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一朵哀伤的云 世界上每一朵哀伤的云

文/淡蓝蓝蓝

楔子

灯突然就灭了,电视里那个知名女歌手还来不及把最后一句唱出来,屏幕就黑掉了。小小的房间内一片漆黑。
窗外依稀传来气恼的咒骂声:“哪个孙子把电给停了?还让不让人过年啊?”
有锅碗瓢盆摔落在地的声响,比小城上空寂寥的鞭炮声还清晰。
有人推开门到邻居家借蜡烛,有人嚷嚷着过了年要搬家。
这个除夕夜,能对停电事件保持镇定的大概只有陈海茉和秦舒娅。事实上,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六次停电了,老化的电线似乎诚心不让人把年过好似的,动不动就闹个小脾气。这座小城几乎已经快要空掉了,市里发布的搬迁令在墙上都已经泛了黄。
海茉在黑暗中坐了一小会儿,眼睛逐渐适应了浓郁的夜色,可以看得见房间内家具的轮廓。母亲坐在小木凳上磕瓜子的声音依然没有停下来,仿佛她面前那台电视有没有图像都无所谓似的。
大概过了十分钟,秦舒娅终于停止了嗑瓜子,摸着黑简单洗漱了一下,对海茉说:“去睡吧。”
“嗯,你先睡吧。”
秦舒娅果然就去睡了,很快发出了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海茉叹口气,很难相信这是从前那个嘴里唠叨不停的母亲。
每个人都会被时光刻上印迹,不止是面容,就连心都会长出褶皱,渐渐萎缩,像一块苍老的石头。秦舒娅的心就是那样,寡淡乏味。
海茉看了看手机,离零点还有几分钟,她要等到零点,对季修梵说第一声新年快乐。
巨大而璀璨的烟花突然在夜空中绽放,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海茉脸上映着红色或绿色的光芒。她惊讶地走到窗前,脸几乎都快贴到玻璃上了。那么美的烟花仿佛就在她家房顶上开着似的。一朵、两朵、三朵……每一次绽放都伴随着“啪”的声响,照亮整片天空,又瞬间黯淡,留下一缕淡淡的灰白色的青烟。
那样美,似乎把整个小城都惊动了。
寥寥无几的还没有找到房子搬出去的留守户,哪有心情放这样的烟花,不过是一串响鞭打发了除夕夜罢了。
海茉看着天空,竟微微有些感动。
电话上闪烁着季修梵的名字,她回头看看沉睡的母亲,拿着电话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她要让他听听此时此刻花开的声音。
一抬头却蓦地愣住了。
大门外那个浅笑着的男生……
那朵花是银白色的,在空中盛开的时候犹如漫天繁星,而他的笑容在星光下明亮夺目。即便下一刻黑夜又覆盖了那张脸,她仍可以准确地奔到他的怀里。
“新年快乐。”他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喃喃低语。
她听见不知谁家古旧的挂钟咚咚地响起来。
新一年的第一时间里,他对她说了第一句新年快乐。
“喂,怎么不对我说新年快乐?”男生像是有些生气似的,松开手盯着海茉的脸,眼里有清澈的光亮闪烁。
海茉跳开:“笨蛋,敲钟的时候要许愿的啊!”
“你许的什么愿?”
海茉只是坏笑,并不说出来。据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其实只是向天祈祷,余生的每一个除夕都能与你共度,都能听你说第一句新年快乐。
她摸摸他的脸,那样凉,这样一个傻瓜,是在这里站了多久呢?她看着他身后已经空掉的烟花筒,笑道:“你是第一个给我放烟花的男生。”
“当然,而且必须是唯一的那一个。”语气里有小小的霸道与骄傲。
她假装不屑地看看他,他立时恼得来掐她的脸,比挠痒还要轻的力道。她痒得咯咯笑起来。
其实心里也是那样想的,他就是唯一的那个人。
在除夕夜,骑着一辆借来的摩托车往返几百公里,披星戴月地来对她说新年快乐的人,这世间,仅此一人。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脸上。
她看着他凑近的面庞,无处躲藏,只得羞得闭上了眼睛,倒仿似想要主动制造第一次KISS一般。
从十五岁到十九岁,终于等来了他们的第一次KISS吗?
咣当!
身后的门被秦舒雅大力地推开了。
“陈海茉!你在做什么?”
真是,人家已经成年了呀!
季修梵倒像是比她还慌似的,条件反射地松开抱着她的手,结结巴巴地对秦舒娅说:“秦阿——阿——阿姨,新年好——好——”
海茉从来没看见他那样紧张的样子,一向那么骄傲那么王子范儿的季修梵,活像只见了猫的耗子!海茉不由得蹲在地上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不好意思,我刚刚碰碎了一个盘子。”一个男声在身后响起。
“呃?”海茉一惊,回过头,却见顾予浓系着围裙拿着漏勺站在房门口。
她的那张脸一定呆若木**?
雪白的墙壁把现实映衬得好清晰!哪里有秦舒娅,哪里又有季修梵?只是一场再也寻不回的梦而已。
“来吃饺子吧。”顾予浓的视线轻描淡写地掠过她眼角的那滴泪。
她从桌子前起身,揉了揉被自己压麻的胳膊,跟着他走到厨房。
饺子是从中国超市买来的速冻饺,但此刻吃起来,却有浓浓的中国味。新西兰的此夜安静如昔,没有几个人会知道这是中国的除夕。
“做什么美梦了?听见你笑了几声。”男生头也不抬地说。
“能够笑醒的梦,就算得上是美梦吧?”她问。
“应该是。”
“呵呵。”很想问问他,既然是美梦,为什么心里却像被人扎了一刀那样疼,结痂的旧伤口再次被剥离开,露出鲜红的肉。
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新年快乐。”墙角的座钟咚咚地响起来,顾予浓忽然抬头对她说。
海茉微愣了一下,轻轻应道:“新年快乐。”然后赶紧低下头,把一个饺子整个塞进嘴里。
原来,这世上对我说第一声新年快乐的人,并非只有你。

第一章 纯白

1、

她常常梦见阳光的碎片,带着夏日的香气,从树的枝丫间落下来。。。

她仰着脸,欢喜地,去捡拾那些温暖的碎片,抱在怀里,犹如,抱着一枚璀璨的巨大的水晶球,而水晶球上浮现出她粲然一笑的脸。。。

即使醒来一切成空,依然欢喜不尽。。。

童沫沫,你真是个爱做梦的小孩。。。

你的世界,但愿一切,都好。。。

浅浅的文字给你深深的感受,送给幸福的你。。。

2、

七月的合欢树,开得有些败了,只有一些绯红的花朵隐约藏在枝桠间,更像是细细软软的小绒毛,迫不及待地想要随着风去远方。

黑白相间的燕子风筝旁边,伏着一只蝉。阳光穿过茂密的叶子与花,落在它身上,它忽地叫了起来,摩挲着透明的翅膀,尽情欢乐。海茉小心地将身体向前探去,几乎可以看清蝉翼上的脉络。

“啧啧,听说你们这些蝉过了夏天就会死翘翘了,那岂不是很可怜啊!”她似乎是在对蝉说话。

“海茉,你搞什么呢?够不够得到?”树底下的人忽然大声喊了起来。

“嘘!”海茉扭头,扳起小脸,警告着同伴们噤声。

瞬间,脸上的表情又转换为失望。那只蝉果然飞走了。

“起风了、起风了,快点扔下来。” 她叹口气,解开缠在树枝上的线,把那支风筝扔给了同伴。

忽地,眨眼的功夫,燕子风筝再度飞上了天。树底下的少年们尖叫着跑开,去追风筝。只剩下海茉还坐在树上发呆。

没多久,她察觉到自己的窘境,她之前是踩着李晓磊的肩膀爬上来的,可是这个死胖子竟然抛弃了她。海茉正在研究该怎样安全地着陆,有个戏谑的声音传过来。“女侠,轻功失灵了吗?”

真是让人讨嫌的风凉话。她低头,却兀自呆住。在铺满绯红落花的草地上,穿白衫的陌生少年微仰着头,双手斜斜地插在裤子口袋里。

而一束光恰好落在他的脸上,刺得他微微闭上眼睛。那一刻,多么像海茉怀抱阳光的梦。心里忽然暖融融的,即使是盛夏,那种暖也不发烫,温和、柔软,带着香气,一点点浸入她的心里。见海茉面色庄重地盯着自己,他挠挠头,觉得自己惹恼了女生,补救地说:“要我帮忙吗?”本来就是打算帮忙的。

“才不用。”她偏嘴硬。目测了一下到地面的距离,也不过比胖子李晓磊高出两个头而已。

海茉咬咬牙,果断地像武侠片里的女侠一样,纵身一跃,翩翩落地。

少年微愣了片刻,却又忍俊不禁。他哪能料到她竟真的用了轻功,他根本都不及阻拦。

海茉骄傲地看了一眼少年,随后却惊天动地地嚎出声来:“妈妈呀!疼死了!”

再也顾不上面子,哭得满脸都是泪。他急忙蹲下身,掰开她覆在脚腕处的手,轻轻地触了触。骨头应该没问题,大概只是扭了筋而已。心里松了一口气,嘴里却说:“怕是骨折了。”

海茉愣了一下,哭得更大声,嘴里还不忘数落:“都怪你!要不是你站在这里,我肯定不会有事。”

哪门子理论。

他强忍着笑,背起她,以他的判断,她的疼冷敷一下就可以缓解大半。

“喂!你想干什么啊?”海茉惊讶地咧着嘴。他就像一颗小太阳,身上的热气烤得她双颊通红。

“把你卖了。”

她眼珠子一转,随手擦擦眼角的泪,默默偷笑起来。

少年的身体有一种奇异的气息,海茉忍不住将鼻子凑近他的后背。

阳光的香气,到处都是阳光的香气,像是做不完的梦,把她包裹起来。

“那个,我叫陈海茉,你叫什么名字?”

“季修梵。”

“季修梵,修——梵——”像是故意拖长了尾音,恍然大悟地出声,“怎么是个和尚的名字?那个,和尚,谢谢你了。”

季修梵挑挑眉,哭笑不得。

3、

照例又被母亲训斥一顿。

十五岁的少女,总是没有沉稳娴静的样子,从小跟着小区里那些男孩子们跑来跑去,像一匹小野马。

秦舒娅越来越难弄懂自己的女儿了。她的小思维也像身体里的那匹野马一样,奔腾不息。仿佛每一秒都有一个新鲜的主意。

总之,她每天不给她制造点麻烦是不可能的。

旁人却不这么看,总是羡慕地说:“陈教授家的女儿哦,真是生得好,长得又漂亮,性格又开朗,成绩自然没的说。”

“当然咯,怎么比得了,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外科主任,小姑娘教养好得很。”

这样的话自然受用,秦舒娅转身就忘了女儿给自己制造的麻烦,再怎么说,女儿从小到大已给她赚足了面子。

细心地检查了海茉的脚腕,肿已消了大半,不由得称赞沙发上的少年:“处理得真及时,难得你这么沉着,又有常识。”

季修梵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倒是坐在一旁的季修梵的母亲周兰溪不好意思起来:“还不是因为这孩子莽撞,不然海茉也不会受伤。”

海茉怎么也没想到,季修梵把她背到他家之后,竟会那样对他妈妈解释:“我在树底下喊了一声,她就吓得从上面掉下来了。”

海茉家旁边有个新开发的星蓝湾,里面坐落着几十栋独体别墅。因为位置在安城知名的D大旁边,沾着书香气,邻着学院湖,所以价格不菲,所住非富即贵。

秦舒娅倒是很向往精致的星蓝湾。也许是职业的缘故,她或多或少有些洁癖。而海茉家住的是D大多年的教师住宅楼,红砖色的外墙墙面斑驳,衬着旁边的别墅,更显得破败不堪。

秦舒娅倒是很向往精致的星蓝湾。也许是职业的缘故,她或多或少有些洁癖。而海茉家住的是D大多年的教师住宅楼,红砖色的外墙墙面斑驳,衬着旁边的别墅,更显得破败不堪。秦舒娅倒是很向往精致的星蓝湾。也许是职业的缘故,她或多或少有些洁癖。而海茉家住的是D大多年的教师住宅楼,红砖色的外墙墙面斑驳,衬着旁边的别墅,更显得破败不堪。

秦舒娅倒是很向往精致的星蓝湾。也许是职业的缘故,她或多或少有些洁癖。而海茉家住的是D大多年的教师住宅楼,红砖色的外墙墙面斑驳,衬着旁边的别墅,更显得破败不堪。

秦舒娅对居住环境渐渐开始厌烦。

也曾把换房计划提到桌面上来,可是对于安城水涨船高的房价,即便像海茉父亲这样的资深教授,也难以为妻子买来豪华别墅的一砖半瓦。

而季修梵家偏偏就住在隔壁的某栋别墅里。

周兰溪软声细语地说以后大家就是邻居,请秦舒娅多多关照时,秦舒娅还极其真诚地表现了自己的热情。但当周兰溪说出星蓝湾这三个字后,秦舒娅的语调就变得生硬,略略失去生气。

海茉下意识地看看老妈,心知她一准受了刺激,对接下来的话题便了然于心。

果然,自尊心受了伤害的秦舒娅立刻开始骄傲又絮叨地把话题转移到了老公和女儿的身上。海茉的父亲陈骁城是D大公认的年轻而有前途的教授之一,海茉就读的初中是安城的重点,而海茉每次考试几乎都没落过年级前三名。

“我们家海茉就是太贪玩,不然这次考试也不至于才拿了全校第二名。海茉啊,马上就要初三了,你得收收心了。”

这话听起来好像多谦虚似的,海茉觉得有点丢脸。

瞥瞥季修梵,果然正促狭地对自己挑眉头,那眼神别有深意。

周兰溪倒真是好涵养,顺着秦舒娅的话对海茉大加赞扬。

“说起来,修梵和我们海茉是同年,修梵读哪所学校?”

“原来读十一中,但是搬到星蓝湾之后离十一中就有点远了。”

“那是太远了,而且那条路早晨堵车堵得严重啊!要不要让我们家老陈找找关系,把修梵转到海茉他们学校来?一中是省重点呢!成绩不好根本进不来。”周兰溪话音刚落,秦舒娅就已接口。

海茉低着头,厚厚的头帘盖住脸,她不停地用冰袋在脚腕摩挲,指尖已经不觉得凉,麻木了一样。

周兰溪忙说:“修梵他爸刚办好转校手续,一中不愧是名校,费了很多周折呢!要是早认识陈教授就好了。”

秦舒娅讪讪地。

一直不发一言的季修梵突然开口:“我成绩一般,我爸砸了很多钱才把我弄进去,真是,去了也是给他丢脸。”

因着这句话,秦舒娅对季修梵颇有好感:“没关系,男孩子嘛,总是不用心。以后和我们家海茉一起研究功课,肯定突飞猛进。”

海茉抬头看了看季修梵,仿佛有一朵云遮住了他脸上的阳光,她略略惆怅起来。

钱多了不起啊?不过是个喜欢炫富的富二代而已。

话题变得干涩,于是季家母子俩起身告别,走到玄关处,刚巧陈骁城推门进来。周兰溪微微一怔,盯了陈骁城片刻。秦舒娅得体地为二人做介绍,当然不忘把陈骁城这个名词前那些熠熠生辉的前缀一一加上。

海茉其实很同情老爸,老妈的虚荣神功真是日益精湛。

对于妻子的炫耀,陈骁城貌似难为情,缓缓地伸出手:“周兰溪,好多年不见了!”

“是啊,陈老师,人生何处不相逢,你几乎没怎么变呢。”周兰溪嫣然一笑。

“唉,老了、老了,看我女儿都这么大了。”

两人握着手停顿了那么几秒钟,随后才缓缓松开。陈骁城对秦舒娅解释说:“说起来,她还算是我的学生呢。”

周兰溪羞赧地笑起来。

这样的重逢,日后难免成为海茉手里的小把柄,总是对季修梵不依不饶地说:“你看,我爸在高中当实习老师的时候,你妈妈还只是个高二的学生而已,论辈分,你应该喊我师姑的。”

季修梵总是眉头一挑,不屑一顾地回应:“哟,姑姑辈儿哦!那不是杨过和小龙女吗?”

4、

整个八月,日光明媚。

做很多很多的梦。

不再跟着死胖子李晓磊去放风筝,转而跟在季修梵身后晃荡。

因为季修梵他们家那个小区里有一个巨大的生态园,为富人们种植的新鲜瓜果,绝无农药残留。

跟着季修梵,她可以敞开肚皮吃,就像有一种仇富心理似的。

季修梵说他爸交了巨额的物业费,不吃白不吃。

然后,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她梦里那些阳光的碎片开始黯淡、粘连。腻乎乎的,带着腥咸的味道。整个人像是掉进了一个沼泽,伸出手握住都是滑腻的稀泥与水草。越是努力向上,越是下陷,渐渐被吞没,只剩头露在外面,仰着脸,艰难地呼吸。

“陈海茉、陈海茉。”

一声接一声的呼唤,总算让她从这个梦里逃脱出来。

睁开眼,看见天花板上雪亮的阳光,心才落入肚子里,开始大口呼吸。

她没做过噩梦,这是第一次。

“陈海茉,你还活着吗?”

楼下的男生真是放肆啊,不过是约好一起去图书馆而已。

“季修梵,你这个死和尚。”海茉喃喃地骂了一句,坐起身,却被眼前的情景唬住了。

哪里来的血?床单上,睡衣上,斑斑点点的新鲜血迹触目惊心,再大的蚊子压扁了也流不出这么多血啊?海茉怔忪了片刻,眼里的光渐渐变亮,脸上的神采渐至飞扬。

终于盼来了!

海茉立刻打开手机,按了两个数字又停住,第一次遇见这种事还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想了想,还是发短信比较好。

喜歌呀,我的大姨妈终于跨越千山万水抵达我身边了,嘻嘻。

几个字反反复复地敲了半天,终于按了发送键,收信人是曾喜歌。

曾喜歌是海茉的死党。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死党,无话不说,就像《天气预报》节目经久不变的开篇语一样:分担风雨,共享彩虹。

海茉常觉幸运,她遇见了喜歌。喜歌与她几乎是全然不同的一种人,温柔、优雅,骨子里就有一种公主的气质,比她见过的任何女生都更像女生。自然也不像她这样,凡事都是毛毛躁躁,张开嘴就不顾及形象的说笑,更不会像她这样,和胡腾腾他们那些混小子一样称兄道弟地打打闹闹。

很快,曾喜歌的短信过来:海茉啊,你终于不用担心自己不是女生了,问候你的大姨妈,哈哈。

海茉咧开嘴嘿嘿笑。全班的女生几乎都月事来潮了,唯独她,毫无动静。曾喜歌看看海茉扁平的小胸脯,很是担心地说:“海茉啊,你不会不是女生吧?我听说有那样的人……呃……大约就是中性人。”

曾喜歌虽然是开玩笑,海茉却当了真,整整大半年一直提心吊胆地,又不好意思问秦舒娅。

海茉撒腿就往卫生间跑,跑了两步急忙停下来,喜歌说大姨妈来的时候不能剧烈运动,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起来。想到以后再上体育课,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老师请假,海茉一阵阵兴奋。

但是海茉却没有找到卫生棉,她翻了好几遍,确认秦舒娅储备的卫生棉已经用光了。

怎么这么惨!

门铃却响了,季修梵没好气地在门外喊海茉。

“陈海茉,你想晒死我啊!约好了去图书馆,你忘了吗?你这头懒猪,是不是还没起床啊!”

“死和尚,闭嘴,不许敲门,不许进来。”海茉慌张地把卧室里染了血的床单和内衣塞进洗衣机,胡乱折了一叠卫生纸放进崭新的内裤里。

真是别扭。

海茉把门打开一个小缝,对着季修梵讪笑。季修梵警惕地看着海茉,好歹他们也认识一个多月了,这女生狡猾得像个小精灵,眼睛一眨就是一个鬼主意。而她最近颇喜欢做的事情貌似就是捉弄他。

“和尚。”

声音有点甜,让人不寒而栗。

“帮我买点东西呗!”

“买什么?”

“你先说帮不帮?”

“那得看是什么东西。”

嘭——门一下子被海茉关上了。

真的很难说出口啊。

门外那小子又开始咆哮。海茉一副大义凛然慷慨就义的模样,只得在手机上打出了“卫生棉”三个字。

良久都没有回信。她看看门外,楼梯间空无一人。

他必定又以为她是在捉弄他吧。

5

像一个庄严的仪式。

世界忽然有点转变了模样。童年的光影记忆渐渐被时间的齿轮碾过。海茉看见瘦瘦小小的自己向后退去,带着孩子的稚气与拙朴。

以后是个大人了。这样想有点矫情。

她决定给秦舒娅打个电话,老妈的单位离家也不算远,让她送一袋卫生棉回来应该没问题吧。可是秦舒娅还不待她开口,就匆忙地说:“有事待会说,我要去查房了。”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呢,无止无休的。

卫生纸换了一沓又一沓,扔到纸篓里,让人作呕的一片暗红色。

海茉不再欣喜,只觉得厌烦,仿佛和童年有关的单纯真的彻底消失了。

“陈海茉,我今天自己去图书馆。”

季修梵的声音和着敲门声一起响起来,随后是下楼而去的脚步。

他又回来干吗。

海茉打开门,季修梵已经不见人影。门口放着一只便利袋,海茉急忙拎进来,里面装着一包烫手的卫生棉和一袋红糖。

海茉的脸一下子烫起来。真难想象,那个男生是怎样在便利店的货架前徘徊着拿下它的,又是怎样红着脸把它交给收银员的。

她想着想着笑出声来,这也算是对他的捉弄吧。

海茉冲了一杯红糖水,真甜,全身的血管里都流淌着浓郁的甜。

6

九月。

安城的九月已经完全有了秋天的模样。行道树开出繁茂细碎的淡黄色花朵。海茉在安城住了很多年,却总是叫不出那种树的名字。但她喜欢这样的早晨,晨光薄凉却又耀眼,逆着风在这些树下慢吞吞地骑着单车,那些细碎的小花瓣簌簌地落下来。有时候海茉什么都不想,只是享受着阳光与风。

这年的九月,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

富二代不是都有专车接送吗?

很想问一问,却没开口。

确切地说,自从早晨和季修梵在大门口遇见,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季修梵戴着耳机,单脚着地,倚在单车上,像是故意等她似的。海茉骑着车一过来,季修梵就率先骑到了她前面。

谁也没有先开口。

直到进了一中的大门,季修梵忽然甩下一句:“我去老师那报道。”

教室换了新的牌子,三年三班。初三真是个可怕的字眼。听说上一届初三的前辈们连寒假都没得休,更别说什么月假了。真是,为了中考,一个个都在拼老命啊。

海茉刚走到门口,已经听见里面的嘈杂声。原班人马,一个也不少,班主任依然是不苟言笑的老杨,听说数学老师换了人,是鼎鼎有名的胡二南。这让海茉倒吸一口凉气,谁不知道二南老师最不讲情面,据说曾经当着全班的面训斥小考不过关的女生,把女生羞得一个星期没来上学。

海茉她爸虽然是D大数学系的教授,奈何她却没有遗传到家族的这个优异基因。数学,是海茉的软肋啊。

“嗨,美妞儿,我想死你了哟。”海茉进门直奔曾喜歌的座位,这姑娘正捧着崭新的英语教材背单词。

“难怪你大考小考都是第一名,也太用功了吧。同学啊,人生苦短啊!不能让咱们这些美少女的青春埋没在教科书里啊!”海茉学着老杨的口气,语重心长地感叹着。

周围照例想起一片掌声,有人配合着把新发的教材扔到空中。

陈海茉与曾喜歌是老师们津津乐道的两个名字,这两个女孩子的成绩总是并驾齐驱。海茉思维活跃,功课做起来很轻松,甚至丢分的原因往往是因为毛躁。而喜歌则是真的用力,仿佛心里卯着劲,要做到最好。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站在最耀眼的地方,不是吗?自己的人生仿佛一直在PK,她只想比任何人都好。她也会觉得累,却停不住脚。只记得小时候每次拿了全班第一名,妈妈都会高兴地拥抱她。

她只是想要一个拥抱而已。

初一,遇见陈海茉。第一名的神话开始破灭。她蓄满了力量,却打不败海茉。尽管偶尔得胜,心里也知道,海茉是真的聪明。最重要的是,海茉是真的快乐。她羡慕海茉,甚至是愿意靠近她,去感受她的快乐。

“随便翻翻而已啦。”曾喜歌随手合上书,从课桌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海茉:“和我妈去旅游时给你买的。”

是一件陶制品。海茉从小就野,尽管秦舒娅一再想把她培养成擅长琴棋书画的淑女,奈何她没有那个耐性,倒是对和泥巴这样的游戏感兴趣,大一点就跟着D大雕塑系的一个老师学做陶。

“真羡慕你有个那么好的妈。”海茉抱着礼物眉开眼笑。

曾喜歌瞥见海茉校衫里的白色背心带子,微微一笑,小声道:“放了学我陪你去买胸衣吧,我们海茉现在开始是大人啦。”

海茉脸上泛起红晕,却忙不迭地点头。傻笑了好一阵,才巴巴地说出口:“喜歌呀,我觉得你比我妈对我都好。”

这种事该是妈妈为女儿做的吧?

海茉很久以前就渴望那样一件胸衣,有白色的蕾丝边,包裹少女的秘密。可是秦舒娅从来没有发觉海茉的心思,大概在她心里,海茉还只是小孩子,像泥土里的种子,尚未开始生长。

人生有个死党是多么重要的事。

海茉把头放在喜歌的肩膀上蹭来蹭去,像只小哈巴狗似的。喜歌被她弄得好痒,咯咯笑。

曾喜歌的同桌胡腾腾看不过眼:“陈海茉,你和曾喜歌有断袖之癖吗?”

陈海茉故意要恶心胡腾腾,反倒加大音量:“喜歌啊,我好爱你哦。”

真让人头皮发麻。


7

老杨一句不落地听到了海茉对喜歌的“告白”,因此,新学期的第一天,海茉就挨了批。这倒没什么,于海茉而言,挨批早就是家常便饭。关键是,在海茉没心没肺地讪笑两声之后,季修梵从老杨身后探出头。

“我叫季修梵,请多关照。”

毫无新意的自我介绍,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眼睛却若有若无地看着海茉,眼里有调笑的意味。

海茉狠狠瞪他一眼。

教室里有小小的喧哗,女生们的兴奋像一圈小小涟漪,荡漾开。

“好帅啊!像韩庚!”

“不对,更像年轻时的柏原崇。”

“柏原崇是谁?化石吗?”

“像谁不重要,关键是这个帅哥以后是咱班的了,带出去都有面子。”

“就是,咱班太缺面子了!”

