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逍遥游解读
《逍遥游》是《庄子》中的名篇,是庄子的代表作之一。它反映了庄子追求绝对自由的思想主旨。《庄子·天下》是一篇出自庄子后学的哲学史性质的论文,文中讲到庄子的思想时,说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遣是非,以与世俗处”。这两句话非常典型地总结了庄子的思想。“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就是《逍遥游》说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这也是庄子所认为的真正的逍遥,即摆脱了一切束缚的绝对自由。(“不遣是非,以与世俗处”说的则是否定客观是非标准的相对主义思想,这一思想主要体现在《庄子·齐物论》里。)《逍遥游》全篇由三部分组成,但各部分之间意义并不连贯。课文所选的是第一部分,也是本篇的主体,集中反映了庄子的逍遥思想。后两部分可能是后来加上去的。庄子的文章汪洋恣肆,跌宕多姿,大多为寓言,用形象、生动的故事来说明一个道理。这种随意洒脱的文风容易对初读《庄子》者造成一定的障碍,即对文章的主旨不易把握。《逍遥游》集中体现了庄子文章的这一特色。因此,阅读《逍遥游》首先应对本篇的思想主旨有一个整体的把握,这样才能不被文中各个恣意变化的故事所牵引,同时也可以更好地理解故事中所蕴涵的深刻含义。对于“逍遥”二字的理解,以及《逍遥游》的思想主旨,历来有不同的解释。现在一般认为,所谓的“逍遥”,就是从一切社会现实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达到一种精神上的、也是主观的“绝对自由”。这种理论和办法就是“逍遥游”。本篇所叙述的几个故事,如大鹏展翅南飞的故事,蜩与学鸠的故事,宋荣子和列子的故事,等等,其实是从反面说明他们的不逍遥,因为他们都有所“待”,即有所依赖。直到文章的最后,庄子才提出他所认为的真正的逍遥是一种“无待”的境界,即“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这是一种摆脱了一切主、客观束缚的绝对的自由。显然,庄子所追求的这种逍遥或自由在社会现实中是不可能实现的。因此庄子认为,人只能通过精神的修养,即无知无欲,保持恬淡宁静的心境,体认人与“道”、人与宇宙万物的一体,这样才可以获得精神上的绝对自由。课文节选的部分共有三段,作者从不同的角度作了铺陈,主旨是为了说明文章最后提出来的何谓逍遥这个问题。我们要时时把握住这个中心问题,来理解每一节、每一层、每一个故事所蕴涵的意义。第一段可以分为两层。第一层至“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以大鹏南飞作比喻,说明世上的万物无论大小,都受到不同的限制,处在不同的束缚之中,因此,大鹏状似逍遥,其实还没有达到真正的逍遥。文章一开篇,就以奇异的想像、夸张的笔法,描绘了鲲的变化和鹏的展翅翱翔的画面。鲲、鹏之大不知有几千里,鲲化而为鹏,但大鹏要向南飞行,还须依靠海风的力量。作者还借用《齐谐》这部书的记载,补充说明大鹏向南飞行,需要乘着六月的风而去。也就是说,大鹏的飞行是有所“待”的。它虽然能够在天空翱翔,看似自由自在,但其实还要借助风的力量,也就是说,它受到了风的制约。如果没有大风,大鹏是不可能飞翔的。因此,在天空翱翔的大鹏其实并没有达到真正的逍遥。紧接着,作者又做了一个鲜明的对比。那些山野中的游气(“野马”)、飞尘(“尘埃”),空中的活动之物(“生物”),皆由风相吹而动。与鲲、鹏相比,它们实在是太渺小了,但它们要能够动起来,依然要有所凭借,即有所“待”。显然,它们也没有达到逍遥。“天之苍苍”一句,意思比较难于理解。从整体上来看,这是说,人在地上,无法分辨天的颜色是否真的是蓝色。大鹏虽然飞到 了九万里的高空,但它和在地上的人一样,都无法确认天的颜色是否真是蓝色,也就是说,都不能真正认识天。这里的意思和前文是一致的,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大鹏虽然飞得很高,但和我们在地上的人一样,它依然受到了限制,因此它是不自由的。