。”
说起来他们认识了近七年时间,儿时的交情还在,一起吃个饭的要求并不过分。
不论心里怎么不乐意,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两人离开音乐厅,来到外面的广场上。这里正是市中心,热闹非凡,广场旁边有好几家冷饮店,很适合炎炎夏日。
在店内坐下后,张纪琪把小提琴放在桌旁,赵初年帮她叫了饮料和甜点。
张纪琪仔细地看着他:“初年哥,你上了大学后,跟高中的时候又不一样了。”
赵初年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
“怎么不一样?”
张纪琪的手指擦拭着玻璃瓶,轻轻说:“感觉温和多了。”
最初见面时是在赵同谦的琴房。他当时刚刚被二伯接到他的住所,到的时候是漆黑的晚上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早上醒来时,在大屋内茫然走动,对所有的一切都感觉陌生。那么大栋的房子,每个房间都比曾经的家大得多,崭新的床铺,精致的点心,精美的花园——就像小说里写的天堂一样。
还没等他把这栋屋子上上下下都看一遍,先听到了二楼某房间传来的小提琴声。
他在门口站住了,看到七八岁、衣着华美的女孩子站在一尘不染的房内,拉着小提琴。琴弦颤抖着,迸发出轻盈跳跃的音符,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的那线阳光,在她身边旋转、舞蹈。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后,她放下琴弓,朝他看过来,那神态十足是一个高傲的公主。
他随后才知道,她正跟着赵同谦学琴。
赵同谦从来不收学生,她是唯一的例外。
“当大学生感觉怎么样?”
“还好。”赵初年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你们班上女生多不多?”
“三分之一。”
两人没什么中心地聊着赵初年的大学见闻,张纪琪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学校一定有很多美女吧,”她咬着吸管问他,“初年哥,你有没有找到女朋友?”
赵初年摇了摇头。
“那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呢?”
“没有。”
“哎,你真是……我表哥就说,他就打算在大学里谈个十场八场恋爱的。”
“我没有这种想法。”
张纪琪抿了抿唇角,明明酸得厉害还是感觉到了微薄的安慰,到底心有不甘,于是低低嘟囔了一句:“除了赵知予,你谁都看不上吧。”
赵初年眼神蓦然凌厉,刀子一样砍过去。张纪琪气息不稳,感觉有一柄箭射穿了她的心脏,那一瞬间,脑子里满是赵初年上一秒的可怕眼神。
她就知道,那三个字那是他的禁忌。
不论他是不是成年了,不论他是不是上了大学了,就算以后过了很多年,始终如此。
“哥哥,谁让你这么早出门的!”
店里客人不多,交谈声又压得极低,这忽然响起的清越少女声音就显得颇为突兀。
两人的位置恰恰可以看到门口的一举一动,刚刚进门的是三个年轻人落入视线。居中的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修长清俊;他左手旁边的秀美少女挽着他的手臂,两人五官约有七分相似,从刚刚那句“哥哥”来判断大概是两兄妹;少年右手旁则是个胖得近乎圆滚滚的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模样,脸和苹果一样圆。
少女拉着少年走向他们的邻座,她焦躁地用手扇着风,“哥,音乐会是晚上八点,现在才下午四点!为什么不等太阳落山了再出门啊,热死我了。”
少年凝着眉头,拉着小女孩在自己身边坐下,表情不豫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慢条斯理开口,“若声,分清楚主次,我没让你跟着来。一会我跟阿缇去自然博物馆,你就别再跟着了。”
说完也不再理她,接过服务员手里的单子,翻开放到问旁边的小女孩,“阿缇,要吃什么就点。”
那个叫阿缇的小女孩眼神闪着热切的光,目不转睛盯着点单上的冰激凌和甜点:“郑大哥,我点什么都可以?”
“当然。”少年的声音十分温和。
如此清俊的少年温柔起来很有杀伤力,张纪琪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又悄悄打量着面前的赵初年。
一个冷一个热,一时间真是难分伯仲。
小女孩用一双小胖手翻完了点单,“我要我要巧克力冰淇淋圣代,冰淇淋蛋糕、脆香蕉、珍珠奶茶。”
少年虽然让她随便点,但还是有吃惊:“阿缇,你吃得了那么多吗?”
“吃得了。”
“那好。”
少女审视地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女孩,“孟缇啊,现在都已经快分不清脑袋和脖子了。再吃下去,你就更胖了啊,非要变成羊脂球才开心啊,还是说,你在学校难道还没被人嘲笑够啊。”
一提到“嘲笑”两个字,小女孩看上去整个人都傻掉,脸涨的通红,期期艾艾地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少年不做声地把点单还给服务员,说了句“就上这几种”,保护性地把小女孩揽到身边,对这自己妹妹脸一沉,“若声,不过是一张票,你就说话就不能好听一点?一个下午阴阳怪气。”
“你敢说不过是一张票?你宁可带孟缇来听音乐会也不愿意带我!”少女声音陡然尖锐。
这里到底是公共场合,少年不欲多谈,“你也已经来了。”
“你就没首先考虑到我!只有两张票的时候,你宁可带这颗球!”
少年冷下眉目,“我没让你跟着我,不愿意跟我们出来就滚回去!”
少女“哗啦”一声扯开椅子叫起来,眼圈都红了:“哥哥,你太偏心了!我才是你亲妹妹!”她愤愤地一把摔开凳子扬长而去。
妹妹虽然负气而去,但那少年完全没挽回的打算。他温柔地握住小女孩的手,帮她理了理鬓角的头发:“阿缇,胖不是病,嘲笑才是病,不用理你小声姐。你胖胖的也非常可爱。”
“嗯!”
小女孩飞快点了点头。
服务员送来圣代,两人开心地吃着冰淇淋,一幅“她走了正好可以清静”的样子,完全没被影响心情。
冷饮店一片寂静。
服务员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面面相觑,然后各自摇了摇头,又做自己的事情了。
张纪琪被这个意外事故搞得分了心,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起初对此事漠不关心的赵初年微微蹙着眉心,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同龄的少年和小女孩,眼中的鄙夷根本没藏。
张纪琪隐约猜到他在想什么,谨慎地开口:“虽然那妹妹说话是太过分了,不过那个当哥哥做事也的确偏心,也难怪会气走妹妹。”
赵初年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哪里知道——”
“什么?”
“妹妹永远是自家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