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丁先生您好:
又是一段时间没有写信了,总觉得在欢乐吉祥的新春佳节里,再用那些罗罗嗦嗦的故事去打搅您,有些不太合适。
或许您说得对,对一个已经成为历史的人物念念不忘,更多时候只是放任自己陷入情绪低落而已,这也正是我无数次想要放弃的原因。
不过,既然好不容易写到这一步,不妨试着继续推进下去吧,有时候写着写着会突然冒出奇妙的想法,将情绪推向某个未曾考虑过的方向,这也是写小说的有趣之处。其实我和您一样,很想看到这个故事的最终结局。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祝您春节快乐,万事如意,身体健康,阖家欢乐。虽然只是一些没什么创意的老话,但请接受我最诚挚的祝福。
X 敬上
2007。2。22
这一次,我把收信人的地址改成:Xiaoding2007@Tmail.com,然后点下发送键。
附件4:
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刚刚焐热的双脚重新趟过冰冷的江水,歌声穿过永远散不开的浓雾由远及近,柏羊干脆站在那里不动,双手在宽大的袖子里相互交叉。
“你,给我站住。”他冷冷地喝了一声,然后满意地注视着对方惊恐的神情和颤抖的肩膀,一股恶作剧的快感涌上心头,简直妙不可言。
疯了,他对自己说,我大概真的疯了。
“冷静些,你不会真的想被关小黑屋吧。”G-56悄声说,小黑屋,指的当然是心理咨询室,据说那些老头子们有办法对你的大脑动手脚,让你不再是你自己。然而柏羊只是站在那里笑,笑意刻在他薄而柔媚的唇角,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危险色彩。
“大王……”屈原声音轻颤地唤道,眼中又是惊惧,又是质疑,又有几分狂喜,一瞬间,柏羊觉得这个人大概也快疯了,于是嘴角的笑意更盛。
“怎么样,你不是一直想见我么。”他漫不经心地说,“总说我不肯听你的话,今天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也不必讲什么君臣之礼,想说什么就说。”
“好,我说。”屈原点点头,眼神如火般炙热起来,“大王现在,是人还是鬼?”
“这个问题问得无趣,人怎样?鬼又怎样?你成天跟鬼神交谈游历,怎么,见到我害怕了?”
“说的也是,那容我再问,大王现在,可明白屈平的心了没有?”
“明白明白。”柏羊不耐烦地点头,“你那点心思,全世界人都明白,可明白又如何,明白不见得能领会,领会不见得感同身受,有了同感又不见得能依附于你的心意。屈平你是个奇人,奇人便不容于时代,又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性情中人就被性情所伤,还是个好人,好人难活,你的命运,哪是我一个人听了你的话就能改变得了的。”
屈原沉吟着,脸上一点点泛出奇异的光,道:“大王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得来的?”
“你呀你呀,就是问题多,我说一句你问两句。”柏羊跺跺脚,“且不忙,我先问你,你说我们君臣二人,最终流落到此相见,到底是因为什么?”
“天道无常,外有奸贼祸国,内有小人乱朝,以至国破家亡。”
“谁说无常,我就要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柏羊冷笑一声,“历史的发展就像这道江水一样,从上游流下,分分合合,源远流长,最终都要流入大海里去的。我们一两个人,一两座城,乃至一两个国,是存是亡,在几千几万年后的人看来,有什么区别么?”
“大王……”屈原紧锁双眉刚要说话,被柏羊一挥手拦住了。
“要我说,楚国迟早是要亡的。”他继续破罐破摔往下说,“秦有吞并天下的野心与实力,最重要的是,秦王比我们所有人看得都要远,他要的不是讨伐一两座城池,不是打几场胜仗,不是守着自己一个国家的老百姓,他要看到全天下人用同一种文字,说同一种语言,侍奉同一个王,这叫顺应历史潮流,你懂不懂。”
“屈平……屈平惶恐……”
“你不是不懂,是不愿懂。”柏羊叹一口气,“你是聪明人,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若是能重新回到四十年前,你会如何选择?以你我二人之力,你能保证将来吞并六国的是楚,而不是秦么?”