第二层为“且夫水之积也不厚”以下,作者通过比喻,说明我们一般所认为的大小、远近等,其实都是相对的。地上的一个小水洼,放一根小草可以当作船,但放一个杯子在上面则粘着地了。这个故事说明,世上万物都处在各种相对的关系之中,都受到各种条件的限制。庄子指出,水太浅就浮不起大船,风太小就托不起大鹏的翅膀。这是说,无论大船还是小船,大鹏还是小鸟,它们要在水上浮起来,在天空飞起来,都要有所依靠,也就是都受到了限制,只是它们所依靠的、所受到的限制有所区别罢了。作者还以行路备粮作比喻进一步说明这个道理。“适莽苍者”“适百里者”“适千里者”所准备的粮食各有不同,这是因为行程的远近不同。但无论走多远的路程,都需要准备食物(依赖于食物),这一点又是相同的。作者批驳蜩与学鸠,正是因为它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反而以为自己的“枪榆枋而止”是无所依赖的、是自由的。其实,这也是庄子对世人的警告,要人们时时刻刻认识到人是处在各种制约之中,是不自由的。若以为自己已经达到了自由,并嘲笑别人的不自由,那就无异于蜩和学鸠了。第二段承接上文,说明“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即小与大的区别。中心意思还是说明,小与大等一切关系都是相对的。本段也有两层含义。第一层至“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庄子指出,朝菌、蟪蛄与冥灵、大椿相比,普通的人与彭祖相比,以及上文的蜩、学鸠与大鹏相比,都是小与大的区别。这种“小大之辩”是从现实的层面上来看的,也就是从“有待”的层面上来看的。但是另一方面,如果从“无待”的角度来看,那么,即使是长寿的冥灵、大椿、彭祖,他们依然受到“知”“年”的限制,依然没有达到完全的自由。人如果认识不到这一点,只是徒然感叹人生的短暂,羡慕彭祖的高寿;或者只是看到相对关系中的一面,而看不到另一面,那么就和庄子前文所批驳的蜩与学鸠是一样的了。第二层为“汤之问棘”一段。这段话基本又重复了上文大鹏南飞的故事,因此前人对此理解便有不同。有人认为这是语义重复;有人认为这是庄子借助古代的圣贤(汤、棘)之口来加强前文所论述的“小大之辩”,在文中有重要作用。这两种看法各有道理。从全文来看,这一段话的含义与前文是一致的。第三段,作者不再使用类似大鹏、朝菌之类的比喻,而是开始直接论述现实中的人,并最终指出什么才是真正的逍遥。在现实社会当中,有些人的才能可以胜任一官的职守,行为可以符合一乡的俗情,德性可以投合君主的心意而取得一国的信任,这些人自鸣得意,以为自己生活得很惬意,其实,他们和蜩与学鸠一样,目光短浅,没有认识到自己受到功名利禄的束缚,依然无法摆脱各种制约,因此远远没有达到逍遥的境界。庄子接着指出,宋荣子要比这些人高明一些。他能够对世人的赞誉与诽谤置之度外,能够认清自我与外物的分际,辨明荣辱的界线,但是,庄子认为他依然没有达到逍遥的境界。列子比宋荣子更进一步,他能乘风而行,不汲汲于利益。但庄子认为他仍然没有达到逍遥。因为列子虽然可以免于行走,可他依然有所待,即他要依靠风才能飞行。总之,全文至此,都是从各个方面,通过许多故事,来说明世界万物都是处在各种限制、各种制约关系当中的。在庄子看来,只要是“有待”,就不是逍遥。反过来,我们至此可以体悟到:真正的逍遥就是“无待”。全文的最后,庄子指出了他所认为的真正的逍遥:“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乘天地之正”之“正”,指自然之性。“乘天地之正”,就是顺万物之性,也就是顺应天地的法则,亦即自然的规律。庄子认为,真正的逍遥是摆脱了一切依赖的限制,能够顺着自然的规律,把握六气的变化,以游于无穷的境域,这样才达到了真正的逍遥。这就是庄子追求的绝对自由──无待、无累、无患的“逍遥”。这是一种理想中的个人自由自在的存在。庄子认为,这样的人也就是“无待”的“至人”“神人”“圣人”。这是庄子的理想人格,是人摆脱了现实生活中的各种桎梏之后一种精神上达到绝对自由的状态。显然,这种自由的理想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真实地和完全地存在着的,只能存在于想像世界里。因此,庄子的理想人格除了超越性以外,还具有某种神性。
