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我看着窗外,耳边除了雷震子沉重平缓的呼吸声和远处病房中某个病人偶尔传来的哀嚎之外,万物阑静。寒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刮在脸上,依然很冷。但,已经不能再给我的头脑带来半点清明。脑袋里像是被灌进了一桶浆糊,令整个人变得麻木而迟钝,唯一能够清晰察觉到的,只有掌心中坚硬而温润的触感。
我的手上正把玩着一把匕首。这把匕首半尺来长,刀柄是由两片黄色的半透明有机玻璃镶嵌在钢板上组成,因为长期拿在手上把玩,玻璃两侧外缘处被摸起了一些朦朦胧胧的毛边,中间部分则反倒焕发出了一层微微的油光。刀身狭窄修长,钢材谈不上多好,刃口却也被我精心打磨到闪闪发亮,每每用拇指指肚轻轻拂过时,能够明显体验到它的刺骨锋锐。
这是一把在那个年代的路边摊上随处可以买到的廉价匕首,也正是当年在大桥上万夫莫当的何勇捅进闯波儿肚子,之后又被闯波儿插在了夏冬手掌心的那把匕首。
那一晚,从夏冬手上取下来之后,我就悄悄将它收了起来。这些年间,我从来没有使用过它,但几乎每天我都会把它随身带着,有空了就取出来玩一玩,看一看。它就像是一位忠心耿耿的朋友,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沉默寡言的同时又不断提醒着我不应该再犯的一些错。
半个多小时之前,始终昏睡未醒的雷震子突然开始折腾了起来。最开始,只是发出一阵阵似有似无的轻微呻吟,我还以为是麻药的劲过了而已。后来,呻吟声越来越大,最后,整个人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扭动不停。一摸上去,两个手心冰凉,额头却又滚烫,鼻尖上亮晶晶地一片,大冬天的居然出了一层毛毛汗,又惊又怕之下,我只得把医生喊了过来。
睡眼惺忪地医生一肚子不高兴却又不敢发作,拉着个臭脸,哈欠连天地检查了一番之后,交代护士给雷震子又打了一剂不知道什么针,雷震子这才慢慢安静了下去。
当病房再次恢复宁静之后,我曾试图继续思考,却发现经过此番折腾,自己的精神力无法再像之前那般集中,脑子里面一阵阵地发胀,整个人非常疲惫。闭上眼睛,放松精神使自己入眠吧,却也完全做不到,总觉得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将自己吊在半空中,心里虚飘飘地不踏实。
过去的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每一件事情在云遮雾罩的背后又都隐隐透出了几分凶险,这实在是让我有些心力交瘁。
百般无奈之下,我只能瘫坐在沙发上,呆呆望着窗外黑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彻底放空的样子。
我本以为整个夜晚都会像此时此刻一般,在我的极度疲惫和百无聊奈中缓缓度过。却没有料到,就在这样疲惫无聊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居然冒着冬夜寒风找上了门来。
更没有想到的是,随着此人的到来,这个烟云诡秘的漫长夜晚,才正式开始登场。
门外突然传来了阿标几人的说话声,刚想去看看怎么回事的时候,还没等我起身,病房大门已经被人打开,癫子走了进来。
癫子告诉我,有一个人和他一起过来的,想找我谈谈,现在正等在医院大门外。当他说出了那个人名字的之后,我感到了莫大的惊讶与不安。我想不通,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此时此刻来找我,有什么目的,又于事何补?
