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文/王小痴
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
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明·唐寅 《题海棠美人》
“海棠春睡”这样丰腴香艳的意境当然只得出现在杨贵妃身上，其他美人儿谁也不配。
《冷斋夜话》记载，唐明皇游沉香亭，召见杨贵妃，未料贵妃宿醉未醒，只能让侍者搀扶而至。贵妃“鬓乱钗横，不能再拜”。唐明皇见如此残妆醉颜非但不脑，反而赞道：“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爱怜之情溢于言表。
宋代苏东坡应单锡、蒋之奇等同科进士的邀请，多次到宜兴游历。常州知府孙子邵民瞻仰慕苏东坡，随之游学。邵民瞻新宅落成，东坡应邀前往祝贺，书写“天远堂”匾相赠，并将蜀中携来的一株“西府海棠”植于邵氏庭院。往后日子里，苏邵鸿雁往来，东坡信中必问：“海棠无恙乎？”邵氏则报：“海棠无恙。”
金兵战火，岁月沧桑，邵家宅子早已灰飞烟灭，倒是东坡当年植下的海棠，见证了九百多年的风云变幻，依旧无恙。
苏东坡更是怜惜海棠花的，生怕日暮花垂，连夜把火观看。他写下《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花木凋零如流水难追，只有真正惜花之人才会这般不舍昼夜的赏花吧。
同在宋代的画家马麟，依东坡诗，画了《秉烛夜游》。月色下庭院中，红烛高照海棠盛开，院中人秉烛赏花，屋中人促膝长谈。良友佳人共聚在花间一壶酒的微醺春夜，琴棋书画诗酒花的雅兴，谁还舍得入眠？
明代唐伯虎的《海棠美人图》谁也没真正瞧见过，只留得一首《题海棠美人》的诗任人想象。曹雪芹惦记着前朝才子画过的海棠，将其写进红楼梦，把这幅画安置在秦可卿房里。
宝玉“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秦可卿房里还放置着武则天用过的宝镜，赵飞燕舞过的金盘，划伤过杨贵妃酥胸的玉木瓜，西施浣过的纱，寿昌公主卧过的榻，同昌公主挂过的珠帘，红娘抱过的鸳枕。这世间一等美人的香软私物都集齐了，宝玉直叹“这里好！”秦氏说：“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宝玉不仅在这神仙可住的房里神游太虚幻境，还依警幻秘授的云雨之事，与梦中可卿共赴巫山去也。
近代京剧《游龙戏凤》中也有海棠花的一幕。正德皇帝调情李凤姐：
“凤唱：军爷作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正唱：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这海棠花。扭扭捏捏，捏捏扭扭十分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凤唱：海棠花来海棠花，倒被军爷取笑咱。我这里将花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正唱：李凤姐，做事差，不该将花丢在地下，为军的用手忙拾起，李凤姐，来来来，我与你插……插……插上这朵海棠花。”
这出戏演得别样动情的是梅兰芳与孟小冬。男扮女，女扮男，颠龙倒凤，最是风流婉转。假戏真作，因头戴海棠花的戏目结下龙凤姻缘。然而佳话往往最难天长地久，梅孟终至分手，孟小冬嫁杜月笙远走。人不再，情不留，空唱鬓间海棠，没了对手。二人至死不复唱《游龙戏凤》。
海棠花的情色意味最早出现在苏东坡“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戏言里。
西方小说《洛丽塔》1962年被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改编成电影，译成《一树梨花压海棠》。而后几经翻拍，也是万变不离的老男人爱上小姑娘的故事。
老夫少妻的搭配古往今来均不鲜见。演艺圈里不胜枚举，政坛有孙中山与宋庆龄，文坛有金庸与林乐怡，商界有默多克与邓文迪，科学界有杨振宁与翁帆……梨花与海棠的爱恋有多少真情与假意，如同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命题，外人不足道矣。
