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与花(下) 枪与花

枪与花(下)
作者:夏 生

  
  第五章
  
  艾:杜小月留下的记号“i”……极可能是取其发音,比如杀她的人姓‘艾’。
  兄:迫于金钱,或是迫于性命,表多外因会让人丧失诚实。这家人,会不会隐藏了一些什么呢?
  会:谁也没有察觉,在这个夏日的傍晚,火枪时代的大幕开始徐徐落下。
  秘:写下这个字母是希望谁会看到呢?为什么她会认为看到这个字母的人会理解这字母的含义?又是为什么她会认为那个人一定会看到这个字母呢?
  
  手枪
  和长枪比起来,手枪的个人色彩更重一些,因此人们在手枪上实施的各种尝试确实不少。到了新大陆时期,更是出现了多管手枪、鸭脚枪、胡椒瓶手枪等武器。
  胡椒瓶手枪可以看作一把原始的单发左轮手枪,只是弹鼓和枪管直接做在了一起。这种击发手枪又被叫做“流氓之友”。之所以有这样不好听的外号,乃是因为在新大陆和旧大陆的随便哪个酒吧、赌场,只要有人闹事打架,总少不了看到几只“胡椒瓶”。而鸭脚枪则正相反,多是由警察和看守装备。分岔的短小枪管可以迅速地一次向几个方向同时发射出三到五发6毫米小弹丸。这种弹丸就算打中人的额头也不至于杀死对方,有人开玩笑地称之为“猎鼠枪”。
  
  艾
  凶器是一把全长六寸、刃长四寸的锋利短刀,做工精致简约,很像是旅人们在路途上喜欢随身携带在身上防卫以及切割食物用的短刀。
  “太普通了,虽然是把好刀,可是没有任何特点。”李抗看着这把被认定为凶器的短刀说。
  “一个人选择杀人武器总是有原因的,比如顺手,比如锋利,比如容易携带,当然也可能是恰巧拿到的。这把刀最大的好处,是容易携带和隐藏,所以,如果这是有预谋的谋杀,凶手很可能是平时不允许佩剑或者不便佩剑的人。”薛怀安分析道。
  依南明律,除去贵族和文武官员以外,其他人都不得佩剑,可是所谓的贵族可以上溯五代,故此实际上佩剑的人中不乏很多如今身份普通的平民。特别是书生和喜好侠气之人,更是喜欢佩剑而行。
  李抗听薛怀安这么一说,很自然地反应道:“那么凶手就是个粗人了?”
  “还可能是个女人。”
  薛怀安说完,又觉得不对,补充道:“又或者是为了趁死者不备,骤然出手,这才使用了这样易于隐藏的凶器,若是如此推断,也可能是杜小月认识,但并不会防备的人。”
  李抗听到此处,苦着脸说:“我说怀安啊,你这样一说,几乎就是差不多啥样的人都可能是凶手了。”
  “大约就是这个意思。”薛怀安说完,憨憨笑了,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明白自己又把看似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无比了。
  “着实是不招人喜欢的个性啊。怀安,你这样的男人,真是很难有女人会喜欢呢。但是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你,我女儿可是堪比明珠呢。”李抗在句尾使劲地加重了语气。
  “嗯,卑职以为,李大人自谦了,令爱不是堪比,完全是绝对比得过明珠的。”
  李抗呵呵笑了,按捺住得意道:“怀安你谬赞了。”
  “并非谬赞,令爱要是和明珠比,的确大了很多。”
  对话刚有些跑题和冷场,仵作齐泰便恰逢其会地站在敞开的门外,敲了敲门板,咳了一声道:“禀告大人,杜小月家里人来领尸首了。”
  按照南明惯例,锦衣卫在未得到死者家人的同意前,不得对尸体做任何解剖,扣押尸体的时间也不能太长。
  李抗一听杜小月的家人来领尸,征询地望向薛怀安,问道:“怎么样,要给么?”
  薛怀安看看短刀,略想片刻说:“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还想再去看看。”
  齐泰陪着薛怀安重回停尸房,见薛怀安拿着短刀在比对伤口,忍不住说:“校尉大人,这个卑职已经查验过了,应该就是这刀留下的伤口。”
  薛怀安点点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示意齐泰把尸体翻个身。
  齐泰遵命照办,将尸体背朝上翻过来,露出背后的伤处。
  薛怀安将刀子虚架在伤口上比了比,问:“这里的伤你怎么看?”
  齐泰不敢随便回答,反问道:“大人觉得这一刀有什么不对么?”
  薛怀安没有应,把短刀重新插回杜小月背部的伤口处。
  ——这道伤很深,裂开的皮肉一下子就将刀刃吞没,只露出两寸许的刀柄。
  “如果扎了这么深的一刀,又是在后心的位置上,若是你去杀人,还会再继续用刀子在同一个位置再补上几刀么?”薛怀安问道。
  “自然不会了,这样一刀几乎就致命了。”
  “可是你看,这道伤口皮开肉绽的样子,显然不止刺了一刀,而是刺入这刀以后,拔出来再刺,大约这样反复了至少三刀。”
  “是,这伤口表面破碎得厉害,的确是由两三刀重复刺人造成的。这么说,下手的人可能除了想杀人,还有泄愤的意思,要不然何必这么做?”
  “可是,她一个小姑娘,做了什么这么招人恨的事情呢?”薛怀安自问一句,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将一旁盖尸的麻布单子给杜小月盖上,“叫她的家人来领吧,事先打个招呼,说伤得有些重,让他们有个准备。”
  薛怀安出了停尸房,被初夏白花花的日头一晒,这才觉得真的有些疲累了。
  李抗正好走过来,同样的一脸疲态,见了薛怀安,嘟囔着抱怨:“那个门房老贾还是没找到,就为他,一众兄弟熬了通宵,现在还歇不了,真是快要给熬死了。”
  薛怀安觉得身为下属,在这样身心俱疲的艰难时刻应该安慰一下上司,便道:“不过说起来,人总是要死的,不管熬还是不熬通宵。”
  李抗闻言,颇有醍醐灌顶之感,若有所悟地感叹道:“说得不错,很深奥,很哲理。”
  这时,从停尸房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女人尖利的叫喊:“你们这些狗官,好好的大姑娘,你们给她扒光了衣服也就算了,现在还不给她穿上!想让老娘给她穿,没门儿。我告诉你们,你们谁给她脱的就由谁给她穿上,干了这么缺德的事,当心断子绝孙!”
  接着便是齐泰横着嗓子吼道:“你咒谁呢你?谁家领尸首不是自带衣物的。你妹子的衣物都破成那样了,什么地方都遮不住,你还好意思给她穿啊。你有本事,就这么让她光着让那几个抬尸的大男人给你一路抬回家去。我告诉你,可别在这儿泼妇骂街,没人吃你这套!”
  话落,齐泰气哼哼地从里院大步走了出来,脸上怒意未消,抬眼看见李抗,便道:“真他娘的是个刻薄女人,来收尸连个新衫子都不给小姑子带。”
  李抗微微蹙眉问:“来人是杜小月的嫂子杜氏?”
  “可不是么?就是那个艾家豆腐房的二女儿艾红,自小就是个泼辣货,不想嫁了人更是肆无忌惮。她不怕出丑,就让她这么抬出去。妈的,老子一夜没睡呢,没工夫陪她玩儿。”
  薛怀安听了,抬腿就要往停尸房的院子里迈,李抗一把拦住他,劝道:“怀安,我知道你有侠义之心,可是如今这世道,‘侠义’和‘傻瓜’是差不多的意思。我们往她家通知过情形的,可这女子却连一件衫子都不带来,分明是来找茬儿的。这样的人你万万不要理会,她要抬人就这么抬,丢的是她杜家的脸。你放心,她闹一会儿看无人理她,就会回家取衣服的。”
  “那若是她不管不顾,真这么抬出去了怎么办?就算有一张盖尸的麻布,毕竟抬尸的还是四个大男人呢。杜小月死得可怜,如此就更不得安息了。”
  薛怀安说着,绕过李抗步入院内,正看见艾红领着四个抬尸的男人从另一个门进来,竟然真要不管不顾了。
  他忙走上前道:“杜家娘子且慢,还是回去先给小月取一套衫子来吧,如果你不愿意给她穿上,我来给她穿亦可。”
  艾红瞟了一眼薛怀安,看官服比刚才那人似乎高了几等,便道:“我家小月光天化日地被人害死,都是由于你们治安管理不力,这体恤银子,官府总要给些吧。”
  “杜姑娘又不是在衙门做事,我们怎么会给体恤银子?”
  “哼,我家没她的衣服,这丫头一直野在外面,我早把她的东西扔掉了。”
  薛怀安见艾红不讲道理,便道:“那你稍等,我去外面买一件来。”
  没多久,薛怀安买了件崭新的衫子回来,又亲自给杜小月换好,见艾红没话说了,这才指挥众人把尸首抬走。
  他看着那一众人远去的背影,心中感叹人情的凉薄。
  艾红的身影在一队人的左侧晃动着,晃得他心中一个激灵——杜小月留下的记号“i”,可以肯定不是代表它的英文意思“我”,因为她用了小写,而且是描了又描、很清晰的小写,仿佛生怕别人误认为是大写一般。所以极可能是取其发音,比如杀死她的人姓‘艾’,大约是她没有力气写完一个汉字,就用了这个简单的符号来替代。
  
  兄
  薛怀安原想立时就追上去,扣住杜氏问案,转念一想,还是先回了百户所,找到趴在桌上打瞌睡的齐泰问:“老齐,那杜氏你认得吧,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家中情况如何?”
  齐泰抹了,一把睡皱的脸,声音混沌:“也算是老邻居吧。不过我们差着年纪,所以从来没说过啥话。她家是开豆腐房的,头上三个哥哥都不是啥好东西。大前年你们还没来的时候,她大哥和人家打架,给打死了,还有一个姐姐,听说嫁得挺远的。至于她,她爹娘忙着赚钱,没工夫管教她,平日里被几个兄弟带着,能成什么样子?打小就是个不讲理的泼辣货,谁娶了谁倒霉。不过听说她也没嫁好,夫君常年有病,原本算是有些家底的,可也经不起这久病的花销吧。”
  “我也听初荷说过,杜小月的兄嫂对她很是刻薄,但若是杀人的话,能有什么理由呢?”
  齐泰一听薛怀安这么说,立马摆摆手道:“不大可能是艾红。说起来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性子不好是真,可若说杀人,恐怕她还没那个胆量。”
  薛怀安蹲坐在齐泰对面的椅子上,苦恼地搔着头:“胆量这东西可不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齐泰看看薛怀安,略作犹豫,才郑重地开口道:“校尉大人,有句话卑职不知当讲不当讲,讲得不对,大人千万别介意。”
  “请讲无妨。”
  “大人以后不要在人前这么蹲着了,实在是、实在是像只猴子。”
  “猴子么?”
  “是的,猴子。”
  “那也是很英俊的猴子吧?”
  “从猴子的角度看,也许是。”
  薛怀安在被齐泰打击过之后,晃晃悠悠地到了杜小月家,一路上因为走得慢,倒是把脑海中繁乱的线索梳理得清晰了不少。
  他站在杜家的院门口敲了几下门,不一会儿,一个粗使婆子开了门,问明来意,引着他进了正屋。
  艾红见到薛怀安,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色,阴阳怪气地说:“官府是不是觉得过意不去,给我家发体恤银子来了?”
  薛怀安倒不气恼,笑答:“如果杜姑娘是公家的人,死了自然有体恤银子,她要想做公家人也不难,先把她的财产冲了公,定然会发给你们这些在世的亲人体恤银子的。”
  艾红听了,脸色大变,双手一叉腰,怒道:“她有什么家产?她这些年吃我的喝我的,她爹留给她的银子早就花完了,都是我在倒贴她!”
  “死婆娘,你休要胡说!”一个病弱的声音突然在艾红的身后吼道。
  薛怀安闻声望去,只见一个面色焦黄、体态赢弱的男子从后屋走了出来,约摸就是杜小月那个长年患病的哥哥杜星了。
  杜星勉强站立着,向薛怀安微施一礼:“在下便是杜小月的哥哥杜星,敢问这位官爷尊姓大名?”
  薛怀安还礼道:“不敢当,在下薛怀安,南镇抚司福建省泉州府千户所下辖惠安百户所李抗李百户所属锦衣卫校尉。”
  杜星有心悸的毛病,薛怀安这悠长的自我介绍听得他差点儿心脏停搏。他禁不住长吁一口气,抚了抚胸口,好不容易把重点落在了“薛怀安”三个字上,如有所悟道:“薛校尉莫不是夏姑娘的表兄?”
  “在下正是。”
  “常听小月提起两位,说你们对她多有照顾。在下感激不尽。”
  艾红一听是那夏初荷的家人,冷冷哼了一声道:“怪不得上来就什么家产长家产短的,怎么,也想来分银子啊?我看小月八成就是给你们害死的。”
  杜星听了,一皱眉,略带歉意地看向薛怀安:“自从我爹娘去世后,按照遗嘱,他们留给小月的财产是由我这个哥哥代管,虽然内子是个刻薄人,可是该给的钱还是给的,念书的花费的确一两没少出过,不知道薛校尉在这种时候来打听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薛怀安关于杜小月有财产的话,原本只是玩笑式的试探,不想这二人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他扫了夫妇俩一眼,正色道:“那我就直说了吧。我的确怀疑你们有侵产杀人的动机,不知二位可否讲讲,你们昨日午时以后都在什么地方,做过些什么,有什么人证?”
  “在下一直卧病在床,中途有郎中来探过病,内子一直陪伴在侧,要说证人,便只有郎中和家仆了。”
  “那么,你觉得杜小月最近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么?比如结交了什么朋友。或者男人?”薛怀安又问。
  这话一出,杜星立时变了脸色,几次动了动唇,却都没有张开,似乎是在压抑怒气。
  良久,他终于艰难地开口道:“这孩子喜欢钻研学问,而且还多是女孩子不喜好的学问,很多人说她古怪,向来朋友少。至于异性朋友,据我所知更是一个也没有。要说常往来的朋友,除了令妹就再无他人了。若是她认识了什么男人,去问令妹是否介绍过什么人给她,或许更加直接。”
  薛怀安对这种指桑骂槐的复杂表达方式向来反应迟钝,丝毫不以为意地正色答道:“多谢提醒,回去我自然要问的。不过,如果你真的对小月心存血肉亲情,有什么对我们查案有帮助的事还请直言相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很多事想掩盖是掩盖不了的。”
  大约是说话伤了神,又或者是杜星见自己上一句对薛怀安的打击成果居然为零,有点儿不知该如何转圜,只好疲乏地闭上眼睛,似乎是沉思着什么,好一会儿,方才无力地开口道:“我是她亲哥哥,若是真有什么能对案子有帮助的,我一定会说。我劝薛校尉不要浪费时间,还是去查问那些该查问的人吧。”
  薛怀安见暂时再也问不出什么,便点了杜家所有的仆人一一问话。
  杜家早已败落,除了一个粗使婆子,便只有一个和初荷年纪差不多大的小丫环。两人的回答几乎和杜星所说一模一样,听不出任何纰漏。
  他本想再去找给杜星看病的大夫查问,却正好赶上大夫下午上门看诊,待最终追去患者家中查问了一番,所言也和其他人无二。
  眼看天色渐晚,薛怀安只好辞了大夫出门,抬眼看看压在西边天际的绚烂晚霞,长久未睡的眼被炫得眯成了一条缝。
  “长期医病的大夫,自家的仆人,这些都是很容易串供的人。迫于金钱,或是迫于性命。太多外因会让人丧失诚实。这家人,会不会隐藏了些什么呢?”
  年轻的锦衣卫喃喃地自言自语,拖着被夕阳拉得极长的影子,消失在小城黄昏的幽长巷道尽头。
  
