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这两句吟咏梅花的词,在20世纪六十年代以及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可谓家喻户晓。但是,要真正弄明白这两句看似简单的话的具体含义,却又不是那么简单的。
周泽雄在《说说毛泽东诗词》一文中指出:毛泽东最为出格之处,私意以为在《卜算子·咏梅》中。“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按两句最可惊异者,在第四字均为“春”。若假设词人具大家手笔,我们当能从此两“春”中得到相对更多的审美愉悦,正如我们曾从李商隐叠用“昨夜”中得到过莫大享受一样。但也许是我的鉴赏力太低下了,因为我不仅没瞧出什么韵外之致,反而越来越坚信这是一次误操作,第一个“春”系“冬”之误。春天才“归”又“到”,虽然在感受上并非不可能,但又与“梅”何干呢?“归”“到”之间又焉能速成出“悬崖百丈冰”来呢?诗题既为“咏梅”,当以贴合梅的生理特性为宜,梅的生理特性(其审美特性即由此生发)正在于它能够“经冬复立春”,笑傲霜雪,然后报告“春消息”──这已不是“字不重犯”的问题了,而是诗意是否准确到位。当然,即使将首“春”改为“冬”字,诗句也未必就佳,但至少可确保没有问题。
杨景春在《为毛泽东诗词一辩-----就“说说毛泽东诗词”一文与周泽雄先生商榷》一文中则说:这两句诗渊源有自。我国古代诗文常有风雨送春的说法。苏轼《和秦太虚梅花》诗有:“不知风雨卷春归”;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李煜《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冯梦龙《警世通言》卷26引唐寅《黄莺儿》散曲:“风雨送春归, 杜鹃愁,花乱飞,青苔满院朱门闭。”杨景春据此指出,陆游词中有“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毛泽东《卜算子·咏梅》开头一句是承此而来的, 并为梅花催春与报春张本,也为全词定下自信、乐观的基调。春为四季之首, 我国习惯指立春到立夏三个月时间, 也指农历正月、二月和三月, 在“悬崖百丈冰”的北方,春归之时, 应该有雨而无雪, 春到之时正是腊月与正月之交, 应该有雪而无雨。“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上句说去岁风雨送春归,下句说今年飞雪迎春到, 合情合理, 预示了节序变化的必然趋势。
按照杨景春的意思,他一方面说“风雨送春归”的意思是指去年的春天已经走了,另一方面又说毛主席《卜算子·咏梅》开头一句是承陆游词中“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而来,这显然不能自圆其说。陆游词中“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的意思只是说黄昏时分,梅花不仅“独自愁”,而且还遭受着风和雨的摧残,何来去年春天已去的意思呢!杨文依据“春归之时,应该有雨而无雪, 春到之时,应该有雪而无雨”的季节变换得出“风雨送春归”是指去年的春天被风雨送走了,看起来挺合逻辑,但这与“咏梅”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一首诗或词所描写的同一个事件,如“咏梅”,在时间上可以如此任意错乱,那“待到山花烂漫时”的风景是指去年还是指今年呢!
纵观上述两家的解释,既有相同点,又有不同之处。相同点在于,两家均认为“风雨送春归”的意思是风雨把春天送走了;不同之处在于,周泽雄认为“风雨送春归”句中的“春”系“冬”之误,杨景春则认为“风雨送春归”的意思是去年的风雨把去年的春天送走了。
我以为,在“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这两句词中,后一句容易理解,就是春天到了,从时间上讲,就是冬去春来之意;而前一句则颇难解释,其关键就在于“风雨送春归”中的“归”字到底是何含义。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归”这个字的含义是“返回”,如“归国华侨”、“无家可归”等等。并说“归来”的意思就是“从别处回到原来的地方”,如“海外归来”。如此说来,陶渊明的名文《归去来兮辞》中的“归去来兮”,其实就是“归来”的意思。以此相对照,“风雨送春归”的意思就是春天又回来了。把毛主席《卜算子·咏梅》作为一个整体来看,“风雨送春归”的含义也仿佛是指春天来了,而不是春天去了。因为如果理解为春天去了,则与“已是悬崖百丈冰”无法协调。这样说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两句说的是一个意思,就是春天来到了。但是,这样理解显然是不对的。
让我们以杨景春文中所举唐寅(即清代唐伯虎)《黄莺儿》散曲:“风雨送春归,杜鹃愁,花乱飞,青苔满院朱门闭”中的“风雨送春归”为例,唐伯虎《黄莺儿》曲中的第一句与毛主席词《卜算子·咏梅》的第一句一字不差,而将唐伯虎《黄莺儿》中的“风雨送春归”与“杜鹃愁,花乱飞,青苔满院朱门闭”联系起来,其“风雨送春归”的意思显然是说春天去了,而不是说春天来了。完全一样的一句话,用在毛主席的词里是说春天来了,用在唐伯虎的曲里是说春天去了,这显然是讲不通的。那么,我们不妨看看中国古代最权威的词典《说文解字》是如何解释“归”字的。《说文解字》对于“归”字的含义有如下解释:(一)古代指女子出嫁;(二)本义为:异域远疆停止对抗,归顺中央。如:归诚、归服、归附、归首、归顺、归降等;(三)引申义:(1)回乡,回家。如:归宿、归葬、归田、归省、归隐、归心似箭、归去来兮等;(2)返回,还原。如:归队、归根、归天、归西、归真等;(3)从属,计入,并置。如:归案、归档、归并、归拢、归齐、归附、归属、归公、归已、归功、归咎、归谬、归罪、归结、归纳、归整、归总等。从《说文解字》的解释来看,“归”主要用作动词,其本身只表示某种动作,并没有表示时间的意思。也就是说,“春归”单从字面上讲,无法判定是春天去了还是春天来了。如此,我们便只能按照古人的惯常用法作为依据。根据杨景春文中所引的例子,苏东坡之“不知风雨卷春归”,辛弃疾之“匆匆春又归去”,李后主之“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唐伯虎之“风雨送春归”,无一不是指春天去了的意思。另,我们都熟悉的白居易《大林寺桃花》“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中的“春归”也是指春天去了。所以,根据古代诗人对于“归”字的用法,我们只能判定,所谓“春归”,就是指春天去了。