在《庄子》书中,庄子对他所向往的理想人格(境界)还有这样的表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逍遥游》)(参考译文:在遥远的姑射山上,住了一个神人,肌肤有若冰雪一般洁白,容态有如处女一般柔美。不吃五谷,吸清风饮露水。乘着云气,驾御飞龙,而遨游于四海之外。)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齐物论》)(参考译文:至人神妙极了!山林焚烧而不能使他感到热,江河冻结而不能使他感到冷,雷霆撼山岳而不能使他受到伤害,狂风激起海浪而不能使他感到惊恐。这样的至人,驾着云气,骑着日月,而游于四海之外。)古之真人……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庄子·大宗师》)(参考译文:古时候的真人……登高而不发抖,下水而不觉湿,入火而不觉热。)从庄子对“至人”“神人”“圣人”的这些描述我们可以看出,庄子思想中的理想人格和理想境界(逍遥)是对现实人生困境的超越,它是一种安宁、恬静的心理状态,是对个人精神的绝对自由的追求。对这种理想中的逍遥,无法用现实的语言来描述,因而只能通过制造各种意象,通过感性的、直观的形式,通过诡谲的语言来表述。这也正是庄子要通过各种不同的寓言、比喻来表达他理想中的逍遥境界的原因所在。
庄子的文章不但具有深邃的哲学思想,而且文章本身亦具有鲜明的特征,与儒家经典和其他的先秦诸子文章风格迥然不同。《逍遥游》就集中地体现了庄子文章的特色。第一,以寓言故事的形式表达思想。《逍遥游》阐述的是深刻的人生哲学思想,即什么是自由,人如何获得自由的问题。但是,庄子并不是通过理论的逻辑论述来阐明这个问题的,而是通过一些具体的、形象的寓言故事,如大鹏南飞的故事,蜩与学鸠的故事,宋荣子的故事,来展现作者的思想。这些故事将庄子所追求的那种玄妙的、难以表述的逍遥的精神境界,形象地展示出来。司马迁说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庄子》全书共有一百多个寓言,可以称得上是一部寓言故事集。通过寓言故事来阐述思想是一种很好的、也是特殊的方式,有意会之妙。庄子对这种方法的运用可称典范。第二,想像丰富,境界开阔。阅读《逍遥游》,我们无不被庄子极其丰富的想像力所折服,沉浸在庄子所创造的奇幻世界当中。如文章开头写鲲的神奇变化,鹏的翱翔太空,想像十分奇特,给人一种开阔的境界。丰富的想像使庄子的文章汪洋恣肆,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第三,庄子的文章在语言风格上别树一帜。清人方东树说:“大约太白诗与庄子文同妙,意接词不接,发想无端,如天上白云卷舒灭现,无有定形。”(《昭昧詹言》卷十二《李太白》)这个说法很恰当。庄子的文章不是词意相接、逻辑严谨的论述性的语言,而是语意变化、跌宕跳跃的诗性的语言。在这些变化多端的文字背后,又蕴涵着深刻的含义。《逍遥游》体现了庄子这种典型的语言风格。它忽说大鹏,忽说蜩与学鸠,忽说斥,忽又讲到宋荣子和列子,让人应接不暇,但我们从整体上来看,这是作者在说明所谓的“小大之辩”,这样,文章中的各种比喻在文意上又是统一的。总之,阅读《逍遥游》,或者阅读《庄子》书中的其他文章,都必须了解庄子文章在语言上的这种风格,既要欣赏庄子变换多端的文辞,同时更要注重语言背后所蕴涵的意义,这样才不至于被表面的文字所迷惑,不迷失于庄子奇幻的语言和故事当中。
以上我们力图按照庄子本来的思路,对《逍遥游》做了全篇的解读。这是学术界比较通行的一种解释。如果我们进一步阅读《逍遥游》,研究庄子的思想,就有必要介绍郭象(约252年—312年)对《逍遥游》的解释,这是古代学者注释《庄子》、研究庄子最有影响的一种观点。对比《逍遥游》原文、郭象的注解和我们的理解,可以进一步开阔思路,促使我们做深入思考。《庄子》一书在魏晋时期成为玄学的经典,当时,谈论《庄子》风行一时,注解《庄子》者有“数十家”(《世说新语·文学》)。玄学家们都研究《庄子》,发挥庄子的思想。其中最为著名的是郭象的《庄子注》。此书广泛吸收了当时各家注解《庄子》的成果,综合各家,集其大成,在当时成为玄学发展的顶峰,并取代了各家的《庄子》注本一直流传下来,成为中国古代《庄子》的标准注解。但是,郭象注解《庄子》毕竟是借《庄子》来发挥自己的思想,建立他自己的哲学体系,因此,在很多地方,郭象对《庄子》的注解超出了《庄子》本身所具有的意义。