  会
  祁天没有想到,他等到的会是这样的一位公子。
  ——弱冠年纪,处于少年与青年的交界处,即使看一看,也能感觉到勃勃的青春朝气。
  相貌俊美,但因为正处在奇异的成长阶段,令这样的容颜有了一种’模糊不明的特质,让人无法判断那些被上天眷顾所生的轮廓会怎样地成熟起来,而最终将青涩的少年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么?亲手造了那样精巧的火枪?
  祁天有些不能相信。
  他一直坚信,这世界上有少数人是可以凭借直觉去了解别人的,而他就是其中一个。这是一种接近动物的本能,在很多时候,能让他在深思熟虑之前就知道如何趋利避害。所以,在他第一次看到银记火枪的时候,手指刚触到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枪体,掠过那些复杂弯曲的弧形装饰雕刻线。他就已经可以凭直觉去勾勒出造枪者的模样。
  那应该是一个极为安静的人,全部的热情和创造力都隐藏在身体的深处,形成唯有他自己才了解的秘密之泉,只有指端会泄露这秘密,将所有的热情和创造力都透过金刚石刻刀和砂纸,留在火枪坚硬的躯壳上。
  但眼前之人,太过明朗生动,血脉里跃动的生命力像阳光一样,挡也挡不住。
  祁天隐在镜片后的狭长双眼轻轻眯了起来,似乎是想要遮挡住眼前少年的明亮光芒,令他能够看清在那明亮之后究竟隐藏了些什么。
  少年的身后,只不过半藏着一个少女,半大孩子的脸庞,眼睛清澈单纯,略略带着一点儿不安,纤弱而无害,几乎可以被忽略。
  “尊驾就是银记枪的制造者么?在下祁天,在祁家行三。”祁天按下心中疑虑,拱了拱手说道。
  本杰明扯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上前一步,伸出手,以生硬的腔调说:“你好,我是本杰明·朱,很高兴见到你。”
  祁天愣了愣,讶异于眼前人的西式礼节和名字。他自己在少年时代也曾在法国和英国游学过两年,对于洋人的握手礼并不觉得别扭,只是全无预料之下,突然遇上这样的事情,机变如他,也需要一瞬间的时间去适应。
  他伸出右手,礼貌地和本杰明握了握,随后手上微微一僵,顿了一刹,缓缓松开,说:“Glad to meetyou.很高兴认识你”
  本杰明眼里露出惊喜之色:“Glad to meet you too.I heard that you do like mygun.我也很高兴。我听说你非常喜欢我做的枪”
  那是很纯正的牛津口音,俨然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少年。
  祁天不由得稍稍放下心头疑惑,心想:也许,这样奇怪身世的人不能以常情来判断吧。
  他的脸上浮出友善的笑容:“Yes,they are marvelous.If mv English was not sorusty,I would give them morepraise.是的,它们太精美了。如果不是我的英语太糟糕,我会给它们更多的赞美。”
  本杰明眨眨眼,显得异常机灵,重新操回汉语,以他的西洋腔调说:“那我们还是讲汉语吧,我汉语不错的,至少应该比你的英文强。我可以找到十种不同的词来赞美你。当然,你要是想赞美我,用汉语我也是完全能懂的。所以你可以尽情地赞美我,没关系,我不是一个容易骄傲的人。”
  祁天在确认自己确实完全理解了这堆奇怪腔调之后,只能感叹,这次一定是遇到了传说中的科学怪人吧。就是那种头脑因为在某方面特别发达,所以在其他方面便产生了异常的特殊人种。
  他看了看本杰明身后的初荷,道:“自然是要赞美的。不过。在下还有要事想和朱公子单独商谈。我房中备了些酒菜,不如我们一边饮酒一边说,如何?”
  “祁公子的意思是,不让初荷进去么?那可不成。”本杰明很直白地拒绝。
  祁天忍不住轻轻压了下眉头,随即反问:“这位初荷姑娘是朱公子可以完全信赖的人,是么?”
  “是,她是我的左胳膊右腿,我什么都不瞒着她。”
  祁天轻笑一声,道:“我听说交易的时候你都是让这位姑娘去的,你这样躲在她后面是因为害怕吧,就像小鸡总要躲在老母鸡的身后。如果公子就只有这么大的胆子,那么还是算了了,我奉劝公子不要再碰军火生意了。”
  本杰明长于街头和孤儿院,最受不住别人说他没胆色,听到这里脑子一热,顿时忘了初荷的交代,大声说:“谁怕了!那样的小事我懒得去管,这才交给初荷的。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叫我单独和你进去么?进就进,不过,反正我回去会把我们说的都告诉初荷,我什么也不瞒她!”
  “即然这样,那公子请进。我和公子商谈之后,公子要是觉得想和这位姑娘说,就由你说去,在下没权过问。”祁天说完,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初荷一看,本杰明一下就中了对方的激将法,完全忘记自己嘱托过他,两人切勿分开,心中万分焦急。无奈此时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本杰明跟随祁天步入客栈房间,一道乌木门板轻轻一合,将他俩隔绝了开来。
  她的心一下子被悬在半空,一半是希翼,一半是担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她猜到里面应该是有一个套间,两人一定是在更隐秘的里间商谈。
  他们在谈什么?
  本杰明会不会露出马脚?
  我的底细会不会被拆穿?
  这些担忧不绝盘旋在初荷的脑海中,她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直接说,枪就是自己造的。
  是因为害怕吧?
  是的,是害怕,是胆怯。
  就算是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在最后一刻,她还是怕了。
  在面对未知的命运时,她本能地退缩了一步,让本杰明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那扇紧闭的乌木门忽然变得明晃晃的,照得人眼晕,宛如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胆怯,彻头彻尾,不容逃避。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推开了。初荷落在门上的影子轰然破碎。里面现出一张灿烂的笑脸来。
  “初荷。等急了吧。”本杰明笑着说,“我们可以回家啦。”
  “那,朱公子,恕不远送。”祁天在本杰明身后施礼道。
  “祁公子客气了,后面的事我们书信联系。”本杰明说完还了礼,一拉初荷的衣袖,牵着她走出客栈。
  两人站在黄昏喧哗的大街上,本杰明得意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道:“初荷,我刚刚帮你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呢!”
  “什么生意?”初荷写道。
  “那个祁公子啊。他想找我一起研究新一代的枪械,我已经答应了。只要我们有需要的话,他会出钱出人又出力的。我先要了一千两定金。怎么样,够厉害吧。”本杰明说完,拿出一张银票在初荷面前挥了挥。
  初荷有些不相信,那个祁天看上去是如此精明的人物,小笨真能在他面前顺利过关么?
  本杰明看见初荷脸上不置信的神色,笑道:“怎么,钱太多不敢相信了是吧?呵呵,我也是呢。早知道他这么容易就答应,应该再多要一点儿才对。一千两的话,要把银币垒到房顶上了吧,哈哈,哈哈……”
  本杰明忍不住大笑起来,仿佛看见白花花的南明官制银币像雨点儿一般,正从天上噼里啪啦地不停掉下来。
  初荷到底年幼,不及深想,便轻易地被本杰明的愉悦感染,也捂着嘴笑了起来。
  南方夏季的热风迎面拂过,吹在少年男女们的身上,衣带轻飘。发丝飞扬,谁也没有察觉,在这个夏日的傍晚,火枪时代的大幕开始徐徐落下。
  
  秘
  初荷和本杰明回到家的时候,薛怀安前脚才跨进家门儿。
  他看见这对推门而入的少年男女,脸上都挂着笑意,似乎刚刚经历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金桔色的夕阳披在两人的身上,竟夺不去这对年轻生命的半分光华,直叫人感叹,好一双与日月同辉的璧人。
  他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很轻,带着疲惫。
  忽然就觉得疲惫,看见这样的青春,只觉得自己老,二十四岁,很老了吧。
  但是薛怀安从来不是一个会长吁短叹的人,在下一刻,他已经瘫倒在院中的青竹躺椅上,耍赖地喊:“又饿又累没人管,人生之苦莫过于此啊。”
  初荷笑着瞅他一眼,挽起袖子转身向厨房走去,快到门口时,回身递了一个眼色给本杰明。
  本杰明会过意来,进屋搬了个小竹墩,往那个在半死不活的藤萝下乘凉的半死不活的人身边一放,一屁股坐下,笑嘻嘻地问:“壮,今天很辛苦吧?”
  “是啊,要是再这样熬下去,哪里还有资本叫‘壮’哦。”
  “没关系,本来你也没有资本的。上帝说,人不该贪图他没有的东西。”本杰明满怀诚意地安慰道。
  “笨,你确定这是上帝说的?”
  本杰明无辜地一摊手,道:“哦,壮,这可要去问了上帝才知道。”
  薛怀安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摸摸本杰明的脑袋:“笨,你要是能再聪明一些,倒真是像牛顿教授呢。”
  本杰明挑眉反问:“牛顿教授很聪明么,我怎么没觉出来?他经常会忘记到底把东西藏在了哪只袜子里。”
  这让薛怀安想起自己在牛顿教授身边时的趣事,笑意更深了:“是啊,的确是这样,但他也的确很聪明。”
  “我说壮,初荷说你很了不起,破了很多案子,给我讲讲吧。”本杰明一脸崇拜地说。
  薛怀安见离吃饭还有一会儿,想了想,挑了一个有趣的盗案讲了,不想历来手脚麻利的初荷,这饭到此刻却依然没有做好,本杰明则听上了瘾,扯住他继续问东问西。
  本朝西首的小厢房一指,道:“听说原来住在那里的女孩子刚死了,真的么?初荷说,今日要把那屋子打扫出来给我住呢。壮,这个案子也是你负责的吧,给我讲讲吧。”
  薛怀安顾忌着初荷,不想多讲,不料美少年扒着他的手,露出央求的神色,可怜兮兮的。他瞧着心上一软,便压低声音简单说了几句,最后还不忘认真地嘱咐道:“这个案子你可别对初荷提,她心思重,我怕她想多了难过。”
  本杰明倒是个心思不重的人,丝毫不懂得掩饰,一看任务完成,敷衍地点点头,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冲厨房大叫道:“初荷,赶快开饭啦。”
  晚饭过后,初荷站在杜小月住过的房间里,好一阵发呆,不知道该从哪里人手去收拾才好。屋子里的东西并不多,除了柜子里几件简单的衣物和日常用具,便只有小桌上一摞一摞厚厚的书籍了。
  到此刻初荷还是无法相信,昨天清晨有个女孩儿从这里走出去。然后,便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留下如此琐碎冰冷的物件。
  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屋子两天没有打扫,桌面上落了一层极薄的灰尘。
  初荷伸出手去,无意识地在灰尘上写下一个“i”字。
  本杰明说,这是杜小月在死前留下的记号,薛怀安到现在还未解开其中的含义。
  “i”……
  初荷做出这个字母发音的口型,无声无息地,将它在心底里默念了一次。
  小月留下的记号一定是小写字母“i”么?会不会是什么没有写完的汉字开头一笔?
  初荷这样想着,可是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本杰明说,薛怀安可以肯家,那是用很认真的笔画刻写出的小写“i”,想到那时杜小月受了重伤,几乎可以确信,她是用了最大的努力。以最易于辨别的字迹写下这个字母,仿佛生怕看到的人会误认成别的什么一样。
  那么,她写下这个字母是希望谁会看到呢?为什么她会认为看到这个字母的人会理解这字母的含义?又是为什么她会认为那个人一定会看到这个字母呢?
  初荷在心中自问。
  是,我么?
  这念头在初荷的心中闪过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精神一振:为什么不可能是我呢?如果小月认为我是她的好朋友,那么发现她很久不回去,我必定会出来找她的,因此她才推测,我可能是最先看见她尸体的人;又如果,她认为我作为她的好朋友,一定会帮助怀安捉拿凶手,为什么不会留下什么只有我能明白的线索呢?
  可是,什么是只有我与她才会明白的线索呢?
  只有我与她才会想到的“i”,究竟是什么?
  初荷心思一动,答案已经跃然眼前!
  ——是数学。在数学里“i”代表的是虚数单位。
  还记得,那是初荷第一次遇见杜小月。南方三月的天气,那女孩儿仍然穿着厚厚的棉服。似乎是很怕冷的样子,相貌生得堪怜,皮肤白皙,喜欢眯起眼睛看东西,笑的时候娇态可人。
  初荷注意到她,是因为发现她在课本下面压着一本厚书,她以为必定是女孩子常在看的闲书,不想偶然瞥清,竟是一本笛卡尔的《几何学》。
  “喜欢笛卡尔?”初荷在纸上写下这样一个短句,无声地放在临桌那个躲在厚重衣服里的少女面前。
  少女看了看,写了一个“是”字,随后又加上一句,“这里的数学课很无聊,我听过好几遍了。”
  初荷觉得奇怪,提笔写道:“那你为什么还来?”
  “因为不来更无聊。”
  那么,假设“i”是代表虚数单位,杜小月又是在暗示些什么呢?杀她的凶手是一个数学家?他写过一本关于虚数的论文?
  不,这都不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凶手也能看得懂“i”的意思,会及时把罪证擦去。现在看来,杀人者正是因为完全不了解记号的含义,这才忘记去掩盖如此重要的线索。
  那么,假设“i”是代表虚数单位,并且是留给我看的,为什么小月会觉得我能理解她的指向?我还并没有学过那么高深的数学问题,关于虚数,只知道一点儿皮毛罢了。原本在数学方面,一直是小月在辅导我,我的程度她应该知道的。难道说,这根本与学术无关,而是另有所指?
  一连串的问题在初荷的脑袋里纠结成一团,她见实在想不清楚。干脆开始动手收拾杜小月的遗物,一边整理一边细细翻看,希望可以再找出一些重要的线索。
  杜小月留下的书籍很多,初荷粗略翻了翻,大都是很艰深的数学著作,远远超越了她的知识范围,都是以她现在的数学知识决不可能理解的东西。
  这么来看,小月不可能是希望我在这些根本不懂的东西里找到她暗示的答案吧?
  初荷这样自问着,手指在厚厚的书脊上摩挲,似乎可以看到那个正阅读着深奥书籍的少女那越来越远离人群的寂寞背影。
  这样的书在市面上十分罕有,价格也极为昂贵,但是杜小月几乎都是自己买下的,唯有三本书的书脊上印着馨慧女学藏书阁的字样。
  初荷忽然想:我是不是该替小月还回去呢?
  这念头掠过脑海,她立时一本一本细细翻起那三本书来。
  一张薄薄的纸片随着书页翻动,轻轻掉在地上。初荷弯腰拾起。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阿拉伯数字和汉字数字,每个阿拉伯数字后面都紧紧跟随着一个汉字数字,一列一列很是整齐。
  1叁,2伍,3捌,4拾壹……
  阿拉伯数字是有序的,汉字数字是无序的。
  初荷捏着纸,手微微有些抖,她敏感地意识到,这样有序和无序的双组合排列,一定是某种密码的书写方式。
  
