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岁认字,75岁写书
姜淑梅 终于为自己而活
文/杨杨
姜淑梅曾问孩子们:人什么时候最有劲儿?她自己的答案是:人穷的时候最有劲儿。
不可思议的年代,生死离别往往是瞬间的事。人命关天,但在乱时候、穷时候,人命脆弱到仿佛一根指头就能捻碎。
1927年,山东巨野县出过两起命案。有一对亲兄妹在母亲的授意下结成夫妻,被父亲阻拦,三人一起将老头子灌醉,剪刀在脖子上扎出了血窟窿;还有一个男人从外地挣钱归来,经过女儿家借宿,夜里,亲闺女打起那笔钱的主意,怂恿着丈夫磨刀,杀了自己的亲爹。杀人者的下场是:被绑到戏楼上,肩膀挖洞,搁上灯捻,倒上豆油,慢慢烧死——谓之“点天灯”。
点天灯时,围观的人里有位姜家的媳妇。10年后,姜家媳妇的女儿四妮出生。后来,姜家媳妇将这些故事,连同令她听不下去的被行刑者的嗷嗷叫痛声,讲给四妮听。
四妮60岁那年,开始学写字,75岁那年,开始尝试着将这些故事写出来,76岁时,这些故事结集成书,叫做《乱时候,穷时候》。读过的人说,每个字都钉在纸上。
76岁的四妮——现在是从黑龙江来到北京宣传新书的作家姜淑梅,她有时会给感兴趣的人讲上两段故事。姜淑梅1937年生于巨野,属于山东与河南交界处的菏泽地区,口音兼有山东和河南味儿,中气足,语调硬,一颗颗掷地有声。乡音未改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她在家乡长到二十多岁,语言习惯已根深蒂固;二来,她有心,希望保留的乡音,能在陌生之地吸引到同乡。
“人穷的时候最有劲儿。”
1960年,山东连续几年欠收。在关外干了一年多活的丈夫对姜淑梅说:“咱不能等着饿死,还得去东北。”一家三口来到黑龙江省安达市房产处砖厂,从此安下家,陆续生下六个孩子。
生下三个儿子后,姜淑梅再次怀孕时,身体不好,对丈夫说,这个准是闺女。丈夫说:“这个是闺女,咱就得做了去。”幸好没有。很多年后,这个与名作家同名的女儿张爱玲(笔名“艾苓”),成了六个儿女中对她影响最大的一位。艾苓教母亲认字、带她旁听作家培训班的课程、引着她写文章,再到出书。姜淑梅说,现在要为自己而活。
最开始,她为父母活。作为女儿,不能出门,在家纺线、织布,再花两天做成一件褂子。
在外读大学的大哥写信来:“千万不要给小妹裹脚,不要扎耳朵眼,别叫小妹受那种委屈。”
小脚没裹,但耳洞穿了,腊八那天在屋外冻麻了耳朵,邻居用缝衣针纫了红线,“咔哧一下穿过去,好像把俺的心给拽出来了,吓得俺恶心,想吐。”
后来,为丈夫和婆婆活。用碱土熬出碱来,背着50斤碱去 卖掉,再买二十多斤粮食回家。姜淑梅后来问过三个儿子,人什么时候最有劲?她自己的答案是:“人穷的时候最有劲儿。”
有了孩子当然为孩子活。在安达做家属工告一段落后,姜淑梅决定改养奶牛,因为这样可以看着孩子。“我想把孩子培养起来。我家里买得起电视,但不买电视。结果孩子们到我父亲那儿过了一个月,回来孩子就变了,看电视上瘾了。”
——就是没有她自己。“从来没有听到我爸爸、奶奶或别人叫她的名字。”在艾苓的印象中,“我爸爸叫她‘来顺他娘’,外人叫她‘富春家里的’。”
从前的旧事,如今就是传奇。
虚岁60那年,姜淑梅的丈夫因车祸离世。为了分散注意力,女儿艾苓开始教她认字。再后来,姜淑梅自己编了快板,“打竹板,响连环……”请外孙女抄录下来,对照着一个个认。她也听戏,听戏也能认字。
这些民间文化形式为姜淑梅提供了语感和一些对神明的信仰。女儿艾苓出书,她给女儿写了一段话:“本是乌鸦娘,抱出金凤凰。根是苦菜花,发出甘蔗芽。”依旧是念给别人听,再照着别人写的一笔笔描画下来。
“昨天女儿问我,这灯开不开,我说,住在宾馆里,也得跟在家一样。该节约用水就节约用水,该节约用电就节约用电,别管在哪儿,只要有好心,神仙能看见。不要因为是住旅店,花了钱就能祸祸(滥用,浪费东西)。做坏事,神仙都给你记着账。”外孙有两次重要考试,都是以两三分的优势涉险过关,姜淑梅将此归功于女儿艾苓,认为是她做好事给儿子带来了好运。
艾苓对姜淑梅的写作要求是:“一篇文章只写一件事。”如果写作时,姜淑梅突然想起了其他事,艾苓说,先写个纸条。姜淑梅就真的撕一张纸条,余下的纸张接着用。“我们家扔出去的东西,没有人能捡去用。废纸一定是写满两面的。”艾苓给娘买了学生用的稿纸,“就算是打格子的稿纸,娘也不按格子写,一页格子300字,我娘能写500字,写得密密麻麻。”
但穷的时候,神明的约束也无能为力。青黄不接的时候,姜淑梅也和嫂子和对门邻居,一起偷过生产队的麦穗。时隔多年,她们在好时候交流起穷时候,发现大家其实都一样:“六零年时有句话,‘十个人,八个贼,谁不偷,饿死谁。’”
女儿艾苓心疼她,常常把话拦住,让她喝口水,自己帮她讲那些故事。
一家人都是会说故事的。母亲会讲,姨婆会讲,就连那个对自己不好的婆婆,也会在做针线活时,随口说上两个故事。这些随口的讲述,成了姜淑梅最初无意识的故事积累。
现在,她会主动挖掘故事。老家亲戚,还有陌生人,都是她挖掘的对象。她先讲讲自己的故事,自然对方也会自动说出许多旧事。在小区里,看到岁数大的人,“干啥去呀,大姐?”在老家探亲,听说谁家的老人会说故事,就坐上晚辈的摩托车,兴冲冲地去采访,用她自己的话说,叫“上货”。有人讲,有人记,只是她对面的那些老人们不知道,那些散落的旧事,如今听来,都成了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