其中对《逍遥游》的解释,就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点。郭象对逍遥的理解是:“夫小大虽殊,而方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按照郭象的理解,世界万物本来就是不同的,比如大鹏体态巨大,它要飞得很高才能飞翔;蜩与学鸠飞得很低,但这完全满足了它们自己的生存;朝菌、蟪蛄很快就死了,大椿则能长寿,这些都是出于事物的本性,并不是出于故意的作为。如果万物都能按其本性而存在,那么就都是逍遥的;反之,违反了本性去计较“小大之辩”,大鹏嘲笑小鸟,小鸟羡慕大鹏,那么就是不逍遥的,也就是不自由的。郭象对《逍遥游》的解释,在当时就有学者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古代也有学者认为,郭象的《庄子注》深得庄子之旨。按照我们前面的分析来看,郭象对逍遥的理解与庄子明显不同。郭象曲解了庄子追求的绝对的自由,把实现逍遥落实在现实的社会当中。万事万物按其本性存在就是逍遥。这样,大鹏、蜩与学鸠,朝菌和蟪蛄,大椿,这些相差悬殊的事物,只要安于自己的本性,不心存“小大之辩”,不以自己的状态去菲薄他人,那么就都实现了逍遥。当然,“诗无达诂”,对庄子的《逍遥游》这篇意义深刻的文章,可以作出不同的解读。郭象的解读是其中一种,而且应该承认,是一种成功的解读。如果我们阅读《逍遥游》,不囿于成说,能够对《逍遥游》做出新的理解,且言之成理,那将是非常有意义的。
作者用以说明“小大之辩”时用的事例是对举的,如:鹏与野马、尘埃、蜩、学鸠、斥先后构成对举关系;朝菌、蟪蛄和冥灵、大椿构成对举关系。推崇的是一种摆脱了一切束缚、不需要依恃任何东西(包括物质和精神)的绝对自由状态。描写鲲、鹏的语句:“……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等等。大鹏没有达到作者所推崇的“逍遥游”的境界。大鹏要向南飞行,还须依靠海风的力量。也就是说,大鹏的飞行是有所“待”的。它虽然能够在九万里高空翱翔,没有阻碍,看似自由自在,其实还要借助风的力量,反过来说,它受到了风的制约。因此,大鹏其实并没有达到真正的逍遥。《逍遥游》里乘风而起、高飞九万里的大鹏成为一个意蕴鲜明的文学形象,后世的人们赋予它冲破一切阻碍、追求高远目标的精神气概,典型的诗文作品如: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李清照《渔家傲》)本文的主旨比较难理解,为了强调“无所待”的观点,文章从反面提出问题,紧紧扣住“有所待”论证,最后给以否定,提出正面主张。因此,文章尽管千变万化,诙诡谲怪,只要抓住这一点,便可理清本文的思路。
《史记》里记载的庄子其人其书,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选自《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课文选本参考译文:北海有一条鱼,它的名称叫鲲。鲲的大,不知道它有几千里。鲲变化成鸟,鸟的名称叫鹏。鹏的背,不知道它有几千里。奋起而飞,它的翅膀就像天边的云。这只鸟,海动风起时就将迁往南海。南海就是大自然的水池。《齐谐》是记载怪异的。《齐谐》中的话说:“当鹏迁往南海的时候,振翼拍水,水浪远达几千里。它乘着旋风环旋飞上几万里的高空。凭借六月的大风离开北海。”山野中的雾气,空中的尘埃,都是生物用气息相吹拂的结果。天色深蓝,是它的真正颜色呢?还是因为天高远而看不到尽头呢?鹏从高空往下看,也不过这样罢了。再说如果水的积聚不深厚,那么它负载大船就没有力量。倒一杯水在堂上低洼的地方,那么只能拿小草作它的船,放上一只杯子就贴地了,是水太浅而船太大的缘故。风的积聚如果不大,那么它承负巨大的翅膀就没有力量。所以鹏飞上几万里的高空,风就在它的下面,然后才能乘风。背负青天,没有什么能阻碍它,然后才打算往南飞。蝉和学鸠嘲笑鹏说:“我一下子起飞,碰到榆树、檀树之类的树木就停下来,有时如果飞不上去,就掉在地上罢了。哪里用得着飞上数万里的高空再向南飞呢?”到郊野去的人,只须准备一天三顿饭,回来肚子还是饱饱的;到百里远处去的人,头天晚上就捣米储积干粮;到千里远处去的人,要用几个月来储积干粮。