  求
  虽然对于儿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薛怀安仍然清楚地记得,小时候自己有一条狗,很大,很温柔。
  黑色,初生牛犊般的个头,方头方脑,两腮挂着肥肉,眼睛小而傻。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它很凶悍,实则却是个脾气温和的大家伙。
  他幼时贪睡,清晨上学总是起不来,早晨的时候大狗就在他胸口拱啊拱地叫他起床,他被拱得烦了,就伸手一把将它搂过来,抱在怀里继续睡。任由那家伙呼哧呼哧地往他心口喷着热气,一点一点将他身上的疲倦赶走,这才缓缓睁开眼睛,对着那个大毛头说:“早。”
  奇怪,明明该是个大毛头的。难道是做梦了么?
  薛怀安在睁开眼睛的刹那有些迷糊,不知道刚才关于狗的记忆是一个梦,还是现在怀里抱着的初荷是一个梦。
  初荷把小脸从他的怀中挣出来,脸上带着气恼的红色:“叫你起床可真费劲儿,松手,要勒死我了。”
  薛怀安笑笑,怀里的小东西眼睛是圆圆的,闪着天生的狡黠,不像狗,倒更像是一只小猫。虽然脸上挂着怒气,可是他知道她并非真的恼了。她真正生气的时候,是不会说话的,完全用手语。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舞动,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释放出心底的怒意。
  所以,他没有松手,继续揽住她,不切实际地说:“没有大狗,就用小猫凑合一下吧。”说完,闭上眼睛继续去做千秋大梦。
  显然,薛怀安由于缺乏常识,不知道猫和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根本不可能安静地呆在他怀中。
  此刻,猫儿开始了撕咬和挠抓。而且这只猫的腕力是属于铁金刚级别的,两三秒之后。他已经承受不住,睁开眼睛讨饶道:“女侠,饶命吧,小可还有为民除害的重任在身。现在还不能死啊。有冤有仇,咱们以后再算成不?”
  初荷被怀安逗笑了,推开他,坐起身道:“真是个懒猪,害我足足叫了一盏茶工夫。”
  薛怀安终于起了身,嘟嘟嚷嚷道:“那你别来叫啊,我说你大清早这么随便就进到我的房间来,有没有考虑过我的隐私啊。”
  初荷有些不解地问:“你又不是没穿衣服。”
  薛怀安看看她懵懂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把她已经有些乱的头发揉得更乱:“傻。男人又不是只有这一个隐私。”
  初荷此时没有兴趣继续探讨这个问题。她从袖口抽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到薛怀安面前:“花儿哥哥,我在小月的遗物里面发现了这个,这该是很重要的线索吧。”
  薛怀安展开纸,发现一张很大的纸上细细密密整齐排列着阿拉伯数字和汉字数字,静静看了一会儿,才吐出三个字:“是密码。”
  杜小月会使用密码记录事情并不能说是一件多么古怪的事。说起来,这其实还是受了薛怀安和初荷的影响。
  初荷的祖父和父亲都对密码学有所涉猎,后来结识了薛怀安。三人闲时便会探讨一二。初荷原本只懂得莫尔斯密码,但是大一些后,也对这些东西生出了兴趣,平日里自然会和薛怀安谈起一些,杜小月同这两人接触多了,便被耳濡目染。
  薛怀安盯着写满密码的纸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道:“看上去虽然简单,可是提示性的东西太少,完全不知道从何人手去破解。”
  初荷听到“提示性”几个字,脱口而出道:“那个‘i’,记号是不是一个提示性的关键?”
  薛怀安神色一沉,严肃地问:“你怎么知道有‘i’记号的事,小笨和你说的?”
  初荷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但是小笨这个内奸却是绝对不能够暴露的,忙说:“不是,我看见的。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只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生你气了,这才没有告诉你。”
  薛怀安见她嘟着嘴,一副赌气的模样,便信了,正色道:“初荷,你这样不对。我不说案子,不过是不想让你看到太多黑暗的东西。但是如果你知道什么却不说,我可能就没有办法揭开那些黑暗了。”
  说到此处,他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追问道:“对了,那个和你在茶楼见面的江湖人士,就是你说是杜小月朋友的那个男子,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隐瞒没说的?”
  初荷一听薛怀安问这个,脑袋顿时大了一圈,然而此时此刻唯有死死咬定说:“那个我真的不知道啊,小月就是叫我代她送一下东西。他是什么人,和小月什么关系,我完全不知道。那不过是……”
  初荷说这段话的时候,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薛怀安很难通过唇语看懂每一个字,但大概的意思却能明了。
  看着她急切撇清的模样,他的心莫名地一软,伸出手按在初荷肩上,宠爱地拍了拍,笑道:“成了,不用解释,我明白。初荷,你别老想着这个案子,有我在呢,有工夫你去想想到哪里继续念书吧。”
  初荷一听,露出乞求之态,眼神软软地道:“我想帮你,花儿哥哥,我能帮到你的,让我帮你吧!”
  薛怀安却只是坚定地摇摇头,以沉默的微笑拒绝了。
  初荷在薛怀安那里再次碰了壁,更加坚信了一件事——薛怀安这个家伙,绝对是软硬都不吃的大坏人。
  她气鼓鼓地走回房间,盯着桌上杜小月从女学借来的三本书,想了好一会儿,决定还是应该把它们还回去。
  似乎,这样做正是杜小月所期望的。
  从看到密码的那一刻,初荷的心底就生出一种古怪、有待被证明的想法——小月在用密码记录一些东西,也许是因为她已经可以预料到会有什么不幸发生,所以才会提前做好准备。并且,她一定希望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出了意外,她知道的秘密不会被隐藏下去,她要使用某种方法。把自己知道的事顺利传递到别人手中。而从现在来看,她最有可能选择的传递者就是自己——夏初荷。
  臭花儿,要是答应让我帮忙,我就把这些秘密都告诉你。可是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各干各的,看看谁更厉害吧!
  初荷负气地想着,收拾好书册,往女学走去。
  
  阁
  初荷来到女学门口,发现大门紧锁,叩了半天门,才听见里面有脚步声正一点点逼近。
  开门的是校长程兰芝的乳母阿初嫂,大约三十来岁,微微发福,面庞白净和气,平日里很好说话。
  初荷从怀中掏出笔纸,写明来意是要还书的,阿初嫂便接了书,说会帮忙还回去。初荷立时拉住她,又写道自己还想借几本书,不知道可不可以。
  “女学已经关了,不再外借书籍了。”
  初荷双手合十,做出拜谢的动作,脸上堆着乞求的笑容。
  大约是不能言语的少女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格外让人心软,阿初嫂经不住初荷的请求,终于答应了。初荷忙讨好地把阿初嫂手上的书又抱回来,示意自己会顺便放回书架去。
  初荷走近藏书阁,在一排排书架中找到放置数学类书籍的阁架。
  这一架上的书着实不少,可是似乎借阅的人并不多,大多书籍看上去还是崭新的。
  初荷按照这三本书上编写的收藏编号,把书插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当三本书各归其位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这三本书中有两本的位置分别在书架最底层的左右两侧,而第三本在同一个书架第四层的中间,三本书的位置恰巧构成了一个规整的等边三角形。
  三边完全相等的三角形,多么刻意的形状,这样的位置构成绝对不像是巧合,小月一定是有意抽出了这三本书,希望以此告诉我一些什么。果然,我就是她所期望的那个传递消息者!
  初荷想到这里,只觉得仿佛看见迷雾中的一丝微芒,心跳快得一时无法思考,只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平静下来再一想,这个等边三角形的意义同样模糊不清。它可以代表一个符号,也可以象征诸如三元素、三位一体等等任何由三个部分构成、并且每个部分都同等重要的东西。
  初荷想到手中还有另一个提示“i”,然而以她的数学知识,根本想不出如何把这个和三角形联系在一起,一个是几何,一个是代数,两者似乎是完全扯不到一起去的东西。
  初荷想了好一会儿,觉得思考有些误人了歧途,决定放弃那个莫明奇妙的“i”,先去研究这个矗立在自己面前的巨大等边三角形。
  初荷发觉,每当她按照“这个信息或者这暗示是小月专门留给自己的”这一思路去想,似乎总能比较容易找到问题的方向,同理推测,一个等边三角形不管有什么含义,一定是小月认为在我的知识范畴里面的才对。
  以我的知识来说,最熟悉的自然是等边三角形的几何性质。比如三边相等,三个角都是六十度,三条高线和三条中线重合,三条高线的交点和三条中线的交点是同一点……
  关于高线和中线的思考让初荷想到了等边三角形的中心点这个重要的几何位置。如果已有的三本书,每一本都代表着一个点,那么,由这三点可以确定的特殊点中,中心点应该是最为重要的一个。
  由于没有尺子,初荷只好解下衣带当尺子去测量中心点,结果发现,中心点正好摆放着一本沃利斯的著作《无穷算术》。
  初荷看了看这本书的收藏编号,发觉它并不应该是摆放在这个位置的,如果不是被放错了,那么更大的可能就是,这本书是杜小月故意找来放在这里的。
  这本书的内容涉及到初级微积分,对于初荷来说有些深奥。
  初荷想:小月总不可能是希望我看懂了这本书以后,才明白她的用意吧?那么,假使与书的内容无关,这本书还能告诉我一些什么呢?
  初荷打开书,细细在书页间翻找线索,大约翻到一半的时候,一张写满字的纸片露了出来。与上一张纸上的密码一样,这一张上也整齐地排列着一行一行的阿拉伯数字,不同的是,纸上没有任何文字,数字和数字之间用直线或者曲线连接,看得久了,一个个抽象的数字和那些连接着它们的线条仿佛动了起来,变成一个个手拉手跳舞的小人,在纸上旋转着、飞舞着,看得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昏昏沉沉地只想睡去。
  不知怎么,初荷竟真的睡着了。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她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上的各处关节都有点儿酸疼。
  大约是靠着硬硬的书架,又坐在冰凉石板地上的缘故吧,她这样想着,站起身,揉一揉后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密码纸。
  初荷发觉,这次的密码和上一次的有一个相同点,就是组成部分中都有阿拉伯数字,只不过,这一次的阿拉伯数字并非是自然数列,而是两个一组一组出现的自然数,两个数中间以直线或者弧线连接。
  “可不可以认为,这两个密码之间有某种数学上的联系呢?那么这个联系是不是和‘i’记号有关呢?”
  “还有,为什么要选择《无穷算术》这本书来夹带这张密码纸?如果只是为了把密码纸藏在某一本书里,那么简单地夹在这个位置原本放置的书里就可以了啊,大可不必专门找来这样一本《无穷算术》。那么这书一定也另有含义吧?”初荷自问道。
  也许是由于休息了一会儿,初荷发觉原本已经开始发懵的脑袋渐渐冷静了下来,于是决定重新整理一遍自己的思路:
  如果“i”记号是杜小月留给我的,那么她一定认为这个是我理解范围内的东西。这么说来,《无穷算术》这本书里面留给我的暗示,也一定是与我所知相关的,而不是我不懂的数学问题。
  但是,我对这本书又能知道些什么呢?这和代表虚数单位的“i”又有什么关系呢?两条线索暗示的东西会是同一个么?
  初荷记得不久前才刚刚听过这本书的名字,那时杜小月一脸羡慕地问薛怀安:“怀安哥哥和牛顿教授,曾经一起生活过?”
  “嗯,是啊。”
  “好了不起啊!在这么值得敬仰的人身边做侍童,他有教导过你么?”
  “有时候教一些,不太多,他只当是消遣。”
  “真让人羡慕呢。我已经开始看他的书了,微积分什么的,对我来说有些难,不过很有趣。”
  “你可以先看看沃利斯和笛卡尔的书,牛顿教授就是在他们两人的基础上继续研究解析几何与微积分的。”
  “嗯,我正打算看《无穷算术》。”
  “是牛顿!”如果可以出声的话,初荷一定会兴奋地大喊出这个名字。
  “虚数”这名字和“i”这个虚数单位符号是笛卡尔给出的,《无穷算术》是沃利斯写的,这两个人的交叉点就是牛顿。退一步说,就算我想不出这些,我唯一会问的人一定是花儿哥哥,以他的经历和所知,必然会将线索联系在一起,引到牛顿教授那里。所以,这是小月专门给我们留下的线索和暗示。
  想到这里,初荷一跃而起,冲到书架前去找牛顿的数学著作。
  在数学类的书籍中,藏书馆中只有一本牛顿的《广义算术》。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这书从头到尾也没有任何夹页、标记或者是一行手写的字迹。干净得就如同从未有人看过一样。
  也许小月并不是指牛顿的数学类书籍,初荷这样想着,有些沮丧地将书扔在地上。
  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的推断,或者说是杜小月给出的暗示存在着一个极其不明确的地方,那就是笛卡尔和沃利斯的交叉点可以象征与牛顿有关的一切。比如说他的著作,或者他的理论,甚至是对他的理论做解释和研究的其他著作。
  眼见着刚刚有些眉目的推断再次走入死胡同,初荷的心头微微有些挫败感,抬眼看看窗外的日头,才惊觉已经过了中午。
  她没料到会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久,见一时再也找不出什么线索,只好匆匆收拾好,离开了藏书阁。
  