但我还是决定要见一见。
因为,那个人是胡少飞。
简短了解了几个关键问题,确定胡少飞身边只有罗飞罗兵两兄弟,并且三人身上都没带家伙之后。我站起身来,跟着癫子一起走到病房门口,径直停下脚步,斜靠在门框上,看着癫子消失在了通往医院大门的走廊尽头。
过了半分钟左右,癫子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在他身后跟着三个人,除了走在最后面的老熟人罗家兄弟之外,还有一个二十二三岁样子的年轻人。
就在这一刹那,看着迎面而来的这四个人,莫名其妙间,我突然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觉得癫子变成了一个太监。
刚认识癫子的时候,除了喝酒时偶尔表现出来的豪放癫狂之外,癫子本就不怎么喜欢说话。
这些年来,在艰辛生活的百般磨砺之中,癫子越发变得沉默寡言,气息内敛。天长日久下,不知不觉间,就连整个人的外貌和气质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鼻翼旁边的两道法令纹越来越深,如同刀刻斧斫,令原本带了三分悲苦的面相变得厚重沉凝,身上竟然已经隐隐散发出了几分历尽生死的老年人才能有的那种不怒自威的威严和静气。
就连向来多话的雷震子和谁也不服的缺牙齿,在他的面前都常常会不自觉地有所收敛。
但此时此刻,就在医院的这条昏暗狭窄的走廊上,就在我的眼前,癫子原本强大的气场却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化为了乌有。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癫子居然会变成眼前这个样子。所以,在亲眼见到这一幕的时候,我才会感到那样的惊讶和奇怪。
癫子走在四人的最前面,罗家两兄弟最后,那位年轻人在中间,稍稍落后癫子一步左右的位置。当四人拐进走廊,看到我之后,当前领路的癫子很明显地加快了脚步。希望快点交差,这是人在接受一个任务之后必然会表现出的本性。
按理来说,当领路的人加快了步伐之后,如果不是刻意为之,后面的人也会自然而然地跟着加快步伐,这也是所有动物的本能。(不信的话,可以去参考下非洲的角马群和大草原上的牧羊群)
那个年轻人肯定没有刻意抵触癫子的提速,因为,他的双眼平视,一直在盯着我们这边看。但奇怪的是,他的脚步却也没有加快哪怕半秒。
当癫子提速的时候,最后面罗家兄弟的脚步也明显加快了一下。只有这个人,他依旧保持着自己惯有的速度往前走。直到前后的两批人都为了配合他的步伐,而开始各自调整。
于是,出现在我眼里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癫子不是领路人,只是开路的太监,刚想走快,回头看看,又只能放缓等待;罗家兄弟则是背后百官,身形刚刚前俯,却又立马拉回,不敢冲撞。
在人群中,只有这个身材瘦削却不显孱弱,肩膀不宽却挺得像根标枪般笔直的年轻人,才是真正的领路人、为首者。
这就是我看到胡少飞的第一眼。
我的脑海里面出现了三个字:
大人物!
这个人,他就是大人物。
九镇不大,在今晚之前,我也曾在街头巷尾遇见过这个人,虽然我们并不认识,也从来没说过话。但,早在一九八九年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胡少飞这个名字。
整个九镇,没有人不知道胡少飞这个名字。
胡家三兄弟,个个都有名气,个个都长得标致,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不过,胡少飞和他的两个兄弟不同。
他出名,并不是因为打流。
他不是一个流子。
他是一个学生。
大学生。
他出名是因为他参加了那场运动。
在八九年的那个六月,胡少飞还是我们省城一所最好的师范大学的历史系学生,那个年代的大学教育不是现在这样纯粹的赚钱生意;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也并不像如今这样,满眼可见的都是蠢货和混子。
当时的胡少飞们绝对可以说是时代的精英,他们被全社会尊称为“天之骄子”。
这样的年华,这样的人,本应该有着一个无比美好的前程,天空才是他们的极限。
只可惜,风从北起,当北京的风一直向南,吹到潇湘大地的时候,也吹热了胡少飞和他的那帮同学的血,他们抱着一腔热血,和对这个国家深深的爱,义无反顾而又幼稚天真地投入到了那场运动当中。
文革期间,大概是一九六六年的样子,在我们省城西边的大学区里,修建了一个很著名的广场,叫做“太阳升”,在那个广场上树立了一尊本不应该树立的人物塑像。
在过去的三十年间,这个权势滔天的人,用手中的权势让自己变成了神,一尊没有了温暖人性,只剩下虚伪神性的、绝对不可亵渎的神。
而胡少飞就是将墨水泼在神像身上的七个人之一。
渎神的人,可以成为普罗米修斯和齐天大圣;也可以唤作路西法,或者反动派。
很不幸,胡少飞成为了反动派。
运动结束了,京城里那些带头挑事、居心叵测的投机者们早就留下了后路,他们躲进了使馆,逃到了国外,继续过着另外一种美好的生活,留下身后骂名,径自荣辱不惊。
而我们这里呢?
