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李天民 |
李开敏 于 1994年7月 |
这是我姐姐李开敏在父亲辞世时写的一篇文章。父亲的中国情结像一条无声的溪流,注入了我的价值观。不知不觉中,当我的人生需要做一些选择时,这些理念影响了我。而这些都是我成年以后逐渐理解的。在父亲的书房里,父亲一直珍藏着钱穆先生赠送给他的书法,上面的字苍劲而从容: 有容德乃大,无求品自高。我知道,这是父亲一生的写照。 |
少年从军赴日留学 父亲生于四川华阳,六岁时先祖父李世泽殁,小时候父亲告诉我们因他年幼丧父,所以必须注意身体,使我们七兄妹不致失依。先祖母黄氏以及父亲的祖母刘育德均早年守寡,在父亲口中皆是了不起的女性。父亲的高祖在当地是备受景仰的学者,并自创刘门教,讲授儒道,门生无数。曾祖母亦受教门下,是当地唯一任教职的女性,祖母虽未受教育,但深明大理,故二位伟大的女性对父亲一生影响深远。父亲常说先祖母一再提示他们三兄弟(包括遗腹子叔叔李天福),她独力抚育三子的心情如同捧了一锅油。及子长成后,不顾乡里的责难,先祖母毅然变卖田地,供他们就学,并鼓励外出深造,在当时真是思想开明先进的女性。三兄弟先后大学毕业,还乡奉母,承欢膝下。父亲手足情深,先伯父李至刚,毕业于北京大学,曾任乐山中学校长,是乡里中人人称道的仁者,父亲对这位兄长敬爱有加,年轻时有一次无意发现已婚的伯父将其意外保险受益人填了父亲,从此感愧于心,长兄若父,恩情深重,令父亲终身难忘。叔父天福任教于四川农业大学,父亲1990年返川探亲时兄弟阔别相见,二人均已是古稀老翁。
先祖父务农,因家贫父亲十三岁就从军。身高还不及枪杆子高,后来因为内乱部队解散,重返家园,曾经安排到一父执辈家中协助管家,但父亲一心向学,后经何姓乡亲的赞助,前往日本留学。不谙日语的父亲,五年寒窗苦读,获得早稻田大学经济学学位。那段年少之旅,物质的匮乏及客居异乡的孤寂均可想见。父亲晚年多次忆及当时中国留学生中,有位太太常唱「阳关三迭」一解乡愁,每每均动容不能自己。返乡后开始事业的冲刺,父亲文笔极佳,先后在南京中国日报任总编辑,以及在中央军校成都分校任教,抗战前参加民族复兴运动,后又至西安行政训练所办理训导教务,在成都青年团工作,任青年团干事长。在西安时,结识了当时在汉中女师任教,而正在行政训练所受训的母亲,紧追不舍,并同赴东北向先外祖父母请示,终结连理。1947年行宪后第一届立委选举,父亲在西区获最高票当选,乡亲中任觉五、冯慕鸪、徐天秩、许伯超、崔德礼、姚必德、朱宝铮等伯伯一直和父亲维持多年情谊,均是当年共事共患难的挚友。
来台后父亲不再在政治上活跃,提及官场文化,常有重重无奈、失望与厌恶心,故而将全副精力转移到国际事务以及大陆问题研究方面,为自己另辟了一片发展的空间,虽是如此,他仍对国际情势、政治领导人物有高度关注,如近年大陆和东欧政治的巨变等都令他感喟震撼,忙着收集资料、详细分析,也乐于和我们讨论,比较不同观点。父亲六十岁后陆续出书,「刘少奇传」、「林彪传」、「周恩来传」等,有的有日文、英文版,后者的重写是他近年最大心愿,但已觉力不从心,花了五年时间大部分完成。病中最后托政大博士班王振辉、关向光二位得意门生继续代为完稿。从1984年起,他接受政大国际关系研究所东亚所的聘请,在硕士班教授「中共党史」,在博士班开「中共党’史专题研究」、「中共人物专题研究」,直到过世那年三月住院才辞去。他最喜欢与年轻人相处,学生中不乏认真向学的,深获他夸赞,近年体弱,家人劝他辞去教职,但他始终不舍。不舍的不是这份教职,而是和学生相处切磋的机会以及学校继续求学的环境。