海茉翻了个白眼,一群肤浅的女生:“帅又怎么样,能当饭吃吗?好男生最重要的是要有内涵。”

胡腾腾咳了两声,拍拍胸脯:“比如在下。”

老杨犀利的目光从胡腾腾脸上划过,犹如不见形影的六脉神剑一样,胡腾腾吐了下舌头把头缩起来。

季修梵被安排在了教室最后一排,海茉回头看他,忽又觉得他似乎和平日不太一样。季修梵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哦,了解。海茉若有所思地撇撇嘴。此际的季修梵面无表情,倒是显露出气定神闲的高贵气质,耳廓上那枚红色的小痣,远远看去竟像嵌着一颗精致的耳钉。全不似她所认识的那个季修梵,嘴角常戏谑的上翘,带着一点小坏与痞气。

海茉第一次觉得,此刻的季修梵果然算得上是个帅哥,的确比胡腾腾他们那些男生看着顺眼。真没想到,他竟然要担负起给三年三班争面子的重担。想想就好笑,海茉看看老杨苦大仇深的那张脸,努力地闭紧嘴巴,忍到内伤。

新学期第一天照例是大扫除,海茉个子高,向来都是被劳委安排去擦玻璃。今天忽然觉得有些吃力,小腹隐隐地疼。

站在窗台上,海茉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季修梵斜倚在楼梯栏杆上,一副休闲模样。他穿了一件浅草绿色的细格子衬衫,在一群带着汗渍和油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白色校衫当中格外显眼,想不认出来也难。

喜歌端了一盆水从季修梵身边经过,不知为何停下来,两个人像是在聊天,看那样子倒似以前就认识一样。随后楚修梵接过喜歌手里的水盆,帮她端进教室。经过海茉身边的时候,海茉对季修梵做鬼脸,季修梵却对高处的海茉视而不见,反倒与曾喜歌聊得入神。

他的脸上有温文尔雅的笑。

身边的女生照例发出细小的尖叫声。他就像一道光,因为太雪亮,反而黯淡了周遭的世界。

海茉看着,觉得陌生。

“和曾喜歌走在一起很搭呢!”和海茉搭档擦玻璃的简小荷不由赞叹,简小荷擦玻璃的时候也不忘吃零食,说话的时候嘴里塞满了巧克力豆。

“哪有,他怎么能和喜歌相提并论。”海茉辩解。

“我观察很久了,季修梵自从进教室,没对任何人笑过,只有曾喜歌是特例。美女嘛,唉,在人群里总是像金子一样闪光。”

曾喜歌是美女,全一中的人都认可,不张扬的美,有安安静静的气场,却让人看着那么舒服,只一眼就忘不掉。

海茉冲着季修梵的背影做了个挥拳的动作,季修梵冷不丁地转回头,淡淡地看了海茉一眼。

她怔住。

简小荷说的没错,那样温和的笑容,他只对喜歌绽放过。

8

难怪人说秋天的太阳是秋老虎。真热。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大家人困马乏地奔向学校门口的炒冰摊。

“胡腾腾,帮忙买两份炒冰,多加葡萄干和蓝莓。”海茉眼尖,一把抓住胡腾腾的衣角,老板正在做他点的炒冰。

身后一阵嘘声。

喜歌脸红,对海茉说道:“算了,我们去对面的冷饮店买冰粥吧。”

“怕什么,我们又没插队。谁有意见站出来,这是我同学请我吃的好不好。”海茉扯着嗓子在人群里吆喝着,一脸的小无赖,带着些许刁钻古怪的神情。

“陈海茉,就当你小,我们不和你一般见识。”有邻班的女生认出她,揶揄道。

“呵呵,多谢您大人有大量。”海茉笑了两声,拖过喜歌去人群外等着。

天生乐天的女孩子,似乎从来不容易被激怒。

胡腾腾总算排除万难地抱着三个炒冰挤出来,对海茉说道:“大姐,以后这样丢脸的事别找我了。”

“行,明天不找你买炒冰,明天你早点去食堂排队,帮我打一份宫保鸡丁。”

“陈海茉,你脸皮真厚!”胡腾腾咆哮起来。

“一般一般,也就一块砖那么厚。”她笑着吃了一大口炒冰,“唔,一夏天没吃到小老板的炒冰了,真想念这味道啊。”

正说着,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夺走了她手里的炒冰。

季修梵气定神闲地拿起陈海茉用过的勺子,兀自吃了起来。

“你干什么?”她终于发威。

“你的身体应该不能吃凉的。”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比炒冰还冷。

曾喜歌讶异地看了看海茉,他竟然知道她大姨妈……

海茉瞬间反应过来,整个人都石化了。可恶的季修梵,干吗那么吸引眼圈,炒冰店的女生们几乎都听见了他的话。

只有胡腾腾不明所以,一边吃一边关心地问:“陈海茉,你身体不舒服吗?”

海茉几乎是欲盖弥彰地辩解起来:“当……当然,我拉肚子。”

人群里又是一阵小小的惊呼。

她拉肚子这种事,季修梵居然也知道。看着胡腾腾若有所思的眼神,海茉一把扯过季修梵,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对众人道:“其实,论辈分,我是她远房的姑姑。”

季修梵的脸霎时红了,又羞又恼。

哦……众人了悟。

“这种东西能吃吗?”季修梵只吃了一口,便难以忍耐地把炒冰扔进垃圾桶。随后面无表情地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跨上单车,对海茉说:“回家吧,姑姑。”

他叫得那样自然,就像真的似的。

真会演戏啊!面不改色!海茉恨恨地瞪了一眼季修梵,好吧,反正当姑姑也不吃亏,回头好好教训这个死和尚。

“喜歌,我先走了。”她对喜歌挥挥手,一脸无奈。

喜歌恬淡地一笑,又看了看季修梵:“季修梵,明天见。”

“明天见。”

他竟然回应她!

海茉想着明天一定要和喜歌解释清楚,这个连两块钱一碗的炒冰都嫌弃的富二代和自己绝对没有一丁点关系。

9

依然很热。

前面的男生故意放慢了车速。

没有一丝风。

海茉快蹬了两下,“啊”地叫出声。

“姑姑,谁踩到你尾巴了?”季修梵摘下一只耳机,戏谑地看着他。

真是刻薄。真会伪装。谁看得出来这样一个家伙在学校竟显得那样温文尔雅。

她只是突然想起和喜歌约好去买胸衣。被季修梵这样一搅合,她错过了拥有人生中第一件胸衣的机会。

“都怪你!”

看着她一脸斥责的模样,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她那小样子真可爱,不是吗?没来由地,打从第一天遇见,就那么喜欢看她脸上不停变换的表情。甚至为此,故意找茬去惹恼她。

季修梵十五年寂寞的人生里,总算多了一件有趣的事。像猫和老鼠的游戏一样,乐趣多多。

“和尚,你笑什么?”

季修梵莫名其妙的笑容,令海茉毛骨悚然。

“那个,和尚,你和喜歌以前就认识么?”

“嗯。”

“多说几个字会死啊!”

“数学竞赛的时候。”

“去年?喜歌好厉害,全市的数学竞赛,她拿了第二名,和第一名只有一分之差啊!喜歌回来哭了大半天,她说今年一定要拿第一名。”

“曾喜歌是我见过逻辑思维最强的女生。”真难得,他也会夸奖人。

“当然,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语气里满是骄傲。

“你们在一起倒是很互补。”

海茉白他一眼。

“可是你竟然也会参加数学竞赛?你有拿名次吗?”

男生大咧咧地笑起来,伸手把海茉的一头短发揉成鸡窝状,又飞快地把书包甩进海茉的车筐。随后,加快车速。待海茉回过神,那个人已经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只有声音回荡在风里:“我去打球,把书包送回我家,谢啦。”

10

季家偌大的房子里通常只有周兰溪一个人在。标准的全职主妇,厨房里小火煲着猪骨汤,给花厅的植物浇过水,人悠闲地坐在凉伞下翻着书。

真是优雅的女人,完全不同于秦舒娅,应该从来都不会大声凶季修梵吧。

海茉把书包交给周兰溪,礼貌地和周兰溪道别。

“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我刚烤了起酥面包。听修梵说,你很爱吃这一款。”

“季修梵真是……”海茉窘得很,上次陪季修梵回家取图书证,周兰溪不在家,修梵拿了起酥面包给她吃,太好吃了,她一口气都给吃光了。

“季修梵真是大嘴巴!”周兰溪接过海茉的话,对海茉眨眨眼。

她笑起来,真是,简直是少女状的妈妈。季修梵怎么这么好命,老爸多金也就算了,老妈还这么可爱无敌。

忽然就觉得很亲切。

铺满阳光的家,弥漫着浓浓香气的家,有葱茏花草的家,有少女气息的妈妈。这样的家,是季修梵的。幸福的小孩。

于是留了下来。

吃了起酥面包,弹了会儿钢琴,参观了季修梵的卧室,翻看了他从小到大的照片。一下午的时光,美妙异常。和周兰溪说很多很多的话,包括不曾对自己老妈说过的话,也从肚子里掏了出来。

笑得嘴角都要麻了。

海茉在书架前流连的时候,意外地看到署名陈骁城的几本专业书,不觉微愣。

“哦,你爸的书,我全部都有收藏哦!”周兰溪抽出其中一本。

“他的书太专业了吧?兰姨你大学读的是数学系?”

“完全看不懂,我对数学深恶痛绝。”周兰溪耸耸肩,“那时候大概是十七岁吧,读了很多琼瑶的言情小说,然后喜欢上了来实习的数学老师。”

“我爸吗?”

“呵呵。”周兰溪扫了一眼作者简介,又把书放了回去。

“然后呢?”

“然后陈老师就变成了你爸,我也成了季修梵他妈妈。”周兰溪调皮地眨眨眼。

“还以为会有一段美丽的故事呢!”海茉竟然有点失望。

“海茉,这是我的秘密,不许告诉季修梵那小子。”

“当然。”

两人击掌,像闺蜜一样贴心。

在洗手间照镜子的时候,也会瞬间生出内疚感,和别人的妈妈这样交心,对秦舒娅是不是一种背叛呢?海茉嘟嘟嘴,安慰自己,假如老妈有周兰溪一半的温柔与耐心,她一定也会和她说心事的。

不是背叛,只是多了一个忘年交而已。

海茉对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懂得自我安慰的人,总是更容易快乐起来。正想着,却有人冒冒失失地推门而进。

季修梵这家伙,满身的汗味,正低着头把运动衫从头上扯下来。一抬头,看见海茉,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双手护住自己裸露的胸部。

“你怎么在我家?”

“又没有什么货,挡什么挡。”她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干笑两声,擦着他的身体走了出去。

闪到门外,这才抓狂地挠挠头,囧死了,天知道他怎么突然闯进去。

少年的身体已经不再单薄如男童,大约是经常运动的关系,小块的肌肉已经成型。

胸部和我差不多大呢!真恶心。海茉回想季修梵刚刚的样子,脸颊热起来。

“海茉,你的电话在响。”周兰溪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秦医生又要咆哮了。”海茉看着不停闪烁的秦舒娅的名字,仿佛预感到暴风雨来临。

果不其然。

“陈海茉,放学不回家,你又去哪晃荡了?”

“我在季修梵家,兰姨说……”

话没说完,秦舒娅已提高音调打断她:“两分钟之内,回家。”

本来是打算吃了晚饭再走的,周兰溪已经热情地邀请过她。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真是有诱惑力。现在只有咽咽口水的份儿了。

两分钟自然跑不回家。

乌云密布。海茉太熟悉秦舒娅脸上的这种天气了。

“你呀,越来越野了!女孩子家家,随随便便就跑别人家里算怎么回事?”秦舒娅阴着一张脸,把饭菜端上桌。

陈骁城早就回来了,正坐在桌边看报纸。看见女儿求助的眼神,咳了两声,对妻子说道:“别说了,快吃吧,回头我还要给海茉看看初三数学的要点呢。”

一句话就奏效。秦舒娅给海茉舀了碗汤,终于放低了声调:“初三了,得好好学了,数学教授的女儿学不好数学,说出去多让人笑话。”秦舒雅顿了顿,“别总往有钱人家跑,别人会说你贪慕虚荣。”

“兰姨人很好,我们挺谈得来的。”

“嗯,周兰溪的性情不错,多和她接触接触,你也能学得稳当一点。”陈骁城插言。

秦舒娅把筷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嗔怪地看了陈骁城一样。一个人教训孩子的时候,另一个人却跟着唱反调,这样能教好孩子吗?

海茉闷头吃饭,心里却忽然想,假如当年周兰溪真的和陈骁城有故事,那么她会不会变成周兰溪的女儿呢?想想,倒是挺幸福的事儿。

回到卧室,书桌上多了一只购物袋,里面装着两件纯棉的胸衣,纯白色的,没有任何的装饰,简简单单的净版。眼里的惊喜瞬间闪过,有微小的失望。套在身上试了一下,大了一圈。

打开门,看见秦舒娅忙碌着的背影,海茉又缩回身,默默把胸衣放进衣柜里。她知道,老妈也不容易,外科的女强人,一场接一场的手术,心里藏着巨大的压力。

11

肚子疼。像有小小的波浪,在体内回荡。

在床上辗转反侧,依然睡不着。喜歌说过可以吃去痛片。海茉矛盾着要不要去厨房翻药箱。

黑暗中秦舒娅推门进来,穿了一件素花的睡衣。

“妈,你还不睡。”海茉哼了一声。

“就睡。”说着话,掀开海茉的被窝,塞进来一只小小的热水袋。

放在肚子上,热乎乎的,痛感消失了许多。

就势握住秦舒娅的手,撒娇道:“妈,你真好。”

“小样儿,睡吧。”秦舒娅难得地温柔,抽回手,掖好海茉的被角。

她抱着热水袋,翻了个身,嘴角带着笑。

她的梦一直都在啊,很多很多的小碎片,阳光一样的小碎片,聚合成大大的温暖。

做梦都会笑醒。


第二章
酸甜


1

也没有说过必须要一起走,只是渐渐成了习惯。季修梵每天早晨必定会等在小区门口,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地斜倚在单车上,银白色的耳机是耳朵里的常客。也不知道他在听什么,摇滚或者英文?


有一次海茉的单车坏掉,季修梵载她去上学,她终于扯过来他的耳机。反反复复循环播放的只是一首钢琴曲,很慢的旋律,和着海浪声。


“你这种人竟然听轻音乐啊?”忍不住感叹。


前面的男生仿佛受了侮辱,很不满地抗议:“我不像是这么有品位的人吗?”


海茉笑着揶揄:“呵呵,有品位的富二代。”


其实心里也是承认的。


十五岁,班里的男生们大多也只是开始长出胡茬嗓音变粗而已,毛毛虫还没有彻底变成蝴蝶。而季修梵已经显露出不一般的气质,像山川、像湖泊,眼睛里有大气从容的光亮。多少也有周兰溪的遗传,这个男生远远看去就干净、优雅。


像个王子。鹤立鸡群。


初三之后,多了一节晚自修的时间,放学的时候天已经全黑。有季修梵陪海茉一路回去,海茉他妈倒多少也放了心。有时季修梵手痒会去和同学打一会儿球,海茉就蹲在车棚的那盏橘色路灯底下背英文单词。


有认识的人就会开玩笑:“陈海茉,在等你侄子啊。”


海茉愣一下,眼里闪过小狐狸一样的笑,严肃地说:“是啊,放学不回家,真贪玩。”


于是,大家更相信他们的亲戚关系。海茉想起来就想笑。唉,玩笑开大了,真是收不了场。


陈海茉的同性缘异常地高涨,食堂打饭的时候会主动有小女生甜腻腻地问:“学姐,你排到我前面来吧!”


海茉和喜歌一起去阅览室,早有人捧着海茉必看的少女杂志等待着,见海茉过来,羞答答地把杂志送过来:“学姐,你在找这本吧,我刚看完。”


有一种荣升为前辈的自豪感。


喜歌幽幽地说了一句:“陈海茉,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在喜歌面前,海茉是没有秘密的。关于她与季修梵的关系,早已一五一十地坦白。新来的邻居,上下学的同伴,彼此捉弄的对象,甚至是第一个帮她买卫生棉的男生,事无巨细,全都说给喜歌听。


午休的时候,海茉拉着喜歌去篮球场后面的草地上躺着,把口袋里的情书一封封倒出来,然后大声地念给喜歌。


一边念一边笑,肚子都笑疼了。


有时候,季修梵刚巧在球场上打球,听见海茉的笑声,隔着灌木丛探出头来看一眼:“陈海茉,你笑得都要抽筋了。”


海茉就扬扬手里花花绿绿的信纸:“和尚,今天你又有三位仰慕者。”


倒是喜歌,迟疑地看着那些被拆开的信,说:“海茉,这样不太好吧?会侵犯别人隐私吧?”


“是季修梵那家伙让我帮他看的,我也不容易啊,明天不仅要原封不动地给人还回去,还要言辞恳切地规劝小女生们不要谈恋爱,要以学业为重。咳咳,幸亏我是个演技派。”


“这些信,季修梵真的不看吗?”


“当然,他还要我直接扔掉呢。”


“哦。”喜歌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


不知哪个男生力气太大,一扬手,球直接砸到了灌木丛这边。


“球童,把球扔过来。”季修梵大喊,队友们跟着笑起来。


海茉也不恼,乐呵呵地跑过去,捡起球,用力地扔回去。


“和尚,你什么时候教我打球?”


“真想学吗?等你长到一米七再说。”


又是一阵笑。


喜歌远远地看着,眉头微微蹙到一处。海茉总是抱怨说季修梵对自己比任何人都横眉冷对。可是喜歌明明看得出,王子一样的季修梵,只有看着陈海茉的时候,眼睛里才有不一样的神彩,生动的、变换的,那个时候的季修梵才更真实吧,不似人前那个总是彬彬有礼却让人觉得有距离感的他。


“季修梵真可恶啊,我怎么可能一下子长到一米七。”海茉嘴里唠叨着,回到喜歌身边。


喜歌忽然正色道:“海茉,你是不是喜欢季修梵?”


“呃?”海茉的脸刷地一下子就红了,板起脸:“曾喜歌同学,你说什么呢?”


“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怎么会喜欢他,我讨厌他还来不及。”海茉嚷了起来。


“那……”喜歌盯着海茉的眼睛,“我就去喜欢他了。”


深秋的天,连云都少了。那些红的枫树和金黄的银杏已经掉了大半的叶子。以前没注意到秋天的脚步这样快,突然之间,觉得校园里好萧瑟。


看那些小女生在情书里写“修梵学长,我可不可以喜欢你”,海茉从来不觉得怎样。可是喜歌这样一说,她才仿佛忽然意识到,世界上有一种感情是“喜欢”。


喜欢是淡淡的爱。


在少女杂志上看到过这样的句子。淡淡的爱。爱。


于是,脸变得热热的,整个人变得拘谨。看着喜歌那样冷静的表情,她反倒结结巴巴起来:“是……是吗?好啊、好啊。”


而后又迟疑地蹙眉:“老杨不是说,不可以早恋吗?”


喜歌看着她,缓缓地笑起来,像从前一样,抱住她,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说话的时候硌得她直痒痒。


“海茉,你怎么这么可爱。”


然后,转身向篮球场走去,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温柔地说:“季修梵,一点钟了,二南老师让我们去他的办公室。”


那边很快传来男生礼貌地回答:“好,等我,我就来。”

2


“我怎么会喜欢他,我讨厌他还来不及。”


“那我就去喜欢他了。”

3


天上没有一颗星,月亮也不见了,只有大朵大朵灰白色的云。看着有点诡异。起风了,车棚里悬着的灯左右摇摆。她坐在季修梵的单车后座,双脚杵着地。不时看看腕表,过了五分钟、十分钟、一刻钟。


隔壁的篮球场照例有脚步声,分辨不出他的声音。


手机在书包里震动,季修梵的短信:别等我,有事。


海茉打了一个“好”字,还不等发送,又有新的短信进来,是喜歌的:乖孩子,晚上一个人走要小心,慢慢骑车,到家给我发个短信。


曾喜歌总是那么贴心。


但是她却知道海茉今晚不能和季修梵一起走。没错,因为她是和他在一起的。下晚课之前,喜歌和她说过,以后每周五晚上放学,可爱可敬的二南老师都要给她和季修梵开小灶。


整个初三年级,只有十个人享用的小灶,其中就包括喜歌和季修梵。他们要代表一中参加今年的全市数学竞赛。


原来,他根本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一无是处。


他是一颗闪亮的星。去年全市数学竞赛的冠军。


“就是他啊,第一名,竟然转到我们班。海茉,你知道吗?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把一个人默默地当成对手,结果这个人在心里的位置就慢慢变得不一样。开学那天,忽然看见季修梵出现,心里就咚地一声,像冰河解冻,河水开始汩汩流淌,漫过田野堤坝。心里就只有这个人的名字。海茉,你了解吗?”


曾喜歌那样对海茉说的时候,海茉几乎听傻了。


唉,多有才情的姑娘,说话和作诗似的。海茉很羡慕喜歌。她努力向自己的心里看,什么河啊田野啊堤坝啊,统统都看不见。一片沉寂,甚至白茫茫的,她什么都看不见。


数学教授的女儿学不好数学,好像真的是挺丢人的。海茉微微叹口气,如果她的数学成绩也很棒,就可以和他们一起了。


十月之末了,天气说凉就凉了下来。早晨出门的时候,秦舒娅命令她把那件橙色的旧毛衣套在校衫里面,结果她还是偷偷脱掉了。因为觉得那件毛衣有点丑,领子高高的,几乎全都露在校衫外面,起了小小的毛球,而且颜色艳丽得俗不可耐。


可是真的很冷啊,单薄的校衫灌满了风。秦舒娅要是发现真相一定会恶狠狠地说:“陈海茉,冻死你都是活该的。”


海茉吸溜吸溜鼻子,急忙推着单车离开车棚。


人影晃动。有三个女生挡在海茉面前。海茉认得站在中间的那个,文文静静的,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是同年级艺术班学美术的江小沐。没错,江小沐。海茉不由得敲了一下自己的头,她忘记了,江小沐曾经递给她一封浅蓝色的信,拜托她转交季修梵。


那封信,被她随手夹在了化学笔记里。


化学笔记,被简小荷借走了。


“陈海茉,你真的是季修梵的亲戚吗?”江小沐开口,温柔的气质和喜歌有些相似。


海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是坦白:“那个,当然只是个玩笑而已。”


江小沐的脸色有些变了。


她旁边那个大块头的女生不友好地问:“听说那些信都被你看了?”


“江小沐,我真的没看你的信。”海茉连忙摆手,语气弱弱的,确切地说,是忘了看,唉。


“请把信还给我。”


“明天好吗?我是说,那封信现在没带在身上。”


江小沐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海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季修梵的闲事,以后真的不要管了。


身后响起车铃声,胡腾腾无声无息地骑着车子过来,像影子似的,吓了海茉一大跳。


“陈海茉,你惨了,全学校的女生们都知道了真相。不是某人的姑姑,又偷看别人的情书。”


“呃?”


“反正大家都在这么说,你啊,名誉扫地。”胡腾腾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见海茉还发呆,停了下来,“快走啊,你的护花使者不在,我送你回家吧!”
“我们又不同路。”


“我觉得不太对劲,最近好像有人在跟踪你。”


“别吓人了!”


“真的!”


“闪开啦!不许跟着我哦!”


“那你自己小心一点。”


“哦。”胡腾腾话没说完,海茉已经跳上车逃走了。胡腾腾在班里是出了名的唠叨王,比女生还唠叨。她才懒得和他耗费时间,回家还要追一集电视剧呢!


可是,眼前依然是江小沐幽怨的眼神。似乎真的做错事了,偷窥了别人的隐私,其实也只是好奇而已,哪曾想这么多。现在后悔却来不及。海茉重重地叹口气。


校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她记得车牌号,每天晚上都是这辆车来接喜歌。


想了想,海茉跳下单车,向车窗里探探身。


司机拉下车窗,面孔陌生,是喜歌的爸爸吗?不太像,好像要年轻许多。


“喜歌今晚有辅导课,大概要晚一些出来。”


对方笑笑:“好,谢谢你,陈海茉。”


他竟然也知道她叫陈海茉。


可是她不认识他。确切地说,她不太熟识喜歌的家人,也没听喜歌谈起过家人。只是,那样温婉的气质和优雅的穿着,不问也知道她有良好的家世和修养。


和季修梵在一起真的很配呢!


这样想着,吓了自己一大跳。

4


到底还是来不及了。


早晨刚进教学楼,就看见大厅的布告栏前围满了看热闹的同学。海茉自然也不想放过凑热闹的机会,要不是季修梵拉住她的书包肩带,她早窜了过去。


“今天你好像做值日吧。”季修梵好心提醒。


“是啊,是啊,要迟到了。”于是匆匆忙忙地往三楼跑。


看见简小荷没正没事人儿似的坐在座位上喝豆浆,海茉急忙跑过去:“简小荷,化学笔记!”


“看你那眼神,要吃人似的。”简小荷掏出化学笔记,又神秘兮兮地瞥了一眼季修梵,小声对海茉说:“陈海茉,你好像引起公愤啦!你知道女生的嫉妒心有多重吗?小女生们可能会吃了你。”


说的是偷看情书那件事吧?


海茉尴尬地笑笑,瞪了季修梵一眼。急忙去翻笔记本,哪里有浅蓝色的信封啊,什么都没有。


“那个,你没看见这里面夹着一封信吗?”


简小荷茫然地摇头。


惨了。海茉去翻自己的课桌,翻遍所有的笔记本,真的没有江小沐给她的信啊。


教室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人冲着季修梵吹口哨:“季修梵,楼下的公告板上有人对你表白呢!”


季修梵的嘴角若有若无地翘一翘,似乎见怪不怪。


海茉倒是像被针扎了似的,用火箭一样的速度窜下楼,扒开围拢在公告板前的同学。


江小沐。署名处的三个字格外刺眼。


“艺术班的江小沐啊!真没看出来,这么有勇气,到底是学艺术的,就是不一样。”


“要是被训导主任看到,她就惨了。”


“不一定是江小沐自己贴的,也许是陈海茉做的吧?听说拖她转交的信都被她偷看了。”


“嘘,那不是陈海茉吗?”


全都在窃窃私语。


海茉捏拢拳头,身体微微发抖。她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撕掉了那封信。只是一张纸而已,却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随后,却有人抢过她手里的信,稀里哗啦地撕个粉碎。海茉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一个巴掌已经落在了她的脸上,热辣辣地疼,沿着经脉蔓延开。


“陈海茉,我恨死你了。”江小沐眼睛红红的,把碎纸屑扬到海茉的脸上,转身跑开了。


知道自己做错了。


不管是谁把信贴到了公告板上,她都合该受到这样的惩罚。


耳朵里有嗡嗡的声响,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刺耳。头都要炸裂开。她看见周遭的人嘴唇的启合,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还有小女生哭着走过来,嫌弃地冲着她吐口水。

那些被伤害的天真美好的灵魂。


做错了,要怎么弥补呢?


海茉蹲下去,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手臂里。


然后,有一双暖暖的手覆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有小小的力量沿着指尖流进她的身体。


“海茉,我们回教室吧。”是喜歌的声音。


“喜歌,不是我。”仿佛只能够向喜歌解释。


“当然不是你,我知道。”喜歌笃定地看着海茉。


海茉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的喧闹声忽然停止了,大家都默默地看着她。


老师们喜欢的好学生。同性缘和异性缘都很好的率真开朗的少女。无忧无虑的十五岁女生。


像一个美丽的积木城堡,被人轻轻地一推,彻底坍塌了。


早自习的铃声响过了第二遍,老杨走进教室,看看写满了粉笔字的黑板,脸阴下来。


“谁做值日?”