我们这里没有使馆,也没有外国人。
这只是一片除了青山和热血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土地。
胡少飞无处可逃。
当他的同学们开始纷纷想办法避祸他方的时候,胡少飞和另外一个女生留了下来。
他始终都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所以,他继承了这片土地上自古以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壮烈传统,他绝不过江东。
先是学校开除了他的学籍,遣返户口所在地。然后,就在自己家中,他被逮捕,判刑两年。出狱之后,他剩下的只有一份个人档案,档案上写着一行大字:建议各单位谨慎录用,不得提拔。
抓他那一天,来的警察人数比当年抓他哥哥胡少立的人数要多得多,也比九镇任何一个大哥被捕的时候要多得多。当时场面之隆重热闹,可说是盛况空前,开了九镇先河。
那天之后,九镇的老人教育不听话的小孩时总爱说一句话:
“伢儿,要读书啊,你看,就连官府都晓得,拿笔的比拿刀的还狠啊。”
“三哥,这就是胡少飞,胡特勒的哥哥,胡家的老二。”
在癫子的介绍声中,胡少飞终于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和他的两个兄弟长得的确有几分像。
他有两道和大哥胡少立一样的浓眉,但线条分明,不像胡少立那般长得连在了一起,看上去少了一份狂野,多了几许英气;他有着三弟胡少强一样笔挺的鼻子和白皙的皮肤,但他的双眼细长,眼神清澈,嘴唇丰润,比起胡少强薄如刀削般的嘴唇和鹰视狼顾的眼神,他少了些无情和俊秀,也多了点斯文与硬朗。
如果抛开今晚的居心叵测和各自的阵营恩怨,我不得不说,我的第一感觉很喜欢眼前这个人。
“三哥,你好!”
在我的打量中,胡少飞的手伸了过来,我刚准备伸手过去握住。
耳边却传来了一声高喊:
“你个狗杂种,你还敢到这里来?”
阿标突然举着刀从旁边冲了过来,人未近前,狠狠一腿已经蹬在了胡少飞的身上。
胡少飞一个趔趄,倒向了旁边。
周围人影闪动,团宝等人也有样学样,跟在阿标后头扑了上去。
这个时候,其实,我可以阻止。当我为了握手原本就已经伸到半途的手掌刚刚一动,下意识准备做出拦阻的动作时,脑海里突然一闪,我停了下来。
我想试试看这个人的斤两。
几秒之前,他已经用步伐和气度告诉了我他的不容轻视,但我还是想确认,这样一个书生,他究竟只是个“马屎皮面光,里头一包浆”的样子货,还是真的是个厉害人物,又厉害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这对于我们接下来的谈话,会有很大的好处。
看到我的态度后,聪明的癫子也随之放弃了拦阻。
“团宝,是不是不给面子?你是不是要搞!”
“团宝,二哥是过来谈事的,你莫乱来!”
只有忠心耿耿的罗家兄弟扑上去,用自己身体挡在了团宝等人的面前。
不远处,走廊的另一头,值班室的门被打开,一个护士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发现是我们这一伙之后,又飞快地将头缩了回去……
很显然,仅凭罗家兄弟两个人的力量根本挡不住阿标团宝的人多势众,转瞬间,两个人身上也被或重或轻地搞了几下。
这个时候,差点跌倒的胡少飞已经站稳脚步,转过了身来。
我发现,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了片刻前与我打招呼时的客气微笑,但是竟然也没有任何被人突袭后的愤怒神色。
他只是平淡地先看了我一眼,仅仅是这一眼,我就明白,他已经把我此刻心底的动机完全看透。
果然,他迅速收回了目光,下一秒钟,我听见他开口说道:
“罗飞罗兵,莫搞!不是来打架的,你们让开。”
罗家兄弟停住了手,也许是胡少飞的这个命令太让人吃惊,阿标他们居然也停住了手。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地看着胡少飞。
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胡少飞朝着几步之遥的人群走了过来。
他一把拉开了挡在身前的罗飞,胸膛一挺,面对面地站在了阿标的面前。
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
细长的双眼完全打开,眼眶里寒芒闪闪,下巴高高昂起,竟然隐隐有了几分他三弟胡特勒发火时的凶狠表情,只是更加多出了几分轻蔑与不屑。
他就这样看着阿标,看了两三秒,这才开口说道:
“你砍啊!我不还手,你砍死我!”
