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亏欠了谁?
——读笛安小说《洗尘》
陈林森
八零后女作家笛安写了一篇短篇小说《洗尘》(《小说选刊》2014年第9期),以奇特的想象,虚构了人们死后的一次重逢。这个重逢不是偶然发生的,而是主人(好像没有名字)主动邀请的饭局。主人一共邀请了五个人,都是感觉生前有亏欠,也可以说是对方对自己有仇恨的死鬼,有的人的仇恨一直带进了坟墓,但正如被抢了女人的曲陆炎说的:“自己死了以后,我就不恨你了。”一对残疾人夫妇是被主人的儿子害死的,先是车祸撞死了残疾丈夫,接着引起智障妻子溺水而死。年龄最长者是主人的初中老师沈老师,他的女儿曾经是主人的初恋,但因患精神病而与主人分道扬镳,再加上受到主人的言语刺激而跳了楼。沈老师来赴宴了,女儿虽被邀请却因“害怕跟生人说话”(沈老师语)而没被沈老师带来。主人在死后,想通过请客这种方式来表达对客人们的真诚道歉并求得各位的宽容和谅解。刚才说到,曲陆炎已经当面宣告放弃仇恨,实际上也是代表这几位受到主人这样那样伤害的人。因为残疾人夫妇“至死都不知道谁是肇事者”,而沈老师的女儿自己没有来,她可以说是“被代表”,但从整场气氛来看,说被伤害者都放弃了仇恨是可信的。当然,一个人一生所亏欠的人,很可能不止这么寥寥几个人,小说中写道:“他的一生亏欠的人,不止这几位,可是剩下的那些,都还活着。”我们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一个人即使是死了,如果他有灵魂的话,对他人曾经的亏欠,也是放不下的,仍然会纠结下去而不能完全释怀的吧(当然那些丧尽天良者除外)。
这篇小说耐人寻味,它告诉我们,无论什么仇恨都是可以“放下”的,仇恨无论如何都带不进地狱。死人固然不能像小说所描写的那样通过请客洗尘的方式去冰释前嫌,但也断不可能获得实施复仇的机会(恶鬼报仇事实上是迷信)。有时,即使你想仇恨,也可能会像残疾人夫妇那样,不知道仇恨哪一个,找不到仇恨的对象,“至死都不知道谁是肇事者”(例如中国多少受到极左路线伤害的人们及其后代,又能把仇恨投向何方?)。在人间的任何仇恨,包括夺命之仇,掠妻之恨,也不论是如何造成的,是故意伤害,无心之失,还是间接造成的,最终都会像《洗尘》中所写的那样“因为死亡而消失”。这样一想,就会产生进一步的思考,这些仇恨为什么不能在生前通过适当的方式加以化解呢?
笛安有很好的经营细节的才华。小说一开始交代龙城有一个“六人不成席”的习俗,这在情节上可以为沈老师的女儿缺席作出铺垫,另一方面反映了阴间与人间的习俗相反的特点。在人间,6是一个好数字,所谓“六六大顺”。主人倒茶,倒得歪歪扭扭,虽说因一句话没说好有点紧张,但也不大会出现这样的失态,更不会出现接着更加失态的大笑。这从细微末节上反映了人鬼之间的区别,正如小说中不经意的一句“见鬼了”所暗示的。当曲陆炎向主人打听他的妻子也是自己曾经的女人林宛现在好吗,主人笑着回答:“我也不知道。”这就对了,自己都死了,怎么知道还活着的妻子现在好不好呢?
让人感动的一个细节,是那个脑袋有问题的女人在听到“吃饭”这句话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吃饭前得吃药”。就算是死了,她还记得她双臂残缺的丈夫血压高,吃饭前必须吃药。她至死还随身携带着他的药,可是她不知道“两片”到底是多少,不小心倒了一大捧在手心里。她的丈夫一点也没有发火,而是耐心地重复:“两片,两片就行了,不能这么多。”“两片,教过你,再想想……”“两片,对了,马上就对了——”“马上就对了”真是神来之笔。读到这句话我深深地感动了。它既表现了弱智妻子的智障程度,又显示了残疾丈夫对妻子的关爱和耐心,还反映了作者对残障人士的深刻了解和悲悯情怀。残疾人夫妇无论是躯体、智力、职业还是经济 地位,都处在社会最底层,但他们之间互相爱护、相濡以沫的人间真情,却令许多有钱有势的人难以望其项背。
当曲陆炎看到智障女人要给丈夫吃药时,怀疑地问:“现在不用吃了吧?”那个断臂的丈夫却说:“她不知道我们俩都死了,得慢慢跟她说。”这里似乎有个问题。小说在前面明明写过,残疾摊主的智障妻子,在得到噩耗的的当晚,静静地一个人走进了小区花园的湖泊。这里是说她明明知道丈夫死了的消息而自尽的。虽说智障的人是很健忘的,但小说中的交代意味着她是知道丈夫死了的,那么剩下的是不是她不知道自己死了?那么,她就更不会要丈夫吃药了。这里面到底是智障女人拧不清,还是小说拧不清,抑或读者拧不清呢?
另外,小说还有几处语文问题。当主人向曲陆炎介绍沈老师时这样说:
“沈老师。我初中时候的班主任。教我们数学。”主人转了一下脸,“这位是……”
主人未说完的话是企图向沈老师介绍曲陆炎,但被曲陆炎打断了,曲主动向沈老师作自我介绍了。这在人际交往中是正常的。但这里的省略号用错了,应改为破折号。标点符号的常识告诉我们:表示语言的断续用省略号,表示语言的中断、停顿用破折号。
接下来曲陆炎自我介绍时小说描写曲的表情:“面对老者,第一位客人的眉宇间有种自然而然地恭顺。”这里的结构助词“地”用错了,应当改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