海茉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去,拿起粉笔擦,整个人愣住了,紧紧地咬住嘴唇。


黑板上不知是谁用红色的粉笔醒目地写着“陈海茉”、“偷窥狂”、“不要脸”这样的字,大大丑丑的,真刺眼。


难怪,大家那样看着她。


全世界都在嘲笑她。


有人提着清洗好的拖布从门外进来,怔了一下,接过她手里的黑板擦,迅疾地擦掉了那些字。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白色的粉笔末簌簌地落下来,她的头发上、脸上落了白白的一层。身后的男生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不回头也知道这是季修梵的手。


“对不起。”


是他的道歉声,全世界只有她听得见的道歉声。

5


那样亲昵的小动作,却逃不过喜歌的眼睛。


她的身体坐得直直的,拇指的指甲深深地掐进食指的指肚里。有时候,也会不安,对身体里住着的那个小魔鬼感到不安,灵魂被它控制,越来越不由自主。


那天,简小荷拿起海茉的化学笔记的时候,手一滑,本子掉在地上,刚好喜歌从旁经过。捡起来,递给简小荷,另只手却悄悄地把落在地上的蓝色信封藏在了袖口。


很讨厌那些写情书的女生,很讨厌那些浅薄又带着心机的告白。


她也曾经想把那封浅蓝色的信撕得粉碎,回头看见陈海茉和季修梵说说笑笑的画面,心里凉起来。从数学办公室出来,全校的学生都快要走光了。没有人看见她被心里的魔鬼带领着,把那张纸贴在了公告板上。


嘴角带着笑,手指微微颤抖。


只是,大概她料想错了吧。她的敌人不是那些个只会写情书的江小沐。


陈海茉和季修梵一前一后地从讲台上回到各自座位,途经曾喜歌的时候,喜歌给了海茉一个温暖的笑容。


心里却冷的很。


6


“会是谁干的呢?”喜歌眯着眼,看了看奶茶店外雪亮的阳光。


此刻的陈海茉正坐在她对面,全神贯注地吸着杯中的奶茶,很快,吸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她用手背随意抹了抹嘴角,站起身扯着喜歌的袖子:“管他呢!反正我今天已经成了千古罪人,活该被大家瞧不起!唉!好了好了,我们快去外贸胡同吧,听说文具店进了好多韩国本子。”


晌午的天空格外晴好,学校外墙的那一排银杏树已经渐变成了金黄的颜色。有几棵灌木结满了红色的小浆果,在阳光底下格外鲜艳。


海茉的心情因此好了不少。大大咧咧的女生,坏情绪从来不会在心里停留太久。很快,她就和喜歌讲起了从简小荷那里听来的各种明星八卦。喜歌听得津津有味。


阳光下的两个影子忽高忽低地移动着。海茉说看起来就像两只兔子。然后,她忽然警惕地向后面看了看。


“你看什么?”喜歌不解。


“嘘!”海茉竖起手指,侧耳倾听的样子还真像只兔子。


似乎真的有人跟在后面,搞不好是胡腾腾那小子的恶作剧。之前他就央求海茉带他一起去外贸胡同,被海茉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海茉拉着喜歌快步往前走,走到拐角处又停住不动。她仔细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临近,嘴里喊着“不许动”,一下子跳了出去。


随即,身体重重地撞到了一个男生,对方手里的书散落一地。


是从来没见过的陌生面孔,戴着黑框的树脂眼镜,头发是中规中矩的长度,看起来像是大学生。对方看看海茉,蹲下来拣起自己的书。然后,很礼貌地问了一句:“请问,有什么事吗?”


海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嘿嘿,我认错人了,还以为是我同学在后面呢。对不起!对不起!”


“哦。”男生应了一身,绕开她们走了过去。


海茉回头看看喜歌:“我怎么总干丢脸的事!”


说着,眼睛瞥见喜歌脚边的一本书,拾起来看了看:“是刚才那人掉的吧?”


书的内页写着“数学系二班.顾予浓”的字样。


“搞不好是我爸他们系的学生,回头让我爸去问问。”海茉信手翻了翻那本书,是她完完全全看不懂的微积分,然后,她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大呼小叫起来:“天啊!喜歌!你看,这一页写着‘喜歌’两个字!你确定你不认识他吗?”


她抬眼去看喜歌,喜歌愣愣地站在那里,脸上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惊恐表情。她小心翼翼地碰碰她:“怎么了?你脸色好差啊?”


喜歌摇摇头。


“哎呀!别怕、别怕,也许是巧合呢!他写的未必是你的名字。”


喜歌慢吞吞地跟着海茉向前走,海茉忽然又恍然大悟地喊了起来:“喜歌啊!也许这个人真的是在跟踪我们!你爸那么有钱,搞不好他想绑架你呢!”


但是,看着喜歌愈加惨白的脸色,海茉很快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忙纠正:“嘿嘿,我逗你玩的!他长得一看就像个书呆子,不会是坏人。”


秦舒娅的担心果然不无道理,十五岁的女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沉稳的样子呢?

7


周末没有晚自习,喜歌早早地回了家,司机小杜叔叔在她身后拎着书包。进了门,喜歌一眼看见玄关处的一双白色运动鞋。她微微愣了愣。


“看来予浓已经来了。”小杜叔叔信口说了一句,弯腰换了鞋子走进房间。


喜歌迟疑着,双手下意识地握成拳头。


“喜歌,你回来了。”厨房传来保姆常阿姨的声音,“小杜,你和予浓把喜歌房间里的衣柜挪一下吧。”


“真是,常姐,我都说过我一个人就能挪,你干吗又打扰予浓。予浓现在是大学生了,你这个当妈的别总把他当免费力工来用。”小杜叔叔笑呵呵地说。


喜歌不过随口对常阿姨说了一句不喜欢衣柜的位置,常阿姨就当真地要把衣柜换个方向。常阿姨是很淳朴的女人,照顾喜歌有四五年了,细致入微,有时候甚至超越了主仆的关系,像嫡亲的人一样。

沙发上看书的男生立刻站起身,跟着小杜叔叔进了喜歌的房间。


他的侧脸在喜歌面前一闪而过,黑色的镜框映入喜歌的眼帘。她忽然失控起来,尖声喊着:“不许进去!谁都不许进去!”


房间里的三个人呆呆地愣在原地。常阿姨吓坏了,急忙过来拉喜歌:“喜歌啊!你怎么了?在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喜歌只是大哭着,嘴里嚷嚷着:“出去!都出去!”


常阿姨对儿子顾予浓和司机小杜使了个眼色。三个人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房间。


喜歌狠狠地关上门,拿起剪子对着顾予浓坐过的沙发垫子狠狠地刺了起来。她像是患了洁癖的病人,容不得这房间里有那男生的痕迹。


良久,房间里黑了下来。


喜歌用冷水洗了洗脸,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打开门,让只身站在门外的常阿姨进来,说道:“常阿姨,我不喜欢陌生人进我的屋子。”


听起来是温婉平和的语气,却露着不近人情的冷淡。


常阿姨小心翼翼地点点头。说起来,顾予浓并不算是陌生人,他和喜歌认识也有几年了,多多少少也来过这个公寓几次。所以,常阿姨并不能了解为什么喜歌突然这么反常。


只是,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她大抵也熟悉喜歌的性情,这个自小和保姆独居的女孩子,做事虽然不愠不火,却心思极深。虽然,他们都怜惜她,她却实在算不上是讨喜的人。


8


D大数学系的新生顾予浓双手插在口袋里,快步走在城市的夜色中。霓虹灯偶尔在眼镜的镜面上反射出五彩的光影。


他回想着喜歌失控的举动,猛地又停住了脚。与此同时,手机的短信提示音骤然响起。


别再跟着我!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


完完全全是命令的语气,像女王的施令。


可是,她本来就是他心里的女王。打从他第一次见到喜歌开始。


年轻的喜欢甚至冲昏了他的头脑。


顾予浓站在夜风里,对着屏幕上喜歌的名字苦涩地笑了一下。任性而又楚楚可怜的小女王,她的任何信息都让他觉得甜蜜,哪怕是她让他去死,他也必是心甘情愿的。


手机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陈教授,您好。”陈骁城的电话令顾予浓受宠若惊,他只不过上过陈骁城几节课而已,根本没想到陈骁城会记住他的名字。


“我女儿拣到一本书,应该是你的,有时间到我办公室去取。”


顾予浓回想着陈海茉不甚清晰的脸,他只知道,那个女生是喜歌要好的朋友,却没料到她竟然是陈骁城的女儿。


他认真地应了一声。


夜色愈加浓郁,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套,很快觉得有些冷。于是,加快脚步,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没有任何人去注意这个外貌平平的男生,他很快隐没在夜色里,就像一个魅影。令喜歌无比厌烦无比恐惧的魅影……

9


十一月的月考,海茉第一次落到了年级前十名之外。周六下午把成绩单拿回家,陈骁城只看了一眼,拍拍海茉的肩膀:“数学有提高嘛!前几天看见你们二南老师,说你很用功。”


厨房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巨大声响,一只菜盆在地上打着旋儿。秦舒娅擦擦手,指指海茉的脑门:“数学上来了,其他科都下去了。你的脑袋就不能统筹兼顾吗?”


“妈,你给我做个手术吧?”海茉厚着脸皮赔笑。


“什么手术?”


“全科手术啊!让我的脑袋统筹兼顾。”


陈骁城闻言大笑起来。


“女儿就是被你惯坏的。”秦舒娅瞪了陈骁城一眼,真拿这父女俩没办法。


沙发上放着织到一半的新毛衣,暗红色的羊毛线,比较新式的花纹。


“妈,你那么忙,别给我织新毛衣了。”海茉扁扁嘴,其实是想说,妈,你给我买一件新毛衣算了。


“这段时间是真忙,一台手术接一台手术。不过熬熬夜也就织出来了,就当圣诞节送你的礼物,你们小孩子不是都讲究过洋节嘛。海茉啊,你快去温书,饭好了我喊你。”三句话离不开学习。


海茉转身回房,关上门。透过玻璃窗,依稀看得见季修梵他们小区红色尖顶的欧式钟楼。


不知道季修梵在做什么。


季修梵是第一名,闪闪发光的第一名。走廊的红榜上,紧随其后的就是曾喜歌的名字。老师们在办公室里开玩笑,说“真像是金童玉女啊”。她抱着一摞英语课的作业本,站在门外,迟迟不敢敲门进去。


忽然就那么不自信。


“陈海茉!”楼下传来季修梵的声音。


急忙推开窗,呼啦啦一股小北风灌进脖领。


季修梵穿了一件藏蓝色的抓绒衣,跨坐在单车上,左脚点地:“下来。”


她做了个手势让他噤声。


秦舒娅已经听见了季修梵的喊声,敲敲门,海茉急忙关上窗。


“陈海茉,吃饭、温书,不许出去玩!”


“妈,我只出去一小会儿,季修梵说帮我选几本参考书。”欲盖弥彰似的,急忙补充,“真的,就在对面那间书店。”


“让她去吧,好不容易放月假,出去透透气。”


陈骁城说着摆摆手,海茉眉开眼笑,推开门就跑了出去。


秦舒娅还止不住抱怨:“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总和男生们一起玩了。周兰溪也不管管他家儿子,没事就来找我们海茉,会影响我们海茉功课的。”


“人家儿子是第一名。”


“嘁!”拿着切菜刀的女人很不服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天色已经暗了,北方有星闪烁。


季修梵安静地等在路灯底下,剪影的轮廓被灯光投影在地上。


她躲在电子门内,静静地看了几秒钟。嘴角有溢不住的笑容。从前并未留意,他竟真的那样好看。以至于她总能轻易地就在人群里找到他,即使是百千人云集的操场,她只需匆匆地看一眼,就能一下子看见他清癯的背影,挺拔、修长,与众不同。


“出来。”他命令,声音已经过了变声期,有醇厚干燥的声线。


“这也能被你发现。”跳出来,夜色盖住了耳根的绯红。


“呵呵,带你去夜市玩吧。”


“真的?”


“废话真多。”


她跳上他的车,右手抬起来,慎重地抓住了他的衣角,轻轻地捏着。


“我猜某人刚刚正挨老妈的训,所以就来救驾。”他嘿嘿笑。


猜的倒没错。


其实已经好多年没有到夜市来了,大约是从小学五年级之后。晚饭之后的时光全都用来做功课。很闷。


偶尔跟着李晓磊他们出来玩,也只限于在小区里晃。李晓磊他妈比海茉他妈还洁癖,她们说夜市的东西太脏,不能吃。


可是很想念烤串和麻辣烫的味道。


渐渐听见市井的喧闹声,成串的橘色灯泡发散出温暖的光,电线在风里摇曳。因为已经入冬,摆地摊的小贩少了许多。倒是多了几家烧烤摊子。风一过,炭火炉里就扬起漫天花火。

算不上璀璨但却温暖人心的花火,这是海茉最喜欢的。


“想什么呢?快下车吧,大小姐。”


“羊肉串、豆腐卷、孜然脆骨、炭烧生蚝……”她一股脑地念着,越说肚子越饿。


那个人已经很没形象地笑歪了:“陈海茉,瞧你这点儿出息。”


其实想的并不是那些,一抬头看见天上那弯弦月,满脑子都是一句诗而已: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她握着一根新出炉的烤玉米,咬一口,烫得尖叫出声,也就这么一丁点儿出息。


10


喜歌也喜欢看花火,炭火炉里扬起的花火,不需一秒,就散了。无影无踪。连声响都没有,连绽放的姿势都没有。比能在天空盛开的焰火还短暂。


她坐在暗色中,安静得连呼吸都听不见。


一个人看着车窗外扬起的花火发呆。


视线最终落到那两个人身上,心里骤然一惊,旋即丝丝拉拉地疼起来。


她喜欢看陈海茉的笑,澄澈、率真、干净,让她不知不觉想亲近。但凡她所缺失的,她都想去亲近。然后,心里的欲念会扩张,想要拥有。


必须很努力,才能拥有。


但也有些事,用尽了力气,也要不来。


比如陈海茉校衫里粗糙又俗气的手织毛衣。


比如陈海茉所厌烦的母亲的唠叨。


比如季修梵在陈海茉面前的不修边幅。


她坐在车里,看着陈海茉和季修梵在小摊前流连,扬起的花火偶尔遮住他们的影子,忽而又明显。两个人打打闹闹,笑得那么开心。


车门开了,司机递过来一碗热的水饺和一串烤肠。


那家的水饺,她常来吃,是手擀的面皮,吃起来有妈妈的味道。


“还想要别的吗?”


“小杜叔叔,我想自己去走走,你下班吧,把水饺带回去给囡囡吃。”


“我等你吧。”


“不用,我打车回去,放心啦。”


司机迟疑片刻:“那好,把手机开着,有事给我打电话。还有啊,别太晚回去,常阿姨会担心。”


“嗯。”


小小的年纪,比成年人还要冷静缜密的心思,常让人自觉地不敢靠得太近。


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命的司机,不大不小的高级公寓,二十四小时全天陪伴的老保姆。这就是曾喜歌生活的全部。


十岁那年,父母离婚,谁也不要她,拼命地推给对方,像一只被厌恶的流浪狗。后来到底判给了父亲,继母嫌弃他,但好歹还敬畏她那个有钱有地位的父亲,于是买了公寓雇了专人给她另设一个家,如果一个人的房子也可以算是家的话。母亲每个月见她一次,被男人抛弃的女人,反倒益发的独立,是声名赫赫的心理咨询师。


她倒是更懂母亲的心理,母亲是有多恨那个男人,才那么用力地把她推过去,让她做一块膏药,一辈子都贴在那个男人崭新的幸福上。


对继母来说,她就是一块被吐出来的香口胶,粘糊糊的,看着就恶心。


好在父亲多金,总不至于有灰姑娘一样沦为女仆的命运。只是,再没有家了,没有人爱她。


母亲也曾做好安抚她的准备,给她心理疗治。却发现这个女儿比自己的任何患者都清醒、冷静。小小的年纪,那么从容不迫的反应倒让人害怕,觉得她冷漠。渐渐,便不再把她放在心上。


而她,只是努力做得最好而已,她以为一切都做得最好,闪闪发光,他们就不会抛弃她。


11


车子消失在街角。


喜歌慢慢地冲着那两个身影走过去,很自然地,人海中无意重逢一样。


“嗨,喜歌,真巧!”海茉嘴里塞满了土豆片,一扬手冲着喜歌挥了挥。


喜歌露出淡定的微笑:“我听说这个夜市的东西很好吃,随便走走。”漫不经心地看了季修梵一眼。


季修梵已拖过一张椅子。


花火被风吹起,四处飘散。


“你自己吗?”海茉好奇地看看喜歌身后,“你妈妈对你真放心。”


“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迷糊?”季修梵说。


海茉白他一眼,给喜歌拆了一支一次性木筷,特意在茶水里涮了涮,这个动作是刚刚跟季修梵学的。


“你们吃吧,我得回家了,太晚了就该不敢走了。”喜歌忙摆手。


“没关系,让季修梵送你回去。”海茉把喜歌按在椅子上,拿了一串烤蘑菇给她。


“方便吗?”喜歌礼貌地看看季修梵。


“嗯,当然。”季修梵答。


喜歌对海茉眨了眨眼。


海茉心里忽然被针刺了一下,是啊,她说过要去喜欢他的。海茉看看喜歌,益发觉得她精致得像芭比娃娃,即使是一件普通的打底衫,也缀着漂亮的木耳边,带蝴蝶结与白色珍珠的毛衣,浅粉色公主款的薄呢大衣。喜歌身上的所有小细节,都露着少女的气息。


全不似她,依旧是一身肥大的校衫,自己都觉得粗糙得不像个女生。


味蕾变得麻木了,鸡翅膀放多了辣椒也不觉得辣,海茉只是心不在焉地大口吃,吃得很快。


“陈海茉,又没有人和你抢,这么狼吞虎咽干吗?”季修梵瞪着她。


“咳咳……”喝一口水也险些被噎到,“我老妈说让我早点回去,我怕晚了被她骂。”


说着,海茉站起来,擦擦嘴巴:“这样吧,我先回去了,和尚,你务必要把喜歌送回家。”


“喂!你要的生蚝还没好呢!”


话还没说完,海茉已经连蹦带跳地跑远了,回头冲着他们挥挥手。喜歌做了个OK的手势,脸上是只有海茉能了解的笑容。


直到回头再也看不见他们,才放慢脚步。这样做是对的吧?要给喜歌创造机会,不能做电灯泡。


可是心里却落寞。走了几步,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海茉兀自发笑,什么落寞啊,哪有那么多矫情的小情绪,分明是肚子落寞没吃饱而已。


12


海茉慢慢变得很喜欢早晨,冬天的早晨添了许多凉意,却还是喜欢,总是在晨光里笑得很开心。


而那种开心很短暂,进了教室之后就渐渐被一种压迫感取代。


初三真让人压抑,压抑得快要疯了。


海茉夸张地对喜歌说,喜歌不以为然,笑她:“也没看你多用功,怎么就压抑了,中考对你又算不上什么威胁,你那让人咋舌的英语成绩足以弥补数学卷子的分数了。”


好像也是那么回事,从来没为中考担心过,那为什么还感觉压抑呢?


班里有人提议平安夜去附近的教堂凑热闹,响应的人不多,老杨天天在那唠叨着要惜时如金,谁还敢跳过老杨和家长的法眼去过平安夜啊。胡腾腾撺掇海茉一起去,这种热闹海茉向来都不会错过。


海茉回头看看喜歌,喜歌耸耸肩:“那天是周五啊,二南要给我和季修梵辅导。”


下周就要去参加数学竞赛了,想来季修梵更不会去凑热闹,那个家伙机器人一样,除了篮球也没见他有什么爱好。


于是恹恹地对胡腾腾说:“再说吧,看我老妈能不能放行。”


周五那天秦舒娅倒是没办法在家看着海茉,院里收了个重症患者,临时请她去会诊,连晚饭都没有赶回来给海茉做。


陈骁城打电话说有事,让海茉放了学自己买点东西吃。


满大街都是耀眼的圣诞树,挂满了闪烁的彩灯。胡腾腾穿得像一只棕熊,见海茉从对街过来,急忙挥手。


“人呢?怎么就我们两个?”海茉看看四周,约好了去教堂的人都在步行街入口汇合。


“可能先走了吧?”胡腾腾慢吞吞地说,递给海茉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苹果,“送你个平安果吧。”


海茉接过来,看了一眼,又塞到他怀里:“就是个苹果而已,穿个塑料衣服就卖那么贵,你自己留着吃吧。”


“花了十块钱给你买的,好歹这也是圣诞礼物。”胡腾腾嘟囔着。


“好吧,好吧,一会儿饿了就啃掉它。”海茉笑着拿过来,想想,又说,“你在哪买的,我也想去买两个。”


“一个不够吃?”


“明天送给喜歌和季修梵,都忘了准备礼物了。”


“我呢?”胡腾腾咆哮起来,“陈海茉,你这人真冷血啊,你心里就想着他们啊?”


“嘿嘿,等会儿我把这个苹果分你一半不就行了吗?”


胡腾腾不再说话,两个人向教堂的方向走了十几米,他忽然停住脚:“陈海茉,你不搞三角恋好不好?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喜欢季修梵呢?我和季修梵差什么啊?我不就是比他多几颗青春痘吗?”


没头没脑的家伙,一股脑说出那么一长串话来,路过的行人都不免回头看看他们。


海茉咽了咽口水,费了好一会儿神才消化了胡腾腾的这段话。


脸色变得很难看,像在酝酿一场暴风雨,盯了胡腾腾几秒,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向前走。


这样安静的陈海茉真让人发毛啊!胡腾腾别提多懊恼了,对着空气做了三个深呼吸,拔腿跑过去,一把拽住了海茉的胳膊。


“干什么?”她气汹汹地问。


“其实我就是想说,我喜欢你,真的。”胡腾腾鼓足了勇气。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每个少年都有一双灿若晨星的眼睛,那样清澈,可以看见湖泊。但是,似乎只有在季修梵的那片湖泊里,能看见自己的倒影,是无忧无虑的。


少年仿佛又泄了气,声音弱弱地说:“你是喜欢季修梵的,是吧?”


海茉默默地抽出胳膊,紧咬着嘴唇,迟钝了片刻,终于开口说:“我不去教堂了,胡腾腾,我回家了。”


没有雪的平安夜,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紧紧依偎的情侣,擦着她的肩膀挤过去,撞得她生疼。对方却浑然不觉,依旧卿卿我我地说笑着。


让人陌生的恋人们的小世界。


其实很讨厌这些,成人世界的感情模式。很讨厌喜歌说“那我就去喜欢他了”,很讨厌胡腾腾说“我喜欢你”,很讨厌他们都在问“你喜欢不喜欢季修梵”。


很讨厌很讨厌很讨厌。

13


必胜客的落地窗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圣诞彩灯,明灭闪烁,很像天上星。


海茉停住脚,掏出白色的手机,屏幕上的字打好了又删掉,反反复复,总算拼出一句:和尚,你的粉丝们有没有送你平安果。


很快收到季修梵的回复:呵呵。


她又等了一会儿,季修梵再没有发任何消息过来。


世上每一朵哀伤的云 世界上每一朵哀伤的云
风很大,帽衫被吹掉了,头发乱蓬蓬地盖住脸。


她站在黑暗里,望着落地窗内明亮温暖的灯光,临窗的小桌上有刚出炉的PIZZA,漂亮的女孩子端着一杯热巧克力轻轻地抿了一口,对面的男生露出迷人的浅笑。


海茉拨了一串号码,落地窗内的男生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按了接听键,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下来,细心地切着PIZZA。


“和尚,你还没回家吗?”


“嗯,一会儿就回去了。”


“哦。”海茉咬着手指。


“那我挂了。”


忙音。


她擦擦眼角,看着季修梵挑起一块PIZZA放到喜歌的盘子里。


曾喜歌和季修梵的平安夜,真温暖。


海茉看着男生的侧脸,心里有一点点疼。不知道为了什么,她的心会疼。


站了很久,才觉察到冷,海茉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她转过身,看见陈骁城诧异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啊,丫头?”


“爸……天好冷啊……”说着把头搭在老爸的肩膀上,宽厚温暖,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港湾。


陈骁城把海茉塞到车里,自己迟疑了一下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一个人。陈骁城的车是一辆二手车,暖风不是太好,却也足够让海茉觉得温暖。隔着车窗,海茉依稀看见陈骁城站在几米开外和那人说话,她觉得有点面熟,待她想看仔细,那人已经一转身消失在人群里。五分钟之后,陈骁城带着一杯热奶茶和一盒烤虾丸回来。


“爸,你刚刚和谁说话啊?”


“顾予浓。”


“唔……听起来有点儿耳熟。”


“小小年纪,记性是挺差的!”陈骁城摇摇头,“你还拣到过他的书呢。”


“哦!被我撞到的书呆子啊!”


说着,海茉狼吞虎咽起来,胃里暖起来,头却有点昏昏的疼。


“还是老爸好。”吃完了擦擦嘴,急忙撒娇。


“这么冷的天还出来乱转,让你妈知道又要说你。”


“嘿嘿,你要保密哦。”


“给你当老爸可真不容易,我都快成保密局的了,你说说,从小到大,我给你保守了多少秘密。”陈骁城打哈哈。


“所以老爸最好嘛!你刚刚遇见熟人了吗?”


“哦,一个朋友。”


不经意地一瞥,看见陈骁城棉衣口袋里露出的小截棕色丝带,海茉好奇地伸出手去:“咦,是什么?”


陈骁城忙把手伸进口袋里:“没什么。”


“我知道!”海茉特意加重了尾音。


“你又知道什么?小鬼头。”


“我不说。”


秦舒娅总说陈骁城是书呆子,其实书呆子也有浪漫的时刻,平安夜也会偷偷地准备礼物,真是没想到。海茉偷笑。


到了家,头已经疼得要裂了,估计是要感冒,急忙去厨房里翻药箱。


“爸,药箱呢?”


“不舒服吗?”陈骁城忙着煮汤面。


“可能要感冒。”


“药箱好像在书房。”


“你又乱放。”


海茉趿着拖鞋推开书房的门,抓了一包板蓝根冲剂,回身关门的时候,看见陈骁城搭在椅背上的棉衣。她迟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把手伸进了棉衣口袋。


浅棕色丝带在深棕色的盒子上绕成一个小小的十字花,拆开来,里面是一串透明的晶石手链。口袋里附着一张珠宝店的发票,海茉看看上面的数字,不禁轻轻地“哇”了一声。真没想到,老爸攒了这么一大笔私房钱。


阿嚏。阿嚏。


海茉连打了两个大喷嚏,门厅处传来秦舒娅疲惫不堪的声音:“陈海茉,你感冒了吗?”


真是,又要开始唠叨了。


14


又开始做梦了。


梦见大朵大朵灰色的云,围住她,越积越多,围得她透不过气来。


梦里大声地喊救命,明明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来。那些云朵变成黑色的鱼,钻进她的嘴里。真恐怖。


手机在桌上不停地震动,惊醒了她,这才回过神来。那样的梦,只是因为鼻塞而已。


季修梵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


海茉勉强伸出手摸到手机,喂了一声。季修梵只说陈海茉你快把窗子打开。


这么冷的天,是想冻死人吗?


海茉挂了手机,躺在床上没动弹,以后都不想再理那个和尚了。心里像是故意要怄气一样,其实季修梵何曾惹过她。


陈海茉,你是庸人自扰。想着,把被子蒙到头顶,鼻子堵堵的,出不来气。


大约过了三分钟,又忍不住,穿着睡衣跑下床。费了点小小的力气,才推开窗,一只巨大的米妮气球突然跳了出来,圆圆大大的黑耳朵上印着粉红色的蝴蝶结。海茉低头向下看,看见季修梵仰着脸手里握着气球的绳子。小区里灯火黯淡,她只看得见他脸庞的轮廓。也不敢大声说话,只默默把气球扯进屋子。


季修梵冲她挥挥手,隐约看见他脸上粲然的笑意。海茉也不做声,关了窗。隔一会儿,又趴在窗前向下看,季修梵已经不见了。


他的短信倒是很快过来:看见路边有卖气球的,就买了一只给你,MERRY CHRISMAS。


轻轻地“嘁”了一声,有必要向她解释吗?一只顺路买的气球而已。海茉松开手,气球腾地一下子飞起来,撞到天花板。


手机又开始震动,她看也不看就拿起来,嚷道:“喂,以后……”


话还没说完,那边传来软软的女声:“海茉,你这是在生谁的气呀?”


是曾喜歌。


“美妞儿,是你啊。”


“呵呵,海茉,我买了礼物给你哦。”


“你今天不是要补课吗?”明明知道他们没上课,还是试探地问。


“二南老师难得开通,说今天年轻的孩子们可能要过节,所以给我们放假了。然后我们就去步行街了。季修梵请我吃PIZZA了。”声音里带着小小的兴奋,“还送了我一只小熊,是限量版的哦。”


“看把你美的。”海茉嘴里这样说,心里酸酸的。


酸酸的感觉也很让人讨厌。


她使劲拽了一下气球的绳子,米妮忽闪着大眼睛在天花板上蹦来蹦去。


“我还建议季修梵给你也买一只,他说你这样粗枝大叶的女生怎么会喜欢毛绒玩具,嘿嘿,海茉啊,以后你可要淑女一点啊。你看,你哥们儿都不把你当女生了。”喜歌咯咯笑着,好像觉得多有趣似的。


海茉扁扁嘴,一把把米妮拽下来。米妮还是冲着她笑。


笑什么笑,像季修梵一样讨厌。


挂了电话,她决定把气球扔出去,季修梵送的礼物,她才不稀罕。


却又忽然停住了动作,米妮的背面,不知是谁用红色的水笔画了一颗心,小小的,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心里像是飞进一只萤火虫,有小小的光亮。依稀,映出一张少年微微仰起的脸。


海茉用手指轻轻摩挲那颗心,是季修梵画上去的吗?还是卖气球的人做的几号而已?为什么是一颗心呢?