  询
  薛怀安并不知道,他和初荷几乎是前后脚踏入了女学的大门。
  为他开门的阿初嫂一看薛怀安的锦衣卫打扮,客气地问道:“官爷早,我们女学已经关了,不知官爷来有何贵干?”
  “我是来见你家程校长的,关于杜小月的案子。我还有事情要问她,刚刚程府的人说她在这边。”
  阿初嫂听说是杜小月的案子,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那孩子死得好惨啊。官爷请随我来吧。”
  薛怀安随着阿初嫂跨进院门,瞟见门边专门给门房居住的小屋。停下脚步,指着那里问:“那可是门房老贾的住处?”
  阿初嫂定了步子扭头一看,道:“正是,昨天晚上就有官爷来搜过了,您还要去看看么?”
  薛怀安略一沉吟道:“还是再看看吧。”
  阿初嫂拿出一大串钥匙,挑出一枚开了那门锁,将门一把推开,却并不进去:“官爷请进。”
  薛怀安一探头进去,就闻见里面有一股子发霉的味道混合着单身男人居所特有的浑浊气息,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阿初嫂见了薛怀安的样子,说:“里面难闻得很吧,平日里不知道说了他多少次,他也不去收拾收拾。有几次我看不过去了,帮他打扫过。现在想起来就后悔,早知道他是这么个丧心病狂的歹人,就是给我钱我也不会帮他打扫,真是下作,不得好死!”
  阿初嫂在门口兀自义愤填膺,薛怀安却已经习惯了屋内的气味,抬步走进屋子。
  这屋子小得一眼就能看到底,除了一柜一榻再无任何家具,桌上摆着没有洗刷的碗盘,盘底的一点点剩饭因为夏季天气潮热,而生出了一层绿毛,各种家什胡乱堆着,连个插脚的地方也不好找。
  “这里是原本就这么乱,还是被我们的人翻过了?”薛怀安问。他也了解,若是被锦衣卫搜索过的地方,就和被强盗扫荡过相差无几。
  “一直就是这么乱,昨天的几位官爷一看这样子,连脚都懒得踏进来了。这屋子统共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哪里藏得住人?再者说,老贾干了这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敢呆在这里啊。”
  阿初嫂说完这些话,以为薛怀安也会像昨天那些锦衣卫一样,看看就算了,不想这个看上去有些疏懒的年轻人好似没听见一样,弯下腰。从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物件中拾起了一个黑色的铁盘来。
  “铁八卦?难不成老贾会八卦掌,这应该是练八卦掌用的。”薛怀安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家小姐说当年雇了老贾,只是因为看他人老实,没听说他会武功这事儿。”
  “那你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的?”
  “谁老去注意这么个人啊。是出事了你们来抓人,我们才发觉他早就跑了。”
  蹲在地上的薛怀安冷不丁地转过头来,原本好像半睡半醒、老睁不开的眼睛忽然明亮异常:“大嫂最好想清楚了,门房可是极为关键的人证。我记得口供上说,你们去清凉山茶室的时候是从这里出发的,那么门房老贾那时候有没有送你们出去,有没有在你们走之后关好大门,这点你总是应该记得的。如若那时他已经不在,门该是你们自己锁的,这么大的区别不会搞不清吧。”
  阿初嫂被眼前锦衣卫突然改变的气场唬得愣了愣,才道:“是。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天我们出门时老贾还在的,我们出去后,是他关的大门,此后就未曾见过他了。”
  “老贾平日吃住都在这里,没有别的家,是么?”
  “是。这些我都和之前来的官爷说过了。大人,你们诸位之间难道不说说话,互通消息吗?”阿初嫂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口气也没有刚才的和气。
  薛怀安站起身,笑笑说:“是啊,话说得不怎么多。我们锦衣卫都是些温柔腼腆、不善言辞的家伙。”
  阿初嫂带着“温柔腼腆、不善言辞”的年轻锦衣卫穿过校园小而精致的庭院,来到一个独立的院落。
  她进去通报后没多久,着一身淡青丝裙的程兰芝便迎出了院子。
  她见是薛怀安,熟稔地点点头,道:“原来是薛校尉。怎么,这案子我还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正是,在下的确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向程校长询问。”
  程兰芝面上客气地微微一笑,可是并没有做出邀请薛怀安入内相谈的动作,双手在身前一环:“请问吧。”
  薛怀安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程兰芝的拒意,抬脚就往院子里走。程兰芝见这人的脸皮居然如此之厚,自己到底是女子,也不好上去硬拽他出来,只得容他进了院子。
  薛怀安站在院子里,四下看看,指着敞开的窗子问:“程校长在夏天喜欢开窗户的,是吧?”
  程兰芝被问得莫明奇妙,答道:“自然是,敢问有谁在夏天里会紧闭门户的。”
  “但是开着窗户不会不方便么?在下是说,若是在室内换衣服什么的,该怎么办呢?”
  “自然会放下帘子。”
  “那么,前日在清凉山茶室,程校长换戏服的那间屋子,也是开着窗子的吧?”
  程兰芝没有马上答话,而是盯着眼前这个正俯身闲闲观看着庭园花草,看上去有些吊儿郎当的锦衣卫,好一阵子后才说:“是的,开着。”
  “不单是前窗,后窗也开着吧?”
  “这么具体的细节,我就记不得了,谁会在意这种事情呢。”
  薛怀安忽然站直身子,将目光移到程兰芝身上,温吞吞地开口说:“从那个后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杜小月被害的地方。我在想。程校长是不是有可能恰巧在换戏服的时候看见了凶手呢?”
  “没有。”程兰芝斩钉截铁地回答,“换戏服也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匆匆忙忙地哪有时间看外面。”
  “但是如果有呼救声传来呢,你总会看看吧。”薛怀安的口气仍然绵绵的,似乎很不确定该不该这样问。
  程兰芝一挑眉毛,反问道:“薛校尉,我为何一定会听到呼救呢?且不说杜小月被害的时候我是不是恰巧就在那里换衣服,退一步讲,就算在的话,她被害的地点虽然和我的后窗直线距离不过百多步,可是隔着山林草木,我为何一定能听得见呢?”
  薛怀安搔搔头,露出一副被难倒的表情:“的确是啊,程校长说得有理。不好意思打扰了程校长这么久,在下这就告辞了。”
  程兰芝不想如此简单就结束了锦衣卫莫明奇妙的问询。她依然记得就在两天以前,被另一群锦衣卫困在清凉山茶室的时候,是怎样被喝来呼去、冷言相对的,于是有些不置信地问:“薛校尉这就走了?那、恕不远送了。”
  
  所
  薛怀安回到百户所,看到一众锦衣卫正横七竖八地躺在屋中,诧异地问:“怎么。北明铁骑突袭我惠安百户所了么?”
  回答他的只有众人此起彼伏的鼾声。
  薛怀安咧咧嘴,低笑着转身出去,正与李抗撞了个满怀。他和李抗差不多高,两人的脑门对脑门,撞得“咚”一声响。
  李抗“噔噔”疾退几步,扎下马步,一手捂着脑门儿,一手拉开拳架,道:“来者何人?难道是江湖传闻铁头功已练到第九层的铁头猴子铁大侠?”
  薛怀安也捂着脑门,苦着脸说:“正是在下。不过今日才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阁下的铜头铁臂蛤蟆功想必已经练到了九九八十一层,竟然还只是一介江湖无名人士,果然是大隐隐于市啊。”
  李抗“嘿嘿”笑着收了姿势:“怀安你赶紧出来,你要是不睡,也别吵了别人。”
  薛怀安回身轻轻关上门,问:“怎么,昨天又搜了一天?”
  “可不是。昨天你倒是爬爬山,谈谈天就过了一天,我们可是把这惠安方圆五百里都翻了个底朝天啊,不过还是没有那个老贾的踪影。我估计,他已经逃出惠安辖区了。”
  “这么快,怎么可能?”薛怀安不置信地问。
  原来,战后刚刚安定下来的南明承袭旧制,对人口流动管理得颇为严格,从一地去另一地一定要开据路条或者通关文书,只是后来因为经济快速发展,人口流动越来越大,百姓觉得如此十分不方便,也大大妨碍了商品流通。故此经过多次变革,在如惠安这样的辖区之内,普通百姓行走往来已经取消了通关文书的限制,但是如果出了辖区,却仍然需要路条。
  老贾若是已经逃出了惠安辖区,那么必定会遇上通关文书的问题,如果没有逃出惠安辖区,要逃开锦衣卫掘地三尺的搜查亦是难事。
  薛怀安想到此处,说:“难不成,这老贾早就准备好了通关文书,或者,早就安排下了一个妥当的藏身之处?”
  “是啊,看来就是这样。妈的,这个死淫贼事先计划得这么周密,你说有这本事,你当啥淫贼呢?”李抗气呼呼地骂道。
  薛怀安摇摇头说:“他倒不见得是淫贼,但的确是有点儿本事。这人会八卦掌,想来也是在江湖上混过的。”
  李抗见薛怀安提起淫贼的事情,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怀安,你说上次我们抓的那个人不是凶手也就算了。这次这老贾要是我们好不容易抓到了,你还准备拆台么?这淫贼的案子也拖得太长了,而且传得也太广。你知道的,普通小民就是喜欢在这样的事情上嚼舌头,”
  “可是,杀杜小月的凶手明明只是想利用淫贼的事情掩盖事情的真实目的,他未必就是之前采花案的淫贼啊。”
  “但也未必不是。”
  薛怀安没想到五大三粗的李抗突然之间在这个逻辑关系上给予了自己如此致命的反击,一时间哑口无言,哭丧着脸说:“百户大人,你是不是说,就算我把杀杜小月的凶手抓出来,还要再找证据撇清他和采花案子之间的关系?”
  李抗看看他,长叹一声,颇为语重心长地说:“怀安,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器重你,却一直没有提拔你么?因为你一直不明白,你除了是一个锦衣卫,同时还身在官场啊。如果我要提拔,以你的断案之能,再过三年五载我这小小百户所就容不下你了,到时候,又有谁罩着你呢?”
  薛怀安虽然是个迷糊人,李抗话讲到这个份儿上,却也不会听不懂。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如有所悟,右手握着拳头猛地一挥,充满豪情和感激地说:“百户大人,卑职明白了。为了不辜负大人的厚爱。卑职这次不单要把杀害杜小月的凶手抓出来,还要把采花淫贼也一并抓出来!”
  李抗脸部石化,无言以对,定定看着眼睛亮闪闪的年轻锦衣卫好一会儿,猛地伸手一拍他肩膀,说:“妈的,薛怀安,老子怎么不是女人呢?老子要是女人。就嫁给你做媳妇儿。”
  这话猛地提醒了薛怀安,他忙问道:“大人,卑职拜托大人安排人手监视杜星和他媳妇儿的那事儿,如何了?”
  李抗见他提起这件事,没好气儿地说:“我哪里还有人手啊,所有人这都趴在屋里起不来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大人你也太过自谦了,你要是女人,哪里是巧妇,根本就是仙女下凡,没米也能变出米来啊。”薛怀安笑嘻嘻地巴结道。
  李抗被他一拍马屁,忍不住也笑了:“呵呵,你小子是不是知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定能做到啊。呵呵,告诉你吧,还真就没有难得住我李抗的事情。喏,我已经给你找好监视他们家的人手了。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咱们百户所新来的力士——本杰明·朱。”
  随着李抗一声大叫,本杰明从百户所的后院儿小跑着奔了出来。虽然只是穿着一身深棕色的力士粗衣。仍难掩其眉目之俊秀。
  薛怀安见了,忍不住好奇地问:“小笨,这样的工作你也做?”
  自明以来,地方官员便可以自己出钱雇佣吏人,最为人所知的就是师爷这样的小吏。到了南明百户所这里,百户则有权利雇佣几个杂吏。薪水由百户自己定夺,名曰力士。
  因为不是拿官家的钱来雇佣。而是百户自己出钱,李抗开出的薪水极低,一个月只有二两银子,也就是两个南明银币。
  这个位子薪水低事情又杂,故此总是没人干得长,这一次招募的告示贴在外面半个月来,仍是没人应事。薛怀安原想着找机会和李抗说说,给这差事加点儿钱,不料本杰明竟然来了。
  殊不知,本杰明自然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他应了这份工,既可以兼顾打探薛怀安,又能多挣一份钱,简直是一石二鸟的上上之策。
  此时,他老远见了薛怀安,越看心里越美滋滋的,上前一把抓住薛怀安的手,用力握了握,说:“壮,以后咱们就要一起共事了,你有什么一定要和我说啊。”
  薛怀安看着眼前眉眼夺目的少年,心想:这样出众的人物要是上街跟踪,那能成么?万一被人围观了怎么办?虽然如此想,但他觉得自己总该有些深度,不可以说出这样以貌取人的肤浅话来,于是说:“大人,力士只是负责杂务,让他接触案子合适么?”
  李抗摆摆手道:“权宜之计嘛,如今正是用人之时,不可拘泥。再者说,这孩子是国外来的,底子清白,我看没事。”
  “是啊,壮,你不放心我么?”本杰明微微有点儿委屈地问。
  “不,我自然信任你,不过,笨,你要是出去跟踪别人,最好戴个面罩,以防过于引人瞩目,如何?”
  “我说怀安,大白天戴着面罩才更引人瞩目吧?”李抗在一边闷声反对。
  三人正谈话间,只听门口一阵嘈杂,马嘶人声不止。
  片刻之后,一队身穿绿色官服的锦衣卫鱼贯而入,为首一人,正是常樱。
  常樱瞟了一眼薛怀安,径直走向李抗,以官样客气的语调说:“李百户,叨扰了,本官要暂时征用这里的一间屋子作为临时指挥所,这是北镇抚司指挥使的特函。”
  李抗打开常樱递过来的信函,略略看了一眼,淡然地说:“常百户,我们也算共事过,你要用我这里,说一声就好了,哪用得着日理万机的常指挥使写什么特函?”
  常樱听出李抗故意加重了“常指挥使”这四个字的语气。明白他的意思,毫不避忌地说:“家父信上是要沿途所有的锦衣卫提供方便,并非单指你这一家。我和李大人有交情,李大人愿意卖我这个面子,可却不见得人人都能如此。”
  李抗礼貌地笑笑,说:“怎么会,谁会不给绿骑之剑面子呢?常大人,你看我这巴掌大的地方哪间合用,你用就是了。”
  
