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缸杯的面子
(4月8日,香港苏富比春拍上,这只明成化鸡缸杯被刘益谦拍得,两个多亿港币)
古董买卖,历来是一件斗智斗勇的事,捡漏吃药刹那间,得意懊丧寻常事,被人津津乐道的趣味就在这里。4月8日,香港苏富比春拍推出一件玫茵堂珍藏的明代成化斗彩鸡缸杯,拍卖图录上的估价是2亿至3亿港元,经过短短7分钟的拉锯,最终以2.8124亿港元成交。可以想象的是,拍卖师脸上的得瑟表情,还有全场雷鸣般的掌声。
大小拍卖会我也参加过多次,因为兜里没几个子儿,只能以打酱油的心态作壁上观,所以对场内意味深长的喧哗,未免有隔靴之感。瞬间明白过来:那是富人的游戏。不等散场就黯然退席,寻思着双休日去哪里逛逛地摊,捡个小漏,慰情聊胜于无。
2.8亿,绝对不是小数目,所以这只小杯子很快在境内外引起了轰动,各大媒体竞相报道。自然,报道中另一个关键词似乎更加醒目:买家刘益谦。
这些年,刘益谦在拍卖会上出手之狠,已经让圈内人士领教了。据说拍卖师挥动着小槌子、以如簧巧舌滔滔不绝之际,他则在场外抽烟,等到场内鸦雀无声,竞争者寥寥无几,每个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才昂然入场,手一举,报出无人敢争的最后一口,以嘴角随意挂起的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睥睨天下。
这只鸡缸杯的竞拍,从1.6亿港元起拍,响应者并不踊跃,专门收藏中国古董的英国古董商人Giuseppe Eskenazi叫到1.8亿后就没有再跟进,之后竞价就在场内买家和苏富比亚洲区总裁程寿康的电话委托之间进行。最终, 程寿康的电话委托以2.5亿港元的价格竟得,加佣金后价格高达2.8124亿港元,赫然创下中国瓷器世界拍卖纪录。
刘益谦没有出场,他是电话委托的,只在自己家中吐着烟圈。
这只小杯子果真值这么多钱吗?刘益谦为何要砸下这么一大笔钱买它?
无论对瓷器收藏感不感兴趣的人都会生出这般疑问。
鸡缸杯,凭什么这般贵?
(台北故宫里的明成化斗彩杯)
认识一下成化鸡缸杯吧。
成化一朝,二十三年。成化皇帝登基之初,似乎想在正统、景泰、天顺之乱之后励精图治,振作一下朝纲,着手为于谦平反,恢复于谦之子的官职,并且以德报怨,把曾经废掉自己太子的叔叔朱祁钰追认为皇帝,谥曰恭仁康定景皇帝,并且为他重修陵寝。一时之间,朝野称颂。此外,成化皇帝还起用李贤、彭时、商辂等贤能大臣,采取一系列推进经济、军事与民生的措施,大明王朝仿佛有了中兴的希望。此外,关于他的故事还有设立西厂、专宠万妃、皇储之争等,讲起来颇费笔墨,恕不赘言吧。有兴趣者可以去看《明朝的那些事儿》。总之,成化皇帝虽然不及洪武、永乐、宣德等“老前辈”那般德高望重,但在那个时候也是个人物吧。
中国历史到了明清两朝就是这样,当皇帝坐稳了龙椅,经济也有了点眉目,就会在官窑瓷器的烧造上体现出来,式样、图案、规模……都会体现皇家的审美趣味与宏大祈愿。你想不到,太监也会替你着急。所以成化一朝的官窑瓷器,在永宣之后形成了一个小高潮。上承永乐、宣德旧制,下启嘉靖、万历新貌,以隽美见长,形成了独特的风格。《明史·食货志》中记录:“成化间,遣中官之浮梁景德镇,烧造御用瓷器,最多且久,费不赀”。冯先铭在其主编的《中国陶瓷》一书中也提到:明代有一个武官叫应时用,看到朝廷为派内臣(太监)到景德镇督烧瓷器,贪赃枉法,作威作福,残害百姓,曾上书朝廷请求改由当地官吏办理此事,而因此得罪。这说明什么呢?说明皇上的重大工程很有油水可捞,是太监的嘴里的肥肉,别人不能染指,谁多管闲事,谁就遭殃。