是谁的一颗心呢?


心里又泛起一点点甜。


那夜睡得很不踏实,昏沉沉的,梦里交替的是一颗小小的心和一只镶嵌着水钻的限量版小熊。


15


“季修梵,我想给海茉买圣诞礼物,你陪我去好吗?”


“嗯,好。”


“季修梵,肚子好饿,我们去吃PIZZA,好吗?”


“可以呀。”


那个男生总是那样彬彬有礼,有修养的王子样,像是天生就乐于做守护者的,因此不太会拒绝别人。


喜歌在商场给海茉买礼物的时候,季修梵有点不好意思。胸衣馆。哪个男生站在那里都会难为情吧。看他转身去对面的柜台,海茉偷笑。


他大约是去给母亲买礼物,提着袋子出来的时候,递给她一只镶满水钻的小熊。


“是赠品,说是限量版,送给你吧。”他递过来。


虽然是赠品,可是他也只送给了她。


喜歌坐在小公寓的飘窗上,给海茉打完电话,指尖把玩着那只小熊,那些细细密密的水钻在灯光下折射出星星一样的光芒。


尽管他在她面前总是客客气气,尽管很期待他能像对海茉一样对着自己露出最真实的一面,尽管看着他和海茉在一起时,心里总是那么酸酸的。但这刻,心里终于感觉到一点点甜。


她对着窗外的灯火笑起来,玻璃上映出少女纯美的笑容。


她想要很多很多的甜,盖住以往所有的苦所有的酸。


她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第三章
宠儿
1、


到底还是发烧了,迷迷糊糊的。请了病假没去上学。秦舒娅手忙脚乱地奔波于医院和家之间,明明很心疼海茉,却偏偏不会说让人舒服的话,仍旧止不住唠叨:“又要耽误很多功课啊,海茉啊,初三可耽误不得,快点好起来。”


也许是感冒药的作用,大多时间她都在睡,好像从来没睡过这么多觉似的。


喜歌发了几条短信过来,很惦记她。除了喜歌,再没人问过她。


其实心里期待的只有一个人吧。


陈骁城下班回来,说早晨在小区门口看见季修梵,就告诉他海茉生病不去上学了。


一声问候都没有。真冷血啊。海茉喝感冒冲剂的时候,气鼓鼓的。


第二天,烧依旧在反复。


秦舒娅坚持要带她去医院验血,紧张兮兮的:“听说二院最近收治了一个H1N1患者,不能掉以轻心。”


那种病好像是会死人的。海茉有点惴惴不安:“我不会是要死了吧?”


还好结果出来只是病毒性感冒,小护士说今年这种病毒特别猖獗,只要沾上它就怎么都得拖个七八天才能痊愈。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吊了一瓶药水,感觉已经舒服多了。


秦舒娅要到中午才交班,她被寄存在护士站。小护士们都说她有个好妈妈。她不答言,漂亮话谁不会说。


等得不耐烦,去走廊里闲逛。


路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看见秦舒娅在出诊,对面坐着病人,她脸上是海茉鲜少见过的温柔。看着候诊区几十名患者,海茉心里软下来,真觉得老妈不容易。在外面工作很辛苦,回家还要照顾她和老爸的起居。


走廊尽头坐着一个少年,海茉从他身边经过两三次,他始终一声不响地低着头。头发是染得很粗糙的浅棕色,有点长,乱蓬蓬地盖住了半张脸。


好不容易等到晌午,秦舒娅换了衣服推门出来,看见海茉,忍不住又唠叨:“不是告诉你在护士站休息吗?”


海茉嬉皮笑脸地嘿嘿两声,挽住秦舒娅的胳膊:“妈,我觉得你工作的时候特别有魅力。”


说着话,浅棕色头发的少年已经来到了面前:“秦医生,你就给我奶奶做手术吧?”语气里是哀求。


一双通红通红的眼睛,看着让海茉心里一颤。


“手术我当然可以做,但是家属不签字我们也很为难,你还是去说服你爸妈吧。”


“我签字不可以吗?”


秦舒娅伸手摸摸少年的头,无奈地说:“你还未成年。”


少年默然而去。


海茉嫉妒地抓住秦舒娅的手:“老妈,你对我就不能像对别人那么温柔吗?你看看你这只手,什么时候那么温柔地抚摸过我啊?”


因为鼻塞的关系,说话的时候有重重的鼻音,听起来含混不清。


秦舒娅倒笑起来:“人家只比你大一岁,却比你懂事许多。”


回到家,秦舒娅急忙去给海茉做病号饭,海茉靠在床上看书。不时掏出手机看一眼,确认有电并且没有欠费,可是依然没有半条短信或者电话进来。越想越烦,索性关机。


吃饭的时候,客厅的座机响起来,秦舒娅起身去接,随后探身看看餐桌边的海茉:“找你的,是个男生。”


“哦。”海茉若无其事地起身,心却砰砰跳起来。


季修梵你这个混蛋,总算有良心。


“喂?”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病入膏肓的样子。


“陈海茉,你病了吗?”


“呃……”听到胡腾腾的声音,海茉好不失望,抬眼看了一眼秦舒娅,用眼神表示了一下抗议,秦舒娅这才别别扭扭地回了餐厅。


“你好几天没上学了,我还以为是因为我……”


“我感冒了。”海茉急忙打断他,免得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啊,曾喜歌也是这么告诉我的。我没什么事,就是想问候你一下,你手机打不通。”电话里,胡腾腾的声音格外地客气,全不似平时和海茉那样嘻嘻哈哈,“感冒了要多喝开水,你有喝开水吗?这样好得快。”


真别扭。


“就快好了。”海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好,那学校见。”


挂电话的时候,听见对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胡腾腾还真是很紧张呢。


“是谁啊?”秦舒娅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同学。”


“哪个同学啊?我好像没听过他的声音。”语气变得小心翼翼。


“妈,你又要改行当**了?”


“随便问问。”


“咳咳。”海茉喝了一口鸡蛋汤,放下筷子,擦擦嘴巴,“妈,他叫胡腾腾,成绩中等,家世清白,他说他喜欢我,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一口气说完,海茉蹬蹬蹬地跑进房间。只剩下秦舒娅目瞪口呆地坐在餐桌边,手里举着的筷子都忘了放下,反反复复地把海茉刚刚的话回顾了好几遍,然后如坐针毡。


马上就要十六岁的女儿,已经遇到了主动表白的男生。秦舒娅心里藏了一两年的炸弹终于被引爆了。秦舒娅努力控制住自己,冷静地分析了一下海茉刚刚接电话的反应,慢慢平静下来。


海茉躺在床上,使劲拽了一下米妮,米妮的身体已经有些漏气了,悬在半空中,无精打采的。


“唉。”叹一口气,其实很想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却对谁也不能说,甚至都不能对最亲爱的喜歌说。


永远无法吐露出来的秘密,只能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2


一转眼就到周一了,一年的最后一天。秦舒娅说什么也不肯让海茉再耽误课了,说好了让海茉搭老爸的车

去学校,可海茉吃了早饭背起书包就跑了。
前天下过一场薄雪,好在路面已经被清理干净。海茉慢悠悠地骑车到大门口,看见熟悉的背影,心里猛地

一惊,以为看错了。
然后海茉听见自己左胸腔传来的咚咚声响。喜歌说过,那种感觉像冰河解冻,河水汩汩漫过田野堤坝。
她尽量平静地骑过去,也不和季修梵说话,只管看着前方。男生倒是追了上来,看了她一眼:"喂,发烧烧糊涂

了?不认识了?
"陈海茉,你病号饭吃多了吧,怎么胖得像小猪了?”
"陈海茉,你嗓子哑了吗?"
不管男生怎么说,她都不理他。男生挠挠头,有点无措。拐弯的时候有辆公交车突然转过来,海茉也没察

觉,依然闷头向前骑。好在季修梵反应快,一把拉住海茉的车把。
"和尚,你烦不烦啊!"她回过头,没头没脑地对着季修梵咆哮起来。
"拜托!我这是救你一命好不好?"季修梵无辜地皱起眉头。
“你怎么连个短信都不给我发?”她终于还是说出口。
李修梵面无表情,心里却偷笑,故作冷淡地说:“你不是也没给我发吗?”他推着车子走了两步,心

里闷闷的,对他也无话可说。
李修梵干咳了两声,从书包里抽出一条围巾,搭在海沫的肩上:“诺,迟到的圣诞礼物。”
银灰色的围巾,没有什么花样,看起来简单、朴素,带着却显得很大方。海沫自己围好,觉得很暖,心里

美滋滋的,却只道:“好丑啊,是你妈妈的吧?”
他白了她一眼:“你有没有审美,我特意给你挑的!”
“嘿嘿。”她狡猾地笑了两声,他的最后一句话挺让人难为情的。
很喜欢看她脸红的样子,李修梵抿抿嘴。那么开朗的女生,看起来大大咧咧,却总是很容易就脸红,多

有趣。
其实那几天很想打电话问问她怎样了,甚至想去她家看看她,但还是忍住了。只是每天早晨在小区门口

多等一刻钟,每天晚上放学的时候特意从她家楼下骑过去,抬头看看她的窗,有微小温暖的亮光。
很想见一面,却努力忍住不去见。这就是李修梵这几天的心理斗争。因为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是想起那

个女生调皮的小脸,很甜的感觉,像糖一样,让人上瘾。有一点不安,想要戒掉。所以控制了自己好几天

,不去听她的声音,不去见她,不和她有任何交集。甚至,故意和曾喜歌走得很近,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

来一起研究数学竞赛的卷子。
但,还是控制不住。
“喂,和尚我问你话呢!”陈海沫加大嗓门。
他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你的气球哪买的?”
“你还想要吗?哪都有卖的,咱们学校旁边好像就有吧?”
“哦。”
海沫淡淡的应了一声,又飞快地骑到他面前。其实是想去他买气球的地方看一看,是否每一一只米妮的

背面都有一颗水笔画的心。

3


黑色的宝马飞快地从十字路口驶了过去。


喜歌扭头向车窗后面看了许久,看得脖子都僵了。


“看见熟人了吗?”小杜叔叔看着后视镜里的喜歌。


“陈海茉。”


“你的那个好朋友很活泼,喜歌,你其实也可以活泼一点。”


“小杜叔叔,我很闷很无趣吧?”


“这个……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很沉稳,喜歌。”小杜谨慎地回答着,知道她敏感,也知道她的身世可怜,稍不注意,就会刺激到她吧。


“可是大家都会更喜欢活泼的类型。”


“也不一定。”


喜歌不再说话。


她的心是一片海洋啊,表面是宽阔无际的蓝,令人乏味的蓝,内里却藏着多少绮丽变换的暗流。她不似陈海茉,把所有的好都挂在脸上,她需要一双懂得欣赏的眼睛,懂得聆听的耳朵,懂得体贴的心。


可是,他们都太肤浅。她遇见的人,统统都那样肤浅。不希望季修梵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她把上节课的单词全部默读了一遍,海茉和季修梵才一前一后地进了教室。她耸耸肩,掏出课桌里包装精美的盒子,主动走到海茉的桌子边。


“海茉,你完全好了吗?因为忙着竞赛,所以也没有去看你。喏,这是迟到的圣诞礼物。”喜歌把盒子放到海茉面前,目光却落在海茉还不及摘下的围巾上。


“天,你们已经参加完竞赛了?”


“嗯,前天的事儿了。”


“考得怎么样?”


“还行。”喜歌双手自然地接过海茉摘下来的围巾,替她折好,两眼却不落痕迹地扫过围巾上手绣的LOGO,心里有个地方钝痛起来。


“哇塞!喜歌!你太好了吧!”海茉嚷嚷起来,惹得前桌的简小荷不免回过头来张望。


“曾喜歌,大清早的,谁踩到你的尾巴了!”简小荷的嘴里照例塞满了生煎包,随后眼睛亮起来,肥嘟嘟的小手拎起盒子里的胸衣,“啧啧,这个牌子好贵啊!”


镂刻着小朵玫瑰的蕾丝,正中的蝴蝶结上还嵌着一颗晶莹的珍珠,清淡的浅蓝色。那样一件精致的少女胸衣,是喜歌送给海茉的礼物。


海茉急忙从简小荷手里夺下那件珍贵的礼物:“简小荷,你手上有没有油啊?”


“小气,让我看一眼嘛,哎呀,陈海茉,你貌似没发育到需要穿胸衣的程度吧。”简小荷咯咯地笑起来。


多难为情。


两个人打打闹闹的,海茉一抬头,看见胡腾腾斜背着书包走进教室,霎时安静下来,迅速地抄起一本书埋头看起来。


而喜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掏出书包里的手机,那只小熊被她小心地系在了手机上。想要认真地做一个鉴定,却又没有足够的勇气。把玩了小熊良久,终于翻过小熊的身体,找到它身上隐藏的LOGO。果然,和海茉那条围巾一模一样的牌子。


那天晚上,季修梵手里拎着的袋子,其实是买给陈海茉的礼物。这只小熊,其实是那条围巾的赠品。


她得到的只是因为陈海茉而存在的一件赠品。


真讽刺。


耳边又开始有人絮絮叨叨地吵起来:“曾喜歌,你只是一件多余的赠品。是多余的。是多余的。没有人在意你。”


要忍受不住了。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庞大,就像是走在荒凉的森林里,但是却发现每棵树的后面都有一只古怪的精灵在嘲笑你。


喜歌猛地捂上自己的耳朵,用力地摇摆着头,想把那些声音敢走。


“曾喜歌,你怎么了?”身后的同学推推曾喜歌的椅子。


她这才清醒过来,平静了一下,回过头,依然是恬淡可人的微笑,只是眼角带着一点伤感:“唔,有点儿头疼。”


“我带了热牛奶,分你一杯吧?”身后的女生掏出保温水壶。


“真好,谢谢你。”


“你的物理笔记能借我一下吗?”


“当然可以。”

一直是这样,人缘超级的好,即便是在同性当中,亦不会被任何一个小圈子排斥。连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个反常的现象。


通常长得漂亮学习又好的女生,更容易被矫情的女生小分队们孤立,但曾喜歌却是个不同,也许是为人低调又大方,不似海茉那么热情尖锐,看着永远都是张扬的样子,所以,更讨人喜欢。


回身接过热牛奶的时候,喜歌看了一眼季修梵。他抬着头,出神地看着窗外,嘴角有若有若无地笑。


喜歌心里有小小的涟漪荡漾开,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男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就觉得他光芒万丈。却不知,生命最初的爱情,本就是一道光,是你纯纯的爱,让那个人看起来光芒万丈。


她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眼里的光亮却瞬间熄灭。


临窗的位置,是海茉低头看书的背影。冬日的暖阳隔着窗落在她身上,头发上的细小绒毛被渲染成一个柔和的光圈。


早课的铃声响了,喜歌仍旧坐在那里发呆,只是不知不觉加重了手劲,紧紧握住小熊的脖子。


仿佛可以听见小熊的呼救:“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


4


数学竞赛的成绩出来,曾喜歌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第一名,而季修梵落在三甲之外。海茉嘲笑了季修梵好几天,倒是为喜歌高兴。华联高中给一中的唯一保送名额,自然落在了曾喜歌的头上。华联高中,是省重点呢!像海茉这样成绩忽高忽低的非稳定分子,都不一定能保证百分之百地考上。


不过也会有担忧。因为虽然秦舒娅极力建议海茉考华联,陈骁城却更主张海茉考D大的附中。附中离家近,免去了早晚奔波之苦,而且教学质量也不比华联差,也是响当当的市重点。陈骁城一向开明,深知华联的学习氛围太紧张,反倒是有张有弛的环境更合适海茉的性格。


“真矛盾啊,喜歌,我到底要不要去华联呢?如果不去华联,就不能再和你做同学了。”真惆怅啊,手里举着筷子,饭都咽不下。


“呵呵,那你就考华联嘛,我不想和你分开啊。”喜歌轻轻地笑,小口地抿着饭。


“杞人忧天,你根本考不上华联,担忧什么,还是老老实实去附中吧!”季修梵忽然插嘴,筷子早已不可以起伸进了海茉的餐盘,“你不爱吃鸡块吗?我帮你吃好了。”


“臭和尚,你们方丈没告诉过你,和尚不许吃肉吗?”海茉急忙拿着筷子去季修梵的餐盘里抢他的鸡块。


两个人众目睽睽之下像孩子一样抢夺着各自盘中的吃食。


坐在海茉斜对面的简小荷忽然爆了一句:“你们俩都不嫌脏的啊?跟小两口似的。”


同张餐桌旁的七八个人立时笑抽了。


季修梵气定神闲地吃着抢来的鸡块,倒是海茉,涨得通红的一张脸,一时没忍住,嘴里的饭粒全都喷出来。


“曾喜歌,我们换张桌吃吧?”季修梵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饭粒,撇撇嘴,拖着喜歌到隔壁桌子去坐。


只剩下海茉在那里抓狂。


胡腾腾不识趣地坐过来:“陈海茉,我胃口不太好,你帮我把鸡块吃了吧?”


海茉倒吸一口凉气,自从平安夜之后,胡腾腾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和她嬉皮笑脸地开玩笑,不再毫无绅士风度地欺负她,变得礼貌、节制。像个影子,安安静静的影子。


只好尴尬地笑笑:“你自己吃吧,我吃饱了。”


“胡腾腾我帮你吃吧?”简小荷早已端着餐盘等在一边,见胡腾腾瞪自己,于是神秘兮兮地笑起来,“胡腾腾,我发现你对陈海茉的态度不太一样呢!你为什么对陈海茉那么好呢?你喜欢她?”


多敏感的一个词。


只有大咧咧地简小荷敢这么大庭广众之下的嚷嚷吧,要知道一墙之隔就是教工餐厅啊!


海茉不由得崩溃:“简小荷,土豆鸡块也堵不住你的嘴啊!快吃快吃,下午还有一科要考呢!”


胡腾腾反倒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转过头看着简小荷,看的简小荷后脑勺发凉,以为这位大哥要教训她。连忙解释:“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看你们两个,真是没有幽默感……”

“我就是喜欢陈海茉。”


一语惊四座。胡腾腾淡淡地说完,低头吃光了米饭,然后镇定地起身,旁若无人地对海茉说:“陈海茉,你想喝七喜还是可乐?”


七喜……可乐……


数九寒天的,听着心里就一片寒意。


“谢谢,我不渴。”


海茉有点仓皇无措,回身看季修梵,他正慢悠悠地啃着一小块鸡腿,仿佛对邻桌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


还是喜歌最贴心,冲着胡腾腾嫣然一笑,嗔怪道:“同桌,你就是喜欢开我们海茉的玩笑。海茉不是说过吗?她爱的是我,你别争啦,呵呵。”似乎一直那么善解人意,很自然地就给胡腾腾铺了个台阶下。


言罢,又过来拉海茉:“还有最后一科,考完这学期就解放了,海茉,我们去温温书吧,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呵呵,简小荷,一起走吧。”


海茉拉着喜歌的手,仓皇逃走。


别人说喜欢她,可是他毫不在意。


海茉心里不是没有失落的。跟在喜歌外面向着教室走,看见镶满水钻的小熊从喜歌的手指缝里露出头来,在阳光底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心里更加黯然。


5


季修梵终于放下手里的鸡块了。食堂的大师傅手艺欠佳,一盘子瘦骨嶙峋的鸡块啃得他食不知味。起身,倒掉。在水池前细心地清洗每个手指。食堂天窗射下来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对面的墙上,身后有低年级女生们的私语,依稀可以听见手机快门的声响。


咔嚓。微弱的声音,并不陌生,只要他在人群里,总能听见这样的声音。


咔嚓。几分钟前,他却第一次在心里按下了这个快门,因为听见有人说“我就是喜欢陈海茉”。


比他肯定。比他有勇气。


他把手在空气中晾干,抽出白色的耳机塞进耳朵里。然后,向着自动贩卖机前犹豫许久的男生走去。


胡腾腾手里捏着硬币,依然在七喜与可乐之间徘徊。


季修梵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随意地搭上胡腾腾的肩。


“嗨,季修梵,你也要买饮料吗?”


“你不可以喜欢陈海茉。”很冷静地说。


“为什么?”胡腾腾有点儿恼火,知道他和陈海茉是哥们儿,可是未免多管闲事。


“因为我喜欢她。”说完,旁若无人地走开。


心里忽然轻松许多。季修梵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的确轻松许多。把耳机的音量调大,全世界就只剩下她的说笑声。自己也忘了是哪天,不小心碰到了IPOD的录音功能,于是录下了某个早晨她的声音,大声地说话,语速流畅又飞快,笑起来不计形象,有点放肆,甚至不像个女生。但是很像每天同行时的晨光,不是吗?


不知不觉就多了个习惯,在她开心地说笑的时候会悄悄地启动录音键。


收集一整个冬天的晨光,等待它们在某天喷薄而出,变成小小的太阳,他的小小太阳。


甚至在数学竞赛的时候也故意漏掉几道题。不想被保送,因为听她说过有可能会考附中。


他想去的未来一点都不渺茫,那个灿若朝阳的女生在哪里,哪里就是他想追逐的地方。像夸父一样,只想跟随她的光芒。


6


老杨说这个寒假没有补课安排时,全班几乎都沸腾了。初中的最后一个寒假了,听说到高中后就真是水深火热的生活了,大家都恨不得这个寒假疯玩一通。


当然,对海茉来说这只是个美好的想象。还没正式放寒假,秦舒娅就已经拿了好几张校外补习班的宣传单回家。海茉和简小荷他们交流了一下,大家都逃不脱假期补习班的命运。除了曾喜歌和季修梵。


喜歌说她要和她妈妈去塞班岛度假。海茉不知道塞班岛在哪里,后来在网上搜索到塞班岛的介绍时,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曾喜歌怎么那么好命啊!有那么好的妈妈!海茉只见过一次曾喜歌的妈妈,在初二的开学典礼上,那次喜歌做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她妈妈就一直面带微笑地坐在台下看着她,穿飘逸的大摆裙,长卷发搭在胸前,看上去超凡脱俗的,和周围那些同龄的妈妈们一对比,显得特别年轻。那时候开始,海茉就特别希望秦舒娅能改一改中规中矩的穿衣风格,秦舒娅其实也很好看,就是打扮得太老气了。

季修梵居然也要离开安城,据说要去南方外婆家,因为外公生病,所以大概会过完寒假再回来。


对海茉来说,真是个寂寞的假期。


海茉试探地对厨房里忙着擦墙砖的秦舒娅说了一声:“妈,我们寒假去旅行吧?”


几分钟之后,得到回应:“好,我们全家去一次动物园。”


拜托,又不是过儿童节。海茉只得把这个美好的愿望埋在肚子里。


陈骁城下班的时候带回来两张影票,当宝贝似的送给海茉:“是天文馆映像厅的内部票,我请假陪你去看?我记得好像是你以前说过的那部球幕电影。”


“爸,你虽然是个帅哥,但是和我这样的青春美少女走在一起,还是显得有点太成熟吧?”到底是老爸了解她,《银河铁道之夜》,很久前就想看的片子,据说还没有在安城公映,只有凭着内部票才能看。


“呵呵,不想和老帅哥去,那你想和哪个小帅哥去?”


“什么帅哥不帅哥的,父女俩都这么没规矩。”秦舒娅赶快瞪了陈骁城一眼,帅哥两个字是青春期里的敏感词汇啊,洪水猛兽,必须趁早扼杀。


“约曾喜歌一起去吧!还是人家曾喜歌懂事,全校唯一的保送名额啊,你看看你,又不比人家笨,你就是贪玩不专心。”


唠叨神功又开始了。


海茉嘿嘿笑两声,埋头吃饭。


其实心里出现的是另一个名字。敢不敢约他一起去呢?


一整晚,海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约了季修梵,就有点背叛喜歌的意思。或者,把两张票送给喜歌和季修梵,让他们一起去?绝对不可以!心里竟然蹦出斩钉截铁的五个字,海茉自己都吓了一跳。


也不知道是几点睡的,醒来的时候爸妈都上班去了,家里安安静静的。海茉趴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眼看着两张票都快被她蹂躏烂了。


还是给季修梵打了电话,试探地问:“和尚,你知道天文馆在放《银河铁道之夜》吗?”


“嗯,听说了。”


“哦。”


“干吗吞吞吐吐?你要请我去看?”


“不是、不是,我只是有两张票而已。”其实也没想好要和他一起看啊,为什么不是三张票呢,那样可以连同喜歌三个人一起去啊。


“废话真多,下楼,我在你家楼下。”


呃,那就这样吧。


捏着票根下楼,脚步轻快得像是可以飞起来。

7


地铁里人好多,挤得海茉快要站不住,季修梵挪动了一下身体,两只手抬起来握住吊环,刚好把海茉揽在了胸前。


“嘿,你的大个子还真是没有白长,关键时刻满起作用的吗。”海茉轻松了许多,抬头对季修梵说道,却不料两人离得太近,她猛一抬头,撞到了他的脸。皮肤和皮肤有微微的摩擦,像是被电了一下。


她第一次发现,那个男生的耳朵红了。


零下十五度的天气,真热,热得人快要窒息了。


海茉再不敢抬头看季修梵,微微地颔首,免得再撞到他。却不想对面座位上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看着她笑,笑得她毛毛的。


“哥哥姐姐是在谈恋爱吗?”小男孩一脸天真地问身旁的妈妈。


“小孩子不可以乱说话。”那位妈妈忙让孩子噤声。


“谈恋爱!”小孩子反倒加重了声音,大约是童言无忌,惹得周遭的人都笑起来。


“现在的孩子真是早熟啊。”旁边有人点评着。


海茉不由得点头,就是,才五六岁的孩子,就这么早熟。


季修梵语气平淡地指点她:“人家说的好像不是那个小孩。”


海茉立时反应过来,她窘得想找个地缝钻出去。可是好想对他们辩解:“我马上就十六岁了好不好?没听过十六岁是花季吗?开花的年纪怎么算的上是早熟?是如期开放好不好?”


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想,假如秦舒娅听见别人说她女儿早熟,会疯掉吧!


到了天文馆,刚好赶上电影开场,两个人在黑暗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然后海茉就彻底呆住了。


有风迎面扑来,白色芦苇随风飘扬,伴着久石让的音乐,海茉坐上了开往宇宙的小火车,银河柔柔的波映着星子的光亮,抬眼望去,是绮丽变幻的星空。真是一场绝美的旅行。


海茉被浩瀚的星空震撼住了,身边的人轻轻握住她的手。海茉的身体先是僵了片刻,然后舒缓下来,手指微微动了动,终于也轻轻地回握住了那只手。


他的手,骨骼微硬,手指修长,有一点点潮湿,有一点点凉,渐渐,又变得温暖。


这是短暂的人生中所经过的最浪漫的场景吧?一起牵手看星空,梦幻般的星空,夏夜的大波斯菊开满了山野,天鹅旖旎飞过银河,世界纯净得只剩下你和我。


真像是一场梦。


希望这个梦永远永远不会醒。


灯亮的那刻,星空消失了,现实被照得雪白。海茉有点怅然,不由说:“真希望就这样到世界尽头。”


身边的男生微微握紧了她的手。


海茉的脸刷地又红了,唉,我不是那个意思。季修梵会误会吧?她是想说,真希望跟着这片星空直到世界尽头。他会不会理解成,真希望就这样牵着手直到世界尽头。其实,当然更希望牵着手一起跟着这片星空直到世界尽头。真纠结。


季修梵微侧过脸,看着她,忍住笑。那么纠结的表情,又是在胡思乱想吗?


没有人主动松开对方的手,却又都不好意思就这样站起来。于是,人群散去的映像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岿然不动地坐在那里,不声不响的。


是要展示给所有人看吗?