这两只小动物又知道什么呢?小智不了解大智,寿命短的不了解寿命长的。凭什么知道它是这样的呢?朝菌不知道一个月的开头和结尾,蟪蛄不知道一年中有春有秋。这是寿命短的。楚国的南部有冥灵这种树,以五百年当作春,以五百年当作秋;远古时有一种大椿树,以八千年当作春,以八千年当作秋;这是寿命长的。彭祖如今独以长寿著名,一般人与他相比,岂不可悲吗?汤问棘是这样的。不生草木的极荒远之北,有黑色的深海,就是大自然的水池。那里有条鱼,它身宽数千里,没有知道它的长度的人。它的名称叫鲲。那里有只鸟,它的名称叫鹏,鹏的背像泰山,翅膀像天边的云。鹏乘着旋风环旋飞上数万里的高空,穿过云气,背负青天,然后打算往南飞,将要到南海去。斥嘲笑它说:“它将要到哪里去?我跳跃着往上飞,不超过几丈高就落下来,在蓬蒿中飞来飞去,这也就是飞的最高限度了,而它将要飞到哪里去呢?”这就是小和大的区别。所以,那些才智足以授予一个官职、品行顺合一方、道德符合一君主心意、能力使一国之人信任的人,他们看待自己,也像斥之类一样。宋荣子轻蔑地嗤笑这些人。再说全社会的人都称赞宋荣子,他却并不因此而更加奋勉,全社会的人都责难他,他也并不因此而更为沮丧。他能认清自我与外物的分际,辨明荣辱的界限,至此而止了。他在世上,没有拼命追求什么。虽然这样,还是有没树立起来的境界。列子乘风飞行,飘然轻巧,十五天后才返回。他对于招福的事,没有拼命追求。这虽然不用步行,但还是要凭借风力。至于顺应天地万物的本性,把握六气的变化,而在无边无际的境界中遨游的人,他们还凭借什么呢?所以说:至人无自我,神人无功名,圣人无声名。
《逍遥游》其他部分: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是以)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短)〔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逍遥游赏析(曹础基),《逍遥游》是《庄子》的第一篇。与其他《庄子·内篇》一样,被多数学者公认为庄周手笔。但也有个别人怀疑为汉人所作。(任继愈《中国哲学发展史》)本篇在全书中占有特殊的地位。马叙伦《为庄子义证成率题绝句》说:“胜义无疑第一禅,几个曾解笑前贤。开宗不了‘逍遥’字,空读南华三十篇。”可见理解本篇对于领会全书是至关重要的,它不仅表达了作者的根本思想,也能代表作者文章的主要风格。“逍遥”,作为一个复音词,始见于《诗经·郑风·清人》篇“河上乎逍遥”与“河上乎翱翔”对举。“逍遥”即“翱翔”。《庄子》本篇有“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大宗师》篇有“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逍遥”又与“彷徨”义同。“逍遥”“翱翔”“彷徨”都有悠然自得、纵任无为的意思。“游”,即活动之意。本篇有“以游无穷者”句。故逍遥游即指悠然自得,适心任性地活动。或说“逍遥”是“游”的缓读,“逍遥游”,意思是“游啊游啊”。《逍遥游》的篇旨,历来理解不一。晋时向秀与郭象的注释是:“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认为大鹏鸟与雀尽管各不相同,但都是逍遥的。按照以上的观点,欲望得到满足,快意于一时,就可以算是逍遥了。支道林反对这种观点,指出:“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在支道林看来,“至足”才能逍遥,“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只是一时的、相对的满足。如“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都不算是逍遥。只有“至人乘天地之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才是“至足”,是绝对的满足,真正的逍遥。于是人们抛弃向、郭之见而“用支理”。(均见《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清人王夫之、刘武、宣颖等均取支说。二说之外,还有主张以鲲鹏之大而化为篇旨的。