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来的时候,我才从他妈妈嘴里知道,儿子本来是六时五十分要去学校的,因为豆浆机加工未完成,他特意等了十分钟才走。儿子叙述这段情节的时候,语气平静如常,可是,我内心里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元素在涌动,真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近这种特别温暖的感觉。我又一次明白,世界上最动人心魄的爱,其实不在华丽的词藻里,也不在夸张的表达中。
几天之前,看电视新闻的时候,儿子突然跟我说起一件事,有一天,他看到晚报上的一条新闻,紧张了好一会儿,因为那大字的标题好像是《周正龙“拍虎”将娱乐至死?》,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周云龙”拍了什么假新闻,给人家曝光了。──儿子说出那句“我吓了一跳”时,我也“吓了一跳”,因为我感觉到了自己心头欣慰至极的那么一颤:哈哈,这小子原来已经懂得替他爸爸担心了!!
养儿更知父母恩。今年春节前,我们捎信给老母亲,希望她能来省城过年。老父亲生前念叨过几次到南京来看我们的,可是最后一直没有成行,所以我们决定要乘老母亲能跑能动,请她春节的时候过来全家团圆一下。母亲左右为难,她不希望我们春运高峰的时候挤车回去,况且我还有班要加,另一方面,她又不想来城里,一是路上来回吃不消,毕竟已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二是来了也不适应,因为我们住在二十多层的公寓楼上,上楼下楼都是电梯,很不习惯。不过,母亲最后还是在春节前两天赶了过来︳她说,这辈子就来这一回了。不说也罢,这话一出口,我眼睛便有些酸酸的,想到生命的脆弱,还有人生的悲壮。
母亲在省城过年的那些天,我尽量抽空带她到周边一些吃的、玩的地方转转,我心里知道,这辈子妈妈可能真的就只能来这么一回了。晚上,临睡之前,我特意跑到她的房间,陪她说说话,想睡在她的脚头,妈妈不让,她怕我受了凉;夜里,我总要起来几回,问问她想吃点什么,床头已经给她准备了几样零食,听妹妹说,妈妈在家的时候,晚上经常要吃点什么。每天早上,我还要提醒她要不要上一趟厕所,因为上次来省城的时候,她便秘得厉害,她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最后憋了许多天。我是后来从妹妹那儿知道的,所以这回提前买了一些药。
春节后母亲就急急忙忙赶回去了,她还像当年那样风风火火,谁也拦不住她,谁也劝不住她。妈妈到家的时候,因为晕车,吐得一塌糊涂,等她稍稍清醒过来,她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妹妹,我们是怎么细心照顾她的,而后她对妹妹一声叹息:“唉,以前不晓得拿过多少次农药瓶子啊,想死,后来想到你、想到他,都没死得成,哪想到……现在我也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啊!”因为父亲体弱多病,家里没有强壮劳动力,我们家的日子一直过得艰难,母亲拖着三个子女,没日没夜地干活,回到家里,常常还要忍受父亲没完没了的数落,妈妈因此好多次想一死了之。即使到了晚年,父母之间还是有些磕磕绊绊。父亲七十岁的时候,按照农村的风俗,两人订做了寿材,平时一贯争先恐后的父亲这回执意要把自己的那口寿材放在里面,他的意思是自己会在后面走,不会先用到那口棺材的。
妈妈的那一句感触,说得妹妹泪流满面。妹妹后来在电话里又把妈妈那句话转述给我,弄得我也是好一阵唏嘘,这样一句话,真的足以让我好好琢磨一辈子了。
其实,我只是尽了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我所回报的不足父母施与的百分之一,也只是我在儿子身上付出了几十分之一。而母亲却心存感激,甚至在村上常常带有几分炫耀的成分告诉左邻右舍,大姑小姨,儿子、媳妇是多么多么孝顺,就像我现在时时惦记着儿子亲我敬我的那些细节一样。
一直以为,亲子之爱是永远不会对称、同步的。不过,做父母的有几个需要儿女等量的爱呢?他们只要够吃够住够穿就行了,真的不需要儿女为家里做多大贡献,也不需要给多少钱,买多少营养品,逢年过节、天气变化的时候捎一句问候、打一个电话、发一个短信就够了。每次回去,妈妈总是要唠叨一句:记得经常打个电话回来,看不到你的人,听听你的声音,也好像舒服些。一开始,我还有些嫌麻烦,不过,儿子两次假期出游,每次发回来几个字的短信,我们都要反复查看、琢磨大半天,在亲身体味过这种酸酸甜甜的感觉之后,我终于悟出妈妈的良苦用心。
老家正在推行殡葬改革,人死之后,一律火化,而且骨灰要统一集中存放到镇里的劳动人民纪念堂。老一辈的人现在大都已经能够接受火化的方式,但他们不愿意死了之后还要被统一安排到一个遥远的逼仄的地方, 希望百年之后能融入到自己熟悉的那片泥土之中。与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妈妈,当然希望将来能葬在自家的田地里。有人给她出主意说,把户口迁到我们这边,将来归天之后骨灰就不必集中存放到镇里了。我赶紧跑到这边的公安局户政中心咨询,户籍警的答复是,父母投靠入户要办7道手续,还得准备十多份材料。其中一份是,母子关系证明(兹有XX市XX镇XX村XX组XXX,女,身份证号码:XX……X,与XXX,男,身份证号码:XX……X,系母子关系,特此证明。),要求原派出所出具,并加盖户口专用章。
这张母子关系证明,让我的心情有一些淡淡的失落。原来,在国家机关那里,我和我母亲之间的关系,是需要公安机关证明的,那么,将来儿子出去工作,户口从我们的户口簿上迁出之后,我们要投靠他,是不是也要派出所证明、盖章?人世间那种无法割舍的血缘关系,那种牵肠挂肚的亲子之情,在素不相识的旁观者或是相关部门的管理者看来,其实只是亲子关系证明上的那几个字、号码和图章,就这么冰冷、苍白而简单!就这么简单吗?说简单确实简单,亲子之间的情感交流,有时根本用不着什么文字,一个眼神、一声问候足矣,可谓“不着一字,尽得真爱”;说不简单又不简单,亲子之间那最真诚、最纯粹、最无私的爱,几个字符能够承载吗?相反,那份爱如果不存在,公安机关的亲子证明、科学机构的亲子鉴定,即便千真万确,还有多少实际意义呢?
爱就一个字,很简单,但它又很复杂很奇妙很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