曾喜歌漠然地眨眨眼,终于起身,随着人群走出去,头也不回地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其实座位就与他们相隔两排而已,打从他们进来的那刻,就认出了那两个身影,星空再美,也变得寂寥,世界尽头,不过是一片荒芜,带着银河的寒冷与无声。


早就听说天文馆会内部放映《银河铁道之夜》,她和她那无所不能的老爸说了一声,老爸就让小杜叔叔捎了两张票给她。早晨的时候,喜歌鼓起勇气给季修梵打了个电话,约他一起去看。


“哦,那个片子,我之前在东京电影节看过了。而且,我要赶中午的飞机,去外婆家。”季修梵是那样说的,委婉的拒绝。


“这样啊。”


“你约陈海茉去看吧。”只是随口而出的建议,季修梵并未多想。

“嗯。”


挂了电话,喜歌却根本没想再拨陈海茉的号码。向往已久的星空,传说中绝美浪漫的星空,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去看,情愿一个人去体会那种空旷与无垠。


可是,没想到,却遇见他们。那些星星如芒刺一样刺疼了她,眼睛流血,心疼的要死掉。


喜歌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得到的总是这样的际遇,很努力地活着,像一棵竹子一样,忍着疼,去拔节、抽出枝叶,比周围所有的树都枝桠繁茂,可是心里却是那么空。


从来都没有人在意她。


直到季修梵的手机响起来,两个人才从机器人的状态回过神来。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松开手去掏手机。她率先站起来,跟着前面的人向外走,右手心里沁满了汗,呵,好像握着一整片海。心里这样想,嘴角甜蜜地翘起来。抬头,依稀看见梳公主头的女生背影,好像喜歌啊!想起喜歌,海茉心里一阵慌乱,强烈的内疚感与负罪感压制住了那些新生出的甜蜜。


季修梵一边讲电话一边追上来,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向另个方向扳了扳。糊涂虫,又想什么呢?迷迷糊糊的,连方向都走错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


季修梵的神色倒是很自然,看看腕表,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回身对海茉说:“喂,你自己找得到家吧?”


“你不一起回去吗?”


“我得去机场,还有四十分钟,晚了飞机就不等我了。”


“呃?”难道他今天就要去外婆家?


看着她迷糊的小样子,他轻笑出声,坐进出租车里,扬扬手机:“电话联系。”


车子扬尘而去,很快消失在拐角,只有她的声音还随着风奔跑过来:“长途电话费好贵哦!你以为我是富二代啊!”


海茉一个人站在路边,晌午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连影子都看不见。


她伸出右手,细细看着掌心的脉络,像一条条小小的河床,被另一个人润泽过。嘴角翘得都快僵了。还是想笑。


却不知身后有一个女生,站在阴凉的角落里,全身覆满了冰霜。


8


海茉的一整个寒假都有了好心情,就连坐在补习班里看着胡腾腾不停示好的脸,也心情明媚。


全班几乎一半的同学都报了同一个校外补习班,大家都说这是最悲催的寒假。


简小荷坐在海茉的旁边,一只手举着物理书,另一只手偷偷地在书包里摸索着薯片。简小荷一转头瞥见海茉微翘的嘴角,不由得摇头道:“天天捧着手机笑,像中邪了似的。”


简小荷猛地一探身,海茉不及收起手机,被简小荷看见屏幕上的那张脸。


“啧啧,本来长得挺好看的,遇见你就被你给传染了,越长越变形。”


屏幕上是季修梵刚发来的彩信,好好的一张脸,非要扮鬼脸,嘴巴嘟起来,两只门牙咬住下嘴唇,像一只兔子。


就连简小荷都忍不住笑得要抽了。


“你们俩也太能玩了,哎哟,难怪人家说恋爱中的人智商都是零呢!季修梵那样子看着就像个小白痴。”


“谁恋爱啦?别乱讲。”


“谁恋爱谁知道。”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才怪!”


两个人只管小声嘟囔,身后有人踹踹海茉的凳子,不回头也知道是胡腾腾,每天十一点半,肯定会问一句:“陈海茉,我们中午一起去吃饭好不好?”


简小荷终于忍受不住,回头对着胡腾腾一字一顿地说:“你省省吧,陈海茉已经和季修梵好上啦!”


嗓门过大了一点儿,就连讲台上的老师都气得涨红了脸:“简小荷同学,你先去教室外面透透风。”


简小荷嬉皮笑脸地站起来:“谢谢老师。”


补习班的老师果然是纸老虎没错,哪有老杨的威力。简小荷眉飞色舞地,巴不得比别人早一刻钟放学,隔壁台湾卤肉店刚好没那么多人。


海茉只好低下头,逃避着周围的目光,那些能吃了人的目光。

偷偷地给季修梵回个短信:“白痴兔子。”


想了很久,还是调出了喜歌的号码,半个月都没有联络,总觉得怪怪的。海茉发短信给喜歌:还在塞班岛晒太阳吗?


直到吃午饭的时候,她才收到回信:渚清、沙白、人懒归。


哟,你都乐不思蜀了,想你,抱抱。海茉觉得喜歌的心情不错。


喜歌只回了两个字:呵呵。


果然乐不思蜀,越洋短信,就只有两个字,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真是浪费啊。


9


一个人坐在飘窗上,十五层的飘窗,总是会有推开窗飞下去的冲动。


塞班岛?只是一个装点幸福的谎言罢了。多么讽刺的三个字。


纵使她可以让她爸去买下一秒就飞塞班岛的机票,也找不到可以陪她看海的人。也曾经小心翼翼地给母亲打过电话,她新近置了一间规模更大的心理咨询中心,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听喜歌汇报了考试成绩,只嘱咐她自己安排时间,张弛得当。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孩子,很有分寸,不需要大人多操心似的。


曾喜歌看着海茉发来的短信,漠然地按了删除键。原本可以和陈海茉亲近的,那么快乐的陈海茉,情愿被她的快乐感染,结果,却越靠近越觉得寒冷。她很努力地和陈海茉赛跑,可是却总是落在她后面。


即使她的人缘超过陈海茉、她的成绩超过陈海茉,可是陈海茉所拥有的她一样的也没有。从前是羡慕海茉有一个爱唠叨的老妈,有一个小小暖暖的家,现在,是羡慕她拥有了一个少年。不,也许不是羡慕,是嫉妒吧,不然心里不会那么疼,像被人用刀子细细地剜着。


明明对海茉说过,那是自己喜欢的少年。


明明说过,她却偏偏来抢。


喜歌把头探到窗外,凛冽的北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遮住眼睛。春天就要来了,居然还这么冷。


老保姆在她身后惊呼:“哎呀,喜歌,你这是做什么呀?刚洗过头发,会吹感冒的,快下来。”


“嗯,我知道啦,常阿姨,有点闷,想吹吹风。”喜歌头也不回,脸上的表情那么冷漠,说话的语气却乖巧可人。


谁都赞她是乖乖女。


可是,她不需要朋友,因为,从来都没有最真心的朋友。


10


这年的春节有点晚,已经过了立春还没到除夕。


海茉扒着台历看日期,从来没有这么盼望过假期快点过去。


“唔,除夕那天刚好是情人节呢!”海茉嘀咕了一声。


立时,被敏感的秦舒娅收入耳内:“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情人节。”


下个月就满十六岁的女孩子,每一句话都可能暴露出一个危险的信号。秦舒娅仔细打量了一下海茉,瘦小的身体已经渐渐有些脱胎换骨,像正在蜕变成蝴蝶的毛毛虫,一点点露出青春的美好。


秦舒娅不由得想要再唠叨几句,海茉忙笑着阻止她:“妈,话多了伤神,你上午不是还有场手术吗?”


这句话倒是奏效,秦舒娅淡淡地扫了海茉一眼,转身去衣柜里拿出一件新外套:“真没见过沈安那样的孩子,为了让爹妈在奶奶的手术单上签字,拿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虽然行动过激了一些,可真的是知道孝顺老人,比他爸妈强百倍。”


海茉回想起一个月前在医院见过的少年,已经想不起他的脸,只记得他那一头乱蓬蓬的浅棕色的头发。


海茉不由得有点紧张:“妈,他奶奶的病会好吧?”


似乎不忍心让他失望。


“嗯。”秦舒娅难得地没有多说话,其实心里也同样有小小的紧张。


秦舒娅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对海茉说:“把我抽屉里的口红给我拿来。”


“咦,做手术也要化淡妆吗?”


“下午院里开春节联欢会。”


“妈,记得把头发散开,你这么绾起来老了十岁。”海茉建议,随手看看手里的口红,“这是前年我爸送你的生日礼物吧?都要过期了,真是服了你,干吗不对自己好一点,小心以后变成黄脸婆,我爸不要你。”

“数你话多。”嗔怪着瞪了海茉一眼,秦舒娅还是笑着接过了口红。


海茉一把掀起秦舒娅的袖子:“怎么不戴我爸送你的手链啊,难得你今天打扮得漂亮。”


“什么手链?你爸哪送过我手链。好了,好了,我要上班了,你等下吃过饭就去补习班。对了,我晚上聚餐,让你爸给你简单做点吃的。”


海茉还想说些什么,秦舒娅已急急忙忙地出门了。


有些话到了嘴边,还是忍住了。海茉关了门就跑进书房,心想她那书呆子老爸莫不是买了手链却忘了送?这样的糊涂事他百分百可以做的出来。海茉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老爸主动请缨去幼儿园接她放学,结果下班时间一到,这位先生立刻跑去了图书城。打那以后,秦舒娅再没让他接过海茉。有时候,海茉觉得,老爸遇见老妈也真是幸运,虽然老妈有点河东狮吼,但实际上是非常支持老爸做学问的。


海茉在书房里好一顿找,也没见那串手链的影子。信手去那天陈骁城穿过的棉衣里翻了翻,居然看见了当天的购物发票。只是系着丝带的盒子已不见踪迹。


“嫁个书呆子也够可怜的。”海茉自言自语,信手把发票夹在字典里,准备留着当证据,免得秦舒娅又要不识货地以为陈骁城买的不过是地摊货。


她转身去找电话,想给老爸提个醒,拿起手机,却看见季修梵发来的新短信。


南方的冬天,有雪亮的阳光,外婆家院子里的树开着红色的花朵,很像遇到某人时的那个夏天,呵呵。


海茉看着这行字,嘴角又翘起来。自己照着镜子,用力地把嘴角向下拉,一松手却还是翘起来。海茉摇摇头,这样下去会过早地长出法令纹的。可是就是想笑,怎么办呢?只要想起季修梵这三个字,就情不自禁地想要笑起来。


季修梵,你这么有喜感吗?


海茉望着窗外的那片草地,那些合欢树在北方的空气中裸露着光秃秃的枝干,有一种凛冽干净的美。她同样对彼此初遇的夏天念念不忘,雪亮的阳光照着少年纯净的面庞,仿佛冥冥中听到有个声音说,此后的人生会变得不再一样。


只是,从没想过,那就是爱情。即使是现在,也不敢这样放肆地把这场相遇定义为爱情。爱情!念起来羞死人,总觉得怪怪的。


但是,这种感觉真的很美妙,不是吗?像罂粟一样,让人上瘾。


当然,又一个夏天已不远。


海茉望着那些树,心里开出一朵朵花。


犹豫了良久,海茉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某和尚不在庙里的日子真无聊啊,有点儿想某和尚了。再看一遍,又觉得太矫情,索性全都删掉。


她这边正思忖着该如何回复,季修梵的下一条短信又过来了:居然有点儿想某人。


这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吗?在同一时间,在不同的地点,他所想的与自己一模一样。海茉抱着手机,咯咯地笑出声。


然后,又一条短信跳进来:别瞎想,只是觉得没有人欺负比较无聊,陈小猪,好想揉揉你的鸟窝头啊。


哼,谁瞎想了!


心里的小湖泊像被温煦的南风吹过。


11


街角的服装店大声地放着王菲的旧歌。


就算你壮阔胸膛,不敌天气,两鬓斑白都可记得你。


希望冬天快点过去。


你也这样想吧,某人?


少女飞快地骑过漫长的街道,仿佛街道的尽头就是春天。


第四章
惊梦


1


一场春雪过后,满城的柳树都泛起了嫩嫩的鹅黄色。安城也从灰蒙蒙的冬天醒了过来。


海茉早早地起床,在衣柜里翻腾着衣服,换来换去也不过那几件,始终对镜子里的自己不太满意。秦舒娅买给她的牛仔裤统统都大一号,裤腿肥肥的。海茉一直想要一条喜歌穿的那种牛仔裤,修身的,带小小的微喇,显得双腿又瘦又长。秦舒娅却说海茉正在发育,适合穿宽松的衣服。

最后还是勉强穿了一条米色灯芯绒的裤子,配着那件橙色的旧毛衣,橙色那件总比秦舒娅新织的那件红色毛衣要低调一点。薄棉大衣实在是没的挑了,海茉只有一件,玫红色及膝款。天知道秦舒娅的审美怎么那么异于常人,似乎不把海茉打扮得桃红柳绿不罢休。


海茉拿了一块面包,边吃边往门外走。


秦舒娅正在厨房里同陈骁城唠叨着什么,两人似乎起了小争执。不听也知道,他们一定又在说房子。秦舒娅前几天就开始张罗着换房子,据说有个患者是做房地产的,可以给她打很大的折扣。陈骁城去看了一眼那个楼盘,觉得环境不如现在的小区好,所处闹市,面积又太大,三个人住着都嫌浪费。秦舒娅狠狠地骂了陈骁城一声“胸无大志”,陈骁城婉转地回敬了秦舒娅一句“庸俗”。


大人们真的很无聊。


“妈,我出去买参考书了。”海茉说了一句,推开门。


身后响起蹬蹬蹬的脚步声,秦舒娅一着急,连拖鞋都踩飞了。


“这才几点钟啊,书店还没开门呢?”满脸的狐疑。


“那个,我要先找简小荷,然后去城北的书店,路上就得一个多小时呢。”仿佛怕秦舒娅不相信似的,急忙补充:“那个书店的参考书特全,不像我们家旁边的书城,都是言情小说。”


“是啊,现在的书店里都是些什么书啊?教坏小孩子!”秦舒娅手里还拿着炒勺,另只手从口袋里翻出五十块钱,“买书的钱够吗?多拿点儿,路上买点东西吃。”


“好啦,拜拜了您呢。”


“慢点走,走路都没个女孩子样子。”


话音未落,海茉已经一溜烟地下了楼。


去机场的路线是和李晓磊打听好的,李晓磊小小年纪已经坐过好几次飞机了,不像海茉,连怎么去机场都不知道。


换了两路车,才搭上去机场的大巴,坐定,看看时间,刚好来得及。


如果突然出现,会吓季修梵一跳吧?


离机场越来越近,心里却忽然开始忐忑。虽然知道季修梵是一个人回来,但假若遇到来接机的周兰溪该怎样解释?


那就只看一眼吧!偷偷地看一眼。


真是前所未有的感觉,玄妙得令海茉自己都不解。每天的梦里都会梦见那个男生,明明是很讨厌他那些恶作剧的,可是脑袋里却时刻都是那个家伙。就连草稿纸上都涂满了那个家伙的名字,季节,修理,梵语……像是藏头诗的游戏,不敢直接写下他的名字,可是所写的每一个词都和他有关联。


很想问问喜歌,这是不是就是喜欢,就是淡淡的爱。


却又害怕看喜歌的眼睛,喜歌那样聪慧的姑娘,一定可以一眼就看透她的心思。


这算不算是背叛呢?


可是,对那家伙的迷恋,就像一个蛊,令她欲罢不能。


海茉躲在柱子后面,远远地看着季修梵从出口走出来,似乎又高了一些,眉目仍然清清爽爽,她一眼就看见他。倒是没有见到他的爸妈,海茉犹豫着要不要跳出去吓他一大跳,却又愣住。


那个女生是江小沐吧?艺术生特有的气质,看着比喜歌还要超凡脱俗。


季修梵和江小沐是一起走出来的,两人在聊天。看江小沐那丫头笑得像朵向日葵。


海茉嘟起嘴, 季修梵的那张脸变得那么欠扁。


有人自身后轻轻地拍了海茉一下,海茉摆着一张苦瓜脸回过头,看见面前的周兰溪,她的脸立时又涨红得像个西红柿。


“看背影就像你,海茉,你来接人?”


“嗯……啊……是的,阿姨,我来接……接朋友,但是她航班好像晚……晚点。阿姨再见。”


海茉也不敢看周兰溪,匆匆忙忙地就向门外跑。


机场大巴已经满员了,只好等下一辆。


海茉心里很沮丧,垂头丧气的,心里像放小电影似的,一直重复着季修梵和江小沐说说笑笑的画面。也许,是自己误会了吧?真的误会了吧?他从来不曾说过陈海茉我喜欢你啊!可是,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牵手呢?季修梵你那么喜欢随随便便耍流氓吗?


反正很烦,心里乱乱的。海茉捂着脸,在人群中直跺脚。


像个疯丫头。有人轻笑。


车来了,海茉最后一个跳上车。随便拣了个临窗的位置,把头抵在前面的椅背上,茫然地看窗外。


车子已经启动了,司机却又来了个急刹车,害得海茉一下子撞到窗子上,额头生疼。她漫不经心地揉了揉,闭上眼睛,想把脑海里那个人的影子抹掉。


再睁眼,大巴车已经驶进市区,海茉叹口气,微微碰到身边乘客的胳膊。她随意地瞥了一眼,即刻坐直身体,以为自己眼花,再转头,一颗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怎么会是他呢?


季修梵坐在海茉的邻座,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报纸。


“咳。”海茉清清嗓,“那个……”


季修梵也不抬头,仿佛没听见似的。


“季修梵!”她一字一顿地喊他的名字。


“我们认识吗?”男生终于有回应,一脸困惑的表情。


“失忆了?”她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季修梵的脸毫无表情,只呆呆地盯着海茉,盯得海茉都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神:“难道世界上真有这么相像的人?”


两分钟之后,那个家伙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着,伸出手揉了揉海茉的头发。


好像从来都没笑得那么开心似的。


这样捉弄人很好玩吗?海茉恼怒起来,一把扯过季修梵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家伙“嗷”地一声叫起来。


她别过脸不再看他,心里却仿佛有小小的电流穿行而过。


“我看见兰姨来接你了?”


“我妈说看见你来接朋友,请问,女侠你是来接哪位朋友?”


“要你管!”嘴上这么说,却觉得好心虚,真是对不起周兰溪,都变成了说谎专业户了。


“好像真的胖了啊,你妈不当医生改当饲养员了吗?专养小猪?”


“滚!”


“女侠,可否淑女一点?”


“我可没有江小沐那么淑女?”海茉轻轻地嘟囔一声,语气酸溜溜的。


“在飞机上遇到的。”好像是在解释。


“我又没问你。”海茉撇撇嘴。


没有人再说话,前排有小孩子在哭,一声一声地,后面的座位有人大声地讲电话。世界那么嘈杂,却仍旧听见我的心因为你的存在而开出一朵一朵的花。啪!啪!啪!每一个花瓣绽放的声音,都清晰在耳。


纵使若干年之后,她都会记得那朵花开的声音。


2


好像在人前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依旧一起上下学,依旧像不分性别的好哥们儿似的,开玩笑、斗嘴。


只是会在人群中接收到只有彼此能够了解的眼神,有不着痕迹的会心一笑。海茉喜欢抱着他的胳膊啃上一口,看起来狠狠地,其实却那么温柔。也喜欢他伸手揉乱她满头短发的感觉,是与众不同的亲昵。


那年的春天,安城的花似乎开得特别的好。路边的蔷薇早早地就开了,密密长长的灌木丛宛若一道花墙。


海茉的单车坏掉了,也懒得告诉陈骁城去修,干脆就把季修梵的单车变成了自己的坐骑。有风的早晨,季修梵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鼓的,她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衣角,眯着眼睛看头顶的枝桠,看那些碎碎亮亮的阳光。


他有时会把车骑得飞快,害得她不由自主地单手搂住他的腰,虽然是轻轻地,却还是红了脸,手臂里像抱着一轮小太阳。


似乎没有人发现端倪,初三的下学期,空气中是剑拔弩张的味道。黑板旁边挂着白色的倒计时牌,一个小小的中考隆重得像香港回归似的。就连简小荷都没心情吃零食了,直说考试压力太大,连大姨妈都不规律了。


夏天还没到,空气却变得那么闷,大气压低低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胡腾腾不再继续献殷勤,看见海茉总是一声不响地调过头去。喜歌虽然看起来仍然气定神闲,却似乎与海茉不再那么亲密,她们那些躲在灌木丛后面倾吐小秘密的时光不见了。


那些微妙的、不易被察觉的小变化,都让海茉觉得惆怅。在因为季修梵所带来的盛大的快乐中,夹杂着那么一点点难以言说的忧伤。


难得初三还能有一场篮球赛,季修梵自然是主力,下午第二节语文课的下课铃一响,就带着男生们往篮球场跑。


海茉是语文课代表,抱着收上来的一摞作文纸匆匆地去语文办公室,手机的短信铃声在走廊上清脆作响:陈小猪,十六岁生日快乐,第一个进球送给你哦。


他竟然知道她的生日啊?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身份证上的日期是错后一天的,今天才是真正的生日。十六岁,允许开花的年纪,谁也不许再说她早熟的年纪。


海茉抿着嘴一笑,从办公室出来急忙奔向篮球场的方向。远远地,就看见季修梵穿着蓝白色的运动装在球场上热身。


“海茉,快点啦。”没有升学压力的曾喜歌,自然而然地成了拉拉队队长的不二人选,见海茉冲着这边跑,急忙对她挥挥手。


不知是谁力气太大,海茉刚跑到球场边,篮球已经从绿色铁丝网的上空飞了出来,在地上打了个转儿,滚进了灌木丛的后面。


还不待季修梵开口,他那些队友们已经促狭地喊了起来:“球童,去捡球。”


真是,这些家伙,真把她当免费球童了不成?


海茉一转身追着球跑进灌木丛后面,寻了好一会儿,才在一株蔷薇丛中看到那只篮球。


而身后,哨声已响,球赛已经开始了。


“啊,早知道他们有备用篮球,我才不来当球童呢。”海茉抱着球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草叶。


回身,几个女生拦住了她。


海茉脸上欢悦的表情渐渐僵住。


领头的女生微胖,个子高高的,似乎有一点面熟,却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陈海茉,你真不要脸。”


莫名其妙的咒骂。


“嘴巴干净一点儿,我哪里惹着你了?”


“下贱!把别人的情书都拦下来,结果自己去勾引人,你就是狐狸精!不要脸!”


有口水冲她吐过来。海茉下意识地躲开,压制着心里的怒火,不想理会她们。却有人握住了她的胳膊,用力地拧扯着。


她挣扎,到底拗不过这几个女生。手里的球早已滚了出去。自己被她们推翻在地,有尖利的指甲划过皮肤,带出一串热辣辣的疼。不知是谁的脚狠狠地踢着她,肋骨像折了一样。


难以言说的疼开始蔓延,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海茉蜷缩着身体,弱弱地在草地上翻滚,眼泪模糊了视线,看不清头顶那几张脸,依稀只看见大朵大朵的云彩向西方涌动。


“张蔷,别打了。”轻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她记得那个声音,江小沐的声音。


“这种狐狸精,打死了也不解气。”带头的女生停住手。


江小沐把一张照片扯碎,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把那些碎片扔到了海茉的脸上。


眼前的女生,额头流着血,眼神像一只愤怒的小鹿,明明被打得惨不忍睹,却还那样倔强地瞪着自己。


江小沐讪讪地笑笑:“陈海茉,其实你也挺可怜的。”她蹲下来,拍拍海茉的脸,又起身带着那几个女生离开了。


江小沐确实觉得她挺可怜的,被最好的朋友出卖,总归是挺悲哀的事情吧?


他们都说陈海茉和曾喜歌是最好的朋友。可是把那张照片亲手递给江小沐的人,却偏偏就是曾喜歌。


上个周末,江小沐在外贸街闲逛,夏天来了,漂亮女生对美丽的衣服自然没有抵抗力。只是,江小沐看上的那件裙子价格不菲,她去试了好几次,连店员都快记住她的脸了,但是也只能恋恋不舍地放回去。


然后,曾喜歌在江小沐回家的路上拦住了她,把一个包装袋递给她。江小沐只瞥了一眼,就知道是那条裙子。当然,裙子里面夹着一张照片。


江小沐看着照片上的两个人,以为曾喜歌是为了陈海茉来警告自己,于是轻笑了一下:“我对季修梵才没那么痴情呢!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你的朋友造成威胁的。”


结果,全校公认的善良美貌如同仙女一样的曾喜歌却冷冷地说:“我希望你离季修梵越近越好。”

3


世界又静寂下来。海茉躺在草地上,闭着眼,听见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听见花瓣簌簌落地的声音。灌木丛那端的篮球场,人声沸腾。有人进球了,是他送给自己的第一个进球吗?


海茉缓缓地坐起来,擦擦脸上的泪,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这刻的自己有多狼狈。


她把草地上的那些碎片拼起来,看见晨光中骑在单车上的少年的背影,看见自己微仰着头微笑的侧脸,她的手臂环在他的腰间,那么美的一幅画面。令她不由自主地翘起嘴角,唇边的伤口免不了又是一阵疼。


有人拨开灌木丛,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海茉?海茉?你在吗?”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喜歌抱着滚落在灌木丛之外的篮球向四周张望,终于看见了坐在草地上的海茉。


“这是怎么了?”喜歌急忙拿出纸巾为海茉擦干脸上的血痕。


海茉咧咧嘴:“好疼。”


“是谁干的?江小沐?难怪她们刚刚看见我笑得那么奇怪。”喜歌的语气变得好严厉,海茉难得见到她有这样生气的时候。


“算了,别生气了,反正我也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把被撕扯开的纽扣系好。


一抬头,却看见喜歌盯着草地上那张“拼图”。


气氛好尴尬。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喜歌苦笑了一下,“只是不好意思开口问你。”


“喜歌,对不起,我和季修梵……”


“傻瓜,没必要和我说对不起,每个人都有喜欢另一个人的权力。”


“可是,你说过你喜欢他,而我那时也说过我不喜欢他……”不敢看喜歌的脸,只能语无伦次的解释。


“嗯,我现在不喜欢他了,因为他喜欢别的女生,所以我才不稀罕喜欢他。”喜歌脸上带着骄傲的神情。


海茉扑哧一笑,真是标准的喜歌式表情。她不记得有没有告诉喜歌,她第一次看见喜歌就觉得这个女生的气场好强大啊,那么骄傲,像公主一样,却又那么吸引人,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仰望。


心里忽然觉得好释然。一直以来不知如何面对喜歌,心里紧紧地系着一个疙瘩。忽然之间,一切变得云淡风轻。


连身体的疼都忘了。


海茉亲昵地抱住喜歌:“谢谢你,喜歌,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内疚。”


“喂,小心某人会吃醋哦。”喜歌笑着打趣,伸手拉起她,“快点啦,去给你家某人加油吧。”


你家某人,哎呦,还真是让人脸红。海茉站起来,哧哧地傻笑着。


自然又要被季修梵数落一顿。


“陈小猪,你未成年啊你?走路还会摔跤!小心摔毁容。”言毕,又凶巴巴地加了一句,“不过本来就不好看,摔一摔也丑不到哪里去。”


“歹毒。”她回他一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肋骨,依然有隐隐地疼,略带委屈地补充一句:“我本来就未成年。”


怕他担心,怕他生气,所以没有告诉他实情。


其实心里也没觉得多气愤,反倒轻松了。对江小沐,毕竟心怀有愧。若不是因为她,江小沐的情书也不会被人贴在公告板上。海茉觉得自己能理解江小沐的心情。


就当扯平了吧。


4


离中考只有两个月了,学校对初三的政策反倒放宽了,所有的课程都进入了复习期。每个人都可以选择晚自习是在教室复习,还是图书馆,甚至还可以凭着家长的签字申请回家自习。


海茉喜欢去图书馆,因为图书馆的窗外有一排丁香树,据说是建校的时候就种下的,不同于路边那些灌木的丁香。五月正是花期,推开窗,在微亮的暮色中可以闻见浓郁的花香。


季修梵自然跟着她一起去,两个人坐同一张桌,各做各的功课,偶尔那个人会传过来一张纸条,画一只傻乎乎的小猪,惹得她笑个不停。


这天照例是去图书馆,海茉早早地去占座位,等了许久,季修梵也没有来。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季修梵在窗外喊海茉的名字。她探头,看见他在丁香树下扬起的脸:“怎么办呢?我忘了今天还有事,不能陪你一起回去。”


“哦。”心里当然有小小的失望,他之前还说过晚上路过蛋糕店的时候给她买一块提拉米苏呢。


“明天必须买两块提拉米苏!”她提条件。


“没问题。”季修梵做了个敬礼的动作。


海茉勒索得逞,美滋滋地,刚想收回身,却看见江小沐向着季修梵走过来。


江小沐抬起头,对着海茉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然后转身也不知对季修梵说着什么。


路灯似乎是一瞬间亮起来的,微弱的橘色光亮把天色映得忧伤。


她一直站在窗口,看见季修梵骑着车子拐出校门,看见江小沐轻快地坐在季修梵的单车后座,不时回头望着自己的方向。


她看不见江小沐的脸,看不见她的表情。


手心却一瞬间沁满了凉凉的汗。


那两节自习课,海茉上得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捱到放学,急急忙忙地给季修梵打电话。响了好多声,才有人接,却是江小沐的声音:“季修梵去厕所了,你有事吗?”