关山险阻家人团聚
「有容德乃大,无求品自高」是父亲的立身处世哲学,父亲花园新城书斋内墙上挂的即是故钱穆先生题的这幅对联。因为有容,父亲待人十分慷慨、宽厚,无论朋友、家人、学生,无不倾其所知所有相教相授,他曾以「天地何其宽,岁月何其长」鼓励我们保持宽广的心胸与视野。更教导我们个人所见有限,凡事应当谋之于众的道理。病中访友不断,曾道:「无论家人、朋友、学生来访,都一样高兴。」正因父亲善待人,一生可谓广结善缘,连床上特别适合老人的被、枕都是学生从日本购回相赠。父亲交友广阔,对朋友均接纳从不评断。更念故情,老友任何急难,他都特别照顾。几位晚景孤单的长辈,他常登门问候。今年三月,四川屈义林伯伯在台举办画展,他已相当体弱,但不顾我们劝阻,四下奔走,当日并在我们姐妹陪同下亲赴会场致贺,返家后又亲自录音给屈伯伯,隔日就办理入院。人有点滴恩,他永志不忘。大陆变色后,父亲随政府先行来台,留下母亲和年幼的大哥及四个姐姐。因为父亲在国民党政府的职位,使母亲在监视、半隔离的状况下度日如年,乃毅然决定离川赴台。然而突破层层关卡谈何容易,当时母亲遣兄姐沿街变卖家产,筹措路费,佯装回东北娘家,一路辗转,历经各种险难,终在1950年底来台一家团聚,全凭了母亲超人的智慧、勇敢、果决与镇定。当时多少家庭妻离子散,父亲常将我们一家九口保持完整以及子女教育成功的功劳归于母亲的贡献,诚然如此。
「无求」反应了父亲个性耿直、淡薄的一面,他曾说十九岁负笈东洋时,袋中仅两块大洋,最困难时也从未向人求过什么,从小独立养成他凡事宁求己不求人的倔强个性。工作事业如此,亲情友情亦然,这份孤傲虽是他不常显露的一面,但我相信其中有不足道人的寂寞与沉郁。父亲一生不善理财,立法院的司机先生都不乏房屋数栋之人,而父亲十年前购屋,不足款由子女们合资,我想我们非但不将此视为负担;反而为他的两袖清风感到骄傲。如果欠布财产,他最大的财富或许是我们七个子女吧!
与书为伴治学谨严
父亲一生心系家国,儿时过年亲笔写的春联是「时时勤秣马,年年望还乡」,晚年听音乐会,每闻老歌,则抽搐难抑心中悲情。「大陆寻奇」是他唯一感兴趣的电视节目。八十一岁那年还乡对他是很震撼的一次旅程,回来后情绪久久不能平复。返台那晚他取出一印,说是四川金石名家所刻,说到刻的「少小离家老大回」时又一度失声。大陆拍的照片一遍遍看着,先祖母坟上亲手种了一株柏树,见八十岁的他跪在成都文殊院中为祖母做法事,真感叹历史的创伤为家庭带来的永远遗憾!父亲交待去世后骨灰送回成都陪伴祖母安葬,或许可聊慰他未能事奉、为母送终的一生大痛。父亲对国家的爱常超乎我们这一代所能领会,最后卧床不起时我问他如有一梦想想做的是什么?他说:「写一本书―中国人未来的希望。」忧国忧民之心终生不渝。病中曾作一梦,在水边一石上拾获一方纸,上面跃然四字「中华之恋」,魂牵梦系的故土情长啊!