清人林西仲谓“大字是一篇之纲”(《庄子因·逍遥游》),浦江清亦云:“以大为道,以小为陋,此类思想即逍遥游之正解。”(《浦江清文录·逍遥游之话》)自古以来,《逍遥游》的篇旨是读《庄》的难处。理解上的分歧与作者的表现手法有关。这是一篇谈论人生哲学的文章,但除了在关节眼上点明意旨外,几乎全用寓言。篇首写鲲鹏现世,极言其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言体大背大;“若垂天之云”言翼大;“北冥”“南冥”“九万里”言其活动天地之大。大鹏展翅,左右荡漾,展现了磅礴壮观的境界。忽又转写蜩鸠之笑大鹏,自鸣得意,相互映衬,以“小知不及大知”作结。意旨如此,作者善作层波迭浪之笔,顿成奇观异彩。“小知不及大知”结上,“小年不及大年”启下。翻来覆去都为了说明“小大之辩”。前引《齐谐》,证之以书;后引汤之问棘,验之以史。不外叫人信其真有。“适莽苍者”“适百里者”“适千里者”,活动空间大小不同;“朝菌”“蟪蛄”“众人”与“冥灵”“大椿”“彭祖”,年寿长短不同。在五彩缤纷、变幻无穷的大千世界里,有动物,有植物,有云气,有人类。其物种形状,其所占时间,所占空间,大者大,小者小,绝不相同。小如斥固然不应笑大鹏,寿短如众人亦无须攀比八百岁之彭祖,因为彭祖一生亦止大椿之一春或者一秋而已。自然界如此,社会亦然。“故夫”为承上启下之词,从自然界引申到社会界。“知效一官”者流与斥何异?他们以世俗之见自视,必以出类拔萃之佼佼者自居。作者以为,作为人生的境界,他们只如斥翱翔于蓬蒿之间而已。因此宋荣子“犹然笑之”。宋荣子已经淡漠了功名,看清了内外荣辱的界限。至于列子,能御风而行,超然于世,更为难得,但还是依赖于风。宋荣子、列子有似于大鹏,比众小高一筹。尽管如此,但宋荣子“犹有未树”,列子“犹有所待”。他们还未入道,还有所依赖而不能真正达到逍遥游。怎样才算是真正的逍遥游呢?就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陆树芝《庄子雪》于此评曰:“此则与造化者游而逍遥之极致者。通篇主意,至此方点出,为全书之纲。”这不仅是全篇之眼,而且是全书之纲。“天地之正”的“正”字,如《骈拇》中“道德之正”“天下之至正”,《德充符》中“唯尧舜独也正”中的“正”字,均作“真”解。天地之真即天地之本质,亦即道。乘者,置身其中之意。“乘天地之正”就是《天下》篇所说的“与造物者游”。“六气之辩”,指阴阳风雨晦明的变化。道一而不变,六气的变化是道的作用。所谓“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则阳》)六气与天地万物的变化是由道所主宰的,道又称为“真宰”。(《齐物论》)“御”者,主宰之谓。不过道的主宰是无为的,是任物自然。故御六气之变,实质只是随任六气之变化。简单说来,以道为体,任物自然,就是逍遥游了。这种游,是“无穷”的,没有局限;“恶乎待哉?”无须凭依,是彻底地自由。斥翱翔蓬蒿之间,人之知效一官,固然是有较大的局限性,就是大鹏高举九万里,列子免乎行,何尝不依赖于风?要摆脱依赖与局限,就得做到“无己”。人的本质的一面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人与人的关系网之中。“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人间世》)关系网的束缚在客观上是存在的。要摆脱这种束缚,只有从主观上、自我上做功夫。把自我看得越重,获得自由的障碍就越大;把自我看得越轻,获得自由的障碍就越小;把自我视作不存在一般,做到如佛家所说的“去我执”,就可以解脱了。“至人无己”,正是这个意思。既然“无己”,哪怕它个密网宏罗。人把自己看得很重,主要在“功名”二字。在功名上的追求越多、越高,“我”就越膨胀。要做到“无己”,或要做到《齐物论》中的“丧我”,首先要放弃功名上的追求,做到“无功”“无名”。因此,“至人无己”三句下,宣颖《南华经解》评曰:“此三句一篇之主也。第一句又三句中之主也。”功名在人生中的意义,古今思想家的看法截然不同。庄子视之为乌有,并在哲理上进行了论证(详见《齐物论》)。