可以确知的是，双鬓斑白的男人，见得海棠花一般红扑扑嫩生生的脸，无论如何也都是欢喜的。在她人的朝气里寻回点自己的青春，这也是迟暮里的慰藉，哪顾得旁人的流言蜚语。
海棠花不只是开在典故与轶事里，它真真切切的开在花园里盆景中，是春日最常见到的花。
没有桃花的妖媚，也不如樱花开起来气贯长虹，还没有荷花亭亭玉立，更比不得腊梅冰清玉洁。可海棠花却终究是美的，只是少了美得少了尘世气，有点假。
美而无香的花，就像大而不当的物件，有姿色无才情的女子，让人觉着空泛无趣。含笑茉莉栀子黄桷兰，即使没有兰心蕙质的闲雅，也因其芬芳，总归是可人的。杜鹃扶桑木槿山茶仙客来，这样空落落开在枝头却没味道的，也都是如隔岸观火的瞧瞧，升不起凑近了仔细闻闻的把玩之心。
海棠美得让人总忍不住走近了细看，却又仅止于看。张爱玲说：“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海棠这样生得绝美却无香的，真是人世的遗憾。
年年岁岁里看多了海棠花，也不再觉得无香是件憾事。
香气不过是植物招蜂引蝶的手段，为的是传宗接代的授粉。香花香草招来的多是折枝插瓶的厄运，没几日就在花瓶里香消玉损了。海棠的无香既是拒绝也是保全，或许是不想让人嗅出它的心事，看看也就罢了。
年轻时总觉得人间繁华应看尽，没有狂蜂浪蝶的人生，失了淋漓尽致的痛快劲儿，如同海棠无香，多少是遗恨。
而今却渐渐喜欢马麟《秉烛夜游》里的静美。比起良辰美景奈何天的迤逦多情，春风沉醉的夜晚，能够平静而安好，这才更值得珍惜。
晚饭后去楼下花园里散步，暮色里海棠花宁静不争的开着。
夜灯下也并未睡去，玫红无妖艳，洁白无哀伤。晚风吹落花瓣，细碎红点落满石砌小径、逶迤池塘、碧绿草间，没有落花流水的哀怨，只觉岁月静好。
暗藏心事不示人。多好。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宋·李清照 《如梦令》
2014 05 08
宋马麟《秉烛夜游》
P.S.
《群芳谱》载：“海棠有四品，皆木本”。四品指：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它们都是蔷薇科的植物，但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是苹果属，而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是木瓜属。
若非植物研究或发烧友，分清这些科属也没多大意思。鸡蛋好吃即可，何必追究母鸡的样子。钱钟书这句话成了我不求甚解的借口。
东坡海棠
北宋熙宁、元丰年间，苏东坡多次到宜兴游历。元丰六年（1083）二月，邵民瞻在氵鬲湖边淹头村（今南新塘头村）田宅落成。元丰七年（1084），苏东坡植“西府海棠”于邵氏庭院。南宋初年，金兵南侵，邵氏故居被焚，“天远堂”匾亦遭损。南宋孝宗淳熙三年（1177），邵民瞻外甥鲁钊重建天远堂，按残匾重新勾摹，镌成新匾。
1952年，东坡手植“西府海棠”主杆被台风刮断，后继生枝干，叶茂花盛。1982年，在邵氏后裔邵伯棠先生的奔走下，宜兴县政府拨款在海棠树四周建围墙，辟为海棠园，请著名书法家林散之为其题额，沙曼翁为其书作楹联，并在院西北角建平房两间，内悬“天远堂”匾并陈列东坡在宜兴的史料。
地址：宜兴市闸口镇永定村东端。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题识：甲申秋炉边笑戏笔，写为君惠道兄即乞一笑，大千张爰。
题识：海棠春睡忽惊秋，一朵妖红翠欲流。我比放翁颠更甚，看花思作少年游。癸酉九月，网师园海棠忽放一花，妖艳照人，欣赏欲颠，酒阑弄笔戏题并记。大千居士。
又：
张大千的仕女图多一个模样——都是穿了便装的敦煌壁画里走下来的菩萨。难得这两张《海棠春睡图》画得有点人气儿。我最喜欢的美人儿图却是日本人画的，没有唐代仕女图的华贵气和肉噶气，也不像清代仕女图的溜肩瘦削眉眼小气，安恬闲雅得很。
那画中题赞颇有意趣：钗横鬓乱 口是心非 见不及“？”篮里无鱼。给美人儿写赞的人却是个和尚，钗横鬓乱与篮里无鱼，大约是把画中人比作杨贵妃与提篮观音，可中间句就有些不明白，请写书法的朋友告诉我那个“？”的字到底是什么？
钗横鬓乱，口是心非，见不及“？”，篮里无鱼。Attributedto Kano77 Tambi (Japanese, 1840–1893)。