“这……”屈原微微低下头去,“屈平没有想过,过去,未来……”
“没想过才让你想,时空这东西,远比你知道的要玄妙。”
“小心。”G-56略带沙哑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不能提起时空旅行相关话题,这是违规操作。”
“闭嘴。”柏羊低声喝道,屈原疑惑地望向他,他冷冷一笑,说,“不关你事,继续给我想。”
“大王,恕我直言,这种问题,屈平以为没有答案。”
“怎讲?”
“若是我们重来一次后,秦也有机会重来一次呢?秦的后人呢?究竟谁看到的结果才算数?”
“好,算你反应快。”柏羊长叹一声,“这么妙的答案,连我都想不到。”
他急匆匆地回头望一眼江上,晨雾正在逐渐消散,时间总是不够用。
“现在,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他直视前方,用最凝重的声音说道,“事到如今,你打算去哪里?”
短暂的等待后,他得到了答案。
“我跟您一起走。”屈原认真地说,“去神和鬼的世界。”
“你是怎么回答的?”G-56抿着嘴憋住笑,任由茶壶在炉上烧得咕嘟咕嘟响。
“我说,奶奶个熊,你自己去吧!”柏羊恨恨地回答,“服了,真服了他了。”
“注意素质。”G-56娇嗔地瞪他一眼,安慰道,“别着急,这次已经很接近了,装神弄鬼是你最大的败笔。”
“你不会都记下来了吧。”柏羊突然背后一寒,疑虑重重地看着她,G-56笑得更加甜美,说:“当然,我从来尽忠职守。”
“然后当笑话说出去?”
“考试纪录要密封上报给评审组的。”G-56叹口气,“当然,我们考官也是人,无聊的工作生活也需要调剂。”
“别整我姐姐,再也不敢了……”柏羊哀嚎一声,G-56竖起一根青葱般的纤纤玉指,向一旁的沙漏点了点,一轮又一轮封闭的时空中,只有它仍在默默地流淌,忠实而精确。
“与其担心这个,不如看看你的时间吧,考试还在进行中。”她像个女巫般神秘地笑着,柏羊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回溯的过程中,他一句话都没说。
八
X你好:
首先要谢谢你的祝福。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比如我,总是说自己事务繁忙,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不能看电脑,不能收邮件,不能写小说。然而当春节期间,我真正闲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想干,只想一个人躺在家里,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很久以前读过的旧书堆在床头,偶尔翻上几页,然后发呆,很久之后再翻几页,困了就睡觉,饿了就去冰箱里找东西吃。
写小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尽管有时候一些狡猾的作家会说些大话,装出很容易的样子,但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们。写小说需要你用很长的时间去积累,去思考,去写,去修改,去烧掉失败的篇章,然后继续去写。有时候你会突然发现它已经变成你生活的一部分,不可分割,活着就必须写,不写就不能活,那种感觉会痛苦而幸福。
我羡慕你的执著,对一篇小说坚持不懈地继续下去,不管最终能写出什么,这种过程对于生命本身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体验。继续努力吧。
杰弗瑞·兰迪斯写过一篇小说,叫做《迪拉克海上的涟漪》,也是关于时间旅行和死亡。这是我所看过的最优美的科幻小说之一,也许你已经看过了,如果没有的话可以试着找一下。
也祝你春节快乐,虽然迟了一些。
小丁
2007。3。5
九
春天总是短暂的。
窗前的阳光一天比一天晴朗,洒在逐渐丰盛浓烈起来的枝梢间。满园繁花匆匆开了又谢,像是绚烂的水彩画,这里或者那里流淌消融,只有那团浓绿的石榴树,依然像刚过去的那个严冬里一样,沉默得仿佛忘记了时间。
于是我又开始写信了。
小丁先生,您好:
写下这封信,竟然已经是春天了。
小的时候我总是最讨厌春天,北方的春天,一切变化得太快,许多东西还没来得及看仔细就已经结束,没留下一点痕迹,比如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比如满天飞舞的柳絮,比如刚发芽的梧桐树那种灰蒙蒙的黄绿色,比如槐花香。
春天里,人都变得懒洋洋的,好像总也睡不醒。我坐在这里继续编织我的故事,每写下一个字都觉得身子变得更轻,好像沉醉在和煦的暖风中,好像随时就要飘扬起来一样。事到如今,故事中的人物已经完全脱离我的控制,朝着某个既定的终结不动声色地前进,我昏昏噩噩地写着,半梦半醒地写着,像一个浑然不自知的旁观者,又像一个茫然恍惚的占卜者,在梦里,我有时能看到这故事的结局,醒来却又全部忘记了。
就这样下去吧,事到如今,在乎结局又有什么用呢?