(摘自黄岳洲、茅宗祥主编《中华文学鉴赏宝库》,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逍遥游》的笔法(何铭),庄子之文,不拘一格变幻无穷,打破了世俗观念世俗形式的限制,表现出一种与现实理念完全不同的哲学精神,一种与诸子散文迥然不同的行文风格。作为表达庄子思想核心──绝对自由精神的《逍遥游》,笔法上具有“汪洋自恣以适己”的特点,给人以“意出尘外,怪生笔端”的强烈印象。其神思,如龙翔云中,灵动飞异;其行文,如风行水上,飘逸洒脱。清代林云铭评《逍遥游》笔法云:“篇中忽而叙事,忽而议论,以为断而未断,以为续而非续,以为复而非复,只见云气空,往反纸上,顷刻之间,顿成奇观。”这种意随笔至随文挥洒的笔法,是庄子绝对自由精神的外化形式,与诸子散文大相径庭。因此,从传统创作思路、文章框架、结构手法这些角度剖析《逍遥游》,实难窥其妙处。庄子自论其创作手法曰:“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又云“三言”之运用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作为《庄子》开宗明义之篇的《逍遥游》,其运笔行文的显著特点,正是意象的交融复沓和“三言”的交替使用。庄子之文“多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即以超越现实的虚构,诡怪奇异的想像,荒唐无稽的言辞,编织荒诞虚妄的故事,表现不同寻常的理念。从“三言”这一角度观照《逍遥游》运笔行文之法,可以清楚看出庄子创作手法的特色及与诸子散文的区别,从而拉近该文与读者的审美距离。“以寓言为广”是庄子散文经常采用的创作手法,庄子“著书十万余言,人物天地,皆空无事实”。在庄子看来,寓言故事比抽象的思辨具有更为强烈的感染力。可以说,庄子是第一位有意识创作寓言的作家。《逍遥游》中,庄子以一只将“徙于南冥”的大鹏,创造出一种雄奇深邃的境界。浩渺无垠咆哮奔涌的北海之上,瞬间,“不知其几千里”的巨鲲化为“不知其几千里”的巨鹏。起飞之时,“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是何等雄奇壮阔的景象。接着,转入对九万里高空景观的描写,只见“野马”奔腾微尘浮游,茫茫苍穹难辨其色,这又是何等高远幽寂的境界。这则寓言对大鹏的描写,表现出庄子内心涵盖万物轻藐一切的气势,表现出庄子对宇宙人生的一种哲理思索。与之形成对照的则是关于蜩与学鸠、斥的两则寓言。庄子以拟人之笔,寥寥数语,将其形象同样刻画得活灵活现。蜩与学鸠“决起而飞”,冲到榆树檀木之上,随即掉落于地。斥自得其乐,“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它们对展翅翱翔凌摩霄汉的大鹏予以嘲笑:“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这两则寓言,一方面说明小虫小鸟拘于自己活动的天地,另一方面也说明,与大鹏一样,小虫小鸟在自己活动的一方天地中,也是自得其乐适性逍遥的。这些寓言意在证明:“大鸟一飞半朝,枪榆枋而上。此比所能,则有闲矣,其于适性一也。”按照郭象的说法,“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这两种自以为逍遥的动物之游弋,“大小虽殊,适性一也”。孟子、韩非子作品中也多用寓言,如五十步笑百步、守株待兔等。这类寓言多为扩大化的比喻,运用的目的,在于将寓言作为抽象理论的形象例证。庄子寓言则注重以寓言本身来说明观点寄寓思想。诸子寓言多取材于人们熟悉的日常生活和熟知的历史传闻。庄子寓言则善于发挥惊人的想像力,虚构出神奇莫测令人叹为观止的故事,创造出多姿多彩令人瞠目结舌的形象。从《逍遥游》中,不难看出这一特点。所谓“以重言为真”,即虚构假托前人言行,虚中求实假中寻真。以庄子观之,世俗之文,多作“庄语”,即运用庄重严正的文辞。而庄子“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庄子认为,自己的思想精深博大,在这“沉浊”之世,无法以庄重严正的文辞表达思想,只能以虚拟假托的“重言”出之。