父亲为我们树立了读书人的典范,所到之处,一定先找书店和图书馆。在美时我们兄妹都习于为他做好三明治,上班前送他到图书馆,下班后接回。最后几年在台湾则是准备便当,每周固定去东亚所看书、找资料。他读书很有选择性,多年来对中共近代史上几位重要人物一直保持一分史学家的高度兴趣,他最大的收获在于不断在各地找寻新资料。去夏自美返国,携回一千多张影印,十分兴奋,大家帮忙折叠、装订。他曾批评我们没有一家有个像样的书房、书桌。因此五年前,受够了台北的炎热、喧闹,搬至新店花园新城,买下一小公寓做为书斋。新城的房子客厅有整面墙的一片大窗,偌大的书桌上堆满他的资料、药瓶。窗外青山绿荫,春天还可见一株桃花灿斓,视野开阔。他早晚散步独思,白日窗前读书写书,满室书香加上满墙老友的字画,偶有亲人友人学生来访,清静自在。相信是他晚年回忆中极为愉悦的一段。父亲治学严谨谦虚,从不以自己的教学著述自满,但以八十六岁高龄仍带领博士班学生而受到尊崇与欢迎的程度,可说明他努力鞭策自己,从不懈怠而经得起考验的实力。
病中问他最怀念的享受是什么?以为他会回答美食或旅进,未料他不经思考即说「读书」。他对学者敬重有加,钱穆先生在世时,他春节必亲自拜望请益,年年如此。父亲过世后,在他抽屉中觅得一纸上书「老牛明知夕阳短,不必扬鞭自奋蹄」。这确是父亲自我鞭策不懈的最佳写照。
知命之年赴美进修
坚强的意志力与丰沛的生命力是父亲的天赋异禀,小时常提醒我「凡事豫则立」,五十多岁时有一机会至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进修一年,于是他开始勤学英语,说、听、读、写,无不全力以赴。我一直暗中敬佩他对语文的好奇以及尝试的勇敢,出席国际会议或与外籍友人沟通,他从不退缩,带着浓浓的四川腔主动交谈。如代他言,他则面露不悦。有时和我讨论用字或阅读不明白处,他记背的字汇令我讶异,但他常感叹起步太晚,语文不学通则用处有限。我常说爸爸是我们全家最用功的人,为学认真无人能及。爸爸的意志力在他身体保健上亦然,年轻时烟、酒到了中年一一戒掉,长年心律不整加上二十年糖尿病却能享高寿,实赖他有恒的运动以及自已对调养的重视。惟一意志不坚的是饮食控制,他喜甜食。尤好冰激淋,常和孙辈人手一杯,其乐无比。丰沛的生命力可从他享受生命的态度窥见一斑。爸爸注重生活情趣、讲究美食,中西餐不拘,爱饮好茶,欣赏文艺、舞蹈、音乐,也喜游山玩水,儿孙们陪吃小馆、陪着出游,老友们定期喝咖啡、小聚,都在在展现他的活力。妈妈厨艺甚精,早年和婆学了一手地道的川菜。妈常说四川人最好客,爸爸即是。他很爱作东,招待朋友、摆摆龙门阵,连我的同事、朋友他也照请不误。他的桥牌打的甚好,羽毛球、网球也行,过年时家人牌桌上,麻将梭哈他都凑一脚,但实在是陪我们的成份居多。今年元宵,我们驱车至平溪看放天灯,他兴致昂然,说大陆亦有此民俗,答应同去,早上在世贸中心陪我及小女逛宠物展,下午至平溪,车水马龙,只好停车山边步行,搭乘小火车前往,当天晚上近十点才下山晚餐,他仍精神奕奕,其实当时他的肿瘤已相当大了。
病中和他回忆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他说年轻成家立业后忙中偷闲和长兄陪同祖母听戏、游峨眉山是他最好的回忆,故父亲的纪念册特选「峨眉山色」作为封面。爸爸说婆的兴趣也广,什么戏都爱听,这股昂然的生命力相信在我们李家会代代承传。爸爸约七、八年前开始注射胰岛素,每天两针,以他的高龄学习自我注射不易,难得的是仍不减游兴,日本、香港、美国开会或洽商出书、探子女,他依然远行,我却常担心他如何换算时差与注射时间?