这项皇家工程中,重点中的重点就是斗彩。成化斗彩是明代最脍炙人口的瓷器,《南窑笔记》里说:成(化)、正(德)、嘉(靖)、万(历)俱有斗彩、五彩、填彩三种,先于坯上用青料画花鸟半体,复入彩料,凑其全体、名曰斗彩。成化斗彩是釉下青花与釉上多种彩釉相结合的产品,两次烧成,在那会儿成功率大概也不算高吧,近些年来在景德镇御窑厂的填埋层里发现了不少斗彩碎瓷片,在市场上,比指甲盖大一点的,每片也敢开到好几千了。
(台北故宫里的明成化斗彩杯)
成化之所以珍稀名贵,从工艺上说,在这之前的宣德一朝虽然也有青花与釉上彩的结合,但比较单调,不如成化斗彩那般缤纷。成化斗彩在釉上会着色三四种,最多达六种,在当时算是高科技了。而且一种颜色中也有多个层次,比如光是黄色,就有杏黄、蜜蜡黄、姜黄多种,烧成后鲜亮夺目,加上胎体紧密莹薄,迎光似透明,成化皇帝自然视为掌上明珠。
在图案上,成化斗彩多花鸟鱼虫,还有团花、莲花、葡萄、花蝶、夔龙、海兽等,但后来以葡萄杯和鸡缸杯名噪一时。清初大收藏家高江邦在《成窑鸡缸歌注》里这样写道:“成窑酒杯,各式不一,皆描画精工,点色深浅莹洁而质坚。鸡缸,上画牡丹,下画子母鸡,跃跃欲动。”
在产量及存量上,由于斗彩只是作为宫廷玩赏品而烧造,因此当时生产数量就很有限,在明代就已经作为贵重的珍品。时人沈德符《敝帚轩剩语》中说:“本朝窑器用白地青花,间装五色,为今古之冠,如宣品最贵,近日又重成窑,出宣窑之上。”沈氏又在《万历野获编》补充言:“至于窑器最贵成化,次则宣德。杯琖之属,初不过数金,……顷来京师,则成窑酒杯,每对至博银百金,予为吐舌不能下。”
又例如《野获编》记载,在成化后一百年的万历朝,一对成化窑杯就值白银一百两。而在《神宗实录》里又称:“神宗尚器,御前有成化彩鸡缸杯一对,值钱十万。”
冯先铭先生在其主编的《中国陶瓷》一书中说:成化斗彩收藏最多的是北京故宫博物院和台湾省故宫博物院。由于是宫廷的珍玩,一般不见大器件。
按我个人的看法,鸡缸杯色彩大红大绿不够清丽典雅,式样也比较笨拙,在手里也容易滑脱,但它却被视作成化斗彩瓷器的标志性作品。我看到有篇文章称,全世界只有19件成化斗彩鸡缸杯,其中4件在私人收藏家手里。2003年,台北故宫博物院曾经举办过一个《成化瓷器特展》,展出过三对鸡缸杯。北京故宫博物院则有一对,在北京故宫出版的《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五彩·斗彩》中也有记载。此外在英国V&A博物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里也有。
成化朝的瓷器,不仅因斗彩的空前绝后之作而负盛名,其青花和颜色釉瓷,同样属于明瓷中的珍品。明代嘉靖、万历以后的民窑青花瓷器,往往书“大明成化年制”或“大明成化年造”款字。清代康熙和雍正朝仿成化斗彩和青花的作品更多,近年来在国内拍卖会上也经常可以看到,真假就难说了。
乱世中的鸡缸杯传奇
(台北故宫里的明成化斗彩杯)
我认识一位藏友,在浦东、松江有三家工厂,十年来在瓷器上面砸了上千万,疾心可嘉。风雨历程,“藏品颇丰”,却难得有一件真品。有一次他请我们几个朋友去白相,捧出一大摞锦盒,打开一看,嚯,12件斗彩鸡缸杯。是的,看到这里读者诸君肯定一脸坏笑:假的!但那位老板有自己的道理:这12只,只只都是花价钱买来的,只要其中有一只是真品,我就赚了。许多人都抱着这样的心态来收藏,到头来吃药没商量。但要知道,收藏跟打麻将不是一回事。