  茫
  常樱在百户所安营扎寨之后,很快便把众绿骑悉数遣出,一个人坐在屋中,隔着回字格雕花玻璃窗,看见院子中那些刚刚睡醒的缇骑正打着哈欠,懒洋洋地围着李抗和薛怀安说着些什么。
  常樱想着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还是出去露一下面,和众人打个招呼为好,起身刚推开门,就听见一个缇骑说:“李百户大人也是忒好脾气了,这么就让他们占了咱们的地盘。看那些绿骑趾高气扬的样儿,个个都以为自己身系国家安危呢吧。”
  “没办法,谁让咱们身在福建这地界几呢。”李抗以略带无奈的口气说。
  众人都明白,福建省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是南明国家安全的关键之地。南明和满清的接壤处唯有四川省,由于川道艰险,满清的铁骑很难从陕西一线大举入川,而南明的商队则可以穿越山隘,将从粮食到钢铁的各类商品输入满清,故此,两国结成了利益上的盟友。
  而四川往东是著名的天下粮仓湖广省,这里原本是一块儿南明和北明都想吞掉的肥肉,只可惜南明的兵将不够凶悍,想啃啃不下来。北明因为要防着它与陕西接壤处、驻扎在边境上的十几万满洲铁骑,而不敢轻举妄动。故此当初双方在这里小战役打了不少,来来回回拉锯了无数次,最终谁也没占到便宜,便将湖广一分为二,各占一半,到了近几十年则更是平静无事。
  湖广再往东,就是同样被南北明各占走一半的江西省。江西原本就是山水险恶之地,行军打仗不易,加之当地民风彪悍,从土匪到一般的地方武装往往是南北两边的账都不买,哪边的粮草物资都敢打主意。南北明在此地都吃过大亏,加之江西本身资源贫乏,双方最终都没了交战的兴趣,在和谈之后划定了疆界。
  江西再往东,便是南明的福建省了。这里和北明的浙江省接壤,是北明最好的进攻突破口。
  当年最危急的时候,北明大军已经兵临福州城下,整个福建危在旦夕。而福建一旦失守,南明帝都所在的广东省就再无屏障。紧要关头,当时的内阁首辅大学士张昭重新启用时年二十八岁、被贬在家的年轻将领郑成功为大将军,奇迹般地逆转了南明的颓势。郑成功稳固住福州府和泉州府的防御,从泉州军港派遣神武炮舰北上,一支舰队在浙江温州府金乡卫登陆,切断北明南征军的补给线路;一支进入长江口,骚扰长江沿岸的北明重镇,最终迫使北明撤兵。
  与赢弱的南明陆军不同,南明水军的出身多为海上强盗,作风悍勇,加上配备了号称海上无敌的神武炮舰,南明在海上可谓占尽优势。如今,南明水军以福建和台湾为基地,控制住从琉球群岛到菲利宾群岛的广大海域,将北明堵在了渤海湾里,使其只有经朝鲜,走俄罗斯与日本之间的东海这个唯一的海上通道。
  虽然知道鉴于福建这样的军事地位,但凡有关国家安全的事,其他人事便都要统统让位,缇骑们还是心头别扭。
  另一个说:“借地方也有很多种借法,用得着拿指挥使的信函来炫耀么?”
  “当然用得着,谁让人家的爹爹是指挥使呢?她要那信函,估计比找怀安要张擦屁股纸还容易些。”
  薛怀安听了,也跟着胡闹说:“是啊,家父家母自幼教导我说,薛家的擦屁股纸,是万万不能随便外借的。”
  常樱并非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议论她靠父亲如何如何,甚至就在刚才,当李抗故意提到“日理万机的常指挥使”来暗示她以势压人时,她也丝毫不以为意。她自信自己自十八岁入绿骑以来,从未有过一刻怠惰。行事果决勇敢,屡建奇功,就算没有做指挥使的父亲,一样可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那些拿她父亲说事儿的人,不过是妒忌且又再无其他可以置喙之处而已,一笑了之也就罢了。
  然而不知道为何,此刻听见薛怀安也跟着乱起哄的时候。她的心头竟是愤恨难耐,只觉得人人以此谈笑都无妨,唯独此人这么说就是天理难容!
  她忽然就想起昨天清晨薛怀安关于“一步一个脚印”的玩笑,当时看着他嬉笑的神情,自己也觉得不过玩笑而已,今日回味起来,竟然如细刺在心,拔不出来却又无法忽略。
  只是这样的恨意中又含了几分的委屈,那是即便她自己也难以描摹的情绪,从来坦荡的心怀似乎一下子被拧成了三道弯儿,让那恨意怒气无法如火山一样喷薄而出,千回百转得变了味道。
  心思婉转之间,院中的一众缇骑已经散了,常樱看着薛怀安和李抗叉低语了几句,就独自一人往无人的后院儿走去。想也没想,她推门便追了上去。
  薛怀安刚转进后院的门儿,只觉得背后有掌风忽至,下意识地躲向一侧,避过了来人的一掌。转头一看,只见常樱的第二掌已经袭来。
  常樱武功极高,这第一掌原本并没有使出全部功力,如若薛怀安挨下来,也许她便泄了火气,但现下他一躲,常樱只觉得心里更是恼怒,第二掌便毫不留情,直取薛怀安胸口。
  薛怀安的武功连马马虎虎都谈不上。这第二掌躲无可躲,只得硬生生挨了一击,捂着胸口倒退数步,一时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愤怒又不明所以地瞪着常樱。
  常樱一击得手,原本要再打,可是一看薛怀安的模样,却又下不去手了,只是恨恨道:“薛怀安,你混蛋!”
  薛怀安疼得咧了咧嘴。不解地问:“百户大人何出此言,可是薛某哪里得罪了大人?”
  “难为我看得l起你,还想把你招募到麾下,你却在背后说我坏话!”
  薛怀安想了想。恍然大悟:“是关于借擦,啊,草纸的事情么?这个、对不起,对不起,男人们在一起,有时候是这样的,但我不过是好玩儿起哄。常大人,对不起,卑职没有恶意,我给你赔罪好吧?”
  薛怀安这错认得既快又诚恳,心想对方一个堂堂锦衣卫百户也不至于再在这样的小事上纠缠了吧,不料常樱却不依不饶,挥拳上来又是一阵捶打,打得薛怀安莫明奇妙,不知这位大人究竟为何发了这么大的脾气。若说真是气极了吧,这后面的一串拳头分明没啥力道,噼里啪啦砸下来,也就是肉疼一下而已。
  他不由得抓住常樱的腕子,一下子把她控制在离自己一寸不到的距离之内,正对上她一双带着怒意、仰视着自己的黝黑眼睛,那里面如煮沸的沥青一样充斥着滚烫黏稠、难以分辨的情绪,看得他一阵茫然。
  两人茫茫相看间,忽听一个声音气喘吁吁地喊:“壮、壮,快,那个杜氏带着人去欺负初荷了!”
  薛怀安立时松开常樱的腕子,抬眼看见本杰明正擦着汗扑进院子,忙问:“怎么回事儿。初荷在哪里?”
  “你不是让我跟踪杜氏么?她刚刚拿着杜小月的户籍册去了德茂银号,说是杜小月已死,户籍官府给消掉了,要取出杜小月存在那里的银子。可银号的人说了,杜小月早留了公证过的书信,说万一她出了意外,她在德茂的钱都给一个叫夏初荷的人。杜氏转头就到她娘家纠集了人,要去咱们家找初荷,我见势不妙,就赶紧先回来报信儿。”
  本杰明这一段话说得腔调古怪又急促,薛怀安听得半懂半不懂,只觉得心头焦急万分。似乎有一股血冲上了脑袋,把头上的每一根血管儿都炸开了花。让他根本无法思考,只急道:“笨,我们快走!”
  
  斗
  初荷从女学回家的路上,必然会经过一家小小的化学药品店,偶尔她会因为要购买配置火药的材料进去转转。
  这天,她在店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咬下唇,下定决心,转身往家走去。
  初荷仍然不能完全明白所谓的这个世界的毒药是什么,如果说是射速更快、更精确,使用起来也更方便的枪支的话,那么似乎有些夸大了枪的作用。那么太爷爷说的,就只剩下火药了。
  威力更强大的火药,一小包就可以炸掉一整块巨石的猛炸药,这样的东西还是不要去轻易碰触为好吧。
  打定了主意,初荷对要怎样着手去改进枪械便有了思路。既然放弃了对火药的改良,那么就只剩下对枪体的改造了。《枪器总要》的后半部没有写完,散页也比前面写得简要很多,许多简单提到的设计必须经过反复地试验才能完成。
  初荷原本因为资金不足没办法尝试,如今有了祁天给的这笔钱,很快就可以开工了,只是以后就不方便在家里干活儿,很多事情还要重新安排才好。
  心里挂念的事情从杜小月的案子转到别处,初荷顿时觉得再没有那么沉重,往好的一面看,自己的手里拿了两张密码纸。离解开谜题也应该不会太远了吧。
  这样想着,她的脚步便不觉轻快了起来,就连对面有五个人正气势汹汹地冲向自己,也没有发觉。
  “小妖精,你给我站住!”拦在初荷前面的杜氏吼了一嗓子。
  初荷边走边想着自己的事,冷不防被人一喊,下意识站定,这才发觉已经被五个人围住了。
  为首的杜氏艾红她倒是认得,虽然被那一句“小妖精”喝得心里不快,但还是冲杜氏点点头,掏出本子写道:杜家嫂子有什么事?
  杜氏瞟了一眼本子,没好气儿地说:“看在你是个哑巴的份儿上,我不和你计较,你赶快把从我们杜家骗去的钱交出来,这事就了了!”
  初荷被问得一头雾水。睁大眼睛,用手语比出“不懂”两个字。
  杜氏就算不明白手语,看着初荷一脸的无辜神情大约也能明白八分。
  这条街是惠安最热闹的街道,此时已经有行人围过来指指点点了,大都是在说怎么五个大人合伙欺负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姑娘,只不过现在情况不明,没人敢贸然上来替初荷解围。
  杜氏怕耽搁久了,就有管闲事的人跳出来,更不敢把事情讲明白,伸手就去抓初荷的腕子:“走,跟我去银号,把你从我家骗的钱拿出来!”
  初荷哪里是如此好欺负的人,见杜氏的手伸过来,腕子一压,避开她的手,转腕扣住那只戴着翠玉镯子的圆润腕子,手上加力。疼得杜氏失声大叫:“小妖精,骗我家的钱还敢欺负人,有没有天理啊!”
  围观的人见到这情形,大都生了误会,低声议论:“这小姑娘这么小,就懂得勾搭有妇之夫么?”
  “似乎不但如此,还骗了人家的钱财吧。”
  “可能吗?这么个不会说话的小姑娘?”
  “哼,这年头,为了钱有什么不可能的。”
  初荷苦于无法言语,用眼睛狠狠扫了一圈围观的人,被她眼风带到的一时都不敢作声,但神情中满是鄙夷。
  陪杜氏来的,是她娘家的两个哥哥和两个伙计。她二哥见了这情形,一递眼色,暗示几个帮手暂时都不要动手,且看这小丫头怎么发飙,只要让她把“恶名”作实,便没有人会上来管闲事了。
  初荷松开杜氏,不想再纠缠,杜氏却不依不饶又扑抓上来,初荷只得横劈一掌将她挡开。
  这一掌只用了三分力道,不料杜氏却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泼赖地又哭又叫了起来:“还有没有天理啊,拐走我家人,骗走我财产,现在还当街打人!”
  初荷眼看事情被杜氏越描越黑,抽出本子又要写字,杜氏的二哥却一掌拍过来。那一掌先是打掉了本子却并不收力。顺势去抓初荷的手腕。初荷原本要横掌去劈对方的手,不料从旁边忽然伸出一只大手。将艾家老二的手擒住,反手拧到他背后,接着便听见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说:“这位仁兄,不管发生了什么,以大欺小总是有失风度吧。”
  初荷定睛一看,说话这人竟然是祁天,而制住艾家老二的人似乎昨日也见过,大约是他的随从之一。
  初荷感激地看他一眼,想要去捡本子写字,祁天却对她笑笑,一摆手。示意她不用麻烦。
  初荷这才发觉杜氏的另一个哥哥也被祁天的一个仆从制住,那两个伙计则只管傻站着,不敢动了。
  祁天缓步走到刚从地上站起来的杜氏面前,问:“这位夫人,在下不知道你们和这个小姑娘有什么过节,不过,这小姑娘不能言语。你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总是有失公平。”
  “那你让她说吧!让她说说到底是怎么蛊惑了我家妹子,让我家妹子把遗产全部给了她。”杜氏瞪着初荷,恨声说。
  初荷听了,脸上现出吃惊之色。
  祁天看在眼里,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你妹子愿意把遗产给谁,是你妹子的事情。这位小姑娘有什么错?你在这里又是喊小妖精,又是喊骗钱,不是存心往她身上泼脏水么?”
  “哪有人把自己的遗产留给不相干的外人?分明是这小妖精使了什么花招骗了我妹子,说不定我妹子就是被她杀的。我妹子死的时候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就是她,她绝对脱不了干系!”杜氏指着初荷继续嚷嚷。
  围观的众人一听这里面还牵扯了谋杀案子,更是被调动起情绪,嗡嗡议论不止。
  祁天见这女人如此胡搅蛮缠,刚想再替初荷分辩几句,恰巧瞟见艾家老二裂开的胸口衣襟之下露出半个蝎子纹身,不由一笑,走到他身旁,凑近他耳边低声道:“这位蝎子帮的朋友,在下姓祁,在祁家行三,这位小姑娘是我的朋友,麻烦你给个面子。”
  艾家老二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大变,一边挣扎着试图从制住他的仆从手里脱身出来,一边说:“小的不知她是祁三爷的朋友,三爷请恕罪。”
  祁天冲仆从颔首示意,仆从随即松开了手。
  艾家老二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杜氏,喝止道:“成了成了,别说了,咱们走。”
  杜氏不明所以,张嘴就喊:“为什么走,那是我家的钱,不能这么算了。你拉我干什么,你还是不是我哥,怎么帮着外人欺负我?”说罢,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干脆又撒泼耍赖了起来。
  艾家老二见了,心头起急,抡起胳臂,一个巴掌抽在杜氏脸上,骂道:“死婆娘,快跟我走!都是为你好,你不听我的,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说完就去招呼他的兄弟和伙计,也不管那杜氏怎么跳脚胡闹,生拉硬拽地给架走了。
  初荷不知祁天用了什么法子将事情这么快摆平,只看见杜氏狼狈的模样,心里便舒爽了很多,忍不住笑了起来。
  祁天见她毫无顾忌的开心模样,轻笑着摇摇头说:“初荷姑娘你收敛一点儿,你这样很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呢。”
  怎想初荷却笑得更加开怀,眼角眉梢都带着肆无忌惮的恣意。
  如若可以出声的话,那笑声应该如林中百灵鸟般婉转清澈吧。
  祁天看着眼前不羁欢笑的少女忽然这样想,心下顿生怜意:“你家少爷知道如何联络我,要是以后被欺负了,都可以来找我。”
  说完他心念一动,拾起地上的纸笔,写下一行字递给初荷:“还是直接给你这个吧。”
  初荷接过去,低头看了看,浓密的长睫轻轻扇动,掩盖住眼睛里变幻的情绪,再抬眼的时候,便平静如同幽潭了。
  “谢谢。”她提笔写道。
  “不客气。我这就要离开惠安了,有缘再见吧,希望下次不会是被人欺负了哭着鼻子找上门来哦。”祁天道。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温和,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到底只是习惯性的和气还是心底里真的有那么一点点柔软的情怀。
  于他,这一次惠安之行颇有些意外,比如那个造枪的美少年,越看越是没脑。他给了那少年一张无法自由取款的限制性银票,竟然就把他哄得乐上了天。就连这少年的小丫头,似乎也有着一些说不上来的特别,让他不由得关注。
  也许该彻查一下他们的背景吧。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然而,却只是一闪,并没有真的令他提起兴趣。毕竟,只要能造出好枪就可以了,别的全都无所谓吧。
  