我看见阿标的手微微动了一动,终归还是没有举起,与胡少飞对视的目光却开始游离不定,越发变得躲闪。
终于,当下一秒钟过去,阿标再也抵抗不住胡少飞的眼神,偏过头来求助般看向了我。
我脑海里飞快地做出了一个判断:阿标,灵活归灵活,终究还是胆气不足,不堪大任。他,远远不是眼前此人的对手。
于是,我笑了起来。
带着笑容,我走了过去,将半个身子挡在两人之间,一手把阿标扯开,说道:
“阿标,你还想搞什么?这么不开眼啊?飞哥,他是连国家都敢惹的人,他会怕你!都给我把家伙收起,安分些!”
说完,再也不管身后众人,我转头走进了病房。
也许是门口的吵闹惊动了昏睡的雷震子,他又开始发出了轻微的呻吟。走到床前,帮他把被子掖好之后,我坐到了沙发上。
我没有邀请胡少飞,他居然也就没有进来,而是像我之前那样,站在了门口。老实讲,般长般大的,别人主动上门,我还这样拿腔捏调,心底其实有点不过意,但我还是决定让他就那样站在那里。
毕竟,此时此刻,划清界限,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飞哥,我们从来都不认得,这么深更半夜的,你突然跑起过来找我,我没有料错的话,应该是为你屋里老弟的事吧?”
面对我的开门尖山,胡少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非常客气的说:
“三哥,我来确实是想求你一件事。”
“哦,求我?呵呵,飞哥,我义色不是一个横起走路的人,按道理,第一次打交道,我一定要给你个面子。但是,我还是想先把丑话讲在前头,劝你一句,有些事该讲就讲,不该讲的只怕浪费你的口水。”
我的话已经算不上客气了,但胡少飞的表情还是很自然,静静听我说完之后,考虑了一两秒,才接口回答道:
“三哥,我晓得,今天我来,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我还是要讲。三个小时之前,就在我自己家的店子里,我大哥的手被人硬生生砍断了,我老弟也被打得一脑壳的血。九镇医院都搞不好,而今直接送到市里医院去哒。我是在派出所遇见这位彭哥也在那里,才晓得我老弟今天晚上做的事。不管怎么样,我老弟肯定是做错,我没得二话讲。不过,三哥,今天晚上的血已经流得太多哒。我老弟不听话,他也付出了代价。当然,他肯定伤得没得这位大哥重。但是,三哥,我今天来求你,不是要你放过他。而是我觉得,国有国法,我老弟做错哒,有法律来管,该判几年判几年,死刑我也认!绝不喊半句冤枉。我希望三哥,不要用其他的手段来伤害他。他就算再坏,毕竟也是一个人。你砍他,同样也是犯罪。”
说这段话的时候,胡少飞看着我的目光如烛,神采炯炯,我能感受到他的坚定和真诚。我相信,他说的放任自己弟弟坐牢枪毙都绝对不管这些话,并不是虚话套话,而是发自他内心的真正认知和信仰。
在某个程度上,我完全赞同他的看法,我甚至很想听从他的建议。
但可惜,他是书生,我是流子。
无论对或错,我也有我自己的认知和信仰。
不知何时开始,伤口带给雷震子的痛苦,让他含含糊糊的呻吟声又渐渐大了起来,轻微却也清晰地回响在小小的病房内。
忍着内心的煎熬,在微微思考了几秒之后,我说:
“飞哥,老话讲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讲不清。你是秀才,我虽然不算兵,但也是个提刀吃饭的人。你有你的国法,我也有我的家规。这个我们争不清白,我也不想和你多争。砍你大哥和你老弟的人不是我,我的看法是,哪个砍的你找哪个去。是我的话,你来找我没得关系。但不是我,也不是他!”
