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写下这行字──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就等于写完了所有的字。
一年中,我参加了好几次告别仪式。殡仪馆极度压抑的气氛使人感到每分每秒钟都不自在,那些苍白的纸花是怎么回事?还有那比纸花更苍白的遗容,仿佛萎缩了许多,比一条失水太久的鱼好不到哪儿去,摆在盘子里,已不再光鲜,怪可怜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果真如此吗?一束束真假悲哀的目光游移闪烁,但总也躲不开那些花圈和挽联。于是,有人干脆用心琢磨那些联语中对仗和平仄的毛病,还与身边的同伴交流了看法,得到认同,他顿时觉得心里舒坦多了。不少久未谋面的熟人,彼此行过点头注目之礼,忍住没笑,百忍成钢啊,今天又算是炼了一把火。死者仰卧在鲜花翠柏丛中,一副睡得正香正甜的样子,却显出从未有过的伶俜无助。致悼词的人总共清了九次喉咙,擦了八次眼角,这十七次的刻意停顿,我不能肯定全都是假惺惺,他总算把死者的平生业绩一一细述完毕,“继承遗志”之类的套语,听起来更像是一句不负责任的玩笑,因此谁也不会当真。非得等一个人死了,才肯给予他善遇和高估,这正是生死场上司空见惯的游戏规则之一。
不知为什么,我老是担心死者不肯配合,会一个鲤鱼打挺,金刚怒目地坐在灵床边,愤愤然大声抗议道:“省省吧,乌鸦的哀歌,鳄鱼的眼泪,我宁愿看见你们在我面前笑颜逐开,笑我一生郁郁不得志,笑我钱眼不大,色胆不大,野心不大,笑我脖子、腰板和膝盖都不够柔韧,笑我太迂太直太傻,直到死后才有这么一点点可怜巴巴的体面!”听了他一通泄愤的发言,灵堂里的人准定会吓得面色如土,夺门而逃。然而我所担心的事故并未发生,据说,数十年间在这灵堂也从未发生过。悼词致完了,致辞者掏出手帕,这小小的道具在他手中比在魔术师手中显得更为神奇,逗得很多人好一阵唏嘘啜泣。他向死者深深一鞠躬,那样子更像是道歉,也许他还细若蚊鸣地咕哝了一句“谢谢合作”或“死鬼,我可是尽释前嫌了”之类的妙语,更体现出他的高风亮节。洗耳恭听死者的冤家对头致悼词,这是天底下常见的黑色幽默和荒诞派喜剧,如果你不能接受这别具风味的“大餐”,那只能说明你根本没有幽默感。一个人死了,但他的幽默感并不因此而完全丧失,静静地躺在那儿,安息给一切赐足光临的人看,他已尽其所能。一小时后,尸体焚化为灰,一个人在世间就彻底失去了质量,剩下的只有类似槟榔的姓名,大家还将在口齿间反复咀嚼数遍,味道可想而知,其结局与口香糖无异。
走出殡仪馆,外面阳光灿烂,这不像是一个给人送葬的日子,似乎没有什么可悲哀的,在如此晴淑暄和的天气,世人通常要寻欢作乐。上车前,多数人已将胸前的白花摘下来,扔进垃圾桶,笑着约定下午的牌局。
“几天没过牌瘾了,这心里痒得像猫爪子挠。”
汽车进入市区,繁华景象一幕接一幕,比最好的戏剧还要好得多。好就好在每个人既是演员,又是观众,把世相的肥皂剧永无止境地演绎下去,演绎出无数花花绿绿的泡沫。谁也不知道这台无厘头的剧目后面的台词会是什么,下面的情节又当如何,就这样更妙,大大小小一串串的悬念赚我们活够一生。
“毕竟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刚从殡仪馆出来不久的人,一下子就想通了,变得心平气和。活着,多少总还会有些甜头的,去寻求诸多美好的受用,这就是人生全部精义要诀之所在吧。表面看来,城市是一座大而又大的热灶,人们既发疯又着魔似地朝那灶膛里填塞柴草,要熬制一锅异常可口的香汤,真不知 那达于沸点的“浆汁”烫坏了多少人的舌头。好喝,好喝,滋滋有味地喝了一碗,意犹未尽,再加一勺。城市毕竟不是一座兵营,它对每天都有的减员现象毫不在意,真不知有多少人正眼巴巴地等着“蜂窝”中那个空缺,因此城市对死神表现出一贯的冷漠,放鞭炮,奏哀乐,并不表示它有多么热忱。“先死的人给后死的人腾地方”,此话初初听去,相当残忍,但这是一种经常的残忍,无法规避的残忍。一个人死了,他就得把自己在社会中所占据的一小块或一大块“地盘”腾出来,给活着的人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只不过生者为了抢占那不可多得的宝座与肥缺,往往会拚得头破血流。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对于一群狗或者蚂蚁而言,给它们扔下一块骨头,就等于挑动一场战争。想及身后事,子孙将为争夺遗产而化玉帛为干戈,死者有几人还能瞑目?眼睁睁地躺在冰凉的墓穴里,愁肠百结,忧心忡忡,那可不是好玩的,更不是好受的。
“死神的权柄太大,我怎么拗得过他?”