  律
  薛怀安心急火燎地赶回家时,初荷正在给家中地位排行第三的藤萝浇水。
  她一扭脸看见推门而入的薛怀安,讶异地问:“花儿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薛怀安两三步跑上前去,扒住初荷的肩头上上下下地检视一遍,急急地问:“没事儿吧,没被杜氏欺负吧!”
  初荷立时明白过来,嘟起嘴,用手语比出:“被气死了。”
  薛怀安一见她如此撒娇,一颗悬着的心倒是放了下来。这丫头他最是清楚不过,如若真的被人欺负了,是绝对不会如此撒娇的。
  然而担心的话好像有惯性一样,自己便冲口而出:“是不是受委屈了?你等着,我给你报仇去,把欺负你的人统统抓进大牢!”
  初荷被他骗小孩子的话逗笑了:“这样的事,你还真做不出来。”
  “你小看了我是吧,说不定我一会儿就去抓她,她很可能是杀害小月的凶手。”
  初荷既惊又疑地望着薛怀安,薛怀安却不想再多说这件事,随即把话题岔开:“知道么,小月把她的钱放在了德茂银号,留了信给你,说是要是有什么意外,那些钱就都送给你了。咱们赶紧去看看吧,说不定信上有什么线索。”
  初荷点头答应,目光越过薛怀安的肩膀,看见他身后同样一脸焦色的本杰明和神色淡然的常樱。
  她转而对薛怀安说:“叫别人去忙自己的吧,不会有事了。刚刚和小月她嫂子在路上碰见,有路人帮我打抱不平,他们不会再来欺负我了,放心吧。”
  薛怀安方才一路疾奔回家,也没注意后面究竟有谁跟着,此时转头一看,见除了本杰明还有常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常樱感激地笑笑:“常百户,真是抱歉,你公务这么繁忙还让你跑一趟,卑职感激不尽。”
  常樱当时见到薛怀安一副要去与人打架拼命的模样,想也没想便跟了来,如今也觉得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微微有些尴尬,明明还在生他的气,这又是人家的家事,做好人也做得没什么立场,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为这人着的哪门子急,于是淡淡说:“薛校尉太客气,既然令妹无事,我就先告辞了。”
  薛怀安道谢相送,初荷却觉得有些不妥,对他说:“花儿哥哥,这个常百户也算是你的上司吧,难为人家和你一同跑来,你还是与她一起回去吧,路上多谢谢她,方便的话,请人家喝个茶吃个饭都好。你这么木呆呆地,该怎么升职呢?”
  薛怀安想起前一刻才和常樱打过架,如此简单地谢一声的确是有些不好,只是他心上记挂初荷,便说:“那你呢,我这不是担心你么。”
  初荷指指本杰明道:“有小笨呢。小笨是我的骑士,他会陪我去银号的。”
  本杰明看见初荷指向自己,虽然不懂唇语,但也大约明白其意,拍拍胸脯说:“万事有我在,壮,你放心!”
  薛怀安点点头,知道这样的安排也许更好,但是心底却隐隐有莫名的失落。
  有一天,公主终将遇到她自己的骑士,到了那时候,是不是要微笑着松开手将公主交出去,并且送上自己最真挚的祝福呢?
  心中忽然生出的闲愁让年轻的锦衣卫神色沉闷下来,初荷见了,以为他依旧不放心,轻轻拥住他,把面孔扎进他的胸口,唇齿轻动:“放心。放心,我会照顾自己的。”
  他看不见她的唇,不知道她在低语着什么,只感觉有细微的呼吸透过轻薄的衣料扑在自己的胸口,那些微小的气流渗透进皮肤,游走于血液,堆积在心口,让他无法再去思考更深刻或者更遥远的问题。
  “初荷,至少你现在的骑士还很不靠谱儿,我没办法把你交出去。”他低低地说。
  半个时辰之后,初荷终于亲身体验到自己的骑士究竟有多么的不靠谱儿了。
  此刻,本杰明陪着她在银号认证杜小月遗产继承人的身份,他顺便拿出祁天给的银票,要提些银子。
  银号伙计看看银票,指着票据边上一个红彤彤的“承”字印记说:“这位小爷您看好了,有这个印记的银票是不能随便提钱的,一定是要有当初的开票人,喏、就是票底这里签了字的这位叫祁天的人亲自给最初发出这张票的银号许可,那个银号再给我们转了银子,我们这才能够付钱。”
  “你什么意思,就是说这个银票提不了钱?”本杰明不解地问。
  银号伙计的性子极好,继续解释说:“对,就是这意思。一般的银票只要是我们德茂开出去的,不管是哪地分号开的,见票我们就给银子。但是这一种“承”字票不一样,必须是将银子由开票人拨到我们的账上,我们才能给出去。这是一般生意人喜欢用的。比如,您答应卖给一家贵阳商号一百担茶,先要了对方一千两定金,人家怕您拿钱跑了,就会给您这样的银票。您想要提钱,先要让对方把钱通过贵阳的开票银号划给我们,等到账了,我们就知会您一声。兑现的时候,同时会送来开票那位客人提出的付款条件。以这个茶叶生意来说,可能就是您这个茶装运上船的船运单子,我们票号核实了,见您满足条件就能给您钱了。这下,您懂了么?”
  “不懂。”本杰明漂亮的大眼睛闪烁着,懵懂地摇了摇头。
  银号的伙计有点儿失去了耐性,但还是保持着应有的客气:“要再不懂我也没法子了,您只好去问问给您银票的人。小爷怎么不问问清楚就拿了人家的银票,又不是什么小数目。”
  本杰明苦着脸看向初荷,问:“怎么办,初荷,我们没钱可怎么开始研究呀?”
  初荷听得明白,暗想祁天不该是忘记了解释银票的事,难不成他是在试探小笨是不是真的很笨?如若真是如此,小笨就算是完全暴露了。只是,今日看祁天的样子,似乎并不以为意,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本杰明见初荷不说话,急得团团转,嘟嚷着:“不行,不行。我要去找那个姓祁的。他留了地址的,我要去找他!”
  初荷掏出本子写道:“不着急,先用小月留给我的钱吧。”
  “你不是说不想要么?”
  “我改主意了。”
  初荷原本的确存了将钱转给杜小月她哥的心思,只是见到小月留给自己的信,却觉得这钱似乎还是留在自己的手上最好。
  那信是在公证人和银号的共同见证下所写的,内容很是简单:
  如本人杜小月不幸身故,自愿将存于惠安德茂银号的全部七百银元赠与泉州崇武人士夏初荷,以资助其研习探究自然和自然律之用。
  初荷躺在床上,把这信来来回回又读了数遍。仍然看不出任何可供参考的解谜线索。
  如今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小月的的确确早就料到也许自己会出什么意外,故此才会事先做了周密的安排。然而为什么不将钱留给她自己的家人呢?难道她是认为我更需要这笔钱?
  七百两银子大约就是在书院学习生活一年的费用了,小月确实说过,她自己已经没有可能继续去书院深造了,希望我能有这样的机会。但是论及亲厚,她哥哥总算是她的血亲,为什么不多少留一些给他呢?他是个病人,也很需要钱吧?难不成真如花儿哥哥所说,她嫂子就是害她的人,而我是唯一可以帮她伸冤的人?这么说,那时候小月执意要搬来我家,难不成也是早就想好的?
  初荷越想越觉得心寒,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两张密码纸平铺在桌案上,又拿出一张纸,用毛笔写下一个大大的“i”字,然后深深呼吸,对自己说:好吧,不要乱,重新推演一次。
  小月留下三本未还的书,书里有第一张密码纸,之后,通过三本书,可以找到第二张密码纸,到此为止,线索中断。
  但是,我还有另一个线索,就是记号“i”。如果根据这个提示,加上第二张密码纸夹在《无穷算术》这本特殊的书中,我能想到的就是牛顿,从而得到《广义算术》这本书。
  思路整理到这里,初荷才想起来忘了把从书阁带回的《广义算术》摆出来,赶忙找到书,也放在桌面上,想了想,又把杜小月的信也一并搁在桌面,确定再无任何遗漏,自语道:“好,都在这里了,继续来。”
  线索到《广义算术》这里中断了,但是我之后又得到一封信和一些钱。信的内容是……
  初荷想到此处,眼睛落在《广义算术》这本书的封皮上。
  书是牛顿去世以后才发行的纪念版,在精致的小牛皮封面上,有几行烫金的小字:
  自然和自然律隐没在黑暗中;
  神说,让牛顿去吧!
  于是一切豁然开朗。
  这是牛顿的墓志铭,是对这位开创了一个时代的伟大人物最高的赞美,这是一是巧合么?小月在信里写着“以资助其研习探究自然和自然律之用”。
  自然和自然律,这绝对不是用词上的巧合。
  难道,一切马上就要豁然开朗了吗?
  
  茶
  薛怀安紧赶慢赶,总算在常樱回百户所之前追上了她。
  常樱看见气喘吁吁、一脑门子汗的薛怀安有些诧异:“薛校尉,有什么急事,令妹那里不要紧了么?”
  “都安排好了,初荷让我特别来谢谢你。”
  常樱听了,淡淡“哦”一声。转身又要往前走。
  薛怀安见她不咸不淡的神色,想着刚才她还气得打自己,有点儿不知该如何是好,记起初荷的嘱咐,忙说:“常大人,等等,暑热难当,卑职请大人喝杯茶,解解暑吧。”
  常樱转回身,一挑眉毛问:“薛校尉何时这么客气了,昨日分明还对我的邀约很是不屑。”
  薛怀安于人情世故颇为迟钝,一般来说,要是相邀某人,人家说不去。他根本不会去想这人是真的不愿意去,还是另有文章。故此原本按他的脾性。这邀请也就这样算了,只是这次是初荷嘱咐的,他习惯性地要坚决完成任务,也不管常樱到底是啥意思,执著地说:“不是才得罪了大人么,卑职敬上一杯赔罪茶也是应该的吧,更何况还要再谢谢大人,方才仗义相助。”
  常樱看着眼前明明吃了闭门羹还无知无觉的家伙,心头一阵烦躁,可是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见了他,就这么容易烦躁。
  她摇摇头道:“罢了,罢了,就吃你一杯茶吧。”
  两人在茶楼找了个僻静处坐下。
  说是僻静,也不过是相对而言。
  南方的茶楼并非什么大雅之处,市井小民常常在这里听戏吃茶,一泡就是一天。载着小笼包和燕饺等各色小吃的推车在茶桌间缓缓穿行,推车的伙计时不时吆喝上一句,声调一如戏文般抑扬顿挫。
  薛怀安点了茶楼最好的明前龙井和几样精致小吃,常樱却只是喝茶,并不动筷子,眼神飘忽,似乎魂游天外。
  “常大人这次的事务是不是有些棘手?”薛怀安见了常樱的样子,关心地问,随即又想到绿骑的身份不同,处理的很多任务都不便对外人道,忙说,“大人不方便说就算了。”
  “没什么不方便的,还是上次那件事。今天一早,我们收到帝都来的六百里加紧快报,说我们在北明安插的间谍回报,崇武这边还是有情报漏了出去。”
  “上次的事情?你的意思是说,莫五在死之前已经把崇武水军的情报传递出去了?”
  常樱一皱眉,不悦地说:“就是这意思。你小声点儿。”
  这件事如今可谓是她的心头刺。莫五这个间谍被她挖出来非常不容易,原本想要出其不意地将他捕获,不料莫五竟然机警至此,只是见了她手下几个换了崇武水军军服的锦衣卫就起了疑心,匆忙逃跑。
  但即便如此,她这一路从崇武追到惠安,半分喘息的机会也没给莫五留下,到底情报是如何在他仓皇逃命的途中被安全送出去的,着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莫五地下有知,这时候,一定是在嘲笑我吧,常樱自嘲地想。
  薛怀安也觉得事情十分不寻常,压低声音问:“难不成崇武水军内部还有其他的间谍?”
  常樱摇摇头,斟酌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还是和薛怀安探讨一下:“虽然不该和你多说,可是我想,也许你熟悉惠安,能帮得上忙。根据北明传回的消息,就是莫五把情报递出的,至于递出了些什么,我们在那边的人也无从得知。但是,据推测,北明收到的情报应该有什么问题,比如只得到了一半,或者是错误的情报。如若真是如此,那么还有很重要的东西仍然留在这里。”
  薛怀安明白以自己的身份,很多事不能多问,但又想多少帮一点儿忙,便问:“那么,现在常大人准备怎么做?卑职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如今只想到一个笨办法,就是让手下人沿着从崇武到惠安莫五逃亡的这一条路,把所有他经过的地方都仔细巡查一番,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我在想,也许莫五在逃亡的路上把带出来的情报藏在什么地方,比如一个路经的树洞之类,然后刻上只有他们的人才能认出的记号,这样情报才方便被取走。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月余,说起来简单,实则却太难查了。”
  薛怀安听了,不自觉地摇摇头说:“如果卑职是莫五,应该不会这么干。”
  常樱秀目一亮,脱口问:“你怎么想?”
  “假使我是莫五,且不说在路上被常大人追赶的时候很难有工夫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匿情报,只要想一想从崇武到这里这么长的路程,让另一个北明间谍找到这个记号,便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而且,从崇武到惠安仅大路就有三条,山野小路则更不用说了。我怎么知道我的同伙能正确判断哪一条路才是我的逃亡路线呢?除非我的同伙就混在常大人的队伍里。”
  常樱略微一想道:“这不可能,我的人不可能有问题。”
  薛怀安见常樱说这话的时候,眉宇间有一股难以言表的笃定与信任,不同于有时候她因为过分执著于自己的意念而在神色间染上的断然。此时的她,眉目舒展,坚定而不执拗,在嘈杂的茶楼里,凝然如玉。不为外物所动,倒叫人忽生出几分好感来。
  “能得大人如此信任,真是部下之幸。”薛怀安由衷地赞道,“那么,既然没有内应,莫五这样老道的间谍,一定不会首先选择把重要的情报以大人说的方法传递出去,除非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会走这样的下下之策。”
  常樱点点头说:“我就是想不出来除了这下下策之外,他还能如何。”
  薛怀安道:“一般来说,下下策总是在最后关头不得已才用,对莫五来说,最后关头就该是在慧馨女学的时候,大人派人去那里检查了么?”
  “这是自然。你不知道我行事的规矩,当时莫五的事情一结束,我的人就已经仔细检查过他在女学的所经各处,以防有任何不宜外泄的东西不慎泄露。这次我们回来,我第一步还是派人检查那里去了,估计一会儿我们回百户所,派去的人便能回报。但我的人向来细致,不大会遗漏可疑之处,如若当时没有发现什么,现在也很难再发现什么。”
  常樱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薛怀安,他道:“说起来,和那时候相比,倒是有一个接触过莫五的人消失不见了。”
  常樱神色一动,问:“谁?”
  “就是那个被扣做人质的女孩儿,叫杜小月,她前天傍晚死于谋杀。”
  