她细细地辨别着电话里的背景音,那样寂静,没有风声、没有车声、没有其他人说话的声音。


他们就像躲在一个安静的小星球上。


海茉咬着嘴唇,犹豫了片刻,问道:“你们在哪里?”


“哎呀,陈海茉,你说什么呢?我和季修梵怎么会做那种事呢?我们怎么会在宾馆呢?”话音里带着哭声,好委屈的样子。


海茉一时呆住,又好气又好笑:“喂,江小沐,下午的事情我不和你计较就算了,你现在别莫名其妙好不好?你小心我把你的嘴脸揭露给所有人看。”


她的语气有些凶。


“陈海茉,你才莫名其妙吧!”却是季修梵的声音,还不待海茉再说什么,他已不分青红皂白地挂了电话。


海茉忍着要掉出来的眼泪,打季修梵的电话,响了好些声,他都没有接。


夜色晴朗,有星月相伴。她却觉得全世界都变得黯淡。


海茉听过潘多拉盒子的故事,她知道盒子里装着邪恶、丑陋、嫉妒……但那些都只是听说,她以为那是成人的世界,离她还很遥远。直到十六岁的这一天,世界开始对她露出真实的模样。


有一些难以接受。


“海茉,怎么才出来?”


海茉慢悠悠地走到学校门口,喜歌见她过来,迎了上来,递给她一个便利袋。


“是跌打药,一瓶是喷雾,一瓶是水,回去自己看看说明书,你身上一定还有瘀伤吧?”


那些瘀伤当然不会那么快就消失,依旧隐隐作痛。但是更疼的,却是被误解与冷淡的内心,很想问一声,喜歌,你还有药吗?可以让我的心不会疼的药?


“已经不太疼了,喜歌,谢谢你啦。”海茉接过袋子,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


“季修梵呢?你们不一起回去吗?”


“他有事先走了。”


“闹别扭?情绪不高似的。”


“我才懒得和他闹别扭。”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呵呵,你们这些早恋的孩子。”喜歌也不再问,只是拉着海茉上车,“我送你回去吧,你又没骑车。”


她们并坐在车子的后排座上,城市的灯火从车窗上闪过。


有一双柔软而纤细的手轻轻地握住海茉的手指,指尖传来微温的温度。海茉转头看看喜歌,默契地笑了笑。


“陈海茉,你要永远都幸福哦!”


“曾喜歌,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好煽情哦!”


小杜叔叔握着方向盘爽朗地笑起来,学着她们的口气,说道:“你们两个女生讲话好文艺哦!”


小小的空间内,三个人都大声地笑出来。


如果人生的这一路,都有这样的笑声陪伴,该多好?可惜,谁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你,是坦途还是沼泽,是欢乐还是悲伤。


忽然不想告别十五岁,虽然想和你一起走到更远的地方,去看更好的风景,可是此刻,却好像没有了勇气。海茉的另只手摩挲着书包里的手机,心里的期待一点点落空,说不出的悲伤。

5
“小杜叔叔,麻烦你在路边停一下。”
“好像还没到你家吧?”喜歌问。
“我去便利店买点东西。”海茉找了个借口,其实是想从季修梵家的小区经过,也许会遇见他呢?
车子在一辆银灰色的汽车后面停下,海茉忘了下车,只是看着那辆银灰色的车发呆。
“是你爸的车啊?”喜歌认出车里的人。
“嗯。”
海茉应了一声,视线却紧跟着从车里走下来的女人。
“是季修梵的妈妈?”喜歌迟疑地说出口。
连喜歌都认出了她,自己应该没有看错吧。周兰溪穿着一条米色底子的碎花雪纺裙,头发微卷,散在肩上,连背影都那么优雅,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
应该是顺路载她一程吧?海茉这样安慰自己,眼神却不安地落在周兰溪的手腕上。
周兰溪已经走出了两步,听见陈骁城轻喊她的名字,又转过身来,轻轻地亲吻了一下陈骁城的脸颊。
夜色中,原本不会有人注意这蜻蜓点水的一吻。
却偏偏被她看见。
就连喜歌与小杜叔叔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幕。
海茉有一点恍惚。
“海茉……”喜歌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担心地看着海茉。
“也许是认错人了吧?”海茉故作轻松地说着,推开门下了车,却连再见都忘了和喜歌说。
其实是大脑空白了。
海茉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机械地跟在周兰溪身后。
在小区的电子门前,周兰溪掏出电子卡开门,银白色的路灯底下,海茉清晰地看见那串闪烁着光芒的晶石手链。
她不会看错的,陈骁城去年平安夜所买的那串手链。
她有一种想要扑上去的冲动,想把那串手链狠狠地从她胳膊上拿下来,却觉得双腿软软的。最终,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周兰溪进了门。
“海茉,你没事吧?”原来喜歌并没有走,一直跟在海茉身后。
“如果是真的怎么办呢?”她定定地看着喜歌,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平静。
“那是大人的事,不归我们管。”喜歌用力握了握海茉的手臂。
喜歌并没有对海茉说,早在五年之前,当她尚且懵懂的时刻,就已清清楚楚地见识过这一幕。爸妈闹离婚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对她说一句,这是大人的事,不用你担心。
大人的事,与她无关。大人们各自寻找另一个彼岸,将她留在无人的孤岛。
陈海茉,你也要重复我的命运吗?你的童话城堡也要坍塌了吗?
夜风吹着脸,有一点初夏的温热,女孩觉得呼吸轻快了许多。
海茉麻木地打开自家的门,还在门厅处,就听见秦舒娅又在喋喋不休地为了房子的事和陈骁城争吵。
“就你没眼光,你看对门晓磊他们家不也换了大房子了吗?人家李主任的眼光就是比你远,早买半年,省了一大笔。房地产啊,天天都在增值,早买就是早赚钱。”
海茉有些不耐烦:“妈,你累不累啊?不就是一个房子吗,换不换又能怎么样?有那闲钱还不如去买漂亮衣服,你这辈子就想穿那两件衣服吗?在医院穿白大褂,在家穿洗得都掉了色的旧睡衣,你不觉得亏得慌吗?”
没头没脑地指责,说得秦舒娅一愣一愣的,立刻,苗头又对准了海茉:“陈海茉!怎么回来这么晚?脸上是怎么回事?和人打架了?”
她这才微低下头,摸了摸脸颊:“不小心摔的。”
“海茉,爸爸给你买了生日蛋糕。”陈骁城刚刚洗过脸,拿着毛巾一边擦一边从卫生间走出来。
海茉看了一眼陈骁城,眼圈一红,冷着脸道:“我没胃口。”
“不舒服吗?快考试了,千万别生病。”秦舒娅敏感地伸过手来探了探海茉的额头。
“没事。”海茉急忙躲进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用被子捂住了头。
手机在书包里震动着,季修梵的名字不停闪烁。
想要一个拥抱来支撑自己,可是季修梵,你的拥抱还会属于我吗?
她默默地按了拒听键。
几分钟之后,季修梵的短信发了过来:我在飞机上和江小沐说过认识美院的一个老师,她刚好想参加一个全国的美术比赛,找我帮忙,想让那个老师点评一下她的作品。我们今晚是去那个老师家。你别误会,江小沐是很单纯的女生。
一长串的文字,刺得她眼睛直疼。
江小沐是很单纯的女生。陈海茉才是内心龌龊的人。是这样的意思吗?
想请你给我一点温暖,结果你却给了我一座冰山。


7


“喜歌,还没洗完吗?”老保姆看看墙上的钟,把耳朵贴在浴室的门上,听不见任何声响。


奇奇怪怪的小孩,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孤孤单单的长大,却有强大磅礴的气场。总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清楚她需要什么。就连想给她很多疼爱,都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妥帖地交付给她。


明明很乖,却又似乎拒人千里之外。


“阿姨,我想再泡一会儿。”


小巧的熏香炉里发散出迷迭香精油的味道。


喜歌伸手掬起浴缸里的一把泡泡,啪、啪!仿佛可以听见清晰的爆裂声。她轻笑了一声。


很喜欢这种感觉,喜欢一切爆裂的声音,从完整变得破碎。

8


“爸,我想和你谈谈。”


书房的灯还亮着,陈骁城最近有新的课题,每天都要过了凌晨才会睡,为了不影响秦舒娅的睡眠,索性连被子都搬到了书房。


在海茉看来,那床被子却格外烙眼。


陈骁城扶了扶眼镜,从厚厚的专业书中抬起头,笑道:“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也会有升学的压力吗?”


“压力很大,快要活不下去。”她幽幽地说。


“哈哈。”


陈骁城发出爽朗的笑声,少顷,却发觉海茉一脸严肃的表情。这才明白海茉不是在开玩笑。


“真有那么大的压力吗?可以不必考华联的啊,丫头。”


海茉迟疑了好一会儿,把左手心摊开,一张小小的发票已经被攥得皱皱的。她把发票放在陈骁城的面前,也不等他拿起来,就急忙跑了出去。


几乎一夜无眠。


她不知道一墙之隔的书房里,陈骁城面对那张发票会作何感想。


“海茉呀,把鸡蛋吃掉再走啊?”秦舒娅忙碌了一早晨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已经接近尾声了,看着父女俩吃完早餐,仿佛完成了一个任务似的。


“吃饱了,再吃就撑了。”海茉嘴里塞满了三明治,忙着在衣柜里翻找校牌,明明记得昨天还在校衫着别着,怎么一转身就不见了。


“你今天不让你爸送吗?”


“天气好嘛,晒晒太阳可以补钙。呵呵,妈,周末我们全家出去吃吧?”


“周末哪有时间,等你考完试再说。”


“老师说考试前要解压。”


还不等秦舒娅答言,陈骁城从书房走出来,拎着自己的公文包:“周末我请客,去吃西餐?”


“好耶!妈,说定了哦。”她看也不看陈骁城,只对着秦舒娅笑。


“你爸迟早会把你惯坏。”秦舒娅笑着打开门,目送父女俩出门去。


盛夏的早晨,鸢箩开得格外漂亮。原本是一楼的人家种在墙根的不起眼的花,结果顺着防盗窗的栏杆一直爬到了电线上,密密麻麻地反倒成了楼前的一道风景。


“真的不坐爸爸的车吗?”陈骁城看着海茉的背影。


“嗯,想骑车。”


“海茉啊……”


她把落了灰的单车从小仓房里推出来,随手拿起草坪上喷水的塑料软管浇了起来,清凉的水溅到手臂上,说不出的舒服。


陈骁城不声不响地接过水管,细心地喷洗着单车的车轮,细细的钢丝轴上缀满了水滴,在晨光中折射着光,像晨露一般。


“有些事情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像你走着走着,在人群中走出去很远,突然又遇见了从前没有做完的梦。只是个梦而已。你懂吗?”


四十六岁的中年男子,穿深蓝色的细条纹衬衫与小麦色的休闲裤,棕色的休闲鞋子沾了水,微微湿了鞋尖。黑色的长方形公文包,鼓鼓的,装满了深奥难懂的学术报告。发间已略略显现被岁月染白的痕迹。一向散淡,淳朴,真诚,无意功名。


这就是海茉的爸爸,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


海茉向前两步,弯腰拿过陈骁城手里的水管,冲了冲脚踏板,然后把水管又放回草地上。水流汩汩地漫过手指长短的青草,又窝在低矮处,形成小小的一个水坑,像透明的湖泊。


她没有应答爸爸的话,因为真的不懂。不清楚是否四十多岁的人还有做梦的权利。那个年纪,不是更应该脚踏实地认清现实才对吗?做错事的人总是习惯找借口,人人都是这样吧。


陈骁城拎起地上的公文包,掏出汽车的钥匙,不敢去看女儿的眼睛,只道:“不会再让你有压力,放心吧,丫头。”


她吸吸鼻子,单脚踏上车:“我上学去喽。”


“嗯,路上小心。”


没有说再见,心里的浓云却变得薄了。可以看见光,透过云层的缝隙落下来。她至少还相信陈骁城是个做事有担当的男人,只是一时打了个盹而已,被她推一推就会醒过来。


经过小区门口,意外地又看见男生的背影,浓密的黑色短发在晨风中微微抖动。难道,这么些天,他从未改变这个习惯吗?


“某人心情好像不错啊!”季修梵斜倚在单车上,见海茉过来,骑着车迎了过来,绕着海茉转了个圈,率先骑在前面,嘴里吹着口哨。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心里却轻松了许多似的。


什么江小沐河小沐的,仿佛都不再是重点。季修梵,你知道吗?我此刻只有小小的心愿而已,为所有我爱着的人保护住他们原本的安宁与从容。我只是不想让天塌下来,不想再也看不见你的脸。

9
六月,合欢树的花期渐渐近了。
日光,一天比一天雪亮。
海面,好像不再有大的风浪。即便是黑夜,灯塔也有安宁的光,让夜里睡不着的人,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超人,地球已经安全了吧。

10
宾馆的走廊里静悄悄的,顾予浓并不需要刻意放低脚步,踩在厚实的绣花地毯上根本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他看着房门上镀金的门牌,默默地想了片刻。812、812、812……像魔咒一样的门牌号占据了他整个大脑。
即使人人都说他是数学天才,他也无法判断此刻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顾予浓跟踪陈骁城已经有一些时日了。他从来都没想到,会有那么一天,喜歌主动来找他,像女王一样骄傲地对他发号司令。
她递给他一张女人的照片,说:“陈骁城是你们学校的教授吧?跟着他,只要他和这个女人见面,就告诉我。”
异常冷漠的语气,换了任何人都不会接受这么无礼的请求。但是顾予浓承诺下来,他会帮她,无论任何事。
只是,顾予浓揣测不出喜歌的心思,他也无法猜测她了解陈骁城行踪的意图。
顾予浓愣愣地看着门牌,犹豫良久。
“先生,找人吗?”服务生推着餐车走过来。
顾予浓不及躲开,随机应变道:“请问顾先生是住这间房吗?”
“这您得去问楼层服务员,我不太清楚。”服务生欠欠身,看看车上的餐单,又说:“真巧,刚好812的先生订了餐,不姓顾,姓陈。”
服务生拿起车上的红酒轻敲812号房的房门。
“谢谢了。”顾予浓礼貌地道谢,抬腿欲走,转身的瞬间,看见门缝里露出陈骁城的脸。
他急忙低下头大步流星地逃开。
在宾馆楼下的灌木丛旁,他气喘吁吁地站定,拨通了喜歌的电话。他已想好,不论出现何种结果,他都会守护着喜歌。

11
最后一次模考的成绩出来了,海茉的数学居然拿了全班最高分。
真令人咋舌。
二南老师摸了摸近乎秃顶的前额,欣慰地说:“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一直迷迷糊糊的,忽然就开窍了。陈海茉,你说是不是啊?”那么严厉的老头子居然露出了和蔼的笑容,感慨道:“怎么说也是数学教授的女儿,家族的遗传性总会发挥作用。”
似乎没有人不知道她爸是数学教授一样。
简小荷像是故意要确认一样,把海茉的卷子从头看到尾:“啧啧,最后一道题都算对了!陈海茉,难道你人品大爆发吗?据说全年级只有季修梵和你算出了那道题,情侣档果然无敌啊!”
大大咧咧的女生,生怕绯闻不能满天飞似的。
“喜歌也没有算对吗?”海茉看看喜歌。
喜歌耸耸肩,随后又看了一眼不停震动的手机,顾予浓的名字被缩写成了一个单纯的英文字母G。她按了接听键,嗯了两声之后很快挂断,嘴角渐渐浮现出一抹含义不清的笑容。
“简小荷都说了,情侣档才天下无敌。你呀,别再和季修梵怄气了,我这个旁观者看着你们都觉得太别扭。”喜歌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低头发短信。
季修梵父亲的号码存在她手机里很久了,从来没有调出来过。她略有犹豫地看了一眼海茉,海茉重重地叹口气:“喜歌,我爸说不会再让我担心了。那是什么意思呢?他会把一切都解决好吧?”
“呵呵,那你就别担心了,快点跟季修梵和好吧。”
“那要看他的表现。”海茉的视线滑过季修梵的位置,已经空了整整一堂课,自从江小沐在教室外面晃了一下之后,季修梵就请了假出去。
喜歌伸手轻轻捏了捏海茉的脸:“看你,说起某人,眼睛里就已经有幸福的光亮了。”
然后,她极自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低头,重新检查了一下刚刚打好的一行字:海悦宾馆,812房间,会有令您意想不到的表演。
她看看海茉的背影,右手的拇指轻轻地按下了发送键。接着,又拆下手机里这张只发过这一次短信的手机卡,轻轻地扔到了窗外。
像一枚落叶,不着痕迹地随风消逝了。
更像是告密者的灵魂,蜷缩着,被魔鬼吃掉。


12
全学年的最后一节体育课,基本上没有什么教学内容,体育老师大方地让大家自由活动,可是除了几个男生去打球,其他人都拿着复习材料在树荫底下看书。
喜歌陪海茉复习政治,她负责出题目,海茉回答。后来简小荷她们也加了进来,十来个人在树底下坐成一小圈,喜歌依然好耐性,笑盈盈地让大家来抢答。
海茉不时眺望篮球场的方向,有些心不在焉。
“哎呀,陈海茉,你能不能专心点啊,季修梵又不在篮球场,你总看什么看?”简小荷揶揄她。
一众人笑起来。
“我又没看季修梵。”
众人却还是笑,笑得她不明所以。
一回头,却见季修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了。她吓了一大跳。
季修梵将她拉到一边,递给她一个西点盒子,打开来,里面装着一块小小的提拉米苏。
“说过要给你买的,抱歉,拖了这么久。”
“多谢好意,你自己吃吧。”语气有点冷淡呢!
“江小沐的事情彻底帮她办好了,而且,我也和她说明白了,我喜欢的人不是她!”
海茉翻了个白眼:“那又关我什么事?”
季修梵很想说:“因为我喜欢的人是你啊!”
可是他只是挠挠头,别别扭扭地说:“我们一起考附中吧?”
她细细看着他的脸庞,他的眼睛里有清澈的湖泊。她辨别着湖泊中的倒影,看见那个倒影的表情依然是欢喜的。
季修梵单手来捂她的眼睛:“喂,丫头,看得人毛毛的。”
温热的掌心,轻轻地落在她的皮肤上,仿佛有小小的火花在他的指尖绽放。海茉的心跳了起来。
我们一起考附中吧!这是对未来的约定吗?
经过了陈骁城与周兰溪的事,我们的未来还会在一起吗?如果那个秘密悄无声息地腐烂、埋进泥土,我们就会在一起吗?
“海茉,你的电话在响啊!”不远处,简小荷对着他们大声喊着。
“哦。”海茉向着简小荷跑过去,回头看看季修梵,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树,脸上是青春正好的粲然微笑。
白色的诺基亚旧手机在政治书里不停地震动着,嗡、嗡、嗡,像夏天傍晚闷闷的雷声,想要把天空的晴朗统统都赶走。
是秦舒娅的电话号码,海茉按了接听键,却不是秦舒娅的声音。
她握着电话,手里的提拉米苏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像一滩稀烂的泥巴。她呆呆地看了喜歌几秒钟,喜歌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海茉,你怎么了?”喜歌问。
她这才像回过神来似的,拔腿就往操场外面跑。她跑得那样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想要超过天边的灰色云朵与那些黑色的雨滴,想要留住夏天的晴朗。
海茉猛地撞到人的身上,像一只轻飘飘的球,被弹在地上,又立刻跳起来,继续向前跑。
被她撞到的胡腾腾,看着水泥地面上鲜红的一抹血迹:“陈海茉,你的膝盖摔破了。你别跑啊?”
真的很疼,膝盖像被火烧过一样。
可是不能停下来,因为不想天空掉下雨来。


13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陈海茉搭乘的这辆出租车貌似没有冷气,司机替她将整个车窗全部摇下,陈海茉依然觉得热,白色的校衫后襟整个贴在了背上,黏糊糊的。
偏偏赶上下班时间,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按部就班地交错着,人流却依然拥堵。一时间,四周全都是车鸣声,和着车载电台里节奏强烈的快歌,嘈杂而混乱。
“叔叔,能不能快点儿?”海茉催促着司机。
年轻的司机在后视镜里打量了海茉几眼,似乎觉得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女生称作“叔叔”是很奇怪的事情。司机向窗外探探头,说道:“你看看前面那些车,都堵着不动,我想快也没办法。”
陈海茉只得重新收拾起耐心,右手下意识地拧着校衫上的扣子。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着,她像是吓了一跳,鼓起勇气把手机掏出来,看着季修梵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按了拒听键。
车租车司机百无聊赖地玩着无线电台,信号断断续续的,偶尔传出陌生人的对白,带着浓重的安城口音。
“哥们儿,绕行吧,海悦宾馆那一时半会儿是过不去了,车都堵这儿了。这帮搞新闻的窜得比兔子还快,人才刚跳下来,他们就都到了。”
“我靠!死人了啊?”
“听说是从八楼跳下来的,当场断气。”
小司机立时兴奋起来,兴趣盎然地打算和同行好好分享下这个八卦,一回头却见陈海茉脸色苍白地干呕起来。
“哎哟喂,你可别吐我车里!快!快!把车门打开。”
陈海茉踉跄地下了车,只觉得一颗心堵在了嗓子眼里,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身体软绵绵的,像一只不由自主的提线木偶,失去了主人的操控,茫然不知所措。
她呆呆地在车流中间站了一两分钟,那些嘈杂的噪音变成了单调的耳鸣声。她回头,看见出租车司机对自己启合着嘴唇,却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巨大的恐惧感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正被命运掌控着收起来,一点点向她逼近,将她团团包裹。
然后,耳朵里又想起一声巨响。
砰——
耳道里堵塞的地方炸裂开,车流声重又清晰。
“上不上车啊!快点,**要过来了。”她听见司机极不耐烦地对自己吼着。
她擦了擦眼角,拔腿就向着海悦宾馆的方向跑去。崭新的米色羊皮凉鞋大力摩擦着柏油路面,震得脚掌生疼,鞋子上的一只蝴蝶结不知几时被甩了出去。这双鞋还是陈骁城前些天送自己的生日礼物。
“喂,车钱还没给呢!你手机也没拿!”司机好心地喊着。
顾不上那些了,必须快一点,仿佛只要快一点,就可以抢在命运之神的前面把陈骁城留下来。
海茉知道省图后面有一条小街直通海悦宾馆的侧门,以前她常和季修梵一起去那条街,买碟或者淘漫画书。街边的合欢树足有二三层楼那么高,浓荫蔽日,罩着年月久远的面包店。她很喜欢周末的时候去那里喝一杯热奶茶,吃一个菠萝包,偶尔瞥瞥季修梵。季修梵总是窝在绛紫色的沙发里专注地看着书。
而今天,就连海悦宾馆的侧门也显得比往日热闹 。摆摊的小贩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脸上露着猎奇的表情。
海茉俯下身,双手握着膝盖,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因为奔跑剧烈地跳动着。
好不容易凝结起来的勇气,在这一瞬间又消失殆尽,海茉望着近在咫尺的雕花铁门,迟迟不敢迈出脚。
她抬起头,数着宾馆大厦的窗子,从一到八,几秒钟而已。她看着八楼的那些窗口,很难想象陈骁城会从那个高度跳下来。
似乎有那么一刹那,海茉仿佛看见陈骁城的脸,他站在铅灰色的云朵中间,脸上带着一如常日的温煦笑容。
于是,海茉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跳楼这件事和陈骁城根本毫无关联。
“爸,这真是一场闹剧,很无聊对不对?好啦,我们回家吧,吃完饭一起去打羽毛球好了。”海茉喃喃地说。
一只手拉住她:“海茉,你怎么才来啊?”
她定定地看着那人,似乎有着亲戚关系却一时忘了对方的称谓。
“你爸刚被拉走了……唉!幸好你没看到,怎么受得了。你快去市一院的太平间吧!要不要我送你?”
海茉漠然地将胳膊从那人的手里抽离,讷讷地走进宾馆的门内。停车场上的人已经全都散去了,宽敞的水泥地面显得格外荒凉。白色粉末勾勒出的身体形状醒目的映入眼帘,连同一大片还不及干涸的暗红色血水。
海茉再度恶心起来,终于吐了出来,仿佛连心肝肺都一起吐出了体外。
然后,她用手背擦擦嘴,冷着一张脸,平静地从那个看起来很奇怪很拧巴的白色身形边走过去。
云朵连成了一片,半个天都是灰黑色的,沉沉的,仿佛要压下来。


14
直到眼看着海茉离开,顾予浓这才有勇气从隐蔽处走出来。喧嚣了大半天的场地终于静了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头顶的风声,连同几只苍蝇在凝固的血水上空嗡嗡作响。
他并不敢靠近地面上那个白色的人形,心里怀着巨大的恐惧。
一切都太突然。他给喜歌打过电话不过半个小时,陈骁城就如一只巨大的鹰一样,生生地从天空坠落下来。难以言说的直觉,令他敏感地想到了喜歌,虽然他并不能确定这一切和喜歌有关。
但是,当他急匆匆地赶到一中的时候,看着喜歌无比平静的表情,他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女生的眼睛蒙着一层灰色的雾气,冰冰冷冷的。她在害怕。只有他明白,她在害怕。
于是,顾予浓什么都没问,只说了一句:“喜歌,你把所有事都忘了吧!我会保守这个秘密。”他迟疑了一下,补充道,“还有……所有的秘密。”
喜歌看也不看顾予浓,只说:“我会恳求我爸,让他送你出国。”
听起来像恩赐一样。
对顾予浓来说,这却是冷酷无情地流放。可是,只要能为喜歌做一点事,就算他被她发配到天涯海角,他也是情愿的。

15
六月的傍晚,树上的蝉忽然变得暴躁不安。
太平间外面的空气中布满了窃窃私语。
她的秘密腐烂了,但是却随着风被四处传递,带着发霉的味道,令人作呕。
唯一镇静的人大概就只有陈骁城了。他不言不语地,任由人们谈论着他的八卦。他的八卦,被绘声绘色地演绎成了若干个版本。只是,每一个版本都足够人群发出惊讶的唏嘘声。
“听说是在宾馆的楼上跳下来的,什么事,这么想不开啊?”
“哪有什么想不开!是赤身**地跳下来的!啧啧,堂堂的大学教授,分明是衣冠禽兽!听说是威胁自己的学生和自己发生关系,结果被女生反抗推下来的!”
“啧啧!真看不出来啊!”
“不是那么回事!据说是和情妇偷情,被人家的老公当场捉奸,结果这个教授狗急跳墙,爬到窗外的空调上,没踩稳,就掉下来了。”
“啊哟,真是不要命!”
“听说是秦主任的老公,是吗?”
“是的啦,平时别人都说秦舒娅有个最听话的老公,结果怎样?不叫的狗才最会咬人呢!”
……
真相呢?真相是什么?
家里能联系到的亲戚几乎都到了,聚集在太平间外面的空地上。有人找到海茉,说要带她去看一眼她爸爸。
她执拗地甩开对方的手。她不要看他。她讨厌他。讨厌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永生永世不再醒过来,永生永世沉睡在他那个没有做完的梦里。
人群之外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子,车窗紧闭。海茉几乎是凭着直觉走向那辆车,却又在几米开外停住脚。车子忽地启动了,擦着她的身体开走了。
可是依然看得见茶色玻璃后面那个仓皇的眼神。
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海茉用力地拨开人群,到处都找不到秦舒娅。
“妈!”她大声地喊着,尾音颤抖。
天色黑下来,亲戚们开始张罗着守灵的事情,却没人找得到陈骁城最亲近的妻女。
孤孤单单的陈骁城,平静地躺在棺材里。
海茉几乎是无意识地回到自家的小区,邻居们看着她瘦弱的身影窃窃私语。走到单元门口,季修梵和曾喜歌从路灯的影子里走出来,喜歌担心地拉住她的胳膊:“海茉,我们听说你爸出事了?”
她站住,只看着季修梵的脸,冷冷地笑了一声:“季修梵,你妈怎么没跳下去呢?”
少年一脸的懵懂。海茉眼睛里浓浓的恨意却令他不寒而栗。
房间里没有开灯,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海茉向前走了两步,脚下湿湿的,她打开灯,只见客厅的地板全都浸在了水里。
“妈,你在干什么?”海茉打开卫生间的门,急忙去拉秦舒娅的手。
秦舒娅赤裸着身体站在花洒下面,双手机械地搓着自己的皮肤,胸部布满了血色的抓痕。
“脏死了!脏死了!”秦舒娅恨恨地说着,手里的动作并没有停。
“妈!”
“你的手怎么那么脏,快来洗洗。”秦舒娅摘下花洒,冲着海茉就淋下去。
那么热的水,烫得人疼疼的。衣服很快粘在身上,秦舒娅像疯了似的,只是不停地冲着自己和女儿。
海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打从接到那个电话开始,她都没有哭过。可是这刻,忽然觉得即使整个太平洋都装不下自己的眼泪。
到底没有留住夏天的晴朗啊。
这一场大雨,湮没了她的城池。


第五章 小城

1

宁远是一座临海的小县城,老城区有明代遗留下来的城墙,方方正正地圈着百十户老房子,典型的北方民居的建筑特色,错落有致的胡同,布局奇巧的四合院。或许在几百年前,这里也曾繁华鲜亮,只是如今,这一片却是宁远城里最破旧的一处。地产商们当然看上了这寸土寸金的老城区,但是一纸文物保护的诏书,又成了老城区的保护伞。于是,历史继续覆盖着尘埃,安安静静的,不被时光打扰。

有钱的人家都去新城区买了楼房,年轻人也不肯留下。整座城更显得萧条、破败。胡同口坐着的都是眼神迟钝头发花白的老人,古城中心的大街变成了唯一的商业街,贩卖着赝品和便宜货,盗版的CD里放着恶俗的流行歌曲。即使是晴天,老城也显得灰蒙蒙的,到处都是尘埃。

海茉的舅舅家就住在老城区里,房子前面有一棵很高的槐树,听说也是古树,三四个人伸直手臂才能抱得拢粗粗的树干。四合院里住着五六户人家,院子里铺着灰色的地砖,但已坑洼不平,角落里摆满了破砖破瓦。几根电线斜斜地从院子上空扯过去,偶尔还有一根晾衣服的绳子也混在其中,抬头看去,像是生活在蛛网之下。舅舅家有一对双胞胎,正在上小学,一家四口挤在两间房里,原本就有些窄巴巴的,如今却要腾出一小间给秦舒娅和海茉住。

舅妈的脸色阴的就像外面的欲落雨的八月天。“你姐手里不是有存款吗?再说,她们在安城的房子不是也卖掉了吗?那么大一笔钱拿到新城区足够买一百多平的楼房了,跑这里来和我们抢房子算怎么回事?”