胳膊拗不过大腿,就不要强行发难,何不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忧伤,人心中普遍生长的忧伤,似乎是唾手可得的果子。
找不出任何一条理由非吃不可,然而你无法拒绝。当你进餐时,饮酒时,调情时,睡觉时,甚或造爱时,这种名为“忧伤”的水果都摆在眼前,其腐香的气息无所不至。你不得不靠它充饥,尽管其味道令人难以下咽。
我算是明白了,人生自始至终都是在忧伤之上的搏斗,或是在忧伤之下的挣扎。某人用三十块钱买回的忧伤与另一人用三十万块钱买回的忧伤,并无伪劣名优之分,它们一模一样,这就说明,忧伤从无定价。有一种说法,穷人的忧伤基于生存苦闷,富人的忧伤基于精神空虚。二者似乎有天渊之别,看透看穿,无非丧失了生趣,为辘辘饥肠而忧,并不比别的忧虑更低下。
贾谊在历史中忧伤,李商隐在诗歌中忧伤,范仲淹在官场中忧伤,叔本华在哲学中忧伤,肖邦在音乐中忧伤,我们在一蔬一饭间忧伤,其形式完全不同,其结果却毫无二致,要问什么是心碎,这就是心碎。医学鉴定人的死亡,从无呼吸无心跳到脑电波消失,愈益精准。殊不知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远在无呼吸无心跳和脑电波消失之前就已发生,死亡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过程而非结果。
“老祖宗的话,我只相信一句说得对,那就是‘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死过许多次了。年轻时,我听得懂所有的标语口号,现在回想起来却反而糊涂了。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贯穿其中的是一系列的破产,先是信仰破产,知识破产,然后是爱情破产,婚姻破产,最终是精神的总破产,每破产一次,我就死一次,这样的死毫无悲壮可言,因此我成不了烈士。现在我很有钱,够我挥霍一辈子,别人都羡慕我活得有声有色,然而,我自己最清楚,我的心早就死了。这话若说给狐朋狗友听,他们会说我开什么玩笑,像我这样滋润的,放眼全世界,也顶多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比率;这话若说给那些专拿天王尺来量我钱袋深浅的女人听,她们会众口一辞夸我有幽默感,因为她们不担忧我的心死了,只要其他关键部位的零件运转正常,我就还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大活人。对此,谁也不会怀疑。
“心碎了,就像精美的玉器掉在地上,简直不可收拾,如果看见金钱、美女和虎皮交椅,我的心跳立刻加快,那么我不会觉得可耻,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我反倒会感到万分庆幸,这说明我还可救药,比宣告不治要强得太多。然而,这些东西并不比望而生厌的糖果更有吸引力。我的口头禅由早先的‘真的吗’变成了现在的‘没兴趣’,我在四十岁前受够了伤害,到如今刀枪不入,其实是没什么可伤害的了,你说这是多大的悲哀?”
我知道这悲哀有多大,从殡仪馆里出来时,我就知道了,焚化为灰是一个人作红尘之旅的最后一笔代价,也是最小的一笔代价。心碎了,你仍要草间偷活,仍要苟延残喘,仍要掩耳盗铃,仍要刻舟求剑,逼迫自己去找寻一些足以自欺欺人的理由,那才是最为难受的。坚守信仰的人往往死于信仰,坚守爱情的人往往死于爱情,坚守道德的人往往死于道德,坚守真理的人往往死于真理,死过一次又一次后,信仰、爱情、道德和真理便一一冰消,在我们时代,这样的悲剧恒演不衰,即算抱持十足的外星人的兴趣,你也看不过来。具体到你自己身上,悲剧常常以喜剧和滑稽剧的形式出现,尽管你是一位修复专家,能把破碎了的心修复得像崭新的水晶球一样,熠熠有神,但它仍经不起轻轻一击。
那又有什么用?作为死者,竟以生者的面目出现。
“我还没有死透。”
哦,这倒不失为一条可信的理由。既然无可置疑,我们何不去喝几杯酒,下几盘棋,或者打几局保龄球。把头昂起来,把胸挺起来,显得更神气点,你我要给孩子们立下光辉榜样。
[本文原发于《十月》1999年1期,入选《99中国年度最佳散文》(漓江出版社)、《1999中国最佳随笔》(辽宁人民出版社)、《99中国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艺术地穿越死》(花城出版社),获得第七届(1998——2000)“《十月》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