  明
  薛怀安和常樱互看对方,一时间都没有再说什么。
  这个发现对于二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冲击,迫使他们快速地去重新整理手中已经掌握的所有线索。
  缄默之中,邻座两个茶客的谈笑显得格外清晰。
  其中一个说:“现在这世道真是人心不古,你看看现在这些罪案,一件比一件邪乎。”
  “可不是,我看都是因为那些种地的不去种地,都跑到城里来做佣工,这世道才会这么乱的。你想想啊,那些男人把老婆扔在家里,一年到头几十个大男人挤在一起,还能不出事儿?你瞧瞧最近采花大盗的案子闹的,我看没准儿就和这些佣工有关。”
  “有理有理。不过,现在这人也是越来越厚脸皮了,你说要是早些年,要是谁家的女人被采花贼光顾了,咱能知道不?那是决计不能啊,还不被瞒得严严实实的,连官都不敢告。现在可好,这种丢人的事情都搞得尽人皆知。”
  茶客的闲言碎语钻入薛怀安的耳中,关于采花贼的案子他熟悉至极,杜小月出事前这案子一直是他探查的重点,然而方才茶客们的思考角度,他却从未想到过。
  此时听了这些话,他如醍醐灌顶,心中一直解不开的困惑顿时豁然明朗,忍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冲那两个人大声说:“二位,你们这么看人未免太过鄙俗,诚然佣工劳作辛苦,收人微薄,却不能以此推断其品格。”
  那两个茶客正聊到兴头上,被人这么一插话,俱都十分不悦,然而转脸一看,说话之人是穿赤黄官服的缇骑,旁边还坐着一个穿暗绿官服的绿骑,想想锦衣卫一贯的名声,便都不敢作声,匆匆结账走了。
  常樱看了轻笑道:“难得薛校尉还有扶助弱小的侠义之心,如此热血青年,当锦衣卫倒是可惜了,可曾想过去争争武林盟主的位子。”
  薛怀现出惯常的嘻皮笑脸:“其实我当年人送外号铁胆狮子,号令三十路白道,人人见我都要敬称一声大侠。若不是被黑道妖女,就是那个从来都穿一身绿衣的‘常绿衣’以美色暗算,中了她的连环夺命十八掌,哪会隐居于此地,做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校尉。”
  常樱杏眼一瞪,道:“我哪里打了你十八掌,不过给了你两三拳而已。”
  这话才一出口,常樱就知道说错了,如此一来,岂不是认了自己用“美色暗算”薛怀安来着。
  想到这里,她脸上腾起红云,转念又一想,薛怀安这么个促狭的人,恐怕又要借题发挥,说出什么揶揄调侃自己的浑话来了。
  不想做好了心理准备,那人却正经了起来,没再和她纠缠于此,转而正色道:“常大人,关于莫五的事情,卑职有个也许大胆,但是看上去很合理的想法,这事要和常大人还有李大人详谈,我们这就速速回去吧。”
  常樱当下应允,但心上却是莫名的一空,仿佛是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却没有等到该来的那一拳,如此辗转之感倒叫人好一阵无端的怅惘。
  两人回去一看,见还没有绿骑回来复命,缇骑也已经悉数被派出,只有李抗一人留守在百户所。
  三人在屋中坐定,薛怀安慢条斯理地说:“二位大人,卑职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两边的案子是有联系的?”
  李抗不知道这事的前因,不解地问:“怀安你什么意思,我们哪个案子和常百户那边有联系,采花大盗案还是杜小月的谋杀案?”
  “卑职先从采花大盗案说起吧。这案子发生在莫五劫持人质事件之后没几天,今日卑职在茶馆听茶客闲聊,猛然发觉这案子有一个极特别之处,被我等忽略了。”
  “何处?”
  “就是这案子被人们传得太过沸沸扬扬了。”薛怀安说到此处,看看李抗,顿了顿,才继续说,“以大人多年的刑侦经验,一定知道此类奸淫的案子,大多数受害人都因为好面子,连官都不愿意去告,往往是自己忍了。故此,过去就算有这类案子发生,也很少被人知道,更别说被人们传来传去了。”
  “而这一次,我们先说第一个被害人郭员外家吧。说来,他家可算比较倒霉的,第一次凶犯去他家迷奸郭小姐,虽然没有得逞,但是有鲁莽仆妇在追打凶犯的时候高喊‘捉淫贼’。当时正值静夜,如此一来搞得街头巷尾、尽人皆知。可既便如此,凶犯第二次在庙内得逞,他家还是想隐瞒,若非我们追查出来,他一定不会说。而现在,这案子还没有了结,郭家已经举家搬离惠安,根本就是躲开了是非。”
  李抗点点头道:“的确,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市井小民最喜欢议论这些事情,郭家也是不胜其扰吧。”
  “如今,我们抓到的人犯只承认自己迷奸过郭家小姐,后面两桩迷奸案子则盖不承认。这个咱们且不说,单说后两桩案子。那犯人在逃跑的时候都弄出了很大的响动,令这两家想瞒也瞒不住,这才最终搞出来一个让人议论纷纷的采花大盗来。可是卑职现在想想,觉得这采花大盗也未免太过不济,每一次都会在逃跑时被人发现。所以卑职有一个假设,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要如此,从而造成在惠安有一个采花大盗在频繁活动的假象呢?”
  “那么,依你之见,这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人记得卑职昨日说过,杜小月不是被人奸杀的,而是被人伪造成奸杀的假象。以此看来,这采花大盗案很有可能就是为了误导我们查案所做的铺垫。卑职以为,这人很有可能是恰巧发现郭家的案子可供利用,就在其后连续制造了两起采花案来造声势,为最后杜小月的奸杀案做铺垫。”
  李抗在椅子上再也坐不安稳,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半晌才问:“你这个假设,有个地方要给我解释清楚,就是这人为何要花这么大的心思去杀死杜小月。杀人必定要有动机,更何况是如此精心布局去杀一个小姑娘。”
  薛怀安看向一旁坐着的常樱道:“常大人,虽然绿骑处理的多为机密要务,可是这次,我们缇骑的案子恐怕和绿骑的案子息息相关,我们可否开诚布公,互通消息?”
  常樱没有答话,点了下头,示意薛怀安继续讲下去。
  薛怀安默契地笑笑,继续道:“方才我和常大人聊天,得知莫五竟然还是把崇武军港的消息送了出去,我们两人探讨,这消息该是如何送出去的,结果发现,最后和莫五接触的两个人都消失了,一个是杜小月。另一个就是门房老贾。”
  李抗疑惑地问:“这和老贾又有什么关系?”
  一直没有作声的常樱此时开了口:“莫五被击毙之后,我们按照惯例检查了他所经之路和接触之人,查问到老贾的时候,我们问他为何会给莫五开门,他说莫五骗他说有东西要交给里面的学生,可是待他一开门,莫五就用枪逼着他,让他带路去学生最多的地方。”
  李抗仍是不明白:“你们二人的意思是,这两人一死一失踪倒是与莫五的间谍案子有关啦?”
  薛怀安道:“正是。其一,最后接触过莫五的两个人都不见了,这难不成只是巧合?其二,虽然我们不知道莫五是用怎样的方法将消息传递了出去,可是既然递出去了,那么他的逃亡过程就充满了可疑之处,更何况最后接触过他的人都消失了。”
  “为何杀杜小月的凶手不哥能是你让我派人跟踪的杜氏?”
  “现在看来,如果有人制造了采花大盗来避人耳目,误导我们,那么这人肯定不是杜氏。她没有武功保证自己在逃跑途中既被人发现,又能全身而退。况且。我怀疑她也没有那么深的心智。你看她今日去抢夺杜小月的遗产,居然事先都没有仔细调查清楚杜小月之前是如何安排遗产的,这样的人,会设计那样精巧的杀局么?”
  。
  李抗盯着面前目光炯炯、仿佛有成竹在胸的年轻锦衣卫。猛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掌,道:“成了,别卖关子了。你还知道些什么,全都给我说出来。”
  薛怀安“嘿嘿”笑着,正要开口继续讲下去,却听常樱突然急急插话进来道:“薛校尉,最后接触过莫五的人有三个,门房老贾、杜小月和令妹。现在前两个人都在这两天消失了,令妹会不会也有危险?”
  
  第六章
  
  局:现在,这个害你的女孩子马上就要去黄泉陪你了,那个向你开枪的锦衣卫,也应该很快就要来了吧。
  破:薛怀安正站在书阁的尽头,书架投下的阴影将他拢在其中,也看不出是急是忧,唯有被光影勾画出的身形轮廓清晰而坚定。
  
  手速射连发火枪
  在明清时,中国人设计出许多很有意思的连发火枪。五管迅雷铳为了保证枪管朝下时不会掉落引火药,所以采用了在火门插火绳的办法。而且它除了发射弹丸,还可以很轻松地拆成几个可以独立战斗的部件,也就是枪管组、枪机齿轮组、短矛、盾牌和小斧子:别的,如七星铳、五管神机都是与之类似的转轮多管火枪。
  中国人提高火枪射速尝试的极限,以康熙年间戴梓发明的连珠铳达到顶峰。按照现有记载,连珠铳一次可连续发射28发,应该是当时相当先进、甚至超前的一种火枪。
  