此时此刻窗外又在下雨,绵密的雨声里一片混合着尘土气息的青草香。
这是春雨,艾略特在《荒原》的开头写道:“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一切都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摇摆不定,我想快点写完我的小说,又害怕所有的可能性会在结束的那一刻一同走向终结,彻底灰飞烟灭。
祝一切顺利。
P.S:关于《迪拉克海上的涟漪》,我完全赞同您的意见,那也是我所看过最优美的科幻小说之一。
X 敬上
2007。4。24
附件5: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也许吧。”
“也许?”
“好吧,我确定。”G-56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像个小孩子。“需要写进报告里么?”
“别,我说说而已。”柏羊干咳两声,手脚并用爬出船,举起手向后挥了两下,说:“我走啦。”
“路上小心。”柔缓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倒吓得他脚下一软。
“你是谁?”
“哼,连我都不认识,你又是谁?”
“在下屈平,楚三闾大夫。”
“楚?楚不是早就亡了么?如今这普天之下,哪里不都是秦的土地!”
“你……你是……”
“我是这片大地上独一无二的王,从盘古开天地以来,第一个称霸天下的皇帝,万民都要俯首称臣,我,我和我的子孙,将要世世代代统领这片江山。哼,你不认识我,是因为你死得太早!”
“我……我不相信……死得太早,又怎么能看见你?你是假的!”
“榆木脑袋!假的真的,又有什么区别,我说的这些你永远没有机会看到。哈哈!”
“你这疯子!”
“疯子?当然,历史不都是疯子创造的么,看看你自己,你以为自己就是唯一正常的么?清醒的么?不过一个快要死的人,可笑!”
“人,都是要死的,我为我深爱的而死。”
“当然当然,人都是要死的,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么?”
“你?”
“我用了十几年时间修好了自己的陵墓,辉煌的独一无二的陵墓,最终却死在马车里,他们用咸鱼掩盖了我发臭的尸体。”化身为嬴政的男人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狂笑,向后倒在河滩上,变作一具臭气熏天的腐尸。
“这算什么?”
“或许什么都不算,回溯,再来一次。”
再次回到江边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白人老头,赤裸的臂膀伤痕累累。
“你见过大海么?老家伙,你在海上与恶浪和鲨鱼搏斗过么,你在非洲的草原上捕猎过狮子么,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拖过死尸么?你有没有试过在不开灯的房间里整晚不能入睡,有没有试过失去一只眼睛的滋味,有没有在医院里读过自己的讣告?是的,我说这些你都不会懂,不会懂,我见过得已经够过了,你呢?你见过什么?听着,老家伙,不要为那些折磨过你,屈辱过你的东西伤心难过,要战斗,跟一切想要毁灭你,让你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东西战斗,包括你自己!”
说完他拔出一把银子镶嵌的猎枪,枪口伸进嘴里,两个板机一齐扣动。
再一次回来,他以受难者的形象被钉上高大的十字架。
“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 他抬头对天空说。
“我实在告诉你,今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他低头对门徒说。
“母亲,看你的儿子!”他低头对玛丽亚说,又对约翰说:“看你的母亲!”