说到这里,我停住了嘴,看着病床上痛苦不堪的雷震子,心中的愤怒再次疯狂燃烧了起来,随着我的血管流遍全身,烧的我五脏俱焚,手脚颤抖。
我伸出一只手对着胡少飞招了招,示意他进来,另外一只手则指着病床上的雷震子,我以为接下来,自己会狂呼大喊,或者劈头盖脑地对着胡少飞高声骂娘来化解这股几欲夺体而出的冲动。
可没想到的是,当话说出口之后,我才发现,此时此刻我的语气居然是那样的克制和冷静,冷静得连我自己听了都感到害怕。
我一瞬不瞬地看着胡少飞说:
“你看,他叫张芳,我们都喊他雷震子。是我的兄弟,但是他不打流,天天也就是帮我守着店子照顾下小生意,认识他的人都晓得,他胆子小,莫说拿家伙砍人,平时就算听到狗吠的声音大哒他都怕。他从来没有得罪过你的老弟。你过来看看?看看你老弟怎么搞得他。当着周周围围做生意的那么多街坊的面,你老弟把他两边嘴巴全部剪开哒。飞哥,就算杀猪也没看见哪个是这样杀的吧?你也听到这个声音了吧?啊?从进医院开始,已经打了三四针镇定剂,而今人都昏迷哒,还在疼得喊。”
一个个的字节从我口中慢慢吐出,五脏俱焚的痛苦感觉也随之缓缓平复了下来。看着正在雷震子床前打量的胡少飞背影,我深深吸入了一口气,让自己有些发胀的头脑彻底恢复了冷静。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以胡少飞的聪明,他应该知道无需再谈了。
就在我认为事情已经将要结束的时候,让人不敢小瞧的胡少飞却表现出了他性格中的另外一面。
坚持。
当然,在我看来,那却是迂腐。
“三哥,我晓得我老弟太过分哒,之后的事之后再说,我这里先给你说声对不……”
一挥手,我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胡少飞的话,看着一脸愧疚的他,说道:
“这不关你的事,不是你搞的,不用你说对不起,这些话也不用多讲哒,讲了也没用。我晓得,今天你来是要一个明确的答复。那好,我现在就明确答复你。”
我站了起来,也走到了雷震子的床前,面对面望着胡少飞,指着病床说道:
“你看好他的样子!也听清楚我的话!如果他死了,我要你屋里老弟偿命;如果他没有死,你的大哥和老弟又没有搞定我,那他受了什么样的伤害,我就要胡少强也受到什么样的伤害。哪个拦我,我就砍哪个!”
胡少飞眼里的神采瞬间黯淡了下去:
“义色,你这样搞是犯罪,你晓不晓得?你未必一定要……”
“切!”
嘴里轻轻啐了一口,再次打断胡少飞的话,我有些厌恶,也有些轻蔑地看着胡少飞,说:
“犯罪!哈哈,胡老二,八九年,你和你的那些同学不也犯过罪吗?你们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法律你肯定比我懂得更多吧?那我想问问你,既然你明明晓得会犯罪,你为什么当时还要犯罪,结果大好前程都没得了,变成而今这样一个连工作都找不到的劳改犯呢?犯罪?你一个秀才都不怕?我还怕?我义色要是怕犯罪,怕坐牢,我就不走这条路哒!”