但也不是一点没可能。陈重远在《鉴赏述往事》一书中记载了一个故事。话说1939年,正赶上兵慌马乱的世道,北京前门大街祥和成挂货铺的掌柜王殿臣到山东黄县、烟台一带收货,有一天他在黄县县城里走街串巷,看到一家人家,一个中年妇女在院里梳头,小桌子上盛皂角水的彩瓷小杯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征得人家同意后,走进院里,拿起杯子打量一番。呵呵,这般高,这般薄,当下认定是“大开门”的成化斗彩葡萄松鼠杯,就花了一块银元买下。那个梳头的妇女觉得很值,当时一块银元是一个店员的一个月工资了。
王殿臣捡了个大漏,揣着成化斗彩杯回到北京,与徒弟、伙计一番商量,大着胆子定了800元,拿到古玩商会窜货场,在行内交易。这种形式今天还有,叫作“敲榔头”。王殿臣的货被另一个古董商人周杰臣看中,两人将手伸进袖笼里谈价,几轮指战,以800元出冲。王殿臣赚了800倍,当然高兴死了。周杰臣以高价得了这只杯子后也想趁早出手,当时古玩行里的同仁虽然认同其价值,但天下不太平,谁也不愿接盘,周杰臣赛过捧着烫手山芋,有点忐忑。还好,不久这只杯子被卢吴公司的吴启周老板看中,以3500元开价,4000元成交。周杰臣也非常高兴,净赚3200元,在当时可买几幢四合院了。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卢吴公司将此杯贩到美国,“获利逾万”。这个故事很快在北京城里传开了,成了“一本万利”的有力注释。
陈重远10岁入其伯父在北京琉璃厂的古玩铺生活、读书,赛过当学徒,接触了大量古董商人,后来就读北京辅仁大学,上世纪八十年代重返古玩界,经过多年采访与整理,写成了几本书,其中内容为《五花槐花香》等多部电视连续剧引用,他叙述的这个鸡缸杯的故事应该靠谱。
争气不争财的“面子工程”
回头再说说刘益谦拍得的这只鸡缸杯吧。
据香港苏富比称,此番春拍呈献的鸡缸杯出自欧洲最重要的中国官窑瓷器收藏──玫茵堂珍藏,此前分别为Leopold Dreyfus夫人、坂本五郎、Giuseppe Eskenazi及(传)仇焱之旧藏,传承脉络清晰,每个击鼓传花者都是大腕级人物。
1949年,香港古玩收藏家仇焱之以千元港币购得这只被行家认为是假货的成化斗彩鸡缸杯,后来在上世纪50年代成了英国伦敦收藏家LeopoldDreyfus夫人的闺中珍藏。1980年11月,在香港苏富比秋拍上,这件成化斗彩鸡缸杯上拍,不出意外地拍出了528万港元,成为日本著名藏家、有“小拿破仑”之称的坂本五郎的囊中之物,这个时候,日本经济繁荣,气泡升空,日本土豪正在满世界买古董名画。不到二十年,日本经济泡沫破灭,土豪出手古董名画以渡难关,1999年4月,还是由香港苏富比执槌,这件成化斗彩鸡缸杯经过一番戏剧性竞拍,拍出了2917万港元的天价,创下当时中国古代瓷器的最高市场交易纪录。而拍得这一拍品的正是玫茵堂的主人,瑞士的银行家Zuellig氏兄弟。十五年,翻了好几倍。
刘益谦拍下这只杯子后,香港苏富比宣布:这个斗彩鸡缸杯对于香港苏富比而言,也是意义重大:在去年其40周年的纪念特辑中曾称:此斗彩鸡缸杯在1999年的高价成交是奠定其在香港市场地位的重要标志。
对征集此杯进行拍卖的香港瓷器工艺品主管仇国仕本人而言,这件鸡缸杯还有一个特别的“故事”:当坂本五郎在1999年将其交给苏富比拍卖时,他刚刚入职香港苏富比。他还记得那个盛放鸡缸杯的盒子,是他的祖父仇焱之订做的。
这只明成化斗彩鸡缸杯之于拍卖业的意义还在于,它无可争议地冲击了上一个市场繁荣周期的最高点——2011年春拍一件北宋汝窑天青釉葵花洗创造的2.0786亿港元瓷器拍卖纪录。