两年多前,爸爸贫血一度未改善,学护理、医技的三姐再三叮咛各种检查,终于查出大肠肿瘤。荣总手术十分成功,惜糖尿病造成伤口不愈住院三个月,每日清疮刮肉,他咬牙皱眉紧握我们手,强忍皮肉之痛。当时胃口全失,瘦了约十公斤,极其辛苦,然半年后他再度以惊人的生命力回复以往作息,回到新城自由来去。手术后未再出国,直到去夏在姚必德伯伯陪同下畅游加、美,访友探子,十分尽兴,北美洲气候、人文环境宜人,旅游对他身体的考验也令他十分满意,出国前定期追踪曾在肝上照到一肿瘤,但再三分析以良性血管瘤可能性为大,我们放下心中大石,三姐妹机场送行,谈笑风生。
今年初再度追踪时,他冑口佳,体重依旧,一切如常,虽有两次感觉腹部扯痛,但均无大碍。他嘱年后排超音波,未料肿瘤明显长大,料是肠癌转移至肝,因在肝静脉的位置,无法手术,故决定求助中医,试了近一个月,食欲不振、疲倦等症状逐渐明显,终在家人极力说服下,三月廿二日入院,化学药打完两个疗程后,一度肿瘤缩小,医师及全家大受鼓舞,父亲病况亦有起色,曾请了看护,返家疗养。从三月底以来美国的大哥、四姐、三姐、小弟全家、大嫂与侄儿依序回国,陪伴照顾几无间歇。孙女德宁一岁半,聪慧伶俐,最讨爷爷欢心,孙儿瑞声在美习医,亲自扶持,喂药净身,见者动容。五月初父亲食欲又下降,曾戏称他的食量不及德宁,我们心中暗急,五月二十日入院果然肿瘤又长大,而他心脏、肾脏功能也发出危险讯号。二十九日他返家心切,精神、心情大不如前,每日卧床睡眠近二十小时,起来时以轮椅代步,食物因吞咽困难也以少量流质取代,三姐率子二度回来,为爸爸的最后十日提供了最贴切的照顾。
六月二十日爸爸终于同意再入院,但已无力下床了,药也不易进,二十四日端午,早上妈妈、我们四家全数到齐,他咳嗽甚是辛苦,也喘得厉害,然一直急着说话,却无力成句,我们代言,说明了安葬成都的心愿、又承诺完书出书后才放心,然仍舍不得闭眼,下午我们四个女儿守候床榻,为他要了病中第一剂止痛针,希望他合眼小睡,并在耳畔将心中的话向他倾诉:他精彩走完一生,不虚此行,带着家人、友人、学生的爱,所去处迎接他的是悬念多年的母亲、兄长,我们几十年后将追随而至,无所惧怕,他点头。说到他真辛苦,女儿们代不了,不过到最后就自由了,他点头。说到他教的道理我们必牢记并教诲子女,要他安心…… 说到我们真爱他,如果有来生,愿仍作他儿女… …四点左右,血压下降,五点多我见他呼吸转浅,急呼姐姐。我们 强忍心中的高涨情绪,握住他手,靠紧他作最后的陪伴与道别。末了他张嘴慢慢连声道谢,约六、七次,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们忍住心中悲恸,跪地各自诵经、祷告,约一时后再合力为他净身、换衣。他面容安详,嘴角带笑,连平日难展的紧眉也舒坦开来。我电召仁辉、小衡、隽音、彭博,一一赶到与他话别,并在他额前吻别,送他出病房。移送时,抱住他头颈上身,轻软如孩童,睡过的床褥余温犹存,我想送进冻库何忍?告诉身边的小衡,十九岁的他答道:「别忘了公公灵魂已在温暖处。」我终于知道爸爸的仁厚、智慧、体贴流在我们世代的血液中,也将我们一家人紧紧地凝聚在一起。
内严外慈如师亦友
病中曾问爸爸一生最感安慰的是什么,以为他会说他的研究工作,但他说:「你们七个」。
大姐开芸长姐若母,全家大小都受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小至切盘水果,大至为父亲整理寓所,都有她的巧思,父亲说几个姐妹中大姐的殷勤照顾最为适意,大姐夫是台大经济系高材生,一直任职银行界,却毫无商界现实、寡情的气息,极受我们姐妹敬爱。
大哥开宁很像爸爸,外严内慈,当年是少数乘船留美的苦学生之一,和大嫂同为杜兰大学生化博士,他们对日后赴美的三姐、小弟可说负起父母照顾之责,深令父亲感动。
二姐开蓉达观随和,从小是家中「散气包」,至今依旧,爸爸最喜欢她永远体贴别人的善心与凡事不计较的气度,她最爱打扮爸爸,几件水洗丝外套伴爸爸度过数个寒冬与病中数月。二姐夫毕业于成大,学有所用,一直在交通部电信局担任行政主管的工作。
三姐开露为人诚厚,家中任何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她一生为家,忠诚奉献,并承传了爸爸的不多言与幽默感,在美国医院担任医技工作,敬业负责,爸爸病中血管脆硬,抽血幸有她代劳。三姐夫是化工博士,温厚笃实,治学甚精。