很明显,“风雨送春归”句的含义是指春天去了,应当没有异议。但是,在我看来,上述周泽雄、杨景春的观点均值得商榷。周泽雄所谓“风雨送春归”句中的“春”系“冬”之误的说法属于主观臆断,因为毛主席在他的诗词出版前曾做过认真校对,这样低级的错误不可能不被发现;而杨景春所谓“风雨送春归”是指“去岁风雨送春归”更是无稽之谈,因为一首咏梅的词,先说去年的春天去了,然后跳过夏天、秋天、冬天三个季节,再说今年的春天来了,时序如此安排,令人匪夷所思。经过认真比对和思考,我认为“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正如李商隐之“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一样,是一个叙事性的倒装句。正常语序应为“飞雪迎春到,风雨送春归”,春天应当“先到”而“后归”。只有这样,才符合春天“先来”而“后去”的季节演化。而毛主席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倒装安排,是为了符合《卜算子》词牌第一句和第二句“平仄和押韵”的要求。换句话说,“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全句的意思是叙述一个春天里(从“春到”至“春归”)梅花从凌霜傲放到山花烂漫的全过程。在古典诗词里,为平仄或押韵计,倒装是一种常用手法,以韩愈“草色遥看近却无”为例,正常语序应当是“遥看草色近却无”,但为了符合此句的平仄,诗人把宾语“草色”置于动词“遥看”之前。这样的例子在古典诗词里是屡见不鲜的。周泽雄和杨景春二人虽然观点不同,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即均将“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理解为先有“风雨送春归”,后有“飞雪迎春到”。如果作如是理解,则与“咏梅”的主题无论如何都无法协调。相反,如果将这两句词的叙事顺序作倒装方式理解,则可与“咏梅”的主题和意象完全吻合。
有人根据唐伯虎的散曲《黄莺儿》第一句“风雨送春归”,认为毛主席《卜算子·咏梅》的第一句“风雨送春归”是从唐伯虎的曲中一字不差抄来的。对此,必须说明:就算毛主席的“风雨送春归”是从唐伯虎的曲里抄来,但唐伯虎也非这句话的首创者,因为在唐伯虎之前300多年,南北宋之交的诗人蔡伸就写过一首《卜算子》,其上半阙云:“风雨送春归,寂寞花空委。枝上红稀地上多,万点随流水。”由此可知,即便毛主席的“风雨送春归”句是抄来的,我们今天也无法判定到底是从何人处抄来的。惟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蔡伸《卜算子》中的“风雨送春归”也是指春天已经去了,这一点从“枝上红稀地上多,万点随流水”的描写就可以作出明白无误的判断。
综上,古人诗词中“风雨送春归”的意思均指春天去了,而用正常语序来理解毛主席《卜算子·咏梅》中的“风雨送春归”则与全词背景完全不符。因此,我认为,周泽雄关于毛主席《卜算子·咏梅》中“风雨送春归”之“春”系“冬”之误的说法虽可使全词从字面上得以贯通,但属于主观臆测;而杨景春关于毛主席《卜算子·咏梅》中“风雨送春归”是说“去岁风雨送春归”则完全属于自说自话。将“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理解为一个叙事性的倒装句,不仅语意可以贯通,而且语境也能得到很好的解释,这就是我的看法。
2012年9月25日
注:本文所涉及的古代诗词全文
唐伯虎《黄莺儿》
风雨送春归,杜鹃愁,花乱飞,青苔满院朱门闭。
孤灯半垂,孤衾半敧,萧萧孤影汪汪泪。
忆归期,相思未了,春梦绕天涯。
蔡伸《卜算子》
风雨送春归,寂寞花空委。
枝上红稀地上多,万点随流水。
翠黛敛春愁,,照影临清批。
应念韶华惜舜颜,洒遍胭脂泪。
苏东坡《和秦太虚梅花》
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
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
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
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
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扫。
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
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
不如风雨卷春归,收拾余香还畀昊。
辛弃疾《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李煜《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商隐《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陆游《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韩愈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 绝胜烟柳满皇都。
白居易《大林寺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李商隐《马嵬》
海外徒闻更九州,
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
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
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
不及卢家有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