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之《雨霖铃》赏析
柳永的《雨霖铃》我从中学时第一次得知,就极喜爱。
雨霖铃 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
“寒蝉凄切”,起句即以景入情。景是秋风拂柳的秀美,情是触景生情之悲抑,令人叹为观止。此篇虽是慢词,但是这四个字,已点出时间地点情绪,有不见其人,已闻其声之美,让人不由平心静气,不得放手。另外,上片起句含蓄点题,与下片首句的平舒心意内涵相应,布局工稳不苟。
“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到这里人被点出,题被明切。“对长亭晚”,当然不是说人对着长亭,而应当是“人相对于长亭而天晚”。长亭是古时在城外所立之简单亭舍,送别时常是在长亭告别,所以长亭不是在哪一个城市才有。当然这里长亭也可能系虚指,借其中送别之意而已。晚字一来说时间,但也不只是说时间。送别的人依依不舍,二人相对甚久而不觉天色已晚。“骤雨初歇”一解蝉鸣之迷,雨过天晴之后蝉声则更厉;但此句也解“对长亭晚”。人出远门,自当是雨后方宜起程。雨对二人分手有所耽搁,可以帮助感情的转移。但这耽搁只是因为暴雨,骤来骤去,很快又是离别的时候了。
“都门帐饮无绪,流连处,兰舟催发。”都是京都,或东京汴凉。都门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指在城门附近。如以字面直解,则都门比长亭应当离城里更近,那么“都门帐饮”应当是发生在长亭告别以前,这在情绪上讲也是很可能的。帐饮有时被解为搭帐请吃酒,也好象有别的解释,在这里可解为下小饭馆吃饯行酒。“兰舟”有人解释为木兰刻成之舟,但在这里只是随手取来的成词而已,和前面的“都门”、“帐饮”类似。催字简单而又生动地刻画出了船家的急切之情和告别者的难离难舍之情的对比,又隐含告别过程持续已久,并且还暗示行程之遥远。总地说来,这三句把事端与情绪更加点染,用字却不如首三句讲究。想来即便是大家,写词也受字数、体制限制,难能为过。好在这是慢词,“兰州催发”一句,继续引出下文。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这首词写的应当是情人新别,所以其凄惨之情愈加。既不是母送子从军,也不是老夫老妻又别,所以没有千叮咛万嘱咐。情话至于情人,主要在于分享生活中的心得,触景而生之情。如今二人分手,又不知此生可否再相见,情伤于今后无人以为心伴(也见于后文),怎有话说?“执手”一语应当算是大胆。这是宋朝,比《红楼梦》的背景还早,二人显然不是夫妻,而在“公共场合”里“执手相看泪眼”,可以说是词作者的不拘,但更可以说此词描写的情意之真切。
“念去去,千里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一个念字,从现在跳到将来,从写实转入想象,也同时为下片的思路提前作引。但既只是作引,还需要从现在的实际渐渐地写开去。“去去”或解为越去越远,似乎也可解为离去在心理上造成的沉重负担。“千里江波”和“楚天阔”都是写去路的遥远迷茫,又含一层心理上的牵挂无着。“暮霭沉沉楚天阔”既是对景象的精心写照,也是以景入情的杰作。可以想象,当时雨过天晴,天色已晚,雾气仍在低近处徘徊,只见天色,不见水头。虽然心里知道是江流千里,却不能看清楚是流向何方,连遥望一下目的地的愿望都不能实现。“暮霭沉沉”也是象征送行者和离别者的心情之沉重,去后的一切都难以预料。“楚天”有人说是借古楚地而指汴京之南,但在这里这种解释并无明显助益。这里“楚天阔”主要的功能是境界上的转移。上片的主要精力放在当时当事,情人分手,伤心流泪,虽说对感情的描写很细腻,毕竟视界有限。这里从眼前试图望开去,虽是“暮霭沉沉”看不清远方,但是雨过天已晴,此处与彼处所共有的“楚天”至少还是可以看到的。形容人的胸怀宽广可以用“天宽地厚”,现在地上看不清什么,天的清朗,“楚天阔”,使人心胸有意放开。这样词人和读者情绪上都有所准备,从下片开始,转入从长远写来。
下阕起句,又是非同凡响。“多情自古伤离别”,一气未尽,先已入韵,与上阕有音律和情绪的多层联系,在描写手法上却继续跳开。“自古”一词,把自己现在的离别放入史来几千年、世上亿万众之中,眼界愈有放开,心情愈有舒展。但此句却不是给整个下阕定下提纲。试想如果从这里起下阕开始长篇据典叙古,岂不无聊?且不说还会毁坏了上阕精心造就的情绪气氛,分手情窒,怎有心去管他人他事。所以下面紧跟一韵,跳出陷阱。“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以寻常字入词,却紧密不陋,催人泪下。“清秋节”自然不必是中秋节,至多是中秋节附近而已,否则与下面的“晓风残月”相矛盾;而且这样解也不能带来最多的美感。“节”字在这里也许可以释为时节。时值晚秋,则风清水冷,树叶飘落。