“你别唠叨了,姐既然想来住就让她住吧,当初妈去世的时候也说过这老房子永远给姐留一间,她想回来就回来,这是她的娘家。再说,这里不是离县医院也近吗?上班方便。”

“你妈都死了多少年了,哪还有娘家?分明就是想打这房子的主意。”

“***的给我闭嘴!”

“哎呀!你长本事了?你有本事再骂我一句?”女人撒泼似的哭声隔着薄薄的墙壁传过来。

秦舒娅仿佛没听见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用拖布拖着水泥地面。海茉坐不住,从秦舒娅的钱包里拿了一叠钞票,蹬蹬蹬地跑出去,一把推开舅舅的房门,把钞票放在桌子上,看着舅妈阴沉的脸说道:“舅妈,我们会付房租的。”像是会变脸一样,海茉的舅妈那张涂满了劣质化妆品的脸立刻堆出笑容:“这丫头,说什么呢?见外了不是,快拿回去。”双手拿着钱却并没有送过来的意思。

海茉轻蔑地笑了一下,转身出去了。钉着灰旧纱布的门在身后咣当一声,留下冷漠的回声。

天真的阴了下来,这个夏天真是多雨。地上有一只空的易拉罐,海茉狠狠地踢了一脚。易拉罐咣当一声滚了出去,在地上打个旋儿,落进了院子中间的洗手池里。

有个男生坐在院子角落里的一个破椅子上逗猫玩,听见声音抬头看了海茉一眼,刚好与海茉的视线对上。他举起手指间快燃尽的烟头,抽了一口。对海茉露出一抹说不清含义的笑容,头发挡住了眼睛。海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回身推开门,却只见秦舒娅正端了一盆水,用小刷子细细地刷着指甲缝。她不知道疼的吗?指甲边细嫩的肉已经变红了。

海茉无力地垂下眼帘。其实很害怕这样的秦舒娅,像是得了洁癖症一样,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清洗自己的身体,再也不似从前那么唠叨。她又默默退回身,经过逗猫的少年,走出院子的大门,沿着胡同的石板路,漫无目的地游荡着。陌生的街路、陌生的人群。看见街中心横冲过来的电动三轮车,海茉停住脚,仿佛等待着那电光火石的一瞬。很想死在这个恹恹的夏天。

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蓦地将她揽了过去,海茉险些跌坐在地上,好在身后的男生拉住了她。逗猫的男生不知是几时跟在她身后的。电动三轮车在她面前来个急刹车,开车的中年男人狠狠地骂了一句:“找死啊!”男生淡淡地回了句:“张秃子你开车不长眼睛啊!”男人扫了男生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开着车走了。路边倒是有几个小青年吹起口哨:“哟,安子,哪来的妞,挺俊的啊!”“滚!你们几个别瞎打主意!”“那是,安子的妞,我们谁敢动啊?”粗俗的笑声在街道上肆虐地飞扬着。她皱起眉头,原来并没有完全变得麻木,也会在这样的时刻想起那一年合欢花盛开的清爽干净的夏天。再也回不去了。

2
吃晚饭的时候,海茉见到了安子的奶奶。眉目和善的老太太,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煮玉米,放在海茉家的窗台上:“秦医生,你们只管吃,我后面园子里种了好多。”
人老了总是话多,坐在房间里仅有的一把旧沙发上不舍得离开,说来说去也无非是想要表达自己的热情。海茉渐渐看得出,这老太太的脑筋原是有些糊涂了的。
秦舒娅的表情淡淡的,自从陈骁城出事之后,她那张脸几乎就看不出悲喜了。
倒是安子在门外不耐烦地喊了几句:“奶奶,你别唠叨了,快回家吧,单田芳的评书开讲了。”
安子奶奶这才起身,海茉送她到门口的时候,她握住海茉的手:“孩子啊,有事就和奶奶说,救命之恩啊,报答不尽啊。”
老人的掌心是一排硬茧,皮肤被岁月磨砺得粗糙。
海茉尚且不解,安子吐掉嘴里的口香糖,解释说:“我奶奶住院的时候,是你妈给开的刀。”
在夜晚七点暗蓝的天光里,她这才渐渐看清男生的眉目,不由得想起去年医院走廊里遇见的少年,他大名应该是叫沈安吧。人生的缘分原来不知不觉地就埋伏在了那里。
只是,并不想遇见故人,哪怕是不相熟的故人。
想来,这也是秦舒娅的愿望。
花猫弓着腰喵呜地叫着,随后在安子的腿上蹭来蹭去。安子轻轻地踢了一脚:“老臭,你又蹭我一腿的毛。”
与季修梵相仿的年纪,眉目间的神情却全然不同,成熟、市井,还带着几许狡猾。
恐怕世间再不会有她曾遇见的少年,那样干净、坦然,而又优雅。
安子家传来叮叮当当的摔打声,女人骂骂咧咧地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大抵是安子他妈在训斥安子奶奶。
“我说,你这个女人就不会好好说话吗?”安子眉头皱起来,一脚踢在门前的水桶上,水桶咣当一声倒地,他脚上的拖鞋也顺势飞了出去。安子猫着腰拣起鞋子,蹦跶哒地推开自家的房门。
随后,传来安子和他妈顶嘴的声音。
海茉就站在这片嘈杂声里,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了身体。似乎总有那么一根弦弓在她的身体里,整个人随时随地都处在紧绷绷的状态,而此刻,终于松弛下来。
小城的夜空清澈得可以看见数不清的星。
她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那些陌生的窗子里传来的声响仿佛全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有夏虫们的呢哝。那只名字叫老臭的猫不知几时走过来,乖乖地伏在她的脚边。她伸手摸了摸猫的脖颈,它也没有动,很享受似的。
如果,可以这样安静地度过余生,也是不错的吧。什么都不想记得。那些需要遗忘和需要铭记的,全都让它们化作烟尘。
似乎是在一瞬间,她爱上了这座小城的陌生和荒凉。
但,几乎又是同一瞬间,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是水盆洒落在地的声音,有细细的水流沿着门缝流出来,与门前的浮土和在一起,变成脏兮兮的泥水。
“还有完没完啊?比别人高贵多少啊?一天到晚的洗啊洗,那水不要钱的啊!”另一扇窗里传来舅妈尖锐而又不耐烦的声音。
海茉看一眼夜空,眼里的光隐了下去。想要安安静静的生活,注定只能是不切实际的梦想而已。那些隐藏在夜色里的窗口,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望着她。她的现实,满目疮痍。
她返身推开门,看见秦舒娅只穿着内衣,坐在地上的那小片水里,捂着嘴嘤嘤地哭。
像一条溺水的鱼。
海茉默不作声地把水盆放回凳子上,拿起一条干毛巾麻利地擦拭着秦舒娅身上的水渍。
“妈,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哭了。”语气里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
秦舒娅看了看海茉,少女的脸上是令她有些敬畏的神色,那样沉着那样漠然。她竟真的不敢再哭出声。


3
天毕竟不会塌下来,日子还要照常地过。
在陌生的人群里擦干眼泪,真的就不会有人看到你心里的伤口。
秦舒娅重新去上班了,关系调到了宁远的县医院,毕竟是安城数一数二的外科专家,在县医院里顺理成章地成了别人景仰的对象。工作上的充实,倒让她稍稍恢复了正常。只是,再不会对着海茉唠叨,心理上却像更依赖这个女儿似的。
宁远高中在古城和新城交界的地段,背着山,山后面就是海滩,上课的时候会有带着腥咸味道的海风吹进来。
教学楼年月太久了,再加上海边特有的潮湿空气,整座楼里都隐隐泛着一股子霉味。操场很大,却没有铺塑胶,摔倒了会有细碎的石子硌破膝盖。篮球场在操场的右侧,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已经看不清白色的油漆。
总有人在那里跳跃,即便上课的时候,也可以清晰地听见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一声一声,像心跳一样,跳进海茉的胸腔里。
她的个子忽地长到了一米七,想起某人曾说等她到了一米七就教她打篮球,心里会钝痛。学校开运动会,体委来找她参加女子篮球队,那么高的个子,在整个宁远高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她很漠然地拒绝。
其实打从开学那天,就一直那么漠然。不与任何人亲近,不和任何人来往,除了上课回答问题,不会说任何多余的话。
身体已经化蛹成蝶,展现出了美好的曲线,走在人群里,身后总会有男生的口哨声。
但是,她的外壳太坚硬了,又厚又硬,还带着棱刺,没有人能靠得过去。只有安子,总是像块口香糖似的跟在她身后,一副厚脸皮的模样。
可是安子在人群里并没有什么好名声,老师们说他是热血沸腾孝感动天的混世魔王,同龄人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爱打架的小混混而已。
安子读高二,当初他爸妈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塞进宁远高中,倒是没指望他将来金榜题名,只要他能安安稳稳混到一张毕业证书就打算把他送到部队里去。
安子做梦都想去当兵,因此在学校倒也不敢太造次,每天上课除了睡觉就是看漫画书。
偏偏是这样的一个男生总是跟在海茉身边,渐渐,大家对她更是敬而远之。
没有课的时候,海茉会一个人爬上后山,沿着窄小的石阶路,可以一直爬到山顶的亭子里。山后面却是一道陡峭的悬崖,巨大的石头裸露在外,悬崖下面的海面幽深汹涌,总有大的浪拍打着那些石头。
她有时就坐在亭子里听那些涛声,心里猜着假若从悬崖上掉下去会不会粉身碎骨。
这样安静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秋天刚过完,就有风言风语传进了学校。海茉从人群里走过,身后的窃窃私语变得越来越多。
终有天,她清清楚楚地听到班里最看不上她的女生周媛坐在桌子上肆无忌惮地说:“她拽什么拽,她爸是个老流氓,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听说她在初中就和男生去开过房了!给钱就卖的!我那天亲眼看见沈安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啧啧,真不要脸。”
“她爸真是被人捉奸在床吓死的吗?太夸张了吧?”人群里有小小的惊呼。
“当然,听说是光着身子死在女人身上的。”传播八卦的人显然为自己说出的这句话感到恶心,厌恶地龇着嘴。
周围一团哄笑,有男生们不怀好意地问:“周媛,她爸为什么是死在女人身上啊?他趴在女人身上做什么?”
“缺德不缺德啊!”周媛红着脸骂了一句,跳下桌子追着男生就打。
又是一团哄笑,夹杂着青春期里那些腐烂的暧昧的味道。
海茉平静地走进教室,刚巧与周媛打了个照面,周媛识时务地噤声了,嘴角却轻蔑地翘起来。有人偷笑,甚至有男生窃窃私语地说:“她多少钱一次啊?”
海茉若无其事地走到周媛面前,周媛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海茉微微一笑,伸出手就是一个凛冽的巴掌。
“陈海茉,你有病啊!”周媛捂着脸,嚷了起来。
海茉也不答,反手又是一个巴掌。
周媛这才想起反击,双手去捋海茉的头发,虽然海茉比她高半头,她却比海茉壮实得多。两个人厮打在一起,也看不清吃亏的人是谁。
“都站着干什么啊?”周媛闷头喊出声来。
于是有人上来劝架,说是劝架倒不如说是给周媛帮忙。那些个女生们早就看海茉不顺眼,那么清高又不合群,不就是个大城市转来的女生而已嘛!
忽地想起那年夏天,江小沐找人围攻她的场景,想起被江小沐撕碎的那张照片,想起那个被撕碎的美好画面。
海茉的心里涌起一股绝望的力量。她闭着眼睛,狠狠地抵御着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手,像疯了一样。
“哟,你们班打群架啊?真热闹!”安子吹着口哨从教室门口路过,向里面探探头,一眼就望见了被女生们围在当中的海茉。
班里的男生们只是坐在桌子上,嘻嘻哈哈的,拍手、尖叫,看热闹。
这样的陈海茉,犹如沦陷的孤岛。
“靠!你们班都他妈的什么人品!”安子的笑容消失了,三两步窜到人群中间,大力地扳过那些伸向海茉的手臂。
女生们吃了疼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一见是安子,倒都自觉退后了,没有人会想着主动招惹他。也有男生不服气地说:“沈安,我们班的事,你插什么手?”
安子抓起一把椅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教室里立时鸦雀无声。
他抽了一张面巾纸递给海茉,海茉的嘴角流血了。海茉只是抬头看他一眼,眼神冷冷的。她并没有接那张纸,她的身体笔直,微仰着头,面无表情地走出教室,就像个女王。
安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呸!狗男女!”周媛满头凌乱,冲着她们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
空气里响起不怀好意的嘲笑。

4
打那以后,海沫倒是变成了安子的小尾巴,总是无声无息的跟在他后面。他去桌球厅打桌球,她就坐在角落里写作业,有时候安子会把作业本也扔给她,嬉皮笑脸的央求她帮忙。她就翻着高二的课本,很费力的做那些题,眉头紧皱着,习惯性的咬着左手的大拇指。
安子那群狐朋狗友们总是笑他:“安子,真有能耐,找了个才貌双全的女朋友,只可惜是个哑巴。”
安子也不与他们辩解,倒像是更享受这样的玩笑似得。“女朋友”这三个字滚烫滚烫的。
海沫闷头坐在那里,好像全然没听见周围的笑声似得。
他是那些朋友,有在美发厅做杂工的学徒,头发染得就像银河英雄传里的人物,有终年混迹于网吧和桌球厅的小痞子。抽烟、打群架、满嘴脏话,没有一个正经人。若在从前,海沫会极度嫌恶这样的人,当然也会觉得恐惧,绝对不会去靠近。可是现在,她觉得他们那么真实,放在表面上的不堪怎么看来都好过藏在骨子里的肮脏。
只要不早早回家就好,家里的气氛令她压抑。那些往事总会在秦舒娅幽怨的眼神里无端端的跳脱出来,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出不来气。
古城的那条老街开了一家新的网吧,周日一大早,安子就来拍海沫家的门:“酒窝妹,上网去啊?”
酒窝妹,是安子给海沫的绰号。安子说“酒窝妹”听起来和“老臭”一样暖心。
秦舒娅怒气冲冲的推开门:“离我们家海沫远点!”
海沫则默不作声的从秦舒娅身后挤出去,淡淡的对安子说:“走吧”
秦舒娅气得把门摔得叮当响。
晚秋的早晨,空气中浸满了水汽,有一点凉。
院子里那几扇窗的后面不知躲着多少双眼睛。
海沫的舅妈冷眼看着海沫的背影,幸灾乐祸的对海沫的舅舅说:“你姐的命好不到哪里去,老公丢人,女儿也快要丢人了。”
海沫的舅舅把筷子一摔,却也只能叹气。
跟着安子混,能有什么好结果。大概,所有人都这么想。

跟着安子混,能有什么好结果。大概,所有人都这样想。

安子和他那群哥们新近迷上了一款新推出的网游,在游戏里成帮结队地闯荡江湖,在网吧里也俨然成了一个真正的团队。每次一起玩的时候,都大声嚷嚷着对方的网名,乱糟糟地吵成一团。

安子自然是他们的老大。

安子看着海茉:“我教你打网游吧?你挂个号就行,我帮你升级。”说着,他找了只笔在烟盒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串字母和数字,“给你申请的号,玩吗?”

海茉专注地盯着屏幕,小眉头紧皱:“不玩。”

她似乎只会玩连连看,打从安子带她进网吧的那天,她就只玩连连看,其余什么网页都不看,什么聊天软件都不开。

安子也曾诧异地问:“你连QQ都没有?”

她摇了摇头。

“真是古代人啊!”安子啧啧地感叹。

其实她是有QQ的,虽然在安城的时候秦舒娅从来不许她上网,但她寒假没少贿赂李晓磊,只要得了空就跑到李晓磊家和季修梵聊QQ。

海茉不敢打开QQ。他会给她留言吗?他会说些什么?或者,他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两个人了断的得干干净净,仿佛从不曾相识。这两种情况,都是她所畏惧的。

但凡曾有他痕迹的网站,她统统都没有勇气登陆。

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但又没有任何办法。回不到有他的过去,去不了没有他的未来。她就像是一个被冰冻在时间夹层里的人,动弹不得,无能为力。

只有全神贯注地玩着连连看,一遍、两遍……十遍……二十遍……知道两眼昏花,看不清屏幕上那些小小的方块。

“嗯,新烤的,老好吃了。”安子不知几时出去过,拿了一个纸袋放在海茉面前,还有一杯热奶茶,“怎么像个偏执狂的,连连看有那么好玩吗?”

袋子里装着新烤的红薯,香气扑鼻。

“安子,我也想吃烤红薯!”网吧里相熟的女生冲着安妮撒娇地喊。

“想吃自己买去。”安子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安子的好,只给海茉,毫无有缘地,自从她第一次出现在那间小小的四合院里,他就想对她好。也依稀记得那个鲜亮明媚的她,在安城第一医院逼仄的走廊里,她眨巴着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隐约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像清新的风。可是迁居到宁远的她,俨然是另一个人,如一根枯萎的芦苇,了无生气。

他舍不得她受委屈,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

海茉吃了一口烤红薯,醇香绵软,然后又把剩下的一大半推到安子的电脑前。她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好意,又不忍心对他太冷淡。

这个男生对她的好,那样实在,看得见、摸得着,朴实厚重。他总能让她想起陈骁城。想起这世上曾有一个男人那样实心实意地对她好过。

但每每这种想法又令她心慌。因为那个人对她的伤害同样厚重,厚重得就像宁远城里长满苔藓的城墙。

对陈骁城,她不知道该爱还是该恨。明明有所思念,也不敢透露出来,觉得很羞耻。
5.

“陈海茉,你会发邮件吗?帮我发一份简历?”禇小亮是学美发的,想去安城找工作,别人帮他联系了一间很大的美发城,需要他先发一份简历过去。

“她是古代人,她不会发邮件,你自己鼓捣去。”安子说道。

海茉不说话,但是伸手接过了禇小亮递过来的那张纸。

真的很久不曾打开邮箱了,收件箱里堆满了新邮件。她也无暇去看,细细地帮着禇小亮把简历敲进文档,又润色了一番,照着对方的地址发了出去。

然后,握鼠标的手稍有迟疑,点开了收件箱。

收件人:喜歌。喜歌的几十封新邮件,寂寞地躺在那里,等了她很久。

海茉,QQ上不见你,你的电话也打不通,很惦记你,你好吗?

海茉,没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世上一切的伤口都熬不过时间,所有的疼都会有麻木的那一天。

海茉,他找不到你,很抓狂。

海茉,他变得沉默了许多,你呢?还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女生吗?

海茉,你们这样算是结束了吗?

海茉,他考上了华联高中,我们分到了同一个班,说话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连我都觉得压抑了。

海茉一封封地看下来,那些铅色的字像匕首一样,刺得眼睛都要流出血来。

仿佛终于看见了现实,看见了他们渐行渐远的未来。他去了华联高中啊!不是约定好的附中。果然一切都不作数了。可是喜歌,既然不曾开始了,又何谈结束?谁也没有对谁说过“我爱你”。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给喜歌回一封邮件,但措辞良久,不知该如何陈述自己的情绪。双手在键盘上僵持了许久,终于缓缓移动鼠标,把收件箱里所有的邮件清空。

她转身,拿了安子桌上的烟和打火机,疾步走向网吧,在门旁蹲下,手指哆哆嗦嗦地想要点燃一支烟,费了好大的力气。第一口烟吸进嘴里,又轻描淡写地吐出来,并不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呛得人直咳嗽,似乎也解不了烦忧。

安子恼怒地追出来,夺过她手里的烟,稍稍用力地用食指弹她的额头:“小丫头,学什么不好,学人家乱抽烟。”

古旧的街头,在骤雨阴沉下来的天气里,显得格外的萧索。槐树的叶子也快落光了,秋天不知不觉退尽了颜色。

“酒窝妹,你要是跟着我学坏了,我会内疚的。”安子把烟放进嘴里,忽然有痞痞地坏笑起来,“这算不算间接接吻啊?”

哪有那么好笑,他一个人站在街边捂着肚子笑得都要岔气了。

海茉忿忿的踹了安子的小腿一脚。

安子咧着嘴尖叫起来。

雨点开始落下来,稀稀拉拉地,很快地面就湿了。十一月伊始,这样的天气真是异常。或许,小雨之后会迎来第一场雪吧。

一群游客打扮的人吵吵闹闹地从旧街走过。海茉无意地瞥了一眼,却似乎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修长、瘦削,像一棵与众不同的树。

心里颤了一下,是幻觉吧?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
“喂,干什么去啊?”安子在身后大喊。

海茉一直跑到古城的入口,在阴冷的城门拱柱下,她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却根本没有看见想象中的那个人。游客们已经上了旅游巴士,车子缓缓地离开了古城。四周寂寥无人,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穿堂风簌簌而过。

安子倚在网吧的外墙上,手里的烟蓄了一大截的烟灰。

有朋友走出来,又递给他一支烟,拍着他的肩膀说:“算了吧,哥们,死心吧!那妞明显心有所属,要死不活的,一看就是失恋的小样。”

安子咧开嘴:“她失恋不是挺好的吗?”
6.

大巴车缓缓地离开灰旧的古城。

有雨滴落在车窗上,渐渐又变成小朵的雪花。今年的第一场雨夹雪,突如其来地落了下来。
季修梵把棒球帽向下拉了拉,盖住了半张脸。他靠在椅背上,想睡一会儿,眼前却总是晃荡着那个场景:她蹲在路边,很用力地点一支烟。然后,穿牛仔裤的男生走过去,霸道而宠爱地夺过她的烟。

有一点嫉妒,却又觉得自己再没有资格。

从安城到宁远,坐大巴要两个多小时。确切地说,还不是季修梵第一次到宁远来。自从海茉搬走之后,他辗转打听到她们的去处,然后,来来回回地往返宁远大概有两三次了。

最初,她总是形单影只地晃荡在人群里,眼神飘忽无落处。

然后,那个男生出现了,看起来痞气十足。他曾为她担心,担心她被坏小子纠缠,渐渐地又觉得那个男生对她构不成伤害,反倒是一种保护。

如今,已经开始觉得有一点点陌生,隔着人群看见的陈海茉,似乎已不同于那年夏天他所遇见的陈海茉,简单,纯粹、透明。她的眼里飘忽着他看不懂的光亮。整个人像是拔节的竹,个子忽地蹿高了许多,身体也露出了成熟的气息。

再也无法靠近了吧?

陈骁城去世后,季家相当地平静,平静得让人不安。父亲难得地在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与母亲之间并未见得有怎样地不合。即使曾喜歌亲口告诉他,母亲与陈骁城丑陋不堪的情事,他也不肯相信,陈骁城的死会和自己的父母有关。知道在门缝里看见母亲跪倒在父亲面前,苦苦地哀求离婚,他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季修梵的父亲以强大的手段掩盖了事实的真相,季家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在陈骁城坠楼事件中都不曾出现。在外界看来,陈骁城与周兰溪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关系。

商界中风头正旺的男人,把牙齿打破吞进肚子里,也要维护住自己的颜面,守着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

手机在背包里震动了良久,季修梵才缓缓地伸出手。

“你今天不来训练了吗?”是喜歌的声音。

“哎呀,对不起,我忘了。”他这才记起今天下午乐队有训练。

那一年刚考上华联高中,正赶上教育局提倡各大中学发展社团活动。季修梵原本学过几年的架子鼓,喜歌见他整天恹恹的没有生气,拖着他一起报名加入了新成立的乐队。原本只是个形式上的社团,季修梵却渐渐地投入进去,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训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去想去某些事。

“那我们等你一会儿。”喜歌语速轻快流畅。

“还是别等我了,我大概要两个小时才能回去。”

“嗯,你在外地?”她听见他背后嘈杂的声响。

“是的,在车上。”

“那好吧,我晚上给你打电话。”

“好。”

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对喜歌也不曾提过半句。有时候很羡慕喜歌,可以随时地地把想念挂在嘴边,可以大声地讲出来。

“真想念海茉啊!”

“海茉过得好不好啊?”