  局
  初荷看看天色还早,收拾利索便往女学赶去,想再去书阁找寻线索。
  来到女学,叩了一阵门,仍是阿初嫂慢慢腾腾地过来开了门。
  初荷把《广义算术》在她面前摇了摇,拿出已经写好的纸片。
  阿初嫂低头一看,见纸片上写着“我借错书了,想去换一本。”
  阿初嫂和气地笑一笑:“快去吧快去吧,书阁还没有锁,真是聪明好学的孩子。”
  初荷甜笑着回应了阿初嫂的夸奖,双手合十,做了个拜谢的动作,抱着书匆忙往书阁而去。
  进到书阁,初荷快速地在一排排书架中间找到放置物理学书籍的那一排格架,眼睛上下搜寻一会儿。
  终于,她心中所想的那本书跃然于眼前——《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这本书被放置在一部部厚厚的物理书中间,同鲜有人问津的数学著作相比,物理书的受欢迎程度显然更低,上面积着厚厚的灰尘。唯有这本看上去似乎刚在不久前被人触碰过。
  “‘自然和自然律隐没在黑暗中;神说,让牛顿去吧!于是一切豁然开朗’——如果这是最终的暗语,那么就是在暗示,只要明白这一句暗语,就可以解开一切谜团。而解谜的关键就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自然和自然律’。而牛顿研究自然和自然律的著作中,这一本是最有名的,它探讨了从抛物线运动到流体运动的各种自然运动规律,更何况这个书名就是《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初荷在心底想着,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把手伸了过去。
  来不及细看,她快速地在书页间翻找,果不其然,一张薄纸夹在书页之间。
  初荷摊开来一看,见这张纸上和自己发现的第一张密码纸一样,也是一行一行有序的阿拉伯数字,在每个阿拉伯数字之后则写着十二地支:
  ——1丑,2卯,3寅……
  然而有趣的是,在后面出现了类似,“16子寅”,“17子卯”,甚至“24丑卯”等等用两个地支拼接的组合。
  初荷拿出第一张密码纸,仔细研究起来,发现第一张在阿拉伯数字之后跟着的大写汉字数词虽然不是连续的,比如“1叁”后面是“2伍”。但是并没有出现任何奇怪的数字组合。
  再看看这两张密码纸,阿拉伯数字全部都是从1到362,如果从破解密码的角度来说,这就意味着,这些阿拉伯数很有可能是序列号,通过这些序列号能将两张纸上的汉字大写数字和十二地支联系起来。也就是说,两张纸上的1号,即“丑”和“叁”是相关系的。
  这样的话,看到出现奇怪组合的“16子寅”,对应的另一张纸上第“16”号,是一个正常的大写数字“贰拾”。从前面推测,这个“子寅”应该是代表一个数字,十二地支只有十二个,假设“子”代表数字“一”,那么到了“亥”就是代表数字“十二”,这样的话,要想表示十二以上的数字,比如“十三”就是“子子”,而“十五”就是“子寅”。
  也就是说,这第三张纸上的十二地支是一种十二进制的计数法。
  初荷想到此处,正觉得谜团开始一点点解开,可是眼皮却打起架来。
  怎么一到书阁就犯困呢?别睡,别睡!初荷在心底里对自己喊着。然而强大的睡意还是不可阻挡地袭来,终于将她沉入安眠的温床。
  睁开眼睛的时候,初荷觉得有点儿冷,发现自己正躺在书阁的花岗岩地板上。虽然是夏季,寒气还是透过薄薄的衣物刺人身体。让她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这小丫头醒了。”
  初荷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对面的官帽椅上坐着的正是程兰芝,身边则是随侍的阿初嫂。
  初荷在震惊之中恍然醒悟,用手语问道:“是你杀了杜小月?”
  程兰芝并不懂得手语,但是大约也能猜出初荷在问些什么。
  她面无波澜,口气冰冷地说:“你别比划了,看着怪累心的。都告诉你好了,杜小月是我杀的,因为她威胁我。”
  尽管知道没用,初荷仍然不由自主地比出“为什么”三个字。
  程兰芝冷笑一声,也不理会初荷究竟在问什么,自顾自地说:“我也想不到她会是这样的人。夏初荷,我如今将这些恩怨告诉你,因为一来呢,你是个将要死的人了;二来,你只有知道了其中的缘由,才能帮到我。”
  初荷听了,原本紧张害怕的心情稍稍一松,心想既然还需要自己的帮助,就还没到生死关头。
  “你知道上次劫持你们的北明间谍为什么会用杜小月当人质么?别以为他是怕死昏了头,那是因为,他早知道杜小月与我亲近,所以他想把一些东西交给杜小月,让她转交给我。”
  初荷依稀记得,当时莫五将他们三人绑在一起往外走的时候,的确趁机和小月说了句什么,只是她走在三人的最前面,莫五的声音又小,她没能听清楚莫五在讲什么,以为是叫小月老实点之类的威胁言辞,如今想来。大约不是“老实点”而是“给程兰芝”。
  “其实,他发觉逃不出常樱的追捕后,是跑去找我的,想假借扣了我做人质为掩护,将东西交给我。可惜那日我和阿初恰巧不在,他情急之下,想起和我关系密切的杜小月,便冲入了你们的教室。所以,别以为是那个‘缇骑之枪’多么厉害,原本莫五就是报了必死之心,传递消息的。”
  初荷想起事后薛怀安也说过,这个间谍颇有些奇怪,不知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活命法子,丢人不说,也不稳妥。他当时以为莫五是被常樱吓破了胆,这才狗急跳墙了。
  “不想杜小月非但不交给我,还用这件事威胁我不要成婚,所以,我只好杀了她。好了,因果就是这些,我留你不死的原因,是因为她写下的这些东西我猜也只有你能懂。”
  初荷明白,杜小月定然是并不完全相信程兰芝,所以才将知道的秘密换成自己发明的密码写了一遍,又给初荷留下暗示,以备万一遇到不测时,初荷有迹可寻。
  然而就算自己刚刚找到些头绪,又如何能够那么快地破译出来呢?但在如此关头,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说不明白密码,心念一转,对程兰芝比出纸和笔的手势。
  初荷坐在冰冷的地上,对着面前铺开的白纸,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一会儿,她提起笔,写道:“此前在书阁,你们迷昏过我一次吧,为什么放了我?”
  “因为我们不知道你查出一本《广义算术》有什么用,所以只好先放了你,继续看你怎么做。不过你倒是不负期望,很快就找出结果来了。”程兰芝答道。
  初荷眨眨眼睛,计上心头,写道:“你怎么能确定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也许还有第四张。”
  程兰芝被如此一问,才觉得自己的行动的确有些鲁莽。
  旁边的阿初嫂脸色也是一沉,道:“真是的,倒是疏忽了。杜小月这丫头心眼儿鬼得很,上次给我们的情报就是一份假的,谁知道这次又耍了什么心眼儿。”
  程兰芝的声音因为恨意而变得暗哑:“她为什么如此对我?我从来都是在为她着想!”
  初荷觉得有些蹊跷,又写道:“你和小月是什么关系?”
  程兰芝本以为初荷已经开始破译密信了,不想她竟然写出这样一个问题来,心火忍不住上涌,转念又怕这和破译密码有关,银牙一咬,勉强挤出“亲如姐妹”四个字来。
  初荷心中一动,又写道:“小月很寂寞,你呢?”
  听到这里,程兰芝的鼻子差点儿气歪,然而目光停在这句话上,终是没有发出脾气来,缓了缓,才挤出一句话:“有她陪着的时候,还好。”
  “如果一直有人愿意陪你的话,为什么还要嫁人?”
  初荷写完这句话,心里有些没把握,又加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小月向哥哥要钱去了,说找到了一个可以一生陪伴她的人,要与那人远走高飞。”
  程兰芝盯着地上煞白的宣纸上这行小小的黑字,两只手死死绞在一起,好一会儿不说话。
  突然,一只脚重重地踹在初荷的腰眼儿上,初荷冷不防受袭,一头撞在地上,顿时眼冒金星,耳朵里轰隆隆地鸣响。
  接着,她听见阿初嫂恶狠狠的声音在半空里炸开:“快写,再啰唆就立时宰了你。别以为除了你就没人破解得了这鬼东西,难不成我们北明无人了么?”
  然而程兰芝的态度却在刚才与初荷的对谈中略微软了下来,转而对阿初嫂说:“阿初,别这样,你答应过我的,只要她写出来,我们安然离开,就放了这孩子。你别再多造杀孽了。”
  “你真的想走?你想好了,你要是杀了她,便再没人知晓此事,你可以安安稳稳地嫁出去,从此用不着再顾忌世人的风言风语,也不用看你爹对着你唉声叹气,听那几个姨娘指桑骂槐了。”
  程兰芝双唇一抖,没有应答。
  阿初嫂见她神色犹豫,语气加重,一连串词句又硬又密地掷出来,咒语一样不给人片刻喘息:“想想你当初是怎么对杜小月的,可杜小月又是怎样对你的?她咒骂你,伤害你,跟踪你,骚扰你,纠缠你,像个疯子一样,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你想生活得更轻松一点儿。现在也是一样,你只要心中稍软,放别人生路就是给自己死路。”
  程兰芝的眼神闪烁,显然是被阿初嫂说动,失掉了残存的善良。
  阿初嫂见程兰芝的神情,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干涉自己,冲着初荷冷冷地说:“给你一个时辰,你要是可以解出来,就晚死一个时辰。要是根本不懂这是什么,现在就去见阎王吧!你害死我相公,以为我还能让你活在这世上么?”
  初荷一惊,写道:“你相公是谁,为何说是我害死的?”
枪与花(下) 枪与花
  “莫五。”即使只是这两个字在唇齿之间流转,阿初也会觉得心上有一丝抽痛。
  这些日子,她总是会记起很久以前,她和他去泉州港的时候,出于好奇。溜进给外国船员建造的圣母堂。在那里,他们看见一些很美的画。有一张上面画着一个年轻的金发女子,她垂着眼帘,温柔地抱着一具男人的尸体,但没有任何悲戚或者哀痛的神情,秀美的脸上一派安宁祥和。
  “这是她的男人么?死了男人她为什么不难过?”他问她。
  “她是圣母,那是她的儿子,上帝之子耶稣。关于这样的神情,有两个解释。一个是说,圣母其实早就预见到儿子的死亡以及后来的复活,所以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另一个解释说,她神情安然平静,只是因为她真正地了解什么是死亡。”
  “你觉得哪个解释对?”
  “我喜欢第二个。第一个嘛,如果可以预知未来,人生是多么的没有趣味啊。”
  “那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讨厌,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是认真问的,毕竟我们都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我一定为你报仇!”
  是的,为你报仇!
  现在,这个害你的女孩子马上就要去黄泉陪你了,那个向你开枪的锦衣卫,也应该很快就要来了吧。
  
  破
  震惊之后,初荷猛然意识到如果阿初嫂要报仇的话,花儿哥哥必定也在她的算计之中。而本杰明知道自己的去向,如果很晚自己还没有回家,他和薛怀安一定会来找自己的。这两个人的武功连稀松平常都谈不上,而阿初嫂一定早就有所防备,到时候岂不是自投罗网?
  果然,阿初嫂弯下腰,贴近初荷,眼光一刀一刀地剜在她的面孔上,道:“听说你哥哥出了名地疼妹妹,要是看你深夜不归,一定会来寻找吧。据说,他的武功不济得很。”
  初荷厌恶地偏头避开,提笔写道:“我家还有帮手,你们想得倒是简单。”
  阿初嫂看看字,冷笑道:“就是那个假洋鬼子吧。我又不是没和他交过手,一样是个废物。”
  初荷讶异地瞪大眼睛,看向阿初嫂,不知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阿初嫂脸上露出猫儿戏弄耗子时残忍愉悦的表情:“其实你该谢谢他。要不是他,杜小月死的那个晚上,我就把你捉来了。若是那样的话,你们兄妹早就去见阎王爷了。不过你晚死点儿也好,要不我们收到杜小月给了我们假货的消息,还不知该如何应付呢。”
  初荷心思敏明,听阿初嫂这么一说,便明白过来,知道那夜家中闯入的蒙面黑衣人定然就是阿初嫂了。估摸她料定薛怀安夜里会在百户所查案,所以趁自己落单前掳走自己,然后留下诸如“我去女学藏书阁”一类的字条,待到薛怀安回来,见自己一夜未归,一定会去女学找人。正好可以一网打尽。而现在,她让自己多活了两日,大约是因为第二日她们便收到了北明的消息,说送回去的情报有问题。
  “阿初,没想到你还存着这样的心思。你、你这是公报私仇。你若是要杀了一个锦衣卫,会给我们惹多大的麻烦,那样的话,怎么可能还全身而退!”程兰芝说着,原本白皙的面孔更是苍白。
  阿初嫂瞟了一眼程兰芝,并不答话,转身往书阁深处走去,不一会儿,拖着一个大麻袋吃力地走出来。
  她将麻袋口一松,露出一个昏睡的面孔,正是一直失踪的门房老贾。
  这一次,非但是初荷,连程兰芝也露出了惊讶之色,失声道:“你、你还没有处理掉他。”
  “他还有用,为什么要处理掉?让他们三个都死在一起,锦衣卫和采花大盗同归于尽,这不是最好的了结么,你还怕什么。”
  “哦?这位大嫂,你真的确定这样就没人知道一切了么?”
  初荷听到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心中乍喜,扭转头一看,只见薛怀安正站在书阁的尽头,书架投下的阴影将他拢在其中,也看不出是急是忧,唯有被光影勾画出的身形轮廓清晰而坚定。
  然而初荷一转念,想到薛怀安如此孤身前来,不是正合了阿初嫂的心意,心下又是焦虑不已。
  阿初嫂显然没有想到薛怀安这么早就到了,面上微微有些惊色,带着恨意狠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缇骑之枪’啊,竟然能找到这里。果然名不虚传。”
  “大嫂你客气了,大嫂你心够狠,手够毒,在下也是颇为佩服。”
  阿初嫂脸一凛,猛然从怀中掏出一只短枪,瞄住一步开外的初荷,冷冷地说:“想要留她一命,你就别再往前走一步。”
  初荷被冷冰冰的枪口对着,心突突地直跳,可是一定下神来。却发现那只短枪竟然是自己造的。
  这且不说,她在扳机旁设置了一个小小的拉栓锁住打火的钢轮,以防在偶然之下火石和钢轮因为震动碰撞出现走火的问题。扣动扳机之前一定要先拉开这个栓锁,否则便不能开枪。大约是因为薛怀安比预料中早出现了太多吧,阿初嫂竟然还没有拉开这个栓锁。
  初荷一见有机可乘,将手背在身后,悄悄给薛怀安比出手语:“没拉栓,分她神,我有机会。”
  “你这杀人的计谋原本想得周到,可是你知不知道,再周到也有破绽,你可想知道破绽在哪里?”薛怀安说道。
  “哪里?”
  “你让程兰芝和杜小月约定,待她宣布关闭女学以后就在半山亭见面,程兰芝在杜小月离开后没多久,就以换戏服为由跑去那间小厢房。那小厢房的后窗能看见青石阶路,虽然从山中的曲折小径走过去不算很近,可是从窗子到青石阶的空中直线距离只有一百步左右。程兰芝自幼习箭,是射箭好手,在这个距离上几乎百发百中,于是,她在看见杜小月出现在山路上之后。就朝她背心射了一箭。”
  “不错,细节上也许有出入,不过你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是不知,你是如何看出杜小月是中箭而死的?”
  “其实你那时候早就埋伏在石阶旁的林中,一见杜小月中箭倒地,先上去用短刀将箭头挖出,可是那样的伤口难免让人起疑,于是又用短刀在伤口里面一阵搅和。直到面目全非,这就是你的第一个破绽。若不是我看到这伤口,怀疑凶手想掩饰真正致命的伤口形态,以此掩盖真正的杀人凶器,就不会去猜也许是中箭而亡。”
  “哼,果然有些本事。”
  “你之后将尸体拖入林中,仰面放好,造出奸杀的假象,可惜想得太多,大约是生怕我们验尸的时候怀疑致命的凶器不是刀子。于是用刀在尸体正面又刺了几次,好诱导我们认定杜小月是被刀子刺死的,这就是破绽二。起初这多余的几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才会对整件事情有所怀疑。然而,如果今天上午二位不说谎的话,我也不会这么快就猜出来。”
  阿初嫂听了脸色微变,却没有言语。
  “老贾的剩饭都长出了绿毛,阿初嫂你却说他案发当天还在。至于程校长,那个后窗我之前问过茶室仆役,仆役清楚地记得他依照规矩每日清早开窗晚上关窗,但那日他晚上收拾屋子时后窗已经被人关上了,既然不是仆役所为,那就是你亲自关的,可是你却说记不清楚。再加上我们恰巧从校长这里借过弓箭,后面就只是需要一些大胆假设了——远距离、精确、无声无息的杀人方式,既然我们曾经想得到,有人也能想到就不足为奇了。”
  讲到此处,薛怀安忽然仰天一声长叹,目光转向程兰芝:“程校长,枉你这么个聪明人物,为何没想过阿初嫂为什么一定要你射这一箭?要你亲手杀这个人?她有武功,为何不替你出手?为何她要不断教唆你,让你陷入恶念里无法挣脱?因为,她要用这件事来永久地挟制你。因为,她需要你和她一样被困在恨意里,永远不得超生。因为,她要让你和她一样,沾上一手永远也洗不掉的鲜血。那样,你们就永远在一起了,你会永远被她控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自由,日日夜夜、一生一世都沉沦在只有你和她的黑暗里。”
  薛怀安的声音诅咒一样回旋在藏书阁沉闷的空气里,程兰芝脸上血色尽失,身体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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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对电视剧《枪花》很感兴趣。它不仅是我比较愿意看的抗日剧,而且主角还是两位大美女。每晚我都准时打开电视,把着遥控器,饶有兴趣地欣赏。在一旁边绣十字绣边听声的妻子老动员我换台:“演得多假,一看就知道啥结果,连悬念都没有,看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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