在商言商,拍卖行总喜欢以拍卖成交价论英雄。市场泡沫在他们眼里,就好比蛋糕上面的那层裱了花朵的奶油,美丽无比。
作为国内大腕级的收藏家,刘益谦这几年里一直被记者的镜头锁定,他和太太王薇的财富积累过程始终是个谜,而在收藏这件事上,出手之猛,收获之丰,也平添了几多传奇色彩。王薇收藏油画及当代艺术,刘益谦收藏古代书画,这是他们夫妻俩的分工。但刘益谦收藏这只鸡缸杯的时间节点耐人寻味。前不久,因为《功甫帖》真伪之辩,被上海博物馆的三位专家弄得焦头烂额。就在龙美术馆西馆开馆的前一天,新民晚报、东方早报再次以大篇幅刊布三位专家对这件帖子的质疑文章。文章有否道理暂且不论,但这让我想起旧上海,饭店开张,老板若没有将地头蛇摆平,他就会差遣几个小流氓就几只马桶叠放在饭店门口,叫你一开门就马桶打翻,弄得臭气冲天,客人不敢上门。上博专家抢在龙美西馆开馆前一天刊布这样的文章,我想决不是碰巧,他们可能由此得分,也可能由此引起江湖侧目。
开馆那天,我应邀前去参加开馆新闻发布会。黄剑馆长透露,刘益谦希望推迟开馆时间,但王薇坚持按计划开馆,为此夫妻俩当着众人的面大吵一场,到开馆那天两人脸上还没有松弛下来。刘益谦为何希望延迟开馆?很显然,他不愿看到西馆开馆这件盛事受到《功甫帖》事件的负面影响而有欠完美。现在,西馆开馆了,《功甫帖》就在那里陈列接受观众的检视。不过从各方面的私下表态看,刘益谦为此胸闷是免不了的。
那么,我们可以设想的是,刘益谦通过收藏这只传承有序、无可争议的斗彩鸡缸杯,并打算陈列在龙美术馆里,这多少可以争回些面子,可以证明自己还是有眼光的,捍卫自己荣誉的决心与实力不可动摇。当然,按我等小老百姓的计算,这“面子工程”的代价何其高昂!
再算计一下,如果刘益谦以此作为投资的话,假使在十年之后脱手,这只杯子至少要卖到4个亿,否则就亏大了。
当然,刘益谦就是刘益谦,他相当淡定地对媒体记者说:为什么你们总是顶着钱呢?我就是喜欢才买这件斗彩鸡缸杯的。
这话说得何等气派!
许多人认为砸下近三个亿买这只小小杯子,不值。我也就此事问了远在北京的马未都先生。人家马先生多通达啊,他说得干脆:没有值不值的问题,人家喜欢就好,就值!
(台北故宫里的明成化斗彩鸡缸杯)
最后,我引用一段马先生的博文:按心理学家的观点说,成化皇帝有恋母情结,这十分可能,因为皇帝是万贵妃抱着长大的。你想想,19岁的大姑娘抱着皇子,皇子命运多舛,两次立为太子,屡受惊吓,在襁褓中,在卵翼下,成化帝在万贵妃怀中长大,所以万贵妃兼母亲、姐姐、情人多重角色,让成化皇帝爱她至死。
野史说鸡缸杯就是成化帝为其所烧。明朝官窑瓷器至成化风格大变,显然与成化帝与万贵妃的性格有关。明前期永乐宣德的浓艳粗犷瞬间转变为疏淡委婉,成化宫瓷中的天字罐、鸡缸杯、青花碗无不透着这个诡异时代的风貌。
鸡缸杯是个说不清的东西,大巧若拙,貌似平庸,就是这样一个手不盈握的小杯,在明朝万历年间已“值钱十万”。自清康雍乾三朝起市场就追摹再三,仿品赝品充斥,每次真品江湖再现时一定波澜壮阔,此次只是四百年来的某一次现身而已。1980年、1999年的成化鸡缸杯现身都是当时的纪录,只是那时都是外国人买走,这回算是回到家乡省亲。
我又从景德镇朋友那里获知,刘益谦买回那只鸡缸杯后短短几天,在景德镇的陶瓷市场上出现了大批仿成化鸡缸杯,仿得三分像,价格从数百到数千,买的人真不少。这情况与当年张永珍买回雍正粉彩蝠桃纹橄榄瓶时一样,景德镇市场上也立马出现了大量仿品,卖到今天还有生意噢。
刘益谦玩金丝鸟,武大郎玩麻雀。大家都来玩!
(台北故宫里的明成化斗彩鸡缸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