四姐开菁娇小玲珑,也是理家能手,她做的甜食爸爸最爱,二位子女的懂事、善解人意也最为爸爸称道。四姐夫是化学博士,是爸妈眼中「文武双全」的能干角色。
至于我,很多人说如父亲所赐之名开朗灵敏,也承袭了爸爸的多项特质,包括惜物、重感情,在台大讲授「老年社会工作」课程中,爸爸一直是我常引用的成功老化范例。不过个性倔强,多蒙爸妈包容。和先生在台大合唱团相识结成夫妇唱随档。先生任职资策界,爱唱不爱说,是一温良恭俭的谦谦读书人,木讷中的真诚不苟甚得爸爸欢喜。
小弟开复是爸妈的老来子,从小聪明过人,在顶尖的卡内基美仑拿到计算机博士,现在人工智能、语音识别方面有杰出表现。他和爸爸年龄上差了半个世纪,但此次病榻前挖空心思购食、喂食一概亲自服侍。弟妹先铃是现在少见的贤淑女性,全心相夫教子,任劳任怨,乐在其中。他们的婚事,由父亲幕后安排,见二人恩爱,最令爸爸安慰。
我们的母亲王雅清是辽北人,家中务农,事亲极孝,先外祖父是当地人知的「王善人」,母亲少年时外出求学,毕业于上海体专,她具北国儿女的豪情和爽直,与父亲的谨言婉约,可说如日月之别。母亲的明快、威权补足了父亲优柔细致的一面。她对子女家教甚严,子女有过受罚,常由爸爸出面缓颜。来台后家中生活清苦,兄姐们常忆起父亲冬日差哥哥送大衣到当铺的情景,以及开学筹措几个子女学费时的窘况。母亲为了贴补家计,曾至金瓯商职教体育,而父亲则利用闲暇开始研究大陆问题,赚取稿费。幼时父亲常戏称他是老牛,爬格子耕田,家中经济情况约至我出生才渐改善。
感情丰富极念旧情
爸爸感情丰富、细腻,极念旧情,是世上少见的爸爸,儿时他教我们背诗,他有惊人的记忆力,常背诵抗战时思乡的歌曲或是境界优美、以诗为面的谜语。返国不久他曾交我一张我托儿所时得到的奖状,为我保存多年。高中时曾送一「爱是永不止息」的牌子立在他桌前,三十一岁追国时字迹已斑驳却仍立案上。大学时代晚归,他徘徊巷口久候。生二女坐月子中,他已八十二岁,还搭巴士为我送便当。哥哥结婚时,他以新诗一首表达他的喜悦与祝福,此次病中嫂嫂特别寄回流传。病中为他读信,长媳廷琴及外孙女顾宁信中都感谢他作我们的良师益友。
爸爸和孙辈十分亲近,常用自创的儿语和他们嬉笑、沟通,外孙女怡华说以他们之问熟悉的儿语作了一幅美工,爸爸欢喜异常,立在床头。病中七尺之躯的外孙翔声常为他按摩捏腿,不足四岁的外孙女彭博一入病房就爬上床秆,要亲二十下方休。真是祖孙情长。我们成功、失败、顺遂、有难、迷惘时,他总是在身边,传递他的关爱,他洞悉每个孩子的情况,因材施教,我一直觉得他给我们的爱是无条件的,也将终身护卫我们从其中得到无比的力量,度过软弱时刻。对媳、婿、孙辈他亦谆谆诲之,用心良苦。
此次他的最后人生阶段,家人发挥了最大的动员力,除了精挑细选的全时看护,更因为照顾、陪伴他使家人在短短时间内度过不少美好的团聚时光。他憎恶形式,晚年不知为多少父执辈担任治丧委员,自己却不要发讣文,不要治丧的形式。所以这次我们完全以自己的方式悼念他,相信他会悦纳。他给了我们实质的爱,而我们即使以最深厚的回报,怕也不及他千万分之一。他律己甚严,对我们期待甚高,常提醒我时间管理不善,更以「人到中年百事哀」警惕我,但又灌输我们人生不能求全,要懂得接受缺憾、珍惜缺憾的哲学,他的话如脚前明灯,将伴随我们漫漫一生。父亲在端午的午后五时二十分病逝,回顾他的一生与最后的病程,觉得真是应验圣经上的话语:「万事必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
父亲虽无特定宗教信仰,但他信奉与实践的确是爱人的道理,他的一生充满对家国、生命的热爱,洋溢着诗人情怀,说他是爱国诗人并不为过。而他走过的岁月,也如一首古老、丰富的史诗。他一生勤朴治学,更坚守读书人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节操,就像一本耐人寻味的好书,他永远给人指引,令人怀想。初夏时蝉鸣不已,转眼正是父亲逝世周年忌日。想念爸爸时,我常举头见白云悠悠,我知道父亲的在天之灵已卸下世上劳苦重担,摆脱病痛的桎梏而在天地光亮处含笑俯视我们,永远护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