而这清冷寒意,更让人难当那离别后的孤零寂寞,于是这分离就更是苦楚万分。这一韵是从前韵“自古”意境收回,重叙此次离别的特殊,回到整篇的格调上来。转而又合,却只是在一瞬之间,不失时,不泄气,是大手笔之作。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首先,明写明天酒醒,实写今天酒醉,是谓离别之痛。问的是今宵酒醒,答的是明晨如何,是说饯行酒醉之极,更加强这中感受。“何处”问过之后,“杨柳岸”却并不是切实答案。从前片读者已知,出发前送行处就已经是杨柳岸旁,所以才有“寒蝉凄切”之说。于是只说杨柳岸,意为一夜醉酒而眠,醒来既不知道也无心去分辨船到何方。景似相识,而情人不见,其悲也,世之绝唱。拂晓如能看见月亮,则必是残月无疑。在这里,“残月”一词也借其“残”字而助写伤情。从情绪上,这里以晓风与残月为赋,风是清风,月是淡月,自然而然地带更多的凄清秋凉之意入诗。有的人没有看清“晓风残月”所描写的时间和状态上的转折,就会以为和“今宵”的时间有矛盾。清清淡淡地,这句又继续前文“念去去”之意,把注意力再次转向将来,为下面文字铺垫。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这里说经年,一来说分手时间估计会很漫长,更进一层,则同时也暗示下次相见无期,也许一去不复返,也是可能的。“良辰美景虚设”,当然是说伤心人无意欣赏景致。但此处以俗字“良辰美景”入词,却是极不俗的。与前文对分手时入情之景的描写之细腻相对比,可知此四字的虚写,也是精心的选择。不但将来会无心欣赏,即使是现在也无心想象。柳词艺术的和谐整齐,在这里又是很好的展现。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词至末韵,又是催人泪下之笔。“千种风情”是继“良辰美景”,字异情同,也是一样用虚写,决不铺张。有人解释“风情”为男女风流情事,是大误也,不可饶恕。试想如果在分手时即想别人情事(自己的情事自然是绝对不能想象的。中国人礼仪在先,情事怎可“与人说”,更何况入诗呢),不但道德难容,意境也一下万里而不可收拾矣。在这里“风情”应解释为观赏风景人物之心情与意境,是雅致事情也。然而见景难以入情,因为“更与何人说”。“更与何人说”是反问,如是讲“只愿与你说”,明讲二人关系不是一般的情意绵绵,而是有在艺术和生活上的许多共同追求的。“更与何人说”又是讲不愿与任何其他人共享,表明此情的专一。而因为无人与说而无心欣赏,是世间之真情意,使人觉得万般同情但难以表述,千言难尽,欲说还休。
人云,别情难叙。不只是别后的心情难于描写,分手时的感情其实更难以刻画。细想起来,名诗词中写分别的并不太多。李白的《送别》因限于七绝的格式而略显轻小,只是在细细品味之下才能体会到一些隐约的苦楚。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失之于他特征性的隐晦,感情的表现是意会多于言传。虽说“春蚕至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联妇孺皆知,对全诗的多数部分都喜爱的人就少多了。即使是“春蚕”这个千古名句,在绝大多数场合也是用来形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品,而它的出处原意则常常是被遗忘了。
《雨霖铃》慢词细写,格式与内容更加统一,词中各句的艺术风格也更加和谐一致。全词紧凑地描述一个难以描述的主题:告别之情。词中除了感情的描写之外,再没有其他直接或间接的人物刻画。而这感情的描写,也只限于直接的细节刻画和以自然情景作比。告别的心情是最私自、内向、不易表露的感情之一,过分的渲染会直接地毁损艺术品所描画的情境、气氛和美感。柳永在《雨霖铃》中所作的这些细节上的精心选择当称典范。
良玉微瑕。正由于全词风格上的严谨,“兰舟”一词的采用更为明显地失之于华丽。读者可以比较苏轼的《赤壁赋》中词句:“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苏词描写游赤壁时心情的清新通逾,“兰”、“桂”二字入景入情,则美极。
一段常为引用的文字,据称出自宋俞文豹的《吹剑续录》:“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喜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 江东去。公为之绝倒。”此典常为人引为对苏轼代表的豪放派词风的赞美,但从侧面也反应对柳永的婉约派代表作的欣赏。歌颂“子女情长”不但不是坏事,也不能算是缺点,而只是艺术家的不同的选择而已。随着历史的演变,人们对艺术的欣赏和要求不断变化,但豪放和婉约两派词风却都一直得到人们的喜爱,有如日月同照,相映成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