“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他痛苦地呼喊。
“我渴了。”他尝了绑在牛膝草上蘸满醋的海棉,然后说:“成了。”
最后一句话是:“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然后他低下头,走向短暂而永恒的死亡。
“我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背诵了那首诗,伸手在空中拍了三下,然后消失不见。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他说。
他一次又一次穿过永远散不去的晨雾踏上江岸,以约翰·列农的样子,以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样子,以亚拉伯罕·林肯的样子,以梵高的样子,在那之后,是乔达摩·悉达多。
十
小丁先生您好:
一篇小说的结尾总是令人头痛,当人们意识到自己的故事终于面临结束,不得不老老实实为它编造一个完美结局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从心底感到恐慌和压抑,感到怅然若失,就像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到屏幕上浮现出The End 或者 FIN 时的心情一样。
如同我现在正在做的那样。
还记得我写给您的第一封信么,那时我是如此彷徨,不知道自己脑中纷乱迷茫的一切该如何整理出一个头绪,不知道该如何按照恰当的时间和逻辑顺序写出来。我想起很多年前,曾有一位教美学的教授对我说,不要急着去寻找答案,不要用自己的思维模式去强行梳理纷繁错落的事物现象,你只要关注你的课题,虔诚地,用心灵去观照,足够长的时间后,答案会自己浮现出来。
奇怪的是,无数次的失败与尝试后,我竟然发现他说的是对的。
然而这个故事终于结束了,在附件中,一切谜底即将揭晓,我不知道想说的一切是否终于说了出来,不知道您是否明白,无论如何,结束了,此时此刻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写完一篇小说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希望您喜欢这个故事。
X 敬上
2007。5。13
附件6:
“时间不多了。”G-56双手轻按着巨大的玻璃砂漏,指尖和面颊都泛出淡淡的红色,洁白的细沙从她面前淌下,如一线游丝。
“只剩最后一次了?”
“或许,最后一次。”
“好吧,我走了。”柏羊叹一口气,“再祝我一次好运吧。”
G-56低下头,指尖交叉:“好运,哈里·谢顿与你同在。”
最后一次出场,他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江岸上,等待。
“早,我们又见面了。”他牵动干涩的嘴角急匆匆地说着,声音因为疲惫而粗哑得如同沙砾,“也许你会奇怪我为什么要说‘又’字,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现在听我说,我们时间有限,不管你当我神也好,鬼也好,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着,从第一次踏上这片命运注定的空间开始,每一次相遇,每一次对话,每一个小细节,一字一句清晰而详细地描述。
我是始,我是终,我是阿尔法,我是欧米伽,我是楚怀王,我是海明威,我是最初的皇帝和最后的人子,我是你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普普通通的渔夫,昔在,今在,将来永在。
一切都结束后,他就此消失了,如同来时一样不留下任何痕迹。
“这算什么?”G-56睁大眼睛望向岸边,那个高大寂寥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如一尊凝固的雕像。
柏羊靠在角落里垂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我累了。”他说,“很累。”
“解释一下,否则我没法写报告。”
“让报告见鬼去吧。”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柏羊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说,“对不起。”
“可以理解。”G-56说,“我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只是,为什么,我想知道。”
“每个人在穿越时空的过程中都会多少保留模糊的记忆碎片。”柏羊缓慢而疲惫地回答,“DejaVu,或者别的什么称呼,你觉得眼前的情景似乎曾发生过,在一瞬间,那是因为在不同的时空中曾经历过。这是真实的人才会有的特质,和可以反复使用的磁带,和虚拟游戏存档所不同的地方。我把那个人经历过的一切重新告诉他,他就回忆起了更多,过去的,未来的,真实的,虚幻的,人的大脑永远是最奇妙不过的东西,在那一瞬间,他已经领悟了太多,远远超越他所属于的时代。”
“结果呢?”
“他在思考,你看不到么。思考这一切背后的秘密,所有终极问题的答案,关于时间,空间,历史,未来,生存,死亡,或许一辈子就这么思考下去。”柏羊年轻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毕竟,这些问题永远没有一个完整的答案。”
G-56垂着头沉默了一阵,最后一点细沙在她面前的沙漏里缓缓流淌,然后静止,宛如一声洁白的叹息。
“好吧。”许久她点了一下头,“还是要恭喜你,通过了考试。”
“那又怎么样!”柏羊像个小孩子般握紧了拳头,“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们做了些什么,你真的明白么?!我们凭什么决定别人的命运,活着或者死去,真的可以选择么?!”
