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傍晚到达台湾合欢山的。
算一算,霜降已经过了一周,山上流动着凉凉的风,没有月亮,纵然有一天的星星,也是看不清景色的,于是早睡。
晚上很安静,所以睡得很好。睡梦中突然走进鸟叫声,直到将我唤醒,一看窗户,是晨曦初到的麻灰,舍不得被窝,又想看鸟,就把上半截身子拱出被窝,将头伸到窗口,却看见朦胧的树木,还有灰苍苍的白雾,不见鸟。
自己不觉笑了,笑自己是农人出身,竟然忘了鸟的习性:醒来先叫几声,互相再叽喳一阵,曙光取代麻色时,它就出窝了,一跃一闪地飞开,叫声反倒稀了远了。
于是又窝在被窝里,想从鸟的声音判断天色,等曙光红透时,再起来,去看日出。
没想到鸟叫声越来越稠,竟然还有扇动翅膀的声音,心里就想,扇动翅膀,大概就是它们的早晨洗漱吧?!那么叫声呢?叫声许就是它们的晨练吧?!
这样想着,没了睡意,只好起床洗漱。
刚刚放下毛巾,却见窗口飞进一条粉红。
是霞光!我对自己说。赶紧出屋,就见刚才从窗口看见的灰苍苍的雾,这会儿已经成了白雾,其实刚才也是白雾,只是光线暗些,白色就灰了去了。看来什么事情放到阳光下,就能去伪存真。
当然,树也不是朦胧一团了,绿色的树木,很茂盛的样子,苍翠在那里,没有风,静着。鸟们就从树枝间飞出来,朝外面飞,飞着,叫一声两声,又飞,一跃一跃地飞,飞出了一道道美丽的弧。
突然间,一只只鸟又嗖嗖地都飞回来了,慌慌地,乱乱地,入了树冠,不再鸣叫。
我顿感奇怪,怀疑是我打扰了它们。刚要退回屋子,却见天上盘旋着一只鹞,顿时释然。
东边的山峦是起伏的样子,霞光就在山那面往上飞,飞着飞着变成了白光,很灿烂的样子。
于是明白,要看到那种红彤彤的日出,须飞到山那面去,那么我在山这边呢?在这边也好,就着晨光吃早餐。
上午我们本要去花莲的,我想在山上赖一天半晌,一说,大家同意了,就准备上车,随心所欲地在山顶上逛。
没想到刚要上车,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扑突一下子闪到自己西边,豁然明白,太阳跳到山头上了,它用这种含蓄的方式显示它的出现。
上车后,影子和我都坐下了,再看窗外的天,蓝得如同出水的蓝钻,再看山上,连绵起伏着一片片苍翠的颜色,间或也有红黄等其它杂色,许是花朵,也许是藤蔓,或是山果。打开窗户,风进来了,带来草木的湿鲜气息,大吸了几口,想到了洗肺两个字。
车开得慢,但还是遇到了岔路口,岔路显然是通往密林的,我们就让司机开往密林深处。
路很险,那一面就是万丈深渊,看过去,黑苍苍的,看不到究竟,越看越担心,就将眼收回来看路,便看见有树枝横向路中间,担心车过不去,却还是过去了。又见一片悬垂着的藤条飘在眼前,司机没管,径直开过去,藤条就抚摸汽车一般,从车前挡风玻璃一直摸到车后窗玻璃。藤条刚去,又出现蛛网,就那么野蛮地张开在路上。我想看看蜘蛛在网的什么地方,还没找到,司机就将车开过去,剖开蛛网,轰隆隆上了一面坡。
坡上又有岔路,司机问是不是上去,我看见那里有一个房子,就说上去,想去看看,人怎么能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没想到竟是几间连着的房子,房子后面是一条一条排开的茶园。主人显然听见了汽车声,从屋里出来了,脸在阳光里笑着。
我们迎着笑脸下车,介绍说我们是从大陆来的。主人一听,笑得更灿烂了,说他的茶叶大部分销往大陆,却第一次在茶场见到大陆朋友。
我们首先看了他的茶园,齐腰的茶树一棵挨着一棵排成条状,宛如绿色的龙蜿蜒在山坡上,近处,绿色龙与龙之间,有一尺左右的空隙,阳光在绿叶 上跳跃着,茶龙就显得干净而光鲜,而茶龙之间的空隙,就呈现出黑灰的暗。而往远处一看,一条条绿色茶龙就肩挨着肩了,阳光水一般倾泻在茶龙上,又汇成一片,潮水一般涌向我们。
主人掐下一片茶叶,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笑着说让我也捏捏,我捏住,他松开,让我感觉茶叶的厚度。
喝了几十年的茶,却第一次摸茶叶,我便感到茶叶的肥硕,似乎有弹性,似乎有膘,便说了。主人一听笑了,说我感觉准,而且对我那个膘字赞赏有加,说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形象得入木三分。
主人叫我尝尝茶叶,我迟疑了一下。主人便说,这叶子干净得很,灰尘到不了这么高的山上,雨水和山雾还一日一日地洗着润着茶叶,说着摘下一片,放到嘴里嚼。
我赶紧把茶叶放到嘴里,一嚼,有点涩,还有点微微的苦。
主人听了我的叙述,说这就对了,炮制茶叶的过程,就是去掉涩苦的过程,涩苦一去,茶香就来了。
于是我们去看了他的炮制车间,他将杀青、萎雕、摇青、半发酵、烘焙等一道道炮制工序给我们讲了,讲得津津有味,眼睛里尽是自豪。讲完最后一道工序,豪迈地说了三个字:“吃茶去。”
茶碗是白瓷,水是山泉,茶叶是几天前炮制的,主人取一撮茶叶放到碗里,滚水冲杯洗茶,然后冲沏,大概五分钟后,揭开茶碗盖,屋里立即散开淡淡的香味。随即,主人将茶碗盖子伸到我面前,立即有湿浓的茶香扑鼻而来,我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感叹说这才是真正的茶香。
茶喝了三道以后,我出汗了,是浅浅的汗,把衬衣粘住了,衬衣却还没有湿,手背和手腕上显着湿,却看不到汗。
一般来说,乌龙茶冲泡七次仍有余香,但主人只泡了四次,就换了杯盏,冲泡新茶。
第三次换了新茶后,大家的话少了,眼睛的光柔和了,这让主人很兴奋,因为大家进入喝茶的最美好状态:人茶一体。这样说有点玄,其实就是大家的脑子,被茶拿住了。
直到主人说请我们中午在这里吃饭,我们才找回自己的意识,自然是连连的推托,然后匆匆离开,主人显然不舍,但还是朝我们招着手,看我们离开。
下坡以后,我朝后一看,坡将人挡住了,高举着的手还在阳光中摆动着。
下山的路上,朋友们议论着喝茶的感受,见我不语,便让我说。我却反问大家,现在嘴里,是什么味儿。
于是,大家都在寻找感觉,然后说,说法几乎一致:甜甜的,香香的,反复呼吸,还在喉舌之间,可以用不离不弃来形容。
我说。在喝茶上,这叫回甘。
回到大陆多日了,我还不时想起在合欢山上的经历,今日周末,禁不住补录下这段经历,其实,补录的过程,也是回甘的过程。
2014-11-22于河畔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