《逍遥游》中的“重言”包含两个层面。一是虚构前人言行。大鹏雄飞的故事是虚构的,讲述故事的人物自然也是虚拟的。《逍遥游》借“齐谐”(一说为书名)之口,对大鹏形象极力渲染,点明其高飞原因:“去以六月息者也。”又以夏棘答商汤问的形式,对比大鹏之飞和斥之飞,点出适性逍遥的大、小两种形式。一是假托前人言行。庄子笔下,“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的宋荣子(即战国中期思想家宋研)、“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的列子(即战国郑哲学家列御寇),已被庄子改造重塑失其本真。宋荣子的“犹然笑之”,列子的“御风而行”,完全出于庄子的拟托想像。这些人物的出现,仅仅是为了证明万物皆“有所待”而已。《逍遥游》中,即令那些可以与现实生活联系起来的人物,“适莽苍者”,“适百里者”,“适千里者”,“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置于这种“云气空”的氛围中,也被庄子涂抹上一层浪漫主义的色彩了。孟子、韩非子作品中写到的人和事,大都有一定的历史或现实依据,即使是涉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也不是全无依凭。庄子的寓言皆“无端崖之辞”,差不多完全是主观臆想的产物,其目的,不过是将自己独特的理念塞进他们的躯壳。所以,庄子能突破时间和空间、自然和社会、神话和现实的种种界限,以上天入地的气魄和千姿百态的形象,奇幻莫测的构思和汪洋恣肆的语言,形成一种独特的个性化的叙述风格。《逍遥游》中,这一特点同样表现得十分鲜明。“以卮言为曼衍”,即抽象论说推论。《逍遥游》节选部分,主要说明世间万物皆有所待之理。庄子以“寓言”“重言”叙述的人和物,都是“有所待”的,都难以达到绝对精神自由这一境界。在自然界,不仅蝉蜩、学鸠、斥这类弱小动物只是小智小识,算不上“逍遥游”,令读者颇觉意外的是,大鹏高飞万里,仍然难达“逍遥游”之境。同样,“不知晦朔”“不知春秋”的朝菌、蟪蛄算不上“逍遥游”,寿命久长的冥灵、大椿也难达“逍遥游”之境。因为,它们都是“有所待”的。在人类社会,不仅那些奋智骋才,于一乡一国有所作为的凡夫俗子算不上“逍遥游”,令读者十分吃惊的是,不汲汲名利场的宋荣子,得神仙之道乘风而行的列子,也算不上“逍遥游”,因为,他们也都是“有所待”的。经过这么多的铺垫渲染,庄子方揭出全篇主旨──什么是真正的“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神游宇宙忘记自身存在的“至人”,无用无为抛弃功名利禄的“神人”,隐姓埋名鄙夷是非荣辱的“圣人”,才达到庄子推崇的“逍遥游”之境。由此可以看出,庄子的“卮言”更多地寓思想于形象之中。孟子、韩非子作品的说理,往往观点鲜明情感强烈语言明快气势逼人。庄子则注重以形象寓理,其“卮言”之主旨往往具有含蓄隐晦的特点,内容具有相当大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无所待而游于无穷,方是《逍遥游》一篇纲要。”本文以郭象之说、王先谦之说阐释《逍遥游》主旨,仅仅是为着行文的方便。事实上,对庄子《逍遥游》“卮言”的理解历来颇多分歧,而“逍遥游”的内涵的确是很难界定的。庄子主张“大道无言”“道不可言”。“道”,是超越的无限的,“言”,是世俗的有限的。无限的世界不能用有限的言辞解释清楚。或许在庄子的心目中,本来就无意以有限的“言”说清玄妙的“道”。因此,庄子的“卮言”方给人以“意出尘外,怪生笔端”的强烈印象。这应当是庄子散文与诸子散文的另一个显著区别。“寓言”“重言”是叙述描写手法,“卮言”是议论方法。庄子的叙述风格和说理逻辑,都给人以扑朔迷离捉摸不定的印象。庄子既然无意用程式化的笔法约束自己,读者也就无须从通常的“文章作法”这一角度解读文本,事实上,也难以进行流畅地解读。但是,一般读者又有这样的审美体验:领略了《逍遥游》主旨(不管对这一主旨作何理解)之后,又会恍然而悟。三次写大鹏形象,的确是“以为复而非复”,插入朝菌、彭祖等系列比喻,的确是“以为断而未断”,摹写夏棘、商汤的问答,却又是“以为续而非续”。比喻之奇特,联想之丰富,意象之变幻,文字之跳跃,可谓妙笔纵横别具一格。在这一点上,鲁迅先生“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这一评判,诚为不刊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