“冷静点……”
“不要跟我说这些!”柏羊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直视着G-56清亮的眼睛。“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超越自己的时代孤独地活下去,未必是幸运。”
“也许你说得对。”G-56避开他的视线,“不过又怎样呢,都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柏羊呆了一会儿,低声说,“在既定的历史时空中,他的命运还是一样的,对么?当我们回到原点,一切仍像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是时间。”
“你想得太多了。”G-56指尖交叉支着下巴,说,“记着,这只是开始,以后你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来思考这一切。现在,我们回去吧。”
柏羊低下头,重重地闭上眼睛。
三声清脆的拍手声响起,在潮湿凝重的雾气里留下最后一丝细微的震颤,随着被惊动的灰白色鸟群一同绵延四散开来,滑过波澜不惊的水面。
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远远地,那伫立在江边的身影终于动了一下。
<完>
十一
X你好:
恭喜你最终完成了它,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虽然你还有很多机会修改,让它更精美,更细致,但故事本身已经足够有趣,有趣,而且意味深长。
试着拿去给你认识的编辑看看吧,这样你就又前进了一步,写小说就是这样,有些人走得快些,有些人慢些,但重要的是,你要一直鼓足勇气向前走,哪怕每天只走半步。
我没有什么更多话留给你了,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感谢你如此信任我,跟我分享你的创作历程,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这种分享都是弥足珍贵的,谢谢。
最近要离开一段时间,短期之内或许没办法回信,希望我回来后,能看到你的文章发表。
遗憾的是,到现在我还是没能想起你的名字,或许在今年的笔会上还能再见面,到时候一定多说几句话。
祝 好运
小丁
2007。5。28
十二
丁先生,您好:
这是我写给您的第七封信,或许也是最后一封。
不,我还是不能亲口说出这个结局,即使没有管理员的监察,没有系统过滤和屏蔽关键字段,我脆弱的心脏也无法承受说出那些话时的沉重。
我想现在您的病情大概已十分严重了,也许连看到这封信的机会也很渺茫。有什么关系呢,眼下我只想继续写,把想说却一直没有机会说的一切都写下来。至少现在,我还有时间。
人是多么容易忘记过去啊。
在那件事,那件令所有人震惊和心痛的事发生之后不久,我曾做过一个梦。我梦见自己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想要在那个至关重要的时间点之前救回你的生命,我回到过去,突然间发现这一切都是某个邪恶组织的阴谋,于是我在梦中跟他们搏斗,拼死搏斗,上天入地,最后从几千米的高空跳进水里,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当我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时候,看见你就躺在我旁边不远处的另一张病床上,脸上蒙着纱布,沉默苍白,却依然活着,是的,我做到了,挽救你的生命,让你活下来。于是我决定留下来,留在过去的时空里照顾你,梦的结尾是一间充满阳光的洁白病房,你静静地躺着,我坐在旁边,读一本书给你听。
梦醒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宁愿梦中的世界才是真实。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没有办法亲口向第二个人讲述我的梦境,只要一开口,泪水就会掉下来。
某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我整理年少时留下的日记,居然重新看到那个梦的纪录,那个在我心中深深埋藏近乎一生的梦。于是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半个多世纪前的我自己,那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坐在我面前,二十岁,眉间有一缕无法洞穿时间的忧郁。我上前抱紧她,用颤抖的声音向她发誓,在剩下的斑驳岁月里,我会尝试完成她当年的愿望。