“要是海茉也在多好啊。”

他不能,从今以后都不能了吧。

渐渐地,喜歌也不再提起海茉的名字。他当然知道这是喜歌的善解人意,故意避开他的伤疤。其实,宁愿她总是那样说着,把他心里不敢说的话全都说出来。

大巴车的暖风渐渐热了起来,空气有些闷。车载CD里大声地放着流行歌曲,莫文蔚那一句“不够时间好好来爱你”一下子闯进他的心里。
像一块大石头,倏地在他的心里砸下一个缺口

7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车库的门大开着,父亲的车不见了。
季修梵把手放在门铃上,心里没由来的沉重起来。真的不喜欢这个房子里的气氛,过往那些温馨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父母貌合神离的低气压。桌上的饭菜全是钟点工做的,周兰溪似乎再没进过厨房,整天不言不语的,除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是躲在卧房里睡觉。
冰冰冷冷的家。
门铃响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来开。他这才从书包里掏出钥匙,自己开了门。
客厅的灯亮着,电视里正在播报新闻,周兰溪却不在客厅。
季修梵在冰箱里找到了一点剩饭,自己热了吃。转身又给花厅里那些快要死掉的花花草草逐一浇了水,这才慢吞吞的上了楼。经过周兰溪卧房的时候,看见门缝里露出那一抹寂静的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敲敲门,房内无声,还以为母亲外出了,可是门怎么都推不开,是被人反锁了的。
忽然觉得非常不安。
“妈?你在吗?”
没有人应答。
季修梵急忙去翻找备用钥匙,推开门,只见周兰溪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睡着了一般。她身边散落着一个装维生素的瓶子,季修梵捡起一粒落在床单上的白色药粒,他依稀记得母亲吃的维生素并不是这个样子。
脑袋里轰的一声,他不相信她竟然会自杀。
那一夜过的异常混乱,他把母亲送到医院盥洗肠胃,总算脱离了危险,而父亲的电话无人应答。他端坐在母亲的病床前,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疲惫、恐惧?或者还有无法示人的厌恶。
中途接到喜歌的电话,他简单说了一下这场意外事故。海沫她爸出事后,似乎家里那些所有丑陋不堪的情节也只能在喜歌面前袒露。喜歌不止是一个树洞,更像是一棵树,给他的安慰常常令他深深感激。
半个小时后,喜歌赶了过来。
“你来干嘛?天这么晚了!”季修梵语气里带着责备,心里却着实热了一下。
“我是女生,照顾阿姨会方便一点。”
他不再说话,极力忍住想哭的冲动。
“怎么身上也会有瘀伤呢?”喜歌握着周兰溪的手,诧异的看着袖口露出的一抹淤青。
季修梵只是咬着嘴唇,之前换衣服的时候,护士也这样问过。他没办法说,也的不懂答案,只能猜测着母亲到底被父亲这样暴力的惩罚过多少次?
挨到午夜,周兰溪终于醒了,黑暗中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季修梵,没有光彩,喜歌善解人意的推出了病房。季修梵倒了一杯水:“想喝水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却又忍不住道:“干嘛做那么蠢的事?”
“你不能和陈海茉在一起!”
他猛地抬头,看着周兰溪的脸。
“你说什么?”他有点怀疑刚刚自己是否幻听了。
“陈海茉!你不能和她在一起!”周兰溪虚弱无力的有重复了一遍。
“妈——”季修梵喊了一声,心里的愤怒渐渐苏醒,“你偷看我的日记?”
“是你爸。他看到了你扔在垃圾桶里的草稿纸,上面全是陈海茉的名字。”周兰溪冷冷地说。
季修梵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个情景,愤怒至极的父亲必然把所有的火气都撒在了母亲身上。
“我不反对你谈恋爱,任何人都可以,唯独陈海茉不行。”
“就因为你们大人那些肮脏的过往,所以要我们来为你们的行为埋单?”季修梵狠狠的回击了一句,话音刚落心里已有悔意,他清楚的看见一颗清亮的泪珠从周兰溪的眼角溢出来。周兰溪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的说:“如果你非要和她在一起,我只有死给你看!”
心里的浪潮开始翻涌,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摧毁。季修梵手握着拳头,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悲伤,最后也只是站起身,对母亲轻笑了一下:“原来您这次是死给我看的,那您真是多此一举,您以为,作为周兰溪的儿子,海茉还会接受我吗?”
他转头向病房外走去,心里无限悲凉。纵使在喜歌把实情讲给他听之后,他对周兰溪都没有过半点鄙夷,毕竟,周兰溪对陈骁城是真的有爱。他也知道,这么多年,父亲对母亲并不忠诚,他们两人之间顶多算的上相敬如宾,却谈不上情投意合。而这一刻,她彻底颠覆了自己对她仅有的尊重。
用生命来要挟一份最纯净的爱,她根本就不懂得那个“爱”字。
季修梵如一只被激怒了的狼,红着眼睛走出了病房,房门在身后重重地响了一声。
“季修梵,你不能走。”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左臂,掌心是冰凉的温度。曾喜歌用力地扯着他:“你走了,她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季修梵停住脚步,所有的愤怒无处发泄,只得用力地砸向墙面。
喜歌吓了一跳,急忙拉过他的那只手,小心的揉着。
随后身体被人突然抱住,她有片刻的惊讶,当男生俯着身子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处,皮肤接触到一种湿润的触感,她不禁微微的翘起嘴角。
8
在暗淡的灯光下,她静静的伫立着,轻轻的抚着他的后背,如同安慰受伤的孩童。所有的温柔自指尖流出,希望可以驱散他所有的悲伤。
如果可以,请让我为你催眠,清空你所有的记忆。9
冬天来得很早,放学的时候天就已经黑得很彻底了。
海茉抱着安子的书包坐在学校的后墙边,在夜色里,四周静谧得有些诡异。她却很享受这样的安静,可以听见北风吹过那些光秃秃的槐树枝桠的声音。
后墙有个小豁口,这是安子发现的捷径,他们通常都是从这里跳出去,有一条小路直通公交车站,比走大路节省时间。
今天安子闹肚子,还没翻墙就面红耳赤的捂着肚子跑进厕所。
海茉等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于是站起身在地上活动腿脚。耳边隐隐有令人不安的声音,像充满恐惧的人努力地在寻找着救命稻草。她愣了片刻,然后开始寻找声音的源头。
教学楼后侧有一排砖红色的平房,是学校的器材库,堆放着体育组已经淘汰的器械,平常少有人来。那扇长满了铁红色锈迹的门此刻是虚掩的,路出拳头大小的缝隙。
嘎吱——
海茉轻轻推了一下,大门就发出尖锐的声响。
里面的声音立刻停止住了,似乎有个黑影站起身,海茉看不清他的脸。她的手下意思在安子的书包里摩挲着,她知道安子有一把小刀。
“滚开,别多管闲事。”是个低沉却又带着稚气的男声,很明显还处在青春期的变声阶段。
海茉犹豫了一下,左脚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角落里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挪动着身体。接着库房里的微弱的天光,她依稀看见那双惊恐不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她离开似的。
“是周媛吗?”她问了一句,同时也意识到黑影正在朝自己走过来。
“我都和你说了别多管闲事!你还不走!”男生伸出手来抓她。
说不清楚为什么,海茉觉得他一点都不可怕。他的声音甚至透露出哀伤,那么绝望地哀伤。
海茉猛地掏出了手里的小刀,男生显然毫无防备,尖锐的刀刃在他的手背上划出一道细细的扣子。
疼痛大概激怒了他。
他猛地向海茉蹿过来,海茉把竖刀起来,指着他的脸:“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其实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仿佛一颗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酒窝妹,你让狼叼走啦?人呢!”外面传来安子不耐烦的声音。
“安子。”海茉大着胆子喊了一声。
对面的男生僵持在半米远的地方,原本没那么大的勇气做坏事,听见海茉的同伴来,仿佛更是泄了气,回头看了周媛一眼,心有不甘地从海茉身边蹿了过去。
“喂!喂!你什么人啊?”安子冲着男生的背影喊道,随后进了库房去找海茉。
“哎哟,这是玩什么游戏呢?”看见角落里的周媛,安子乐了,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周媛,报应来了吧......”
海茉瞪了安子一眼。
安子这才乖乖地闭上嘴巴,帮着海茉把周媛身上手腕上的绳子解开。她的嘴巴被那个坏小子贴了几条胶带,尽管安子撕得很轻,周媛仍是咧着嘴大声哭了起来。
海茉看了一眼周媛,她的羽绒服被扔在地上,但是毛衣和裤子尚且完好。也许是那男生有冒犯她的念头,可能肯定的是因为海茉的出现,他没有得逞。
周媛看了看海茉和安子,转身去拿自己的外套,只说了一句:“你们别出去乱说,我才没有被他怎么着。”
“谁要管你的闲事!陈海茉你还真是吃饱了撑着,我们走。”安子被她生硬的语气激怒,拖着海茉就走。
他们越过后墙那道小小的豁口,沿着小路快步向公交车站走过去,今天耽搁了太多时间,再晚就赶不上最后那班公交车了。
月亮爬上来,低低的挂在西边的天上,像一只巨大的鸡蛋黄,橘色的光芒却显得比往日都忧伤。10
“那个妞还在跟着我们啊?走快点,甩掉她?”安子建议。
“你可真没人性。”海茉嘟囔了一句,猛地转过身去,吓了周媛一跳。
“你要是害怕就跟我们一起走吧,不过我们是回老城,你家好像住新区吧?”海茉对她说。
“我才没害怕呢!”周媛嘴里说着,脚步却还是加快了。
安子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海茉也不再说什么,三个人的影子被月光拖得长长的。”
“妈的!”周媛忽然爆了句粗口,吓了安子一大跳。
“都说过分手了,还敢这么对我!你们晚来一会儿,我就被他欺负了!”说着,周媛竟然开始抹眼泪,也不管一旁的海茉和安子是什么反应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她和那个男生年少无知的初恋史。
“反正爱情根本就是狗屁,天长地久都是假的,因为人是会变的啊。初三的时候他每天下晚自习都给我买茶鸡蛋,然后我们俩就好了,可是现在我觉得他根本不是我理想中的那个人,所以就和他说分手。真没想到,一个大男生,这么拿不起放不下。”
“周媛,你——”安子话刚出口,就被周媛打断。
“你们不懂的,爱情是易变的,谁都不能怪谁。”
“嗯,我是说,既然这样,你去报警吧!万一哪天他真想不开,拖着你一起跳海怎么办?”安子一脸的坏笑。
周媛倒当了真,兀自思索了一小会儿,正色道:“我要是报了警,估计没有谁会相信我是清白的,肯定以为我被他怎么样了。”
“我本来就是那么想的。”安子心直口快,话刚出口就被海茉狠狠地锤了一拳。
周媛果然就不说话了。
很快走到公交车站,刚好有辆去新区的公交车到站。周媛上车,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启动的时候她忽然转头看着海茉,面无表情地说:“陈海茉,今天谢谢你。”
“真难得,她会说这种话。”安子挑挑眉头,随即拍拍海茉的肩膀,“小同学,表现不错阿,竟然敢用刀子了!说实话,你是我认识的女生中最——”安子偏偏头,思忖【cǔn】着该如何用词,最后只是笑着看着海茉,“反正,是最与众不同的。”黑夜中,他的眼神闪烁着清澈的光亮,像一团小小的澄明的火焰。
海茉只是耸耸肩,心不在焉似的。
其实只是在想周媛的那段初恋故事,她觉得那个男生也挺可怜的,爱一个人可以爱到疯狂的地步,这是因为不舍得放手。
可是有些爱是双刃剑,不放手的结果只能是两个人的手都被刺得血肉模糊。
比如季修梵和她。他们之间是一把双刃剑。
忽然羡慕起周媛,起码有一个人肯为她奋不顾身。
“喂!发什么呆,上车。”安子的手揉了揉她的头。
她的心像是被谁唤醒了,紧张地跳了起来。
安子被海茉盯得毛毛的:“怎么了?”
她看清眼前的面孔并不是季修梵。安子的脸有孩子的稚气,她从来没告诉过他,在他痞痞的表情背后藏着孩童般的纯真。
海茉甩了一句:“以后别碰我的头。”然后,默默地上了车。
“不碰——”安子大声地回应她,尾音拖得长长的,经过她座位的时候,忽然又把手覆上去大力地揉了几下,“不碰才怪!”
海茉的头发真的变成了鸟窝,有几绺【liǔ】遮住了眼睛。
夜车上的人原本不多,被安子孩子气的举动惹得笑出声来。甚至有个小孩子学着安子的样子,揉搓着自己爸爸的头,奶声奶气地说:“不碰才怪!”
就连海茉都跟着笑了起来。11
海茉已经记不得是第几个早晨了,桌子和椅子上照例被人倒满了垃圾。
她进教室的时候,顺手从工具箱里拿了扫把,若无其事地向着座位走过去。经过周媛的时候,她正埋首默写单词,头埋得那样低。
海茉从她身边走过,书包带擦着周媛的桌角,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周媛腾地站起身,一把推开海茉,抢过她手里的扫把,抢先走到了她前面。
大家以为又有好戏看了。那么有趣的捉弄陈海茉的活动,早晨往陈海茉桌上扔垃圾的时候她竟然没有参加,这多令人扫兴。
几个男生吹起了口哨,还有人大力地鼓起掌来:“周媛!周媛!周媛!”
那情形仿佛就是在格斗赛上欢迎格斗士出场。
周媛三两下把那些垃圾扫到地上,然后把扫把狠狠地摔到教室最后那排几个起哄的男生面前。
教室里霎时安静下来。
领头的男生诧异地说:“周媛,你吃错药了吧?”
周媛指着全班的同学说:“你们别太过分了,陈海茉是我周媛的朋友,以后你们谁要是再欺负她,就先来找我试试。”
静谧持续了一分钟,随即响起一片爆笑声。
没有人当真,甚至都把她的话当成了最好笑的玩笑话。
陈海茉甚至也冷冷地笑了一下。
可周媛自此竟真的与海茉形影不离了,也不管海茉理不理自己,她执著地跟在她身后。
安子曾经很郑重地向周媛抗议,说她是瓦数最大的灯泡。周媛鄙夷地瞥了安子一眼,说整个宁远高中的人都看得出来,人家陈海茉根本就没看上你。牙尖利嘴的周媛总是搞得安子很没面子。
“其实,我以前对你那么不好,只是因为你看到了我的秘密,我怕你宣扬出去,所以先下手为强。陈海茉,我们就把过去的事都抹平了吧。”周媛讨好地央求着海茉。
海茉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海,冬天的海,即便在正午温暖的阳光下,那些厚重的冰层也同样只泛出清冷寂静的光。
她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周媛所谓的秘密。
刚到宁远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她在药店偶遇过周媛,周媛急匆匆地擦着她的身体走过去,仿佛彼此不认识一样。
“喂,你的药还没拿。”店员提醒了周媛一声,“按说明书使用。不过,你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荫道焱有很多类型。现在的医院都有少女门诊,不用害怕。”
惊雷一样的声音,在周媛和海茉之间炸裂开来。
周媛的脸霎时红到了耳根,她嗫嚅地解释着:“是洗澡时传染上的,我在网上查过了,买点药就可以……”与其是说给店员听,倒不如说是有意讲给海茉听的。
可是海茉并未在意。
她怎能料到,这样一件小事竟是周媛心里天大的秘密,事关她所有清白的秘密。原来,之后所有咄咄逼人的不友好行径,不过是她为了抵御海茉的先发制人。
海茉站起身,凛冽的海风吹得她脸颊通红。
“那种炎症洗盆浴的时候很容易被传染,这种常识我早就知道。”海茉轻描淡写地说道。
周媛的声音有说不出的轻松:“陈海茉,我就知道你这人心地特善良,相比之下,我真是龌龊啊。”说着,自己还笑出声来。
“其实,关于你的那些坏话,并不全是我杜撰的,我是听江小沐说的。江小沐是我表妹。”周媛追上海茉,两个人在下山的石阶上并行着,“我还有一个秘密哦,是关于——”
“别把任何秘密都告诉我!”海茉直接地拒绝了她。
真的害怕“秘密”两个字,所有的秘密一旦爆裂开,威力都不亚于一枚炸弹。比如陈骁城的秘密,海茉那么尽力地保守着,却还是被炸得体无完肤。
周媛嘟嘟嘴,把“曾喜歌”三个字咽进了肚子里,只是抱怨地说“陈海茉,你这丫头总是冷冰冰的,还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啊。”12
元旦节放了三天假,安子央求海茉陪他去安城看褚小亮,周媛也嚷着要一起去。海茉犹豫了好久,终于跟着他们一起坐上了通往安城的大巴车。
“陈海茉,安城都有什么好玩的,你带我们去逛逛吧?”周媛一路上兴奋得就像是去旅行一样,“安子,你不相信吧,我四五年没去过安城了。我小时候每次去安城都要坐一次摩天轮。”
“你知足吧,我从小到大就去过一次安城,还是因为我奶奶生病。”说着看了海茉一眼,“你晕车吗?怎么脸色那么不好看?”
海茉只是看着窗外不说话,田野上覆着未消融的冰雪。可是记忆在心里蠢蠢欲动。
安城,是被尘封的城池,带着神秘而令人敬畏的封印。
下了高速口,海茉益发地不安,恨不得央求司机调转车头。可是当安城熟悉的建筑在眼前一一浮现,她的一双眼睛却紧盯着路上的行人,多希望在人群中看见最熟悉的身影。
渴望重逢,却又害怕重逢。
褚小亮早就请了假,嚷着要带他们好好玩一天。安子和周媛为了去哪里玩的问题,已经争执了半天,四个人在步行街上漫无目的地闲晃。
海茉嘴里咬着奶茶的吸管,漫不经心地跟在他们身后。安子猛地一回头,吓了她一跳。

“喂,酒窝妹,你怎么像丢了魂似的?游乐场和电影院,你选哪个?”
“无所谓啊!”海茉耸耸肩
“你这样的男生和电影院根本就不搭调!再说了,现在都开始上贺岁档的电影了,贺岁档的片子有多烂你不知道吗?”周媛咄咄逼人地冲着安子的耳朵大声说。
案子一脸苦瓜相的看着诸小亮:“带她一起来就是我人生最大的失误!”
安子虽然很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同意了周媛的意见。周媛美滋滋的,乐的就像个去游乐场过儿童节的孩子似的。
“到底是怎么了?不言不语的。”暗自猛地拍了拍海茉的肩。
“大概是因为天气冷吧。”海茉说。
必须很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要去旧地重游的冲动。想要看一看那幢红砖墙的旧楼,看一看空地上的那些光秃而干净的枝桠,看一看一种那个铺着蓝色亚克力顶的车棚......
他们没想到冬天里的游乐场同样是人山人海的,大概是因为假日,带孩子来玩的人特别多,就连巴掌大的旋转木马前都排着长长的队。周媛想坐旋转木马,明显受了韩剧的“茶毒”。她说坐旋转木马是一件特别悲情的事,旋转木马转过第一圈,看见心爱的人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旋转木马再转过第二圈,原地等候的人却已不见,韩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她拉着海茉过去排队,回去吆喝安子去买票。安子早就甩了个白眼跑了,周媛嘴里的狗血情节明显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海茉看着周媛满脸的渴盼,于心不忍,说道:“我去买票吧,陪你玩一次。”
周媛呵呵笑着:“陈海茉,你真是个好姑娘。那我就先在这儿排队啦。”
售票处同样人山人海,海茉足足等了五分钟才买到两张票,一回身却见旋转木马前一群人正围着看热闹。周媛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尖利刺耳。
“没有票怎么啦?谁说没有票就不能排队了?我同学去买票马上就回来了!”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我们已经买到票了,你就应该站到我们后面去。”和周媛年龄相仿的女生,大概很少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对峙,气得面红耳赤。
“我们现在说的不是谁的手里有票,而是排队的时候先来后到的问题!你明白吗?妹妹!我是先来的!你是后到的!”周媛一副老大姐的神情
海茉生怕周媛把事情闹大了,急忙小跑着过去,高举着手里的票努力地从人群之外向里面挤。突如其来的男声,却惊得她一啰唆,小腿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

“同学,现在是凭票入场,你的票不是没在手里吗?那就请让一下,让有票的人

先进去。”冷冷的声音,却有让人敬畏的力量。
“你谁啊?别多管闲事!你女朋友胳膊还流血呢!”周媛白了他一眼,他右手扶

着的女生胳膊上有一大块殷红的伤口。
“曾喜歌,你怎么搞的?”女生们惊叫起来。
“摔了一下,没大事,季修梵非要带我去诊所。”
“看伤口挺严重的,算了,不玩了,我们陪你一起去吧。”
她躲在人群里,想要踮起脚尖看看他的眉目,却又生怕被他看见她仓皇的脸。透

过人群的缝隙,依稀看见喜歌的面孔,更见温婉如花,那么娴静的气质
那些美好的人,时光在他们身上叠加的是更美好的沉淀,如今色流光的沙,一路

闪耀光芒。
而自己,原本是一页苍白的纸张,却匆匆地掉落在时间的泥沼里,染黄了边角,

慢慢卷曲、破碎。
“陈海茉,快过来啊!”周媛眼尖,瞥见了她,急忙招手。
海茉生怕季修梵和曾喜歌听见自己的名字,见他们已走远了,赶忙跑过去,递上

手里的票。
她们并肩坐在两只白色的木马上,音乐响起,世界开始旋转。
旋转木马转过一圈,她看见季修梵和曾喜歌站在人群之外,几个女生围绕着他们

。他低头,细细地看着喜歌胳膊上的伤口,似乎在说着什么。他的侧脸一如从前

,他记忆中的少年,原来从未走远。
而他的手紧紧地扶着喜歌的胳膊,他们如此亲密,令她无法呼吸。
旋转木马再转过一圈,满目陌生的人群,熟悉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没有谁会等

在原地。
原来韩剧并不是那么狗血,狗血的往往就是我们真实的人生。
有那么一刻,海茉忽然意识到,她所拥有的初恋,其实只是一场来不及开始的爱

情。
“爸,从此,我也有了一个没有做完的梦。”她微微仰起头,看见远处天边的一

朵云被风吹得稀薄。

第六章 重逢【她们之间,有魔鬼穿行吗?】
1
季修梵站在晨光里,偶尔扬起手,挥一挥飞至面前的杨絮。暮春的雨季,难得遇

上几个晴天,却必定有漫天的杨絮柳絮随着阳光一起出现。不时有女生从公寓楼

出来,经过他身边时会偷偷地瞥一眼,然后脸上浮起含义不明的笑意。也有胆子

大的会走过来主动打招呼:“嘿,季修梵,听说你们乐队要解散了吗?”
他翘起嘴角:“不是解散,只是我们老队员要退役了。”
“所有成员大换血,这和解散有什么区别啊?”
“人走了,音乐还在啊。”
“多可惜……”
季修梵说着话,视线却转移开来,冲着公寓楼里刚刚走出来的曾喜歌摆了摆手。
女生识趣地离开了。
在华联高中,谁都知道季修梵和曾喜歌是一对璧人,远远看过去,任谁都会觉得

他们走在一起很养眼。虽然据说两人不过是好朋友的关系,可是他们的眼神中明

显有着恋人的默契。
女生们看曾喜歌的眼神只有羡慕,没有嫉妒。对曾喜歌那样的女生,是无法嫉妒

的吧。温和包容的性格,只有光芒没有锋芒,对人不会过于甜腻,亦不会显得冷

淡。与人相处,懂得保持最合适的距离,不会让人难堪,只会成全对方的尊严。
这样的曾喜歌,毫无异议地蝉联了两年的“校花”。
“睡得还好吗?”季修梵看见她眼周轻轻的黑眼圈。
“还好。”曾喜歌稍稍转过头,很自然地摘掉季修梵肩上的一小团杨絮,然后把

额前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一边走一边望着他处,“换了新床,难免会失眠。”
两人之间有短暂的沉默。
要不要说出来呢?季修梵心里犹疑不定,其实昨天曾喜歌搬进公寓之后和司机道

别时说的那些话他都听见了,是不小心听见的。
“喜歌,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要给我打电话,虽然小杜叔叔没有车,可是还有

两只手可以帮你。”她的司机是那样说的,脸上表情俱是担忧。
“这么多年,已经太麻烦你了小杜叔叔,以后不会再需要了。”
“你总是这么逞强,所以常阿姨才会放心不下你。”
“她已经走了吗?”
“嗯,上午的车,回乡下了,走的时候哭了,说会很想你。”
“我也是。”
“那……我走了。”
“好,小杜叔叔,车上那些童书和芭比是我整理出来的,你带回去给囡囡

【nānnan】玩。”
男人的情绪明显有些小小的波动,嗓音都变了,嗓子里像是堵了什么:“他们怎

么可以这么对你,你可以告她的。”
“没有理由告的,只不过是从私人公寓搬到了学校的公寓,从被人伺候的锦衣玉

食变成了自力更生的寄宿生活,恐怕连法官都会拍手赞成。”曾喜歌眼里闪过一

道冷冷的光,对于这样的家变,她表现得相当平静从容,完全超出她那个年轻继

母的意料。
年轻的继母忍了许多年,肚子终于争气地鼓了起来,喜歌多了一个弟弟。然而,

满月刚过,那女人就撺掇着喜歌的爸爸收回了喜歌的公寓,把司机和保姆也遣散

了。美名其曰是让喜歌学会过简朴的日子,实际上不过是把她扫地出门而已。
看着眼前快四十岁的男人脸上的悲戚,喜歌显然已经有点不耐烦,转过头向着教

学楼的方向走去。
粗大的银杏后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用余光瞥见熟悉的白色帆布鞋尖,眼里闪

过别有含义的狡黠光亮。
“想什么呢?”曾喜歌突然开口。
“哦,没什么。”季修梵慌张地掩饰。

乐队的训练场地在图书馆的地下室,喜歌打开门,房间里有一股闷闷的气味。季

修梵踩着椅子将临近天花板的透气窗推开,一小股风瞬间吹了进来,连同几朵乱

了方向的杨花。
“真舍不得离开乐队,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喜歌拿抹布轻拭着桌面的浮尘。
“呵呵,把自己的孩子丢给别人,是挺揪心的。是不是,孩子他妈?”
季修梵这句玩笑太突兀了,话一出口,不仅喜歌的脸红了,他自己也觉得异常尴

尬,最后只得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不过,据说高三根本就没有业余时间了。我

记得初三的时候就够烦了,三天一大考,两天一小考。”
“是呢,胡腾腾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学校现在就开始备战了。”
“初三的时候数你最清闲了,保送生,呵呵。”季修梵笑了两声,忽然又停住。

关于初三的记忆仿佛就在昨天,回首就可以摸到,当然也会想起海茉的脸,带着

浅浅的酒窝、永远有孩子气的笑脸。
今天的气氛总是那么令人不自在。
季修梵迟疑地问出口:“可是,喜歌你为什么要住校呢?”
“你又为什么一直住校呢?”喜歌反问,又很自然地笑了一下,“我们的原因大

相径庭。你是不喜欢家里的环境,不想面对你妈。而我,根本就是因为没有人要

我。”
她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季修梵反而不知如何说出安慰的话。
“其实也没什么,我早就没人要了,只是换了一个住的地方而已。他们在我十岁

的时候就离婚了。”语气里带着些许自嘲。
她装作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季修梵,男生果然愣在了那里,显然这个事实超乎他

的想象。
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吧!
楼梯上响起一串欢快的脚步声,有人推开门,是乐队的其他成员。他们的话题自

然默契地终止了。
喜歌转过头去和他们说笑起来。
高高的透气窗射下极小的一抹光,她就站在那抹光里,脸上的笑容澄澈明媚。
季修梵远远地看着她的侧影,第一次觉得其实她笑得越灿烂,他就会越心酸。原

来,人群里总有许多的人,外表看着是强大的巨人,其实转过身只是一个孤单的

小孩而已。
“喂,季修梵,下午是不是有球赛?”有人问。
“嗯,三点钟,在市体育馆。”
“哎呀,我们集体观战去,你这个篮板王要好好表现啊。”
“呵呵,下午的对手很弱,教练说了,我只做场外替补就行。”
“啧啧,你们教练太轻敌了。”
季修梵只是笑了笑,眼里有骄傲的光亮。
越来越像一颗明亮的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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