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从见面开始,对于胡少飞,我就有着本能的提防,还有几许隐隐的羡慕。
但,现在,我发现,我们之间是如此的平等和相同,我很高兴看到这样的局面。
也许是我的眼神刺激了他,也许是我的话语伤人。当我这句话说完之后,胡少飞的情绪出现了第一次明确可见的巨大波动,他提高了声调,甚至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
“你懂个屁,我们没有犯罪,我们那不是犯……”
没等他说完,我第三次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飞快地接道:
“是的,我确实不懂!这些场面上的国家天下的大事是你们这些大学生大人物去管的,我搞不懂也不想懂。但就像是我一世都搞不懂你们一样,你们也不懂江湖。在你看来我们这些跑社会的可能是自讨苦吃,在我看来,你们这些人也未必不是吃鸡巴无卵事淡操心。”
出乎意料,对于我这样挑衅的话语,胡少飞那张好看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居然没有回答,我想也许是因为我的话让他哑口无言。等了两秒,我一字一字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们江湖有江湖自己的规矩。你们要的是个气节,我们争的是个面子,这件事,我给你面子,那我姚义杰就很没有面子。飞哥,不送。”
胡少飞的脸色完全恢复了平静,眼神中却透出了一种让我感到有些恐惧的坚定,也不搭腔,转头走向了门外,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会报警。”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没有答话。
因为,有些话不用说,就算说了他也不会懂。
一日不在江湖,就永远都不会明白。
在这个世界的背后,还有着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暴力才是最高权力。
可是,如果有一天,这个人他入了江湖呢?
摇了摇头,我不愿再多想,因为,答案让我有些害怕。
胡少飞走了,没想到罗飞却没有马上跟着离去,而是转身走了进来。
罗家兄弟和我认识很多年了,现在也经常会到我们场子里面卖飘飘,他们虽然跟胡少强混,但是为人很不错,和雷震子的关系也是相当好。
听着雷震子的呻吟,罗家兄弟心里也很难受。
所以,他们希望可以尽自己的一分力。
罗飞递给我了一样东西:他说
“三哥,不管我大哥和你怎么样,我们都是一条街上长大的,我们也只是混口饭吃而已。三哥,你莫怪我和我老弟,我们也没得法。去砸你场子的时候,我们两个专门找个借口躲了,没去。哎,强哥也确实做的有点过了。三哥,雷震子前世造孽,受这么大的苦。这个东西,你看哈,应该可以帮哈他,起码没得现在这么吃亏。三哥,你莫推迟,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三哥,那我先走了啊。”
我接过罗飞手里的物件,颇有些感动:
“罗飞,多谢你哒。听我一句,胡少强这个人跟不得,肯定要出大事的。你要真为你屋里打算,早点脱身。”
“嗯,三哥,心里有数,我心里有数。那我先走了。你好生招呼雷震子。”
阿标帮我把房门关上了,安静的病房中,雷震子的呻吟越发显得刺耳。
我看着手掌心里罗飞给的那样东西,那是一个大约只有拇指盖大小的,叠得很整齐的,四四方方的小纸包。
我看看纸包,又看看雷震子,终于,雷震子的呻吟还是让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我小心翼翼地将纸包放在书桌上,慢慢拆开,露出了里面一小撮被压得结成了一片的白色粉末,用指甲拔出一小片。拿出一张硬点的纸币,折叠成长条状,用长条的边缘仔仔细细地将片状粉末碾碎。
然后,再掏出一根香烟,两根指头捏住香烟的中间部分均匀用力反复揉搓,慢慢,前半截纸筒里面的烟丝缓缓松动,跌落在了桌面。把先前碾好的粉末用折好的钱币挑起,一部分小心翼翼地倒入香烟中,另一部分则撒在桌面的烟丝上,再仔细揉搓混合。最后,捏起烟丝,灌入香烟纸筒里,夯实,扎紧。
站在病床前,我一手拿着香烟,一手拿着火机,呆呆地看着昏睡的雷震子。突然,睡梦中的他眉毛往上一挑,嘴里随之发出了一道粗重而痛苦的低吟。
再不犹豫,点燃香烟,猛吸一口,低下头去,将嘴里的烟雾缓缓吐入了雷震子的鼻腔当中,反复几口之后,轻轻扒开雷震子肿得乌黑发亮的两瓣嘴唇,将香烟塞在了中间,在一明一暗的烟头中,雷震子的呻吟声越来越小……
就这样,我亲自迈出了把我的兄弟送上死路的最后一步。
雷震子彻底睡着了,安详而平静。
我刚刚伸手把剩下的小半截烟头拿下来,还没来得及收拾桌面,病房的门就被突然打开了,阿标的脑袋探了进来,神色慌张,飞快说道:
“三哥,警察来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