在这个时代,时空旅行技术还尚未出现,但是有一样东西您早已猜到了,是的,T-mail,可以向不同时间点上发送邮件的系统,这中间的原理与操作规则十分复杂,关于“外祖父悖论”,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确定性,直到现在仍在束缚着我们的言行,我并不奢望我的信可以改变那早已发生的结局,但又不能不奢望。
此刻,您看到的这封信来自2077年,一个九旬老人枯槁嶙峋的双手,从去年的8月至今,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和您保持联络,六封邮件,一个拙劣的科幻故事,像是一线细而韧的蛛丝,将时空的两端粘合在一起。
其实,第一封信的开头是我在2006年的夏天写的,而小说的开头则要更早些,一堆属于遥远过去的,未完成的文字,和当年的日记一起存放在陈旧的硬盘里。我曾以为自己的懒惰懈怠将令他们永远沉寂下去,慢慢腐烂慢慢被遗忘。而现在,许多年之后的现在,我这个垂暮之人,却重新拾起那些碎片,一丝一缕编织起来,用尽最后一点心血。
这就是命运,这就是造化。
和您通信是一段愉快的经历,我仿佛重新回到二十多岁的青涩岁月里,那时候未来还很漫长,一切都在未知中显出迷人的轮廓,如同永恒的夏夜。连死亡也不过是夜空里偶尔划过天际的一颗流星,那么遥远,遥远而又凄美。
第一次收到您的信时,激动得彻夜未眠,时间,你的未来我的过去,像一道江水的两岸,隔着浓重的晨雾遥遥相望。我努力写信,一封又一封,有时满心欢悦,有时沉郁迷茫,有时突如其来地泪流满面。
然而这一切对你,对我而言,又究竟有何意义呢,已经发生的能否被改变,我没有答案。在流淌的时光面前,我们每个人都如同那涉江的人,一次又一次踏入冰冷的波涛中,面对的却不再是同一道江水。
如此一来,还剩下什么呢。
大概只为了越过无尽波涛,远远瞥一眼岸上那个人的身影。
此时心中千言万语,无法再一一付诸笔端。
记忆总是带我回到2006年的那个夏天,热闹的笔会上,你在我旁边坐下,谦逊地点头微笑。
短暂的,却是永恒的微笑。
多年之后,在生命最后岁月里能和您重逢,共同分享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时光,深感荣幸。
若是您能看到这封信,请记得千万保重身体,未来的世界还有很多精彩的事,比科幻更科幻,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美妙。
期待您的回信。
非常,非常期待。
X 敬上
2077。6。4
我用颤抖的手输入地址:Xiaoding2007@Tmail.com,点下发送键,然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等待。
夏夜是如此漫长。
一
整个六月都在等待中度过,我始终没有等到回信。
或许因为违反某些时空信息条例而被管理员拦截了,或许在蛛网般复杂的系统传递中遭到损坏,又或许跟太多邮件一起堆积在2007年的某个邮箱中,还没有等到拆封的那一天。
雨整整下了半个多月,七月里的某一天,天气终于放晴,窗外的石榴树间又响起了蝉鸣,一簇簇艳红的花朵争相盛开。我就着窗口明媚的天光,开始翻捡七十年前的新闻资料。
这并不容易,网络资源经过那么多年更新换代,被破坏,资料遗失,病毒侵蚀,碎片整合然后重建,所剩下的陈年资料已经寥寥无几,漫长的搜索之后,我竟然找不到任何资料来证明历史是否曾经被改变过。
也许这是好事,我默默幻想着,或许在我的观察下,世界已经一分为二,我的这个世界里 ,那个曾经圆脸微胖的中年男人已经跳过了2007年7月那个生死攸关的时刻,继续过着幸福的日子,工作,赚钱,写作,偶尔留下几篇脍炙人口的小文章,直到他生命的终点。
又或者他变成了薛定谔的猫,在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中摇摆不定,等着更强的观察者出现。
不,那些只是科幻罢了,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时间是个迷题,你用一辈子也无法解开它。
死亡也一样。
我重新坐回电脑前,打开T-mail邮箱,收信人一栏里填上:Xiaoding2006@Tmail.com。
汨罗江的江水在我周围流淌,携卷一切回忆涌向遥远的过去,我像一枚孤零零的礁石般立在江心,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雾。
敬爱的小丁先生,您好:
我用颤抖的手指敲下这几个字。
霍斯曼的诗在耳边响起。
来自远方,
来自黄昏和清晨,
来自十二重高天的好风轻扬,
飘来生命气息的吹拂:
吹在我身上。
快,
趁生命气息逗留,
盘桓未去,
拉住我的手,
快告诉我你的心声。
“时间。”望着窗外在阳光中摇曳的石榴树影,我喃喃自语道,“还剩下这么多时间。”
“这就够了。”他在遥远的地方